“我主要的小说主题就是叫人学做好的人，不要做坏人” | 金庸先生访谈录

今天，是金庸先生逝世两周年。

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我们想与各位书友分享一篇《金庸先生访谈录》，这篇文章收录于胡从经在港工作随笔集《柘园文录》一书中。

胡从经先生是“世界最佳文化网站”《灿烂的中国文明》创建者，藏书家。他和金庸老先生的交情近30年。2007年元旦，胡从经应《灿烂的中国文明》网站的众多读者要求，对金庸先生做了一次访谈。通过文字，我们能看到金庸先生对根据自己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的评判，在英国剑桥大学深造时的感受和体悟，以及金庸老先生的平实、仁爱、风趣和大智慧。

 金庸先生访谈录 

文 | 胡从经

2007年1月15日，拜访了金庸先生，请教了若干问题。以下是访谈记录。

胡从经：许多读者都希望在网上一睹金庸先生的风采，先生有什么话想向全球的华人读者说的呢？

金庸：我想向全球华人讲，我写武侠小说，什么主题，希望达到什么目标，我自己讲得很简单，我在中国内地很多大学演讲，主要的小说主题就是叫人要学做好人，不要做坏人。所以你看我的小说，其他的学不到不要紧，好的、坏的应该分得出。有些中国传统，中国人叫“行侠仗义”，这侠客的定义，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去帮助人家的。这种侠自汉朝以来，在春秋战国以来，我们有很多大侠，并不是拿刀乱杀人、强行霸道靠武力解决问题，也不是为了自己利益，而去帮助人的就是侠。这种行为，这种精神，还是值得提倡的。实际上，讲得简单一点，就跟“雷锋”差不多意思了。这种“雷锋精神”就是无私地帮助人家。所以武侠小说宣扬这种精神。你看我的小说，十几本小说中，每一本都宣扬这种精神：要主持正义，坏事情不做，做好事。遇到人家做坏事时，就干预他，希望提倡做好事。

胡从经：金庸先生，您对我所主持的《灿烂的中国文明》网站甚多欣赏与推重，题词道：“了解唐虞夏商，中国灿烂文明，如何缔造；研习大汉盛唐，东南西北民族，融合贯通。”我们非常感谢。期待您对网站的建设给予建议和希冀。

金庸：现在全世界“中国热”很厉害，全世界到处如英国、美国都来学中文。好像韩国般，学外语的差不多80%都学中文，所以全世界学中文的学生多得不得了。好像你们这个网站，是他们学中文的很好的一个辅助工具。很多网民、很多学中文的人也希望看你们的网站。对中国有什么问题不懂的，就找出一个专题来点击，在你们的网站上面，看到中国文明的情况。所以，我希望你们的网站在细节内容上再丰富，让全世界学中文的人，对中国的情况，大家都了解更多。

胡从经：金庸先生，您的小说风靡了全球的华人社会，也引起了国际文学界的高度关注。小说最新的修订版已推出了一段时日，读者的反应也各有不同，请问您对这些意思及反应有何看法呢？您对自己以往的修订及现在的新修订版又有何看法呢？

金庸：新的修订版改得比较多，最主要的就是《天龙八部》。主要改了是因为以前篇幅太长了，我写了差不多有4年多5年了。那么写到后面，前面的就有些忘记了，不太接头了，所以要把它前后都要统一起来做。我的好朋友、作家倪匡前几天给我讲：有些人不喜欢新的修订。我说这是什么道理？他讲了一个笑话，他说：“作者进步了，读者不进步。”

现在，后来慢慢读历史读得多了，就想到：中华民族、各个民族应该大家互相平等，不应该种族之见太深了。所以把《书剑恩仇录》《天龙八部》这些都修改了一下，就是以民族融合、团结为主题，不是以前那样以民族斗争为主题。

《天龙八部》的武功没有改动，不过后期就解释艺术是容许夸张的。这武功按道理是不可能的。好像“六脉神剑”，把内力从手指里逼出来，这种是不可能的。但在艺术方面，全世界的艺术都会夸张的，都有不可能的。好像毕加索画女人，他画得同一幅画里，一个女人有两个头，这是不可能的。他这样画却变成名画了。他想表现这女人三心二意，这边看看，那边又看看。

