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伟:并蒂爱情·第一爱情|未来荐读
“绝对意义上的共同生活,两人永恒共在,如双头蛇在所有的时间里互相蠕动。——这是多少相爱之人的梦想,这是对必然分割爱人的空间的反击,这是爱情从物质形态上对精神优越一劳永逸地胜利与解决。”
李宏伟
1、合二为一梦境
张柏从干燥的梦里醒来时,光线那模糊的颗粒已经不均匀地灌注在房间里,含混不清、阴影重叠,让他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时何处。目光在天花板上涂抹了一会儿,他才听见舒缓的呼吸声在身旁起伏。微微侧身,秦思平静恬然、无梦无思的睡相映入眼中。
和每天早上醒来看到这张脸一样,一阵喜悦在张柏心中升起。他伸出右手,拇指轻轻滑过秦思薄薄的双唇,指纹与唇线间柔腻的摩擦似有若无,一如既往地扬起他满腔柔情,还有丝丝缕缕的欲望。
张柏想要撑起上身,吻住秦思的嘴唇,再由此深入。一股沉钝固执的力量阻挡了他,像是撞上绵软坚决的玻璃墙,又像是握住自己的手指向后折,除非发了疯,不然到了一个阶段必然自己放弃,他又躺了回去。
“出什么事了?”张柏有些疑惑,右手循着阻力的来源,拉开盖在他和秦思身上的空调被,摸下去。
手掌下是光滑的微微有点儿汗的皮肤。他的腹部、腰侧,抚摸过去,是秦思的腰侧、腹部。往上,是一对野兔一样伏在那儿的乳房,往下,是柔软的小腹,再往下,是水草丰美的所在。这一次欲望没有拱出来,因为有什么地方断了线索,要不就是就什么地方的接续抢了进度。
右手原路退回,秦思的腹部、腰侧,再往回退,是张柏的腰侧、腹部。手指扪在肚脐上,张柏恍惚间觉得摸着的是秦思的肚脐。右手再原路前进。是了,他的腰侧与秦思的腰侧没有间隙,肋部没有区分。沿此上下,两三厘米开外,都有间隙。
“我们长在一起了吗?”张柏缩回手,向天花板发问。问完后,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还在梦中。“我得尽快睡醒。睡醒后,再把这么美好的梦告诉秦思。”
他伸手把空调被拉上来,盖在秦思和自己身上。
然后他看见了水面,湿漉漉的水面,广阔无边,平坦如镜。如此广阔平坦的水面,却并没有容纳下天空,没有蓝天也没有白云在水面流转游弋,也没有雾气水汽氤氲其上,因而水面透明,仿若不存在的无色。无色与透明由水面而水下,整片水没有丝毫浑浊晦暗,没有虾蟹鱼蚌没有蜉蝣虫豸没有淤泥水草,是全然的无实体的静止,没有生命的迹象。只有张柏,无从辨认自己的具体位置与行为,没有前因后果地确定自己在这片水中。
然后他看见了光,光的出现让张柏隐约意识到这又是一个梦,他有些失望,催促自己尽快从这个梦里走出去,进入刚才摸到的那个梦里。光已经在那里了,不是从天上射下来,也不是从水里映上去,是就那样横在那里。圆柱体的光,耀眼的实体的稠密的光,停在那里。张柏抬头,无法确定光具体停止在何处,他有些疑惑,如果光只是如手电筒射出来一样地圆柱体停在那里,怎么能够看得清楚照耀之外的水面?可他还没有想明白,光就融化了。圆柱体的界限分明的光,忽然间就镜子那样碎了,纷纷扬扬洒向水面,水的静止到此结束。落在水面的光,就是落在水里的雨滴,滴滴答答的声音渐次响起,击起细密的涟漪。圈圈涟漪推搡碰撞,摇摇晃晃成了格子状,格子状的涟漪推动水面向远处摺叠,中心越来越梳朗,外围越来越密集。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女人。早先碎在水里的光已如盐或糖融化,这渊深无尽寥廓无边的水,愈发澄澈透亮,女人就在这澄澈透亮中,从涟漪已经远离的水面中心诞生,她先露出头来,黑色的短发湿漉漉地贴在脑袋上,她的身体接着从水中升上来,白皙的光一样的身体,水珠从身体滑下,轻轻触碰水面,再次起伏圈圈细密的涟漪。这涟漪的晃动曳长了女人的面目与倒影,难以辨认清楚,她散发的宛若处女的圣洁的白色的母性的气息却让张柏轻易知道,这个水中诞生的非欲望对象的女人,正是秦思。秦思似乎知道张柏在那里,因而微微一笑,说:“张柏,你说过我们要一直在一起,要一天都不分开。还记得吗?”
