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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作为人类实存的悖谬

王江松 王江松 2021-11-07


[荷]雷米• C •关特著 尤歆惟译(Remy Kwant:Philosophy of Labor Duquesne University 1960)

引言:人类实存的悖谬

这一章描述劳动并提出一个与劳动相关的问题。描述与问题是紧密相关的,因为如果确实存在一个劳动的哲学问题,它必然在描述中暴露出来。否则描述将不符合质料,而问题也没有实在性。

描述和问题在一个悖谬中相遇。当我们在同一个实在中发现相反的两方面时便会产生悖谬。例如说,在我们的世界中同时发现对和平的渴望和对战争的准备,这就是一个悖谬。如果我们分析现代人的思想,会发现它充满对和平和战争的关切。问题是这两者怎么能结合起来。

现代的哲学家经常谈到人类实存的悖谬。这个哲学概念对于现代人的观念而言是基础性的。从前人被认为有着必然、不变和永恒的性质,它是有序和谐的,与对立和悖谬是不相容的。将人性理解为必然和不变的这些哲学家在给人性下定义时将不会言及悖谬。现代哲学家不反对有人性存在,这和传统哲学思想一致,但现代哲学家通过新的方式理解人性。

人性被现代哲学家理解为潜能实现自身。我们注定要形成自我。如果一个成人反思自身,他会意识到他有一系列特性:他结婚了,他是个父亲,他是名工程师,他完全是经济人的姿态,他追求经济利益而忽视人际关系,他不花时间关注人文、关注人生终极意义的问题。他是这样的人,但这和石头是石头不一样。他是这样的人,因为他选择了这样。 —方面是他的行动的不明确、他的最深层次和潜在的意向的对立,另一方面是他的表层的行为,它们都涉及到他的存在。因此,他会在他的实存中发现悖谬。他可以成为不一样的人,他也许会意识到他确实有这样的欲望。他的意识会要求他活得不一样。他发现,一方面是他的意识的要求,另一方面是他的现存状态,二者发生背离。这样一个人去实现苏格拉底的训诫即认识你自己,将是个相当乐观的假说。因为会发生:一个利己主义者却认为他是个利他主义者,一个烦人的家伙却认为他令人愉快。这种情况下我们的现实存在和自我认知发生矛盾。同样的事也发生在社会秩序上。整个人群也许认为他们是自由的,即使他们根本就不自由;整个人群也许认为他们是进步的,即使他们实际上是落后的。

现代哲学认为这种背离和悖谬不仅仅涉及到偶然状况。人的性质自身就是一个潜能,在实现的过程中依赖于人们自己的自由决定。因此正是人的存在为背离和悖谬提供了空间。这就是为什么现代哲学家频繁谈及悖谬和含糊性。

人在世界中实现自己。人的自我实现意味着他在世界中表达自己。因此我们同样发现人类世界是悖谬的。希腊人管宇宙叫“cosmos”这个词同时具有“世界”和“和谐”的意思。他们将世界看成一个有秩序的整体。现代哲学意识到我们的世界一一作为我们生活其中和哲学分析对象的世界一一打上了人类决断和生命取向的印记。因而我们的世界如同我们的生命一样不确定。人自身生命的所有悖谬会在他的世界中呈现。

人类生活的悖谬性在人的实存的所有基本方面反映出来,相应地也会反映在劳动世界中。表面看来,劳动世界的问题似乎涉及外部世界,但它最终是人的问题。我们劳动世界的含糊性揭示了我们实存的含糊性。

劳动世界的悖谬,首先是关于自由和束缚的悖谬。

1. 自由和束缚

劳动作为实现自由的力量。人们经常说,劳动让人自由;这是对的。人在原始状态时受制于自然。我们甚至现在都能发现这种情况。在新几内亚的丛林中的人不能像人一样生存,因为他们不能生活在一个人类世界。人具有多种可能性,但要实现它们须以一个人类世界为前提。劳动不能没有原料和工具一一原料要准备好,工具也要造好。游戏不能没有游戏的空间,学习不能没有书本,去文明国家旅行要先有交通工具和道路,娱乐需要一个使我们愉快的世界。

