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的银杏黄时，我已在此三亿年
11月的成都，
人间的银杏即将迎来它又一年的辉煌。
市区内的青羊宫、大慈寺、
人民公园、锦绣路、川大、电子科大，
远一点的云顶山、白岩寺、葛仙山……
见证了一代代人，
在一个又一个晴朗的秋日，
眼里久久地映衬着这不朽的金黄。
一年复一年，
作为银杏黄叶的巴普洛夫臣民，
我们对它的狂热，
似乎自古以来就从未停歇。
等等，果然是自古如此吗？
▲2018年11月27日，成都市民迎来满城金色。图为IFS门前的银杏，图源/红星新闻 陶轲/视觉中国
▲2017年12月3日，成都电子科技大学赏银杏的人群，图源/视觉中国
事实上，
人们或许并不一直像今天这般，
把赏银杏当成是如同赏月、赏樱、赏雪、
赏红叶一样的“仪式”来完成。
银杏这种不可思议的植物，
至少从上石炭纪起，已经灿烂了三亿年。
但是，一度有不少人认为,
银杏在我国古代的典籍里无迹可寻。
1940年代，把银杏称作“东方圣者”，
并提出银杏应该作为国树的
著名“银杏吹”郭沫若，就遍寻古籍而不获；
其实这样的追问至少早在宋代就开始了，
北宋的梅尧臣就说银杏
“神农本草缺，禹贡夏书无”。
▲2018年11月3日，山东莒县浮来山定林寺，被考证有3300年历史，是我国最古老的一株银杏树，图源/视觉中国
▲浮来山定林寺银杏王，2016年11月6日，图源/视觉中国
好在，事情其实也并不完全尽然。
银杏，学名Ginkgo biloba Linn.,
由瑞典植物学家Linnaeus于1771年定名；
是现存裸子植物中
与恐龙同时代的最古老的孑遗植物。
目前，只在我国有自然生长的银杏植株。
▲2016年2月13日，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市内蒙古博物院文物展。似银杏，中生代化石，产地：内蒙古赤峰市宁城县道虎沟，图源/视觉中国
晚白垩纪后，
许多银杏类植物生存地区的
气候环境发生了急剧变化。
在此期间，欧洲和北美地区的银杏类植物
几乎全部消失，
亚洲大陆的也濒于绝种。
幸运的是，
我国山脉多为东西走向，
局部山岭所受到的冰川侵蚀作用较轻，
成为了银杏类植物免遭灭绝的“避难所”，
少数银杏得以幸存并繁衍至今。
▲根据化石复原的古银杏属图片，图源/维基百科
在我国古代文献里，
因历史、地域和习俗不同，
银杏有许多别称：
枰、平仲、公孙树、鸭脚、灵眼、白果、
圣果、佛指甲、飞蛾树，甚至“菩提树”……
名称的不统一，
也导致了许多文献记录的是否为银杏
变得众说纷纭。
▲银杏的名称，有许多来自银杏的叶片与果实，图源/视觉中国
I
食用药用
1978年，
考古学者在广东高要县茅岗大队
发现一处水上木构建筑遗址，
在遗址的土层里发现了7粒白果核，
被推测应是当时的居民吃后丢弃的。
遗址的年代上限在战国，下限在秦汉。
这是目前的考古资料里，
银杏在人类活动中留下的最早身影；
此时的人们可能已经意识到
银杏树的果实是可以食用的。
▲2018年10月28日，陕西省宁强县高寨子街道办韩家坝村，一位老人正在千年古银杏树下捡拾银杏果，图源/视觉中国
北宋初，
阮阅在《诗话总龟》中首次记述
“京师旧无鸭脚（银杏旧称）”，
当时的驸马都尉李文和，
把银杏从南方移种至自己的府第中。
因为驸马的推介，
鸭脚成功进入官方视野，
成为贡品，并得名“银杏”，
欧阳修就作诗：
“绛囊因入贡，银杏贵中州。”
从此，银杏在汴京（今开封）流行起来。
▲2014年10月25日，河南省洛阳嵩县的千年银杏林。千年银杏林位于白河镇下寺村境内的云岩寺，是唐伏牛山云岩禅寺遗留下来的，现遗存500年以上树龄的古银杏树413株，其中千年以上树龄67株，图源/视觉中国
流行到什么程度呢？
在宋神宗的宫苑中