张柏还没有回答,又听秦思说:“张柏,张柏,你看,我们真的在一起了。今后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分开了。”
过了好久,张柏才看见。他看见秦思的脸,她侧着身,因而他能看见她一整张脸的欣喜。也正因为她侧着身,张柏左肋部有隐隐约约的钝痛传来。
2、齐齐哈尔愿望
少年张柏走在民乐路上。晨曦初绽,东方微微泛青,街道与城市仍在沉睡。张柏并不担心,闭上眼睛,他也能从路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他也知道什么地方有坑,什么地方可以拐进哪条巷子。闭上眼睛,他也清楚每一盏路灯的具体位置,清楚得就像这些节庆日外永远不亮的路灯一直在对他一个人放射光芒。
一年前的这时候,张柏冲出家门,就是在黑暗中跑进了民乐路,在黑暗路灯指引下,拐进第三条巷子,爬上一棵梧桐树,坐在杈丫上听妈妈一声声喊他。“你不和他离婚,我就走了。我就不回来了。”那一次张柏下定了决心,他再也忍受不了父亲把喝酒和殴打妈妈当成每日必不可少的事情。父亲从来不打张柏,可以说对他还不赖。平常,张柏对他无足轻重,但喝上酒又还没对妈妈动手之前,他对延续自己血脉的张柏,很是亲热,一边唤“儿子”一边把兜里能掏的钱都掏出来给张柏,让他“想买啥就买啥”。实在掏不出来什么,他也会倒上半杯,让张柏一口干掉。
父亲打妈妈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久了,难免会生出点讨厌,一旦这点讨厌演变成动手动脚,很快就会成为习惯。父亲对妈妈的殴打看不出痛恨这样激烈的感情,这只是一件不可一日或缺的事情。可他的动作和力度都是真的,妈妈每一次的眼泪与疼痛是新的,每一个伤口也都不是转瞬即逝的。每一次父亲打完妈妈,躺回床上呼呼大睡,妈妈将张柏搂在怀里的绝望与安慰也都能随着她身体的颤动传递给张柏。
“妈妈,你为什么要和爸爸在一起?” 张柏问。可是妈妈只是哭。
“妈妈,我听隔壁的哥哥说,两个人是因为相互喜欢才在一起的。你喜欢爸爸吗?爸爸喜欢你吗?为什么两个相互喜欢的人在一起过得这么痛苦?” 张柏问。可是妈妈只是哭。
“妈妈,我听王叔叔说,你和爸爸因为结婚了,所以必须在一起。这是法律规定的,法律规定了爸爸可以打妈妈吗?” 张柏问。可是妈妈仍然只是哭。
“妈妈,我听小姨说,结了婚是可以离婚的。离了婚你就不用和爸爸在一起了,他就不能打你了。我听小姨说,你不能和爸爸离婚是因为我,小姨说得对吗?” 张柏问。可是妈妈哭得更厉害了。
“妈妈,我明白了,你不和爸爸离婚,是害怕别的小朋友欺负我。你不和爸爸离婚,是害怕我吃不饱饭不长个子。你不和爸爸离婚,是害怕离了婚我就没有爸爸了。可是,妈妈,这些我都不害怕,但是爸爸打你让我害怕。妈妈,你不和他离婚,我就走了。我就不回来了。” 张柏说。
张柏说完,挣开妈妈紧紧搂住他的手,不去看妈妈看着他的眼睛,转身跑出了家门,跑进了黑暗。
现在,少年张柏走在民乐路上。他右手捏着一只手帕,手帕紧紧地堵着鼻子,不让鼻血流下来。他左手紧紧地攥着,攥着三颗水果糖,是孙叔叔送给他的。
爸爸和妈妈离婚之后,很快搬去另一个女人家里。妈妈不再挨打,有了一点儿笑容,可是妈妈比原来忙多了。妈妈要扫大街,要帮别人糊火柴盒,后来,妈妈还找到包水果糖的工作。
张柏和妈妈一起去过一次孙叔叔的水果糖厂,一整块一整块的水果糖在孙叔叔手里切成一颗一颗的,香香甜甜的气息让他不断猜测,这是橘子,这是苹果,这是香蕉。这是孙叔叔说的芒果,这是孙叔叔说的他也没有记住的什么水果的味道。走进孙叔叔的水果糖厂,就像走进了一座大果园。
一大版一大版的糖纸干干净净地堆在那里,等着被裁成一张一张的,然后妈妈和其他几个阿姨动手把一颗水果糖放在一张糖纸中间,包起来,再把两头拧紧,就可以了。妈妈找到孙叔叔水果糖厂的工作时,秋天刚刚开始,要包的水果糖越来越多,孙叔叔让妈妈和其他阿姨一大早,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就过来,包到吃早饭的时候。这样妈妈和其他阿姨就可以去做其他活,孙叔叔也能骑着车把水果糖送出去了。
张柏听妈妈说,包十颗水果糖有一分钱,妈妈每天早上走了之后他也睡不着,就和妈妈一起来包水果糖了。没想到才包了五天,才早起了五天,他的鼻血就流了出来,而他今天还没包一会儿呢。幸好他反应快,鼻子一有东西流动的痒痒感,就放下手里的糖和纸,跑到一边。
“哎呀,这孩子真不容易。”孙叔叔放下正在切的糖,走过来,看着妈妈用手帕堵住张柏的鼻子。他去端了一盆水,让张柏洗了洗。
“孩子,你回家去吧,歇息一天。来,这三颗糖是叔叔送给你的。还得用手帕捂着,免得鼻血流下来。”孙叔叔陪着张柏和妈妈走到厂门口,“你让孩子回去吧,今天我还是给他算包了两百颗。”
张柏手里攥着三颗糖,就像攥着两个苹果一只梨一样,整只手都抓不住了。他想,回去后把它们放在饭桌上,等着妈妈回来一起吃。他从来没有见过妈妈吃糖的模样。他想知道。这时,张柏听见一阵叫声,他本来就有些仰着的头,只是稍稍一抬就看见一群大鸟展开翅膀从他头顶飞过,它们洁白的羽毛像是让天空都明亮了很多。
“丹顶鹤,你们是要去南方了吗?” 张柏大声问。
张柏没有等到丹顶鹤的回答,路灯渐次亮了,灯光照亮了大街,安静的街道突然让张柏觉得有了很多人一样热闹。挨着张柏的那盏路灯最为明亮,洁白的光线雨帘般垂下落在地上,正如一只鹤站在周围的路灯群里。
然后张柏看见一个女人,女人从这洁白的光线里,顺着垂下的灯光徐缓降下。女人穿着张柏唯一一次看电影时里面那些人所穿的衣服,她干净整洁得像刚刚飞过的大鸟。女人站在那里,看着张柏。她没有笑,没有走过来,她看着张柏就让他自然放下了捂着鼻子的右手,他的鼻血也不再流下。
“你是谁?为什么会从灯里出来?” 张柏问。
“我是城市仙女。”女人说,“我饿了,你有吃的吗?”