人类的可能性的实现需要人类世界的实现。在原始社会世界的人化也是原始的,因而人类可能性的实现也很原始。在新几内亚只有小片土地控制在人们手上,而且这些人类居住的地方还总是受到丛林的威胁。如果人停止工作,丛林将再次征服他们的领地,他们将无法生存。原始文明时期人忙于为了生存而斗争,生活无法达到真正的人的层次。在一些浪漫的文学作品中,原始生存方式被抬高成真正的自由状态,但这些作家并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他们应尝试离开现代社会提供的便利,过一下原始的生活。但他们不能做到这一点,因为他们的内心己经充满从文明世界得到的观念,因而无法回到原始人对自然所持有的看法中去。例如,现代人有关于自然美的感受,这是文化的结果;他甚至不能自觉地返还原始状况。

劳动使我们自由,因为它创造了人类世界。劳动创造了一个让我们实现人类的可能性的世界,它让这种实现变得可能甚至自然。劳动创造了衣服和鞋子来保护我们,劳动建起了房子让我们居住。人的劳动的双手建起村、镇和城市,建起了连结它们的道路。劳动制造出工具和机器,还提供劳动自身所需的材料。纸和笔,新闻和书刊,都是劳动创造的。这仅仅是几个范例,一般地证实关于劳动创造人类世界的论述。劳动不仅产生人类世界,同时也维持它。劳动创造出实现我们的可能性的条件。劳动使我们自由地生活在人类的层次上。

为了在全面意义上理解这一点,我们应意识到自由有消极和积极两重意义。一方面,我们摆脱自然对我们的束缚,战胜困难,摆脱饥饿和痛苦,摆脱疾病和自然对我们的威胁。另一方面,我们能自由地实现我们的可能性。自由的这两重意义有一致性。我们必须摆脱那些障碍,从而自由地实现我们的可能性。“摆脱束缚”是“自由实现”的条件,但只有当我们真的为了“自由实现”时,“摆脱束缚”才有意义。

现代劳动,给人以前所未有的自由。我们被赋予几乎无限数量的可能性实现方式。我们可以毫无困难地旅行,到处都能找到食品和住所。我们可以买到各式各样的衣服。科学发展了,它把我们带入知识的殿堂。过去几个世纪的艺术被集中在博物馆中,如果想要欣赏,只需查询城市里的广告即可。可能性的实现不仅仅提供给我们,它甚至通过现代广告强迫给我们。电视让我们觉得不去用广告宣传的产品会很愚蠢。我们只需比较原始人和现代美国人的生活就能意识到,劳动使美国人自由到什么程度。

劳动作为自由的束缚。使人自由的劳动,同样也造成对自由的越来越大的束缚。我们观察工业城市的日常生活就能认识这一点。清晨,大群的人涌向城市中心。在荷兰一排排长长的自行车队伍行驶过潮湿的街道。在纽约和巴黎,地铁塞满了人,无数的男男女女挤入拥挤的汽车,里面空气污浊令人室息。他们都驶往工厂和办公室。在那里他们工作八个小时,但工作时间的缩短往往只是幻想,因为到达工作地点所需要的必要时间延长了工作日,有时会延长几个小时。此外,前往劳动地点的旅程失去了其内在的吸引力,因为奔波和繁忙的交通让它变得厌烦和乏味。即使一个人能买得起私车,能找到停车地点,由于交通拥挤,他也因坐在里面而疲倦。工作也往往是单调和烦人的。如果一个人有责任重大的工作,要去管理一群工人,他会受到“管理者疾病”的侵害,因为责任重大,需要持续集中注意力。

也许由于现代劳动工具的使用,体力的必要性确实降低了,然而身体的压力却増加了。我们把这种生活的节奏强加给自己,它使我们紧张。这种节奏出现在任何地方,它在交通中出现,在饭店提供的午餐和晚餐的时候出现,在电视和电影里事件接连出现的过程中出现,在无数压缩的新闻头版中出现。这种节奏被劳动世界强加给我们,我们屈服于它。我们己经习惯了,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它的荒谬性;除非我们通过东方人的眼睛审视这个世界。