都有大银杏树4棵，
皇帝十分关注银杏结果的情况，
宋代文献里还有
神宗将银杏果实赏赐给侍从的记录。
银杏更成为
文人雅士之间互相馈赠的佳品，
其风雅堪比鹅毛和鲤鱼。
（希望他们互赠的是已经去掉外皮的银杏，
闻过的人都知道，
银杏外皮的味道真是一言难尽……）
梅尧臣和欧阳修，
就分别作有6首和2首有关银杏的诗。
来自宋代银杏主产区安徽宣城的梅尧臣，
主动为家乡特产代言，
把银杏果多次送给京城的亲友，
“后园有嘉果，远赠当鲤鱼”；
而收到了梅尧臣礼物的欧阳修，
还写诗回复说：“鸭脚虽百个，得之诚可珍。”
▲2018年9月22日，四川广安华蓥市红岩乡茶园村村民，在收获银杏果，图源/视觉中国
读了欧阳修的赠诗，
梅尧臣又转发回复道：
“去年我何有，鸭脚远赠人。
人将比鹅毛，贵多不贵珍。”
文人雅士互赠银杏的传统，
一直延续下来，
明代袁中道也提到他收到亲友寄来的银杏：
“前承银杏之赐，谢谢。”
（看到古人直接用“谢谢”这个词，
莫名觉得有点突然）
▲2013年9月25日，苏州道前街旁一株银杏树上挂满了果实，图源/视觉中国
到了南宋，
银杏不再只是贡品，
也成为普通民众食用的果品。
因其有较高的经济价值，
它也被广泛地栽种；
福建泉州博物馆中展示的宋朝商船里，
就有完整的银杏种核：
可见，当时银杏果已成商品并对外贸易了。
▲2018年12月5日讯，当地时间11月底以来，日本关西、关东各地进入赏红叶的最佳时节。南北朝到隋唐时期，银杏已经在寺庙园林中占有重要地位，随着佛教活动，银杏的栽植范围也逐渐扩展。大约在这段时期，银杏种植到了朝鲜半岛，后又从朝鲜半岛传往日本，图源/视觉中国
▲2017年11月，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匹兹堡市一公园内的银杏
同时，人们还开始把银杏收录在医书中，
并且认识到多食或者生食银杏有毒。
不过，美食当前，
些微的毒性并不能阻止吃客们。
陈师道就很了解个中滋味，
“秋盘堆鸭脚，春味荐猫头”，
秋天吃银杏，春天要吃毛笋（猫头）。
南宋诗人杨万里也曾妙趣横生地吃过银杏：
“深灰浅火略相遭，小苦微甘韵最高。
未必鸡头如鸭脚，不妨银杏伴金桃。”
▲2017年10月31日，山东日照莒县浮来山风景区内，商家出售银杏果的告示，图源/视觉中国
在开发食物这件事情上，
古人今人同样充满想象力：
有作为小吃的炒银杏，
有用银杏做的粉面蒸餻，
还可以利用银杏作为点茶的小食；
另外还有“用萝卜梗同煮银杏不苦”，
“炒银杏在十个以上则不爆”一类的说法，
听起来好像金圣叹
“豆腐干与花生米同嚼有火腿味”的著名食谱，
就是暂时不知道，
实际操作是否果真会如此美妙。
▲2016年11月12日，湖北省孝感市安陆，古银杏国家森林公园王义贞镇唐僧村大周家冲村民，在一棵古银杏树旁晾晒银杏果实。湖北安陆，江苏泰兴和邳州是国家命名的“银杏之乡”，图源/视觉中国
古人的记载里，
白果有更加厉害的“效用”：
据说，它可以收缩小便，
所以古时候举子赴考，
就会食用煮食的白果，
避免考试中小便频繁，影响发挥。
期末考试的时候，
广大学生小弟弟小妹妹们，
不是不可以尝试一下——
毕竟就算没有这个效果，
吃点白果也是极好的😏。
▲2018年11月25日，成都的银杏迎来最佳观赏期时，西安观音禅寺已经送别了今年赏叶的最后一波人潮，图源/视觉中国
II
园林造景
银杏的栽培史可追溯至商代，
三国时已在长江流域批量栽植，
唐代扩及中原。
宋代后，银杏文化发展突破了地域限制，
甚至有了“汉柏唐槐宋银杏”之说。
银杏作为园林造景树种之一，
优美的形象，当然也出现在
诗文、壁画、石刻、砖雕等艺术之中。
▲2016年11月08日，北京秋日里的故宫，图源/视觉中国
西汉，
成都才子司马相如就写了《上林赋》：
在天子苑囿的奇景胜状中，
种植有名贵树木“桦枫枰栌”；
