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剑斌：角色 | 未来荐读
“或许她又是苦闷的，很轻，像某个人叹出的一口气。而我是她的全部，是这口气叹出的另一口气。”
角色
彭剑斌
现在，我们算是真正长大。虽然我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呢，但产生这种想法时，我就搬出妹妹来——她都已经当了母亲。周末，我常带着妻子儿女同妹妹一家团聚。我感到亲情的可贵——是妈妈含辛茹苦牵扯大我们俩，并教育我们永远不要结下仇恨：即使在有了各自的家庭之后。
关于母亲的画面，我总是回忆不完。可是，在我的脑海里，却刻意想象眼前这个二十六岁的妹妹带着五岁的我，到村前的那条小渠道游泳的情景。作为一个五岁孩子的母亲，妹妹年轻、漂亮，性格刚毅，眼神温柔。或许她又是苦闷的，很轻，像某个人叹出的一口气。而我是她的全部，是这口气叹出的另一口气。
妹妹选择了一个夏日的午后，带我到村前的渠道里学游泳。她平时总是很忙，地里有一堆活要干。我想一想都惊奇不已，她把那个午后从世界中分离出来，让别人无法看到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她像是虚构了那堂乡村游泳课。在她布置的田埂和不远处的山腰上，见不到其他人的影子。她借用了任何一个晴朗的夏日午后的阳光，和清澈的流水。我望着那流水，有种要跳下去的欲望。
我是一个不会游泳的孩子，或许正因为这样，我才更渴望接近水，而不是厌恶。我脱光了身上的衣物，在妹妹鼓舞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下石板台阶，走进水里。处在水里，才知道水流动起来并不是那么柔软、温善；正如有时被她的大手牵着，竟不断体会到一种挑战一样。最可怕的是从腿下绕过去的水流，像几股麻绳在缠绕、拉扯。水并不深，刚够一个五岁男孩的下嘴唇。我稍微蹲下，张眼就看到水的皮肤：枯黄，缓缓抽搐。我极不舒服地从水中探出头来。从这几厘米的高度望下去，水面显得饱满，挟满秘密。
我的双手一直紧紧地抓住最低的那层台阶，它跟我胸部齐高。妹妹则站在岸上，不时地鼓励我松手，并示范给我一种飞翔的姿势。我么，仅仅是出于羞愧才没那么做。我扶着台阶逆着水流走去，又扶着台阶顺着水流听任自己被冲到原来的位置。我练习在水中转身，转身时，一只手先松开台阶，另一只手刚要松开时，这只手又抓紧了。妹妹高大的身影一直在头顶俯视着我。我还练习打水仗，把水花溅到妹妹那厚厚的白裙子上。我练习了那么多，就是没有练习游泳，因为一下水就心里有数，我浮不起来。我不想在她面前丢脸。我把脸埋进水里，练习憋气，耳朵里一片嗡嗡响。
“孩子，游呀。”
妹妹可能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新母亲，她很不习惯这个角色。想到自己是别人的妈妈，她就脸儿发烫，像是她还在寄宿中学时，遇到陌生的男子那样紧张害臊。她对自己的儿子说话时，声音也微微发抖，表情慌乱，要么就干脆整个人在瞬间显得僵硬。
为了减轻她无穷的苦恼，我在水里游起来。双手还是扶着台阶，脚呢，使劲地扑打着水面。可是我感觉肚子在往下沉，根本就学不会游泳。我懊恼不已，双脚如此用力地在水中折腾，只是虚张声势，不过发出了一些游泳时的声音罢了，扑通，扑通！溅起的水花更高，洒落下来的速度则更加缓慢。可付出的代价却是——让她彻底地明白了我一辈子也学不会游泳。她的苦恼反而加重了。
“你看，你不好好游，把我衣服都弄湿了啦。”她生气地说。我抬头看她，白得亮眼的衬衫确实湿了一大片。我同时也看到她后脑勺上方飘过一朵乌云。之后，阳光还是那么晃眼，乌云一直飘到了山的背面。她的衣服很快就干了。
后来，她走了。叫我一个人在那里学。她并不是趁我不留意的时候悄悄溜掉的，她跟我说了：她去家里有点事。我看到她高高瘦瘦的背影，穿过村口的竹林，在竹叶间变得稀疏，像是一群白色的蝴蝶痉挛般地飞舞。她拐过了残圆的砖窑，消失在第一座房子的墙角。
在她走后不久，寂静包围着我。我受到了来自心里深处的一个想法的诱惑，第一次松开了双手，离开台阶，走向水的中央。有数不清的小鱼从我身体里面钻了过去。这条水渠只有一米多宽，我才迈了两步，就已经到了水的中央。那儿的水更加有力，不过还算是挺整齐地流着，虽然时不时地，水面会拧出一条一条的肌肉，鼓凸凸的。
可是，不知怎么回事，突然从我双腿间跑过一股特别调皮的暗流，一下子把我给扳倒了。我吞了几口水，在水里翻了好几个斤斗，又稀里糊涂地转了好几个圈圈。我奋力地把头冒出水面，嘴里叫了一声：妈妈！
冰冷的岸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召唤我。我猛地意识到我的生长，如此之快：手一下子长长了许多。我抓住了台阶尽头微微凸出的一块滑溜溜的石头。
我再也没敢去做这种愚蠢的尝试。一下午，我都老老实实地贴在岸边，双手扶着最低的台阶。我想上岸去，可是台阶太高了，我想我可能爬不上去。
周围的一切，随着太阳光的减弱而变得无限温柔。这时，同样温柔的妹妹，从竹林中出现了。她哼着歌，脚步轻快地敲打着泥土，快乐而纯洁。她站在岸边，弯腰把手伸向我：
“咱们回家吧，在水里泡久了要着凉的。”
彭剑斌，1982年生，著有短篇小说集《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散文《不检点与备缠绵书》。
美国经典散文
主 编：董衡巽 定 价：22.00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04-4 综观美国散文，它的思辨性，是非常突出的。无论是爱默生的书信，威廉·詹姆斯的《习惯》，梅尔维尔的《霍桑论》还是弗洛斯特的《诗教》，读者都可以从其中感受到深邃思想无比震撼的力量。
本期责编：杜凌云
本期编辑：姚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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