现代劳动对自由的限制己超出我们所想。人们的生活往往是劳动和放松的接替,放松被视为一种劳动的补偿。只要闲暇时间是摆脱劳动的时间,它就仍然属于劳动的图像(picture)。早晨起床的时间和用餐的时间被劳动决定。《创世纪》里这样写道:“你必须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 这句话在新的意义上成为真实;不过不是满面的汗水,而是灵魂的汗水。

现代劳动的悖谬。这是一个现实的悖谬:劳动使我们自由,劳动限制我们的自由。但悖谬的两方面都蕴含着对方。我们变得自由因为我们创造了一个人化世界来使我们实现自己的可能性。但这种自由的代价是失去自由。我们建造一个服务的体系来使我们自由,但这个体系还需我们来维持。我们让自己摆脱了贫困,摆脱了饥饿,摆脱了危险;我们把自己的生存提升到原始水平之上。当我们提升了生存状况,我们会变得自由。当我们提升自己并保持这个状态,我们会屈从于劳动。我们提升得越高,将越投身于进步所需要的劳动。自由的増加意味着自由的愈加缺失。这一悖论有无出路呢?或者说,它本身就隶属于我们的处境自身?

一些古希腊哲学家认为,劳动不值得人去做。他们高度赞扬脱离劳动的自由。但这种自由是少数群体的特权,它要建立在对很多人的奴役之上。确实希腊人对于这一自由有着积极的概念。他们不仅脱离劳动,而且自由地实现着身体的锻炼(运动)和智力的运用(科学)。

这种自由是一种积极的理想,并如此持续到罗马和中世纪时期。但是它总是有一个非社会的基础,至少根据我们的观点是如此。即使在中世纪,贵族的自由也不能离开封建制度而成为可能。

我们己经不再接受建立在对整个人群的奴役之上的自由,因而我们都要去劳动。即使是富家子弟也经常拒绝靠继承的资产为生,而去寻找工作。我们是否可以保留希腊式闲暇的积极方面的价值,而免除其非社会的基础,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们怎样才能享受现代劳动的果实的同时不屈从于劳动?我们怎样才能维持着我们建立的体系的同时不成为它的牺牲品?这是现代劳动的悖谬和内含在其中的问题。

2. 可用的世界和可用的人

可用的世界(The Available World)。我们可以把劳动表述为一个可用世界的创造。

世界在其自然状态下,还不受人的支配。树和石头还不是房子,植物和动物还不是食物,亚麻还不是衣服。劳动是自然世界的转化,该过程的目标则是一个可用的世界。农民通过劳动,借助种子和土地的神秘力量,生产出土豆、蔬菜和水果。商贸活动让各个家庭能使用到农产品。母亲用农产品做出饭菜让丈夫和孩子食用。农民,商人和母亲投身于劳动。通过他们的劳动,事物在不同的方面变得可用。作者为新闻界准备文稿,印刷工印刷稿件,书商将它们交给公众。这些仅仅是例子,它们可以无限地扩展,因为每一种劳动的形式都使一些事物可用。“使事物可用”可以作为劳动的定义提出。

我们创造出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可用的世界。如果我们进入城里的大商店,就会明白可用世界意味着什么。通俗的说法是,我们可以用钱买任何东西。我们觉得这很自然,因为己经习惯了这一点。然而我们应该去原始国家看看,这样才会发现可用的世界是劳动创造的。一个人越习惯于一个可用的世界,对他而言在原始条件下生活越是困难。因而对于年轻的美国人而言生活在别的国家并不容易。如果他必须这样,他会试图在生活的地方创建一个“小美国”。参观过美国海外驻军的人会明显发现这一点。一个人适应了原始环境下的生活,他便更容易适应偶然所处的环境。

可用的人(The Available Man)。然而可用的世界需要可用的人。“可用的世界”这个名词所指向的那整个体系需要人类劳动来维持。它意味着一个劳动的体系。可用的世界越扩展,组建一个服务的体系变得越重要。这些服务(即劳动)因为两个原因而必要。首先,它们对于社会是必要的,因为要维持它创造的体系。其次,它们对于每个个人是必要的,这些个人通过劳动从该体系中分享利益。人无论是为了社会的利益还是他个人的利益都必须是可用的。因此,劳动有了两面性。它是提供给社会的服务,又是支撑个体的手段。