张柏立即伸出左手,将三颗水果糖摊开在女人面前。
“给。三颗都给你。”他说。
“我只要一颗就够了。你要把三颗都给我吗?”仙女有些吃惊,她拿过一颗糖剥开,放进嘴里。她再说话,张柏就闻到了她嘴里的水果味道。
“都给你。”张柏没有缩回手。
仙女不再说话,她一颗一颗地把它们剥开,一颗一颗地放进嘴里。也许张柏等在那儿、看着仙女让她有些难为情,也许是三颗糖一次放进嘴里有些多,她很快就嚼了起来。张柏听见两个苹果一只梨被咬开,果汁溅在嘴里,果肉被牙齿咀嚼然后吞咽的声音。
“这个还给你。”仙女吃完糖,终于笑了笑。仙女一笑,张柏就仿佛看见她整个人整个身体都笑了起来。笑完之后,仙女把三张糖纸捋平,一张叠一张地放在张柏手心里。这是张柏最喜欢的丹顶鹤糖纸,三只丹顶鹤在他手里像是要飞起来。
“我吃了你三颗糖,还你三个愿望吧,一张糖纸一个。你想到什么愿望了,就拿出一张糖纸,对着上面的丹顶鹤说‘仙女,我想要什么什么’就可以了。”仙女说完,转身准备离开。
“仙女,请等一下。”张柏说。仙女转过身来,有点儿着急赶时间也有些紧张地看着张柏。
“仙女,我现在就想要一个愿望。我想要妈妈这一生平安、开心。要是将来她再和谁相互喜欢了,他们一定好好的。”张柏看着第一张糖纸上的丹顶鹤说。说完,他把那张糖纸递给仙女,仙女松了一口气。
“放心吧。这个愿望会实现的。”
“仙女,那我还有一个愿望。将来我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要和她相亲相爱,一刻也不分开。”张柏看着第二张糖纸上的丹顶鹤说。
说完,他把第二张糖纸递给仙女。
仙女接过糖纸,眨了眨眼睛。
3、肋部粘连
这的确不是梦,张柏和秦思的肋部已经粘连在一起了。张柏不太敢相信,他想坐起来,结果稍稍一动粘连的地方就撕心的疼。他躺回床上,冲着天花板笑起来。秦思在旁边也笑了起来。
“我们得同时起来才行。要不我们数一二三吧。”两个人都笑完了,秦思说。
张柏没有说话,他转过头去看秦思,刚好秦思也转过头来。两人都扭着脖子有几分别扭,不过看了不一会儿,目光融化在一起。张柏伸过头去吻了秦思,秦思立即做出回应迎接他。扭着脖子的亲吻难以如同往日般尽兴与深情,张柏的右手自然地从秦思脖子下面穿过去,搁在她肩膀上,搂着她。距离消失。持续几分钟的深吻充分表达出两个人的喜悦。
吻完之后,张柏依然搂着秦思。两个人很有默契地一人伸左手一人伸右手,在床上一撑,就这样同时坐了起来。秦思的左手顺势搂住张柏的腰,这是他们一起散步与逛街时,最喜欢的姿势。
每日晨起后的例行事项因为肋部的粘连而有所变化,这些变化如朵朵新鲜开放的花朵,张柏、秦思经历下来,满怀芳香。
两个人并排在餐桌前坐下,享受第一顿完全不同的早餐,开始讨论这一天的具体安排。张柏上午要去参加一本新书的新闻发布会,秦思则只有下午有一堂大课要讲。两人之前也有参与对方的工作过程,大体上都是以悄无声息静坐一旁,不引人注目地注视这种方式。能够更深入地了解对方一天中每个时间段具体在做什么,想一想都让张柏与秦思要停下来深吻一番。
张柏与秦思搂着赶到新书发布会时,书店并不宽敞的空间已经人头攒动,阳台上做活动的咖啡区域已经坐满了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本新书,等候作者出场,等候活动结束作者签名。店里面的书架与书台前也都站满读者,少数几位在翻看别的图书,大多数还是手里拿着新书,不时向活动区域张望,等待能够加入的机会。
出版方负责营销的小姑娘忙得满头大汗,在咖啡区域与书店收银台之前挤了几个来回,一再提醒收银台的店员分清楚店里销售的图书与出版方预备赠送的图书。她见到张柏,迅速用微笑表示了谢意,发现张柏带着女朋友一起到的,更加笑容灿烂地赞了秦思几句,然后请他们去前面预留的媒体座位就座。张柏担心能否挤过去,挤了过去中途再挤出来离开更加不礼貌,便婉拒了。
这是一场可有可无的喧嚣活动,时下火热的情感专栏作家专栏结集出版,出版方邀请了一位电台情感主持人与一位二线偶像剧女演员,两女一男在“因为爱情”的主题下,遮遮掩掩、欲盖弥彰、假戏真做地进行打情骂俏表演。情感专栏作家表面刻薄实则鸡汤的语言,女演员貌似纯情实则肉欲的表情,电台主持人故作深情实则薄情的目光,三者的纠缠让整个书店热气腾腾,读者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赞许的感叹、难以自持的掌声。
听了一会儿,张柏有一点不耐烦,想要离开,他转过头。秦思正凝神看着前方,似乎被三个人的对谈打动,脸上浮现神秘的微笑。感到张柏转过头来,秦思也同样看着他,微笑更甚。毫无过渡地,秦思就明白了张柏对自己的微笑有些困惑,示意他把耳朵凑过去,低声说道:“这三个人讲得好无聊啊,不过想到和你一起听就高兴。”
就这样,张柏搂着秦思看完了三个人的表演,等到所有的读者都欣快地得到签名散开后,他又在出版方小姑娘的介绍下走上前去和三个人逐一握手,并对每个人诚挚地说了一声“谢谢”。三个人无疑都冲着张柏供职的媒体,热情地和他寒暄了几句,不过张柏搂着秦思离开时,也明显从背后射来的目光中感受到了刻薄、肉欲和嘲弄。可他不在乎,哪儿还有别的什么事情或人值得他去在乎。