胡从经：2006年的《神雕侠侣》，张纪中拍的，您有看吗？

金庸：《神雕侠侣》，我觉得还是刘德华和陈玉莲拍得比较好。但他宣称这一出是最贴近原著的，又是实景拍摄……实际上他完全没有跟随原著呀！他选刘亦菲扮演小龙女，刘小姐样子蛮漂亮的，但她怕难看，不敢做表情，一做表情就破坏了她原来的相貌，就改动了！她要哭的话，她不肯哭，流滴眼泪就算了。

那扮演杨过的男演员，杨过跟他师傅在古墓里，应该非常庄重、非常敬重师傅的，但他好像在演一个很浮夸的小青年，我不喜欢。是现代化了，好像在勾引他师傅一般，那我就不喜欢了。

图丨林津鹭 摄

胡从经：好像听金庸先生说过觉得刘德华主演的杨过最好？

金庸：对，刘德华演得比较好，应该庄重、正经的比较好。是刘德华和陈玉莲演的。最近好像有一个网上的选举，选最喜欢会拍戏的哪个演员，票数最多的也是刘德华和陈玉莲。所以这些读者还是比较懂的。《鹿鼎记》不是讲学习的。它和其他的小说不同，《鹿鼎记》主要是描写较现实主义的，描写清朝康熙时候的一些社会现象。

《鹿鼎记》的韦小宝在描写一种个性、精神，其实是一种不好的社会现象。所以，我本来想把《鹿鼎记》修改一下，例如有些教育意义，如韦小宝有老婆，后来这七位走掉了；或者他跟人家赌钱，最后他输掉了。但是有很多读者说：这是描写清朝社会，现代与清朝社会不同，你不是叫我们学韦小宝，所以还是不要改好。我觉得他们的意见也很对，所以我没有修改。因此《鹿鼎记》新的版本没有修改。

胡从经：所以您就说《鹿鼎记》是历史小说了，是说清朝的历史。

金庸：《鹿鼎记》不是武侠小说，武侠小说要提倡帮助人家，韦小宝不是去帮助人家，他占便宜、贿赂、贪污，什么东西都做，可以说是讽刺小说。对，是有讽刺意味，而且描写一个不好的社会中种种不正当的风气。

胡从经：那么，会不会反映了武侠小说的一些局限？

金庸：也不全是，那是性质不同的。武侠小说应该是写善恶，好坏是非也应该是清清楚楚的。但《鹿鼎记》不是武侠小说了。

胡从经：金庸先生还正在进修，令我们这些晚辈很钦佩！想请教一下，金庸先生在英国剑桥大学读书的时候，有什么感受与体会与大家分享？

金庸：我现在在剑桥大学刚刚读完硕士，博士还没开始念。我比较不懂老师的要求，问我：“你怎么写这个题目？”我已指定了、讨论了，要念唐代的历史，而唐代历史的题目很多，他们有一个教授委员会，要我提出来写哪些题目，我一个一个提出题目，他们却说：“这个题目某位英国人已写过了，德国也写过这些内容，你看过没有？”我说：“法国、德国的我看不懂，也没有看过。”他们说：“没看过，人家已写过了，你不要写了。”

那后来我提了一个题目，是有关最近发掘西安的考古，所发掘出的皇宫和东宫。我认为中国传统的历史说的李世民“玄武门之变”是不对的，我有自己的新发现。这些教授说好，认为这个题目很好，欧洲人从来没写过。他们这些教授学问很好啦！有的英国书也读、法国书也读、意大利的也读……

他们说已写过的问题不用写了，冇用。不能超出他们的范围，所以我在英国念书，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要求你一定要有创见，没有创见的、人家写过的，你文章写得再好也没有用。

【相关图书】

《柘园文录》

著：胡从经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柘园文录》收录的大多是作者南迁海隅后所写文字，主要有四个部分。“学人印象”是作者对硕儒、师长乃至前贤的印象式叙述，也有与侪辈友朋交游的简约素描之作；“香岛文踪”皆为作者所作与香港文学史有关的札记；“夜读偶记”是作者所作读书笔记，所读之书多为“九流三教之书，荒诞不经之典”；“海隅随笔”是作者南迁海隅后所作的杂文与散文，也有兴之所至的小考证等。书中还配有多幅珍贵的照片、藏书书影等，图文并茂，更为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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