因此,小孩必须被教育成可以劳动的人。我们的教育制度本可以有别的、可能是更重要的理念,但现指向的那个目标是最直接和最有效的。如果社会忽视了这个目标,它会破坏了自己的基础。劳动有服务的方面和回报的方面。在一个个人主义的社会,存在这样的危险,即回报的方面凌驾于服务的方面。资方会强调劳动的服务性,工会会力争回报的増加。劳动的服务性及其回报性的均衡对于社会的存在是极其重要的。这种均衡往往是社会斗争的产物,但仅仅是斗争还不足以保证社会的秩序。我们将要看到,人的伦理态度是社会秩序的最终保证。

在现代,劳动获得了科学的特征一一这将是下一章的话题。从而,对即将步入劳动的人的教育必须有一个科学的基础。劳动的演化影响了我们的的学校制度,这种学校制度在某种程度上是劳动准备。如果把我们的学校制度与古希腊和中世纪时期的相对比,我们就会发现有重大的不同,这种不同是随着劳动自身的演化而产生的。重复一遍,可用世界需要可用的人。

我们很少意识到可用性的重要性。我们的教育,学校制度,交通系统,还有通信网络,都在使人们变得可用。有时雇主会要求员工在家里安一部电话,因为员工必须是可用的,哪怕他不在工作时。电话是有好处的,因为人们可以在家里和任何电话号码的人通话;但也有不好的地方,那就是一个人在任何时候都是可用的。为了躲避这种可用性,一些人情愿要未列入电话簿的号码。在荷兰,很多雇主为员工建立起交通系统,这样做就是为了让他们变得可用。

我们生活在自由的国家,没人被迫工作。然而要认识到,这种自由是非常相对的。如果有人使用这种自由,他会自由地挨饿。我们建立的这种可用性的体制,要求人有可用性,这种可用性是强加在人身上的,不是被政治、而是被经济必然性所强加的。

可用性的悖谬。我们又一次遇到了同样的悖谬。人享受了可用的世界,但世界越可用,他自己必须越成为可用的。他的可用性支配了他的生活。我们可在经济危机的时候观察到这一点。经济危机时,很多可用的人其服务不再被社会所需要,我们失业了。这样导致了贫穷和痛苦。我们的可用性使我们的生活成为可能。我们需要自己的可用性。它既是优势,也是负担,我们负荷由以获益。

3. 现代劳动的富有和贫瘠

现代劳动的富有。毫无疑问,我们要把现代劳动视为人类潜在性的实现。因此我们可以说现代劳动是“富有”的。借此我想表达的不仅是,更多商品可供使用,公共福利得到増加。劳动的富有也具有精神的特征。我们去工厂、码头、办公室观察现代劳动,会感到惊讶。圣奥古斯丁将美描述为“秩序的光辉”现代劳动就有这种“秩序的光辉”在技术时代的初期,作家常常抱怨工厂的丑恶,浓烟笼罩工业城镇,建筑物肮脏不堪。现在我们明白,这些都是技术时代初期无法避免的不完善,可以克服。工厂不再污损整个匹兹堡城市,商业和居住房不再蒙上丑陋的黑色。办公室可以造得舒适,我们很愉悦地看着电车驶过乡间。一开始,公路修得笔直,不考虑景色。后来人们发现长长的笔直的路不舒服,因为单调的路让司机怠慢。现在人们修建与景色协调的路。在纽约高速公路上,人们不会觉得他和乡间分隔。技术时代早期技术人员试图把人和自然一分为二,这一点招致思想家和诗人们的反对。我们现在知道,这种分离对于技术并非必要,它的产生于只是因为技术自身还不完善。技术越成熟,技术越回归自然。

现代劳动变得富有和美好,至少在一些场合下是这样。如果我们想想过去的道路清洁工,如果我们将他们的辛劳和现在人坐在机械化道路清洁机里工作的轻松相对比,我们将认识到劳动在现代的进步。因此,有组织地参观工厂和办公室是令人愉快的一件事。过去的画家选择劳动作为表现的对象时,总描绘肌肉的紧绷和面部的疲惫。现代的画家则表现人战胜了自然力。现代劳动是一个精彩的过程。我曾看到过现代化机器制作香烟。我看到烟草怎样变成了长管状的卷,纸怎样包住了它,卷状物怎样被切成相同的大小,它们怎样被放入锡箔一一放入二十个后自动封上,一只机械手怎样确定包装里是否装满20根光滑的香烟。过程之复杂性让人惊讶。我观察它的时候,同时还看到一个工人手工卷烟。这一奇怪的巧合说明了现代机器劳动的美和效率。