其中的“枰”，
被认为是有关银杏名称的最早文字记录。
东汉的许慎就在《说文解字》中解释说：
“枰即平仲也”，
“叶似鸭掌，绿荫蔽日”，
许慎关注到的是银杏的绿叶。
▲江苏泰兴的银杏林，满眼绿意，图源/视觉中国
在南京西善桥南朝墓室中出土了
“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刻壁画，
创作于东晋中期或末期，
画面中有10棵树，其中5株类似银杏。
砖刻上，名士们在银杏树下席地而坐，
阮籍、嵇康的长啸尾音，
似乎还在银杏枝叶间回荡；
这与现代人在花树下野餐的趣味，
似乎也别无二致。
▲《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印模画（北壁拓本），图源/网络
东晋名画家顾恺之的《洛神赋图》
早已散佚，现存主要是4件宋代摹本。
在这些摹本里，大小200余株的青绿银杏，
成为了曹植与洛神浪漫故事的山水背景。
值得玩味的是，
曹植并不曾在《洛神赋》里提及银杏。
▲《洛神赋图》（宋摹本）（局部）， 图源/The Freer|Sackler
而已知最早在诗歌中表现银杏的，
是初唐诗人沈佺期的《夜宿七盘岭》一诗：
“芳春平仲绿，清夜子规啼”；
诗人所看重的，
是银杏绿叶的高洁姿态。
银杏在宋代也再次出现在皇家园林中：
前面提到宋神宗的园林里有4株大银杏树；
而神宗的孙子，向来喜欢奇花异石的宋徽宗，
也自然有臣下为他广搜花石，
在这位帝王的园中“种丹杏、鸭脚，曰杏岫”。
▲《祥龙石图》卷，北宋徽宗赵佶绘，绢本，设色。宋徽宗好奇花异石，在皇家园林里多有体现，图源/故宫博物院
魏晋南北朝时期，
随着道教、佛教兴盛，产生了寺庙园林，
而银杏树正是寺庙园林造景的树种之一。
在山东莒县浮来山，
始建于南北朝的定林寺内的古银杏，
树龄3300年，是我国最古老的银杏树；
▲2018年10月22日，西安市古观音禅寺里的僧人正在银杏树下祈祷，图源/视觉中国
而传说中，陕西长安县白塔寺内一株银杏，
因尉迟敬德（就是后来的门神尉迟恭）
曾来寺参拜时，把马拴在银杏上，
尔后被唐太祖李渊赐名“敬德拴马银杏”。
同样是传说，李渊的儿子、唐太宗李世民，
还在西安罗汉洞村的古观音禅寺里，
种植了一株银杏树。
▲传说中唐太宗李世民手植的银杏树，在陕西西安长安区罗汉洞村的古观音禅寺内，图源/视觉中国
私家园林中也有栽植银杏的。
梅尧臣就在后园里种了许多株银杏，
“高林似吴鸭，满树蹼铺铺”，
他看到高高的银杏树上，
叶子像吴地的鸭子，满树都挂满了鸭脚板，
画面十分可爱。
▲2018年11月11日，北京五塔寺，银杏黄叶下，飞过一只鸽子，图源/视觉中国
III
黄叶之美
虽然在文献与考古资料里，
我们已经看到不少银杏的痕迹；
但在今天吸引了无数目光的，银杏黄叶的美，
又是何时闯入了人们的视野的呢？
南宋诗人、著名吃货陆游，
不仅喜欢吃银杏（“不饤栗与梨，犹能烹鸭脚”），
还注意到了银杏的
黄叶和红色产生强烈的视觉对比：
“鸭脚叶黄乌桕丹，草烟小店风雨寒”。
▲现代的人们在银杏黄时拍照留念，往往喜欢穿红色衣裳，与银杏的黄色形成强烈对比，图源/视觉中国
▲2018年11月6日，北京深秋，故宫的红墙与银杏，图源/视觉中国
元代戏曲家詹时雨的作品里，
有“银杏叶凋零鸭脚黄”一句，
以银杏叶黄落时的景象，来渲染凄凉气氛。
▲湖北襄阳，航拍千年古刹广德寺，银杏落叶铺满整个寺院，图源/视觉中国
而在清代的文献与传说中，
银杏黄叶夺人心魄的壮丽，
似乎才真正开始吸引人们的注意。
北京潭柘寺内一株辽代种植的银杏树，
相传其“帝王树”的名号，是乾隆封的。
这倒也不意外，
乾隆《绚秋林》诗诗序就说：
“山中之树，嘉者有松、有桧、有柏……
最大者有银杏，有枫。
深秋霜老，丹黄朱翠，幻色炫采，朝旭初射，夕阳返照，绮缬不足拟其丽，巧匠设色不能穷其工”；