下午秦思的大课更加简单。说是大课,足足可以装下两百人的教室坐了也就不到一百人,而且大部分都坐在后面,显然是想更自由地自行安排。秦思和张柏搂抱着走进教室的时候,先是有前排的学生带头鼓掌,后面的学生惊醒一般也鼓起掌来。
“今天是爱情诗赏析,学生们可能以为咱俩在进行爱情表演。”秦思看出张柏对掌声一阵茫然,低声解释。这堂课的确进行得像是表演。听说今天主讲耶胡达·阿米亥的《爱的礼物》,一半出于并排坐在讲座上的无所事事,一半出于对这首诗的喜爱,张柏请求由他来为大家读这首傅浩的译诗。
我给你,为
你的耳垂,为你的手指
我给你手腕上的时间镀金,
我在你身上悬挂许多闪光的东西
好让你为我在风中
走动,在我头顶上轻响丁当,
安抚我的睡眠。
我用苹果填满你的床铺
(正如雅歌中所记)
好让我们在一张红色的、结着苹果的床上
平滑地滚动。
我在你的肌肤上覆盖精致的粉红织物
透明如蜥蜴的幼仔
它们在夏夜里有着黑钻石般的眼睛。
你使我得以生活了数月
而无须一种宗教
或一种世界观。
你送给我一把银制的开信器:
像这样的信不是那样开的。它们是
撕、撕、撕开的。
读完之后,张柏意犹未尽,又将这首诗的希伯来原文与英文译文背出。张柏的声音与希伯来语、英文的异域味道搀和一起,产生了奇异的感染力,前面后面的同学都抬起头来听他,听完他又听秦思逐行逐首讲解。
晚上回到家,并排躺在床上,张柏和秦思觉得,因为有对方的陪伴,这一天完全没有白过。他们知道,今后的每一天都不会白过了。
4、共同生活指南
绝对意义上的共同生活,两人永恒共在,如双头蛇在所有的时间里互相蠕动。——这是多少相爱之人的梦想,这是对必然分割爱人的空间的反击,这是爱情从物质形态上对精神优越一劳永逸地胜利与解决。如果你是爱情新手,如果你渴望永恒共在,如果你蒙月老或厄洛斯或一切执掌此事之神祇垂青,共同生活的夙愿得偿,不要欣喜若狂不要胆战心惊,你只是需要指导,你只是需要让一切迅速地熨帖于爱情的褶皱里。本指南从技术层面提供原则性指导,让你从灵魂层面摆脱孤独在世的惯性、从肉体层面抛离速朽此身的束缚,欣悦漫步在其他人只曾耳闻、未能亲临的爱情黄金海滩。
第一,穿衣问题的关键是表述清晰。网络如此发达,没有买不到的东西,唯一的问题是,表述与要求一定清晰化。可以订购、定制大号衣服裤子,清楚告诉对方:裤子有四条腿、一个腰,衣服有四只袖子、两个衣领——最为常规的衣着;衣服上可以更激进一些,既然永恒共在,时刻搂抱的那两只手完全不需要袖子的定义,更无须纺织物的分隔,时刻触摸对方也是自己的皮肤才是升华;亦可从节约层面考虑,衣着一律沿用旧物,只需根据实际情况,将共生的腰部剪开五到十厘米长即可。
第二,吃饭时解决好阻碍问题。同样使用右手或左手的情侣,永恒共在状态下吃饭时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一方的手臂、手肘运用筷子、刀叉等工具,将无可避免地触碰对方的胸膛,有时这种触碰会因对方的阻碍,影响品尝美食的兴致,而情不自禁升级为撞击。相爱之人断不会由此发展到挥拳相向,败兴却难以避免。因此,如果没有张柏、秦思这般幸运,天生一人左撇一人右手,也不在连体一侧,那共同生活必须解决的首要问题即,其中一人必须改变。或此人从右手换为左手,或彼人强行更改天生的左撇子。如此项改变耗时费力其效不彰,亦不妨转换思路,一只手喂饲两张嘴。想想吧,此等肉麻骨酥的情景,竟然唾手可得。当然,本质而言,共在的身体不需要双方进食,一方足堪补足另一方,断无半身过剩、半身匮乏之理,这一解决方案,旨在防止一方进食时,另一方的无聊及饥饿想象。
第三,日常生活要破除观念。原本就需要两个人在一起的事情因为永恒共在而意义更加彰显,共同看电视、一起看电影、搂抱滑冰、相约散步等等,没有什么事情比相爱的两个人共同消化时间的碎屑更能为感情加持,也没有什么事情比熟悉对方一切细枝末节更能填满抽象爱意的每一处空虚与缝隙。在一些看似需要独处的事情上,诸如阅读、痛哭、思索时,另一个人在场无疑会削弱其中的深度,破坏持续性,但此处的“另一个人”恰恰是抓手,是症结。所谓共同生活,所谓永恒共在,就是对旧有观念的破除。另一个人就是你,你就是另一个人——这是饶舌,真正的意思是,没有你与“另一个”的区分,共同生活意味着,你进入了你,你扩充为原来的两倍。即使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你也会偶尔三心二意,偶尔心不在焉,偶尔心口不一,共在之后,身体很快就会协调一致,心灵与大脑也迅速双核化。参照一下张柏与秦思共在之后,如何迅速达成默契,同时用手撑床起身。
第四,有一些不便需要见招拆招。两具身体的共在总会带来单向社会建制的不便,此事只需解决问题,切勿抒情伤感,白白耗费时间、精神与精力。张柏与秦思遭遇的最大问题是如厕,不过秦思灵光一现,问题迎刃而解。发现自己使用马桶时,张柏必须练习马步后,秦思从书房搬了一张等高马桶的凳子,两人轮流坐在凳子上等待对方即可。发现出门后有需要无法进入单向标识“男”“女”的空间如厕后,他们先是尽可能选择有“无障碍”标志的大空间,为此还携带过一段时间的折叠凳,随后不久,这一问题以成人纸尿裤的使用而圆满解决。一段时间,两人还由此衍生了对雀巢、好奇、帮宝适、妈咪宝贝等不同品牌性能的比较与探讨,其间乐趣不少。
共同生活是人生新局面,上述四条是细节也是原则,舍此别无可资借鉴立等可取的经验,循此则将迎来人生新局面。
5、有什么消失了?