现代劳动的贫瘠。作为一个整体过程,现代劳动在其秩序的多样化中是富裕的。但如果我们看单个职能,会得到不同的印象。有很多职能单调而令人疲劳。这种显然的分裂很容易理解。技术生产的整个过程太宏大,单个人无法完成,因此分工随着生产的发展而増加。

上世纪是现代技术开始取得非凡进步的时代,也是发明了流水线制度的时代。生活在十九世纪的人们会看到,工厂的墙和烟囱越建越高,生产倍増;他们也见证了工匠变成了工厂工人。人类比以往更有创造力,但个体工人的劳动变得越来越机械。过去的手工橱柜展现出个体工匠的技巧和精准程度;它若有结构错误,则说明工匠缺乏技艺,或注意力不集中。而机器制造的橱柜则不能说明任何有关操作机器的个人的事。我们使劳动能够进行批量生产,但我们使劳动和技艺分离了。希腊人和中世纪人用同一个词来称呼生产性劳动和工艺创作,这不是由于他们的语言不完善,而是表明二者是真实的统一体。我们知道怎样装饰这些机器生产的产品,但也明白它们往往是肤浅和欺骗性的。它们损害了我们的美的品味。在今天我们偶尔也会发现一些劳动和工艺创作结合的迹象,但总的来说我们仍生活在一个两者分离的时代。直到现在,艺术家和工人仍然是分离的。

然而,我们不是要培养怀旧情绪。我们确实取得了现实的进步,我们也不可能把时间拨回去。但我们的进步是不明确的,因为现代劳动具有悖谬性。我们进步的代价是单调和狭隘。在过去,普通公民的房子并不设有文化产品,而如今房子里充斥着批量生产的商品。我们试图唤起我们的学校或兴趣团体中的年轻人的艺术天赋时,我们要回到过去的劳动方法。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借助行为而不是文字指出,我们对现代劳动和技艺的和解是否可能持怀疑态度。

这种悖谬是永恒的吗?现代劳动的技术,让人的能力増长了,但它也同时成为单方面的能力。今天的工人比他们的祖先生产出更多的东西,因而他的工资也绝对和相对地増长,但他的劳动远离了我们可称之为人的能力的完整实现的状态。也许我们其实生活在一个过渡阶段,我们所指出的不完善只是暂时的。实际上劳动单调性在某些情况下正表明,它是使劳动向机器转变成为可能的中间阶段。劳动不得不成为非人性的,因为只有这样人们才能学会通过一个新的、更加人性的方式来劳动。在人类历史进程中的任何可能领域里,几乎所有重大进步都是通过这种途径实现的。我们从没发现一种单纯的、持续的进步,它从一开始就彰显出它的进步性。一开始,所有的革新都是不确定的。它们宣称新的价值观,但过去的价值观失落了。然而到了最后,过去的价值观在新价值观中再现了。任何更新似乎在一开始都是虚无的,因为它似乎否定过去。然而我们应该相信历史的进步性,而不是恐慌于表面的倒退。因此现代劳动的单方面和单调性只是暂时的不完善,它将被新的整合所被淘汰。

这种乐观不仅仅是信念。很多职能都对年轻人有吸引力。他们想成为飞行员或空姐。对他们来说在公路开汽车或在港口操作起重机是吸引人的事。他们迷恋机器,希望用它们来工作。他们对于机器似乎有一种禀赋,而且甚至原始人也能在简单的指导之后学会怎样操作机器。我认识几个人,他们己经从农业工作转入工厂。一开始他们觉得缺乏新鲜的空气和开阔的空间。但一段时间过后,一些人适应了这个新世界,不再想回到农业生活中了。现代劳动的优势似乎赢了。但与此同时有很多无聊的、单调的、扼杀精神的工作等着我们。我们仍然生活在一个劳动具有悖谬性的时代里。对扼杀灵魂的单调性感到担忧的思想家们可以引证现实,这样的现实仍然就在他们身边。