可见，乾隆皇帝已经把银杏当做是
与枫树同样重要的点缀秋色的树种。
▲2018年11月1日，北京，潭柘寺内千年银杏，秋天里满树金黄，图源/视觉中国
乾隆皇帝十分喜欢的臣子傅恒，
于乾隆三十四年五月写的《大树园记》中记，
其征缅期间，曾经驻扎在腾冲，
在一处废园中发现了十余棵大银杏树，
因此构建房屋，
并命名为“大树园”。
君臣二人不仅喜欢的女人是同一个，
连喜欢的树木也都一样呢（误……）
▲电视剧《延禧攻略》剧照
以银杏命名自己住所的不止傅恒大人一人，
清代的徐逢吉，
也因为自己房前古井边有一株银杏，
秋天堆积落叶如黄色的雪一样，
因此给自己的房子起名为“黄雪”。
可见，在清代人那里，
观赏银杏的黄叶，
就已经成为了一种时尚。
清光绪浙江《长兴县志》里，
就这样记录南朝陈武帝陈霸先手植的银杏树：
“望若缨幢，秋晚微霜染树，与红墙掩映夕阳间……宛若布底黄金也。”
▲2018年12月4日，南京，一场夜雨过后，惠济寺里的三株千年以上的银杏树叶落于地，图源/视觉中国
▲云南银杏村，图源/视觉中国
▲成都市民在银杏树下玩耍，图源/成都商报 王红强/视觉中国
青葱可爱的鸭脚，
见证了顾恺之笔下的衣冠风流，
听过了唐音宋调；
而在秦汉晋唐的生命都已成为了回忆的明清，
这些树叶似乎在一夜中染上了金黄。
在人们眼中的银杏形象，
也和现实中等待着秋日的银杏一样，
要在中国古典文明趋于圆熟的时代，
才展现她灿烂的辉煌。
▲2017年12月09日，成都华西坝的秋日盛景，图源/成都商报 王红强/视觉中国
见证了中国古典文明整个生命进程的银杏，
如何以她辉煌的身姿迎接新的时代，
如何成为
四川成都、江苏泰州、山东临沂、辽宁丹东
等城市的市树，
又如何在数码时代，
在我们的朋友圈中占领秋天，
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这个故事，属于你和我。
而银杏自己的故事，已经写了三亿年。
或许正是因为在这个地球上
存在了足够久远的时间，
银杏才在自己的叶片里藏进了
如此盛大的金黄。
▲成都市民赏银杏，图源/视觉中国
成都银杏观赏地不完全列表
01、青羊区祠堂街9号-人民公园
02、青羊区青华路37号-杜甫草堂
03、青羊区金沙遗址路2号-成都金沙遗址博物馆
04、青羊区一环路西二段175号-百花潭公园
05、青羊区一环路西二段9号-青羊宫
06、青羊区酱园公所街58号-文殊院
07、武侯区武侯祠大街231号-成都武侯祠博物馆
08、武侯区一环路南一段24号-四川大学望江校区
09、武侯区人民南路三段17号-四川大学华西校区
10、武侯区锦绣街锦绣巷
11、锦江区书院街街道北顺城街39号-春熙路大慈寺
12、高新区西源大道2006号-电子科技大学清水河校区
13、金牛区永陵路10号-永陵博物馆
14、成华区建设北路二段4号-电子科技大学沙河校区
15、郫都区犀安路999号-西南交通大学犀浦校区
16、都江堰市金羊村
17、都江堰市灵岩寺
18、都江堰市青城山
19、彭州市葛仙山景区
20、大邑县白岩寺
21、蒲江县白云乡
22、崇州市罨画池
23、金堂县云顶山
……
— THE END —
编辑：慕树 设计：陈霜奕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本文作者，网络
※参考文献：
1.曹福亮主编，《中国银杏志》，中国林业出版社，2007年11月；
2.陈凤洁，《银杏文化传承发展研究》，中国林业科学研究院硕士学位论文；
2.江海燕，《银杏文化及其旅游开发研究》，南京农业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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