张柏和秦思完全适应了两人连体的生活,最初的惊喜已经被新建立的习惯取代。习惯通常意味着敏感度降低,意味着只在既定轨道上向前推进,细微的变化再难捕捉到,剧烈的变动也会被视作日常而予以忽视。张柏和秦思正是如此。
过去这一个多月,肋部粘连的皮肤面积已扩大至近二十厘米,两人的肋骨已经开始连接,如果不是身体更加紧密、转动更为不便,张柏和秦思几乎都注意不到事情仍在发展。即使注意到,他们也没有放在心上,他们有更关切的事情要做。
习惯了连体这一新的生活方式后,秦思很快视连体为理所当然,进而迅速对世界的分离状态由衷感到遗憾。这样一种全新的、没有缺憾的状态,居然没有成为世界的主流,真是令人难以想象与接受。秦思不激进,也没有改造世界的宏愿,她唯一想要做的,是让自己的周边减少这样的缺憾。她发动张柏,营造没有缺失的小环境,还兴致勃勃地用毛笔写下“圆满”二字,裱好挂在客厅。
张柏当然参与、配合——如今的状态容不得他抽身,话说回来,张柏也没有丝毫的勉强,如果说他起初有些磨磨蹭蹭,拖了秦思的后腿,那只是因为他还没有想明白这中间的逻辑,没过多久,他就为秦思做起事来的澎湃激情折服,由此而想通了这些事情的关联性,这时,他的动作坚决、有效,很多情况下都反过来,成为了实际上的引导者。
秦思要做的很简单:不让家庭这个小环境有单一物品出现,不让物品以分离状态出现。毛巾、杯子、牙刷、梳子、碗筷、拖鞋、凳子、垃圾桶、钥匙、手机等等家用物品,首先不能让它们单身独个,并非所有的东西都要情侣套那样成双成对,只需要保证不孤单就行。其次也是最重要的,是不让它们分离,两只杯子并排放在架子上依然是孤独的,用塑料套套在一起、用粘绳连在一起、用透明胶裹在一起……随便哪种解决方法,都让两只杯子共同在世,合二为一。为此,家里购买了五花八门的粘连工具,所有的物品都成双成对地出现。连垃圾桶也是厨房与洗手间各有两只,这还是考虑到不能让垃圾桶占据更多面积,从而裁减了客厅、卧室里的。
让张柏吃力的是,孤单和分离的标准与逻辑并不是总能搞清楚。比如说,单就衣着而言,两个人穿一件巨大的T恤,哪怕巨大到完全装下两人的身体,T恤也是孤单的,穿两件小的T恤,相向两侧由下至上剪开长长的口子罩在两人身上,它们也是分离的。如果剪开的两条口子分别对接缝合,那它们就既不孤单也不分离,一举迈入了圆满的世界。照此,图书、电脑这些东西是孤单的还是圆满的?如果是孤单又分离,要解决问题,是同样的书买两本,以封面封底为对接粘合即可呢,还是各自撕去一部分内容,再行粘合方可?
后来,张柏大致明白:如果两个人同时做同样的事情最为节约时间,那该事情涉及的物品就必须成双成对才能圆满;如果两个人分别做不同的事情最有效率,那这两样不同事情涉及的物品本身就是圆满的。万事无绝对,如实际情况与此冲突,则以秦思的判断为准。
解决了小环境物品世界的圆满,秦思乘胜追击,要求饮食上也尽可能实现圆满。大米、面条、面包、蛋糕这些加工半成品或成品就算了,在她看来它们处于大致可以视为圆满的混一状态。可以提出要求的,是蔬菜、肉食这些趋近天然便于判断之物。它们可以搜寻到天生的合体,当然不需要外在物质的粘连。好在网络世界如此发达,只要方法得当且耐心搜索,所有的需求都能够得到满足。接下来,天天都有快递员登门送货,各种各样并蒂、同根的蔬菜,还有双头鱼、连身鸡、连体乳猪种种圆满的食物,直到有一天,秦思在快递员身上发现了不完美,看到他们每一个都是孤单在世,如果强行要求他们圆满又与她坚决维护他人人权的原则相悖,才逐步降低了要求世界圆满的兴致。
摆脱对世界的圆满要求后,张柏与秦思发现了另外一些事情。日常生活中,两个人都习惯各用一只手,张柏用左手秦思用右手,一左一右两只手已经如同一个人的左右手那样配合默契。张柏天生左撇子这一点,随着两人对连体生活的适应,有时候反而显得多余。比如吃饭时,秦思的右手依照张柏两口秦思一口的原则,已经很有节奏感与分寸感地跟得上两只嘴的需要。张柏的左手只好做做夹菜、拿水、翻看报纸等可有可无,实则让秦思的右手觉得烦躁的事。两人的另一只手,也习惯了像两只冬眠的蛇一样趴在对方的肩膀与腰部,不至于毫无行动能力,要让它们做些什么却总是反应迟钝,需要足够的预热时间。实际上,这样的需求越来越少,很多时候,张柏和秦思都忘记了自己还有另一只手。
于是,一天晚上,张柏与秦思同时问出了一个同样的问题。当时,两人并排坐在书桌前,张柏用电脑写一篇特稿,这周的周刊要以他采访的一位社会学家为焦点,秦思翻看卡瓦菲斯的诗集,为第二天的课堂做准备。
“有什么消失了?”张柏和秦思问。
问出之后,两个人又同时愣住了,因为他们不确定,这个问题是“自己”想到的,对方不过是说了出来,还是恰恰相反。随即,他们似乎有些明白,到底是什么消失了。
6、一分之二性爱
“有什么消失了?”张柏与秦思同时问道。
“似乎是我们消失了。”张柏与秦思同时回答。两人都对这同声的问答不满,因为这阻碍了他们进一步思索,阻碍他们进一步了解对方的想法。可是,他们都这样想,接下来就出现了两个人都住嘴等待对方先说的卡壳场景。
幸好,这么一段时间的连体以及连体之前更为长久的相爱使得默契纵然因为情绪的慌乱而短暂掐断,也依然很快回来。秦思的右手拍拍张柏的胸膛,伸出大拇指,示意张柏先说,她跟进补充。
“似乎是我们消失了。”张柏说,“这么说并不准确,因为我们在这里。”
“你是说,此处的‘我们’指我和你,我或者你。”秦思补充道。