4. 现代人的力量和重要性

现代人的力量。力量可被定义为人们去把握世界,使之服从于自己的目的。如果我们不能认识到我们人类的境况的一些本质的方面,我们将不能理解力量在我们实存中的作用。

首先,我们需要这个世界,我们实存的一切实现都归功于它。没有光线和色彩我们无法观看,没有声音传入耳朵我们无法倾听。生命的每一分钟都需要空气,没有食物和水我们将会在几天内死亡。人类的思想为这个可理解的世界所滋养,我们的情感为那些出现在我们世界中的事物和人们所激发。这些不是部分的、而是普遍的真理。从我们生命的每一个方面来说,我们都生活在这个世界。因此,现代哲学家将我们的存在表述为“实存”(existence/ex-sisto),即:我们的存在是与世界相关联的。出于同样的理由,现象学认识到意向性的本质属性:我们不是孤立之物,我们与世界是相互联系的。我们对世界的联系构成了我们的存在。这种对世界的依赖在我们存在的各个层次都构成特点。如果我们在世界中没有发现上帝之手,或者我们的宗教观念没有被人类社会的宗教实践所激发,我们甚至不会有宗教信仰。

但是我们也是自由的。我们建立自己的实存。我们要对自己的现实所是负责。如果我们生活在一个技术的世界里,我们要为此感谢自己。如果我们变得肤浅,那是我们的选择使然。如果我们居住在大城市,那是因为我们建造了这些城市。

我们依赖于世界的同时又是自由的,这是如何可能的呢?似乎我们对世界的依赖性的一切的特性都要排除自由,自由和我们的依赖性不兼容。

这一明显悖论的解决方案要在人类的力量中寻找。我们确实依赖于世界,但我们依赖于的世界是一个人类世界,这个人类世界不是自然的赐予。我们创造了这个创造了我们的世界,借此我们实现自己的实存。通过创造一个能够实现我们的世界,我们实现了自身。一个简单的例子可以解释这些抽象的观点。我们吃喝以维持自己的实存,但食品和饮料己被我们准备好了。我们居住在房子里,没有居所我们就无法存活,但我们居住的房子是我们建造的。类似的情况适用于我们所作的所有事情。我们所有的行动都以一个世界为前提,而这个世界又是我们建造的。

因此我们可以将人的力量描述为,人们掌握世界,使之服从于自己的目的。力量绝不仅仅是人类生命的一个附件。它属于我们人类处境的本质特性。只要生命不是一个跟随自然必然法则发展的过程,我们就生活在人性的层次。做一个人,意味着我们自由地设计自己的生活,而自由的条件就是力量。我们总要依赖于世界,而且如果我们不能征服它,就要向它妥协。我们越是征服这个我们赖以生存的世界,我们越是能控制我们的生活。

我们用我们的力量使世界服从于我们的目的。“世界”是一个集合名词,它将很多实体集合于其意义之中。无生命体,植物,动物,人,它们都属于世界。我们需要所有这一切,因而我们使它们服务于我们的目的。但是根据与不同实体的联系,我们也在不同的意义上使用它们。一个实体愈是具有行动力,我们就必须愈加尊重它的行动力。因此,根据与不同实体的关系,力量的使用也具有不同的意义。

甚至无生命的物体也能行动,如果我们想要使用它,就必须利用其自然的行动力。如果我们不尊重它,它就会对我们起反作用,如危险的爆炸有时所展现出来的那样。植物不仅有作用力,而且需要先天固有的环境。如果一个农民不尊重适合于他的作物的规律,他将无法获得丰收。动物有欲望和性情。我们只有让他们安心自在、尊重他们的性情的时候才能使用它们。最后,人是自由的人。如果我们想让他们为个人或集体的目的服务,我们就要把他作为自由人来对待。我们应把他作为一个人类来使用,即给他提供理由和合理的动机。不尊重事物性质的力量是暴力,它最后终会毁灭自己。人类的力量如果能够尊重事物和人自身,那么将是最现实和最有效的。