“没错。不是我们两个人一起消失了,是构成了‘我们’的两个元素消失了。没有了我,没有了你,只有我们。”张柏说。
“这个怎么确定呢?毕竟话还是由你和我分开说的。”秦思提出疑问。
“确实需要分别把它们说出来吗?”张柏提示道。提示完了,两个人再次闭上嘴,要说的话照样在心里闪过。刚才这番这话不过是如同面对镜子的自言自语,说不说出来都同时在。更惶恐的是,返观这番对话,他们发现,以前就算他们对这样的默契有所疑虑,具体感受也还是以同一个念头无分别地出现在两个人脑海里心田上,他们还能以这种方式观照到另一方的存在,现在这种观照没有了。最多,这就如同一个人左右手配合做了一件事,他知道这是左手和右手的分工,知道左手右手并不完全一样,但他不能否认左右手同属一个身体,他更不会认为左右手是两个主体。现在,张柏就像这具合二为一躯体的左侧,秦思就是右侧。
“怎么办?”秦思的眼泪湿润眼眶,只是强忍。
“不要慌张。有什么事情是我们合二为一之前,必须两个人一起完成,最能验证我们是两个人的?”张柏说。
“咱们很长时间没有亲热了。”秦思说,“自从我们粘连在一起,就彻底忘记了这件事。”
说完,秦思哭了起来,眼泪也终于顺着面颊流下来,流进她伸开接着的右手里。
确实。要照以前两个人看来,他们浪费了多少寻求快乐的时间。那时候他们最喜欢在一起亲热。他们亲吻,一个人等待另一个人用舌头唤醒自己、带领自己。他们互相抚摸,温暖或冰凉的手指,心醉或颤栗的触觉,一具身体在另一具身体上得到确认。他们做爱,一个人为另一个人无保留地敞开,迎接他以及他的整个世界进入自己。
他们动作轻柔,呼吸和缓,他们像是一起吟唱互相追赶,在这样的亲热中,清楚感受到对方和自己同在。他们从来不寻求过于强烈的刺激,他们只需要连接在一起。有很多次,他们在亲热中途相拥入眠,一直到醒来,都还紧密甚至更加紧密地相互拥有。
“要是我们能始终这样在一起就好了。”有不少清晨,他们醒来后因为不得不分开而这样喟叹。
现在,他们依据语言,而非身体的呼喊,想起了久已忘记的事情。两个人都没有这方面的兴致,仿佛随着肋部的粘连,两个人体内主导亲热的物质得以中和,化成了另一种无关痛痒的物质,也有可能干脆逸出体外,消散不再。不过现在的亲热不是为了满足感官而是进行确证,为了证明这合一的身体还有两种同时而不相同的感受,并且这感觉可以清晰判定分属两具身体。
张柏与秦思理性上毫无障碍地迅速达成上述共识,可真正实施起来,却遇到了一系列问题。技术上的障碍几乎难以克服,毕竟以两人现在肋部粘连至肋骨的情况,想要清楚地尽纳对方身体与眼底都难以实现,更别提完成亲吻与抚摸这些必须要注视着对方,或者一方注视对方闭上眼睛、眼睑轻轻地颤动才能进行与升华的动作。合二为一的第一天,两人是有一番深入的亲吻,但那番动作是庆祝的仪式,在后来的回忆中已经保存为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自己的舌头顶着上颚这样一些明确而不具发展性的行为。
张柏的左手与秦思的右手倒是可以自主行动,较之以往活动边界缩小了一些,不过并不妨碍在对方身体上那些熟稔的敏感区域游弋。然而手的行动刚刚开始,秦思就闭上了眼睛,小声地说:“像是自己的手在身体上抚摸。本来也没什么,可像自己的手是当着另一个人抚摸自己。”
她没有说出的是,“当着另一个人”的确只是“像”,因为这另一个人的感觉是刚才的一番讨论赋予的意识,并非切实的体会。张柏完全明白秦思的意思,这明白让他心生茫然。转过念头,秦思方才的羞涩多少也是一个苗头,他又积极起来。
这积极催生了新的想法。张柏伸出左手拉住秦思的右手,右手也扶住秦思的腰,双手示意秦思随他来到客厅。客厅有一条镶嵌在墙上的狭长穿衣镜,刚好够一个人站在镜前十厘米左右的位置清楚完整地看见自己。肋部粘连之后,他们每一次照镜子都采取一人照完向左或向右移动,腾出地方供另一人使用的方法。现在,两具赤裸的身体站在了镜子前面,几次调整距离后,形成了两个人在镜子里看不见自己,但能完整看见对方的效果。
两具合二为一的身体借助镜子完成了分割,镜子的映照让张柏与秦思面对面站立,他们彼此凝视,目光如纱如帐似烟似雾,清澈又深邃、明亮又幽蒙,这目光是一团静燃的火,没有丝毫声响,热量却无可阻拦地迅速上升,目光触及的地方都在这团静燃之火的炙烤下熔化,变成柔软的可流动的随时能够做出回应与呼应的皮肤与褶皱。那一只手,那一只对方的手在镜子深处,也从镜子里伸出来,以亲切的节拍,拍醒自己,进而拉着自己的身体,拉着自己的部位与器官,拉着自己的呼吸,上了一条每一粒都可以感触的细沙铺就的跑道。两个人相互鼓励,相互较劲,相互追逐,相互等候,就这样向前跑动。慢跑热身后的长跑酣畅,浑身大汗淋漓也没有丝毫离开的想法,要在呼吸快被从身体里甩出去,只有肌肉在无氧张弛的情况下,凭意念进行最后的一旦开始就愿意不停止持续到底的冲刺。
也许是之前的担心过于严重,也许是之前的身体反应太过僵硬,借助二者的后坐力,这一番面向镜子的一分之二性爱居然有着前所没有的烈度。只是结束性爱的镜子迅速放射出冷漠的平面的光,提醒张柏与秦思,它方才的角色与由此进行的见证是多么的不由己。
镜子的反光犹如镜子的破碎,惊醒了犹在迅速退潮的性爱余波里扑腾的张柏与秦思,他们想起了这番亲热的目的,这番确证因为借助镜子显得虚幻,可终究能够把握。于是他们的想法与不久前相比转了向,他们再次同时问道:
“我们可以结束现在这样的合二为一吗?”
7、蒙双之症
“我们真的要结束现在的合二为一吗?”张柏与秦思相相互询问。
“得结束。这样我们的性爱可以比刚才更加美好,我们可以直接彼此注视,我们可以完整地拥抱对方,我们可以手牵着手。更重要的是,我终于想明白,即使我们的肋部没有粘连,只要想,我们依然可以时时刻刻在一起,毫不分离。其实现固然比肋部粘连后必须在一起难,正因为难,才构成挑战,才值得追求。”
“何况,有了这一段时间的共同生活,我们知道那是一种什么状态,如何才能回到那种状态。”
“镜子暗淡下来那一刻,我很想我们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我们共同的骨血。我们可以用时间制造温暖的柔韧的舒适的子宫,把孩子置于其中,看着他陪着他成长,他耗蚀我们的身体我们的精神我们的时间,他在我们身上长大。只有结束现在的状态,我们才能够按照这世界最初时候要求的方式,拥有我们的孩子。”
这样一番自言自语、喃喃不休的交谈之后,张柏与秦思做出决定。
第二天早上,两人相拥着前去医院,想到这样的亲密即将结束,两人多少有些不舍,默默地搂抱得更紧。
医生是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小伙子,戴着一副黑框宽边眼镜,分不清楚是视力糟糕还是追求时尚,不过他干干净净,让人一看很放心。医生简单问询后,量了量两人的血压,便安排张柏与秦思进行了各项检查,血化验、心电图、B超、X光透视等等,所有可供诊断参考的检查都做了个遍。一直到下午医院快下班时,张柏与秦思才做完整个检查的流程。
“根据初步诊断,问题较为严重,不过还得等到所有的检查材料与数据汇总后才能确定。”医生说完,他看了看日程表,“后天这些东西都能齐全了,我安排一个三天后的会诊,邀请相关的专家与权威,举行一次会诊,到时候你们也过来,咱们听听各位专家的意见,再综合考虑是否能和是否要动手术,如果动手术需要做哪些准备。”
张柏和秦思向医生致谢后准备离开,又被他叫住。医生叮嘱道:“从初步诊断结果来看,两位的粘连进入加速期,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张柏与秦思依据医生的话做了心理准备,但是三天后的进展证明他们的准备完全不充分。两人走进医院会诊室,按照主治医生的吩咐,脱下罩在身上的衣衫时,所有参与会诊的专家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粘连的区域已经上延至腋窝,下延至髋骨。新的粘连情势下,张柏的右手与秦思的左手只能完全呆在对方的肩部与腰部,两人的肩部也已经出现要融为一体的迹象,肩部紧紧靠在一起更导致两只呆在对方身体上的手只有手掌还能较为自由地活动,而从手腕到上臂不但固定在对方身上,接触的地方还出现了细如毛发一样的红色物质,难以判断是根须还是血管。粘连延伸至髋部直接促使张柏的右腿与秦思的左腿行动上必须保持一致,至少在行走时,两个人称得上完全实现了三条腿走路。
情势的发展过于迅速,使得上次检查提供的材料与数据已经偏差较大,对于医生们做出方向性的判断这种偏差倒也不构成实质性影响。以年轻的主治医生为代表的一派主张应该及早进行手术,他称张柏与秦思的情况是典型的赫马佛洛狄忒斯回归症,就粘连本身而言。进行到一定程度就会停止。那时候两个人将像连体婴儿一样,不再侵蚀对方的身体,但共生的身体会争夺营养与资源,最终一方把另一方干掉,但是拖着半边尸体的残身终难维持多久的生命。一句话,不尽快做手术就是两身具亡。手术是会带来器质性损伤,但尽早进行还是不会对生活能力与质量造成伤害。
以一个矮小的长了一张权威面孔的秃顶医生为代表的另一派则主张,这种粘连只是一种奇迹,应该任由它发展下去。秃顶医生强烈怀疑主治医生不求甚解,因为赫马佛洛狄忒斯回归症并不是侧身粘连,而是背部粘连。赫马佛洛狄忒斯回归症作为连体婴儿的一种,都是在子宫中由大自然预先造就。张柏与秦思的情况是后天发生,我们只能理解为神的意志。根据张柏与秦思的描述,根据情势的发展,这种共同生长不会停止,会一直进行下去,其终极就是两个人真正地成为一个人。
“如此美妙的爱情,如此极致的相守,整个人类历史都闻所未闻。诸位,难道我们狂妄到以为自己能够阻止,应该阻止吗?”秃顶医生最后的发问有几分狂热。
会诊室完全陷入沉默,“狂妄”这一分量极重的指责让所有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谈不上闻所未闻。”是一个沉稳的声音,说话者银须白发,可以知道是年长的中医。中医待众人都看着自己,才不徐不疾说道:“这个应该就是古书上所言的‘蒙双之症’,典出高阳氏时因爱同体的‘蒙双氏’。”
满座一时哗然,一时振奋,都期待着老中医继续说下去。可老中医已经坐下,似乎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于是众人又都看着主治医生与秃顶医生,目光暧昧,像是嘲笑也像是怂恿。唯独没有谁关注静坐一旁、仿若不在,实际上已经百折千回交谈不休的张柏与秦思。
“那么请教,这种‘蒙双之症’该用什么办法,什么药物予以有效无伤害的诊治?”最终还是张柏忍耐不住,轻声问了起来。
“这个,这个,”老中医嗫嚅半天,涨红了脸说,“我也不知。据记载,‘蒙双氏’是用不死草覆盖七年而同体,想必‘蒙双之症’的解法不外乎是再次借助不死草,从反向进行。”
说到这里,他语气更加诚挚,“我只是不希望说得那么绝对,因而把我知道的一点信息抖落出来。再多我也不知,连不死草是什么,古书上也只有名字,实指阙如。再说,高阳氏时候的事情,一切都与神啊仙啊的有关,谁能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意思?!”
听到这里,张柏拉起秦思,在医生与专家们接连不休的哄笑声、惊讶声中走出了会诊室。
8、第三个愿望
“不要着急,我们再想想办法。”一到家,张柏就倒在床上。他一路上都没有言语,秦思也不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她的思绪到了张柏正在思考的东西时,就绕了开来,根本无法挨近。这是肋部粘连以后,有了共生意识以来的第一次,可此刻她顾不上为之惊奇,她想安慰张柏。
“也许我们要做的不是想办法,而是做决定。”张柏没有反应,秦思又想起会诊时的争论,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
“没有着急。我在回忆一件事情。”张柏对秦思的心意抵达不了自己此刻的所思所想同样吃惊,不过现在他管不了这些。他躺在床上,陷入了近乎死寂的深思。秦思只好也陪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仔仔细细地把今天会诊室的谈话捋一遍。当她捋到老中医说“一切都与神啊仙啊的有关”时,张柏突然大喊一声“想起来了”,这一声中秦思瞥到了张柏思绪的吉光片羽,也出现了“一切都与神啊仙啊的有关”这句话。
“一定是城市仙女做的。”张柏笃定地说,他和秦思起了床。起床时两人依旧如一个人的默契,“城市仙女”相关的记忆与内容始终如坚硬的核,不能在秦思这里开枝散叶。
“你不能分享我与此相关的部分,也一定是城市仙女的安排。”张柏解释道,“不清楚她如此安排的意思,既然如此,她肯定也不希望我告诉你,但这不妨碍我们解决目前的问题。你帮我一起找,找一张有丹顶鹤图案的糖纸,好吗?”
不由分说,张柏搂抱着秦思来到书房。“我不记得具体放在什么地方了,多半在某本书里夹着。幸好咱们的书不算多。”
几百本书的确不算多,要逐本逐页翻动的工作量却也绝对不能说小。张柏与秦思把所有的书从书架搬到地板,坐在那里翻起来。两个人心意相通,专心致志地翻阅着,浑然忘记了饥饿与疲惫。没多久,翻书就翻得两人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细密的汗又很快凝成汗珠,甩落在地板上,滴落在书页上。
汗水没有白流,书翻到一半的时候,秦思就在百科全书的分册里看见了一张糖纸。糖纸的颜色完全褪去了,看不到鹤的丹顶、洁白的羽毛,连鹤优雅的长腿也只是隐隐约约可辨,一切都含糊成了一团,不过的确一眼就能认出来,这就是以前的糖纸。糖纸不动声色地夹在百科全书分册里面,不同的蚂蚁词条中间,躺在印有侧着头仿佛凝神倾听的蚂蚁图片上面。
张柏轻轻地揭起这张糖纸,揭起瞬间,含糊成了一团的丹顶鹤似乎动了动,像是要展翅飞走。张柏左手托着它,盯着看了很长时间,有些过于沉醉有些不敢相信。秦思不清楚里面的玄机,张柏的举止却实实在在感染了她,她也凝神屏息地看着这张糖纸,由衷地踏实起来,她相信她知道问题即将得到解决。
“仙女,我想要结束和秦思的合体,回到我们可以自由相爱的独立状态。”张柏对着糖纸上的丹顶鹤说。
仙女没有到来,但糖纸在张柏说话时吐的气吹动下,轻轻摆动,似乎摩擦着翅膀做出回答。
9、蚂蚁蚂蚁
这天晚上,张柏与秦思入睡之后,整座城市的灯光陆续关闭,只有路灯还孤零零地向夜空举起两只光芒微弱的手臂。
张柏与秦思房间在深重夜色中逐渐亮了起来,墙壁、地板、天花板、衣柜、鞋柜,所有的物体都发出柔和的不断增强的光芒。这些交错的光芒呈现缤纷之姿时,城市仙女终于出现,她依然顺从天花板上顶灯垂下的光芒而下,舒缓地降落在房间里。城市仙女的衣着比上一次出现时更少,这让她的身体显得比上一次更加丰满,不过依然干净整洁,就像没有在城市上空飞过的大鸟。
城市仙女俯身从摊开的百科全书上面捡起那张糖纸,她把糖纸放在左手心,右手轻轻地摩挲着它,就像是最心爱的珍宝终于失而复得。城市仙女摩挲许久,直到这张糖纸完完全全平整,直到它恢复了往日斑斓的图案,那只丹顶鹤再次色彩鲜艳地想要飞走,直到整个房间里弥漫水果的清香,她才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
城市仙女在身上藏好糖纸后,终于又笑了笑,随着她笑容的浮现,百科全书动了起来。不,是百科全书上面的字动了起来,每一个字没费多少力气就从纸上面挣脱出来,它们在那只侧头凝听的蚂蚁带动下,摇摇摆摆密密麻麻地成了一只文字的蚂蚁大军。
蚂蚁大军沿着床腿爬上了张柏与秦思躺着的床上,又顺着两人的腿爬到了两个人的衣服里面。嘁嘁嚓嚓,蚕食桑叶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声音密集地持续了很长时间,听的人会认定,这样稠密绵长的声音,足够一个人把自己的影子细嚼慢咽吞进肚子里。这声音终于结束之后,又等了足够长的时间,有一只蚂蚁咬开一个洞,从张柏与秦思连体的衣服上爬了出来。随即,所有的蚂蚁都咬开衣服爬了出来。所有蚂蚁都沿着床腿回到地板上时,张柏与秦思连体的衣服已经断开,两具独立的,出生时那样完好如初的身体均匀地呼吸着室内缤纷的光芒。
城市仙女摆了摆手,道了再见,沿着灯光上升至天花板处,消失在顶灯里面。室内其余的光线开始暗淡弱化,蚂蚁大军又从地板上排着整齐的队列向百科全书爬行。只有最后一丝光线,目睹了所有蚂蚁爬回原处后,原本黑白印刷的百科全书成为了色彩丰富的四色印刷版。
张柏和秦思,也在这时候酣然地一个向左侧翻过身去,一个翻向了右边。
李宏伟,1978年生于四川江油,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硕士,现居北京。参加第三十届“青春诗会”。著有诗集《有关可能生活的十种想象》、长篇小说《平行蚀》、中篇小说集《假时间聚会》,译有《尤利西斯自述》《致诺拉:乔伊斯情书》《流亡者》等。获《人民文学》2014青年作家年度表现奖、徐志摩诗歌奖等。
米塞斯回忆录
作 者:[奥地利]路德维希·冯·米塞斯
译 者:黄华侨
定 价:38.00
出版社: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5-9
此书不仅深入记述了米塞斯前三分之二的人生经历,也成为热爱自由之人在专制暴政时期的道德和精神指引。他用奥地利官员经济顾问的视角描述了自己的时代。他反对国家主义和通货膨胀,试图阻拦欧洲的干预政策。他论及教学和研讨会、腐败的政客和中央银行家,直至遍布学术界和公共领域的集权霸道。在奥地利即将追随德国陷入通胀深渊之际,他力挽狂澜,拯救国家于水火。
本期编辑:张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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