很明显的是,现代劳动増强了我们的力量。如果我们回顾一下在原始时代和后来进步的时代的人们的不同环境,我们就能发现现代人的力量的増长。原始人有一些力量,他们征服了一片原始森林,但只有几平方英里。他们的力量所改造的这片领域仍然环绕着森林,所以他们要持续保卫自己的领地。如果我们观察一下西欧和美国,我们会看到完全不同的情况。在那里,世界似乎等同于人类力量的领域。人们征服了陆地,大海,还有天空。他的双手在任何地方留下痕迹。道路穿过了田野,船只在海面上扬帆,飞机在天空中翱翔。河流被改造成运河,堤坝抵抗着海波。强风可以毁坏树木,但似乎无力毁坏现代房屋和摩天大厦。甚至闪电可以被人引导。荷兰人长期与大海搏斗,因为他们的国家大部分处于海平面之下。在现代劳动的时代来临之前他们就在保护他们的陆地。如今,现代劳动使他们能够从大海中去赢得新的领地。在过去,大河将他们分成不同的群体,而现在相对的堤坝被桥梁和地道连接起来。

从前人们工作要依靠他自己的体力或动物的体力。现在他使用和过去完全不同的力,即蒸汽、电力、原子能。电话、无线电、电视连接起了距离。我们可以将几乎所有的东西服从于我们的目的,甚至在那过去所无法企及的地方也是如此。世界己经成为我们力量的王国。对于自然我们己没什么恐惧了。我们当然不再会像原始人那样神化自然之力,我们知晓了这些力并且控制了它们。我们现在更倾向于崇拜人自身,而不是崇拜自然。我们借以超越自然的力量正是人类劳动的产物。

现代人的重要性。但谁是现代力量的载体呢?我们的力量是一个集合力,在我们的劳动世界里个体的力量在减弱。我的一个朋友去过苏里南。他先是在帕拉马里博度过数日,然后和几个本土人去了森林。当这些本土人在城市的时候,他们对这位白人的力量印象深刻。但是当他们随同他去了森林后,他们嘲笑他的无能。同样一个人,在现代社会的一个重要岗位上占据一席之地,独自到了森林中却无能为力。同样,如果我们将我们需求的东西的数量和我们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来的东西的数量对比一下,就会发现不成比例到了令人吃惊的程度。我们自己制造出的东西只占我们需要的东西的小的可怜的一部分。我们不知怎么制造鞋子、衣服、砖块和刀子。但如果我们将劳动联合起来,我们可以制造几乎所有的东西,虽然我们个体是无力的。我们的生命要完全依赖于人类社会,而且随着力量的増加我们会愈加依赖。

人类一直都是依赖于社会的,但如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如此。人类力量越増加,我们的需求越増加。尽管我们有一定数量的自然需求,但我们必然会发现在人类历史的进程中我们的需求整体在増加。需求的増加甚至影响到自然需求,因为我们满足它们的方法改变了。我们所有人都有吃饭的需求,但我们不会去吃土著人吃的食物。柏拉图主义确实总是轻视人类需求。这一点在二元论哲学中很容易理解,对于这种哲学来说,每种需求都是精神性的灵魂的一个链条。尽管基督教不谴责人类需求,认为需求的满足要适度,但基督教教义仍然受到柏拉图的影响,往往导致对待人类需求的态度非常消极。

现代哲学认为世界是一个我们自我实现的王国,因而不再漠视人的需求;它认为需求的发展是人的自我实现的一个方面。例如马克思,对需求的増长持欢迎态度,将其视为人的实现。他构想的未来社会,人们的需求将达到最大的可能,该社会将提供给社会成员其所需的一切。这个观点正好和当前的苏联现实情况相反。存在主义和现象学,它们将我们与世界的关系视为我们的自我实现,在这一点上得出了和马克思相同的结论。不管怎么说,我们的需求得到了増长,随着需求的増长我们也更加依赖于这个世界。这个我们所依赖的人类世界,只能为组织起来的社会所创造,而在这样的社会中,我们作为个体只能造出我们需求中的极少的一部分。我们对世界的依赖是我们对人类社会的依赖的必然结果。

怎样拯救人类实存?人们控制他自己的实存只剩下一条道路:他必须控制社会。马克思认为理想的社会一一当然即共产主义社会一一与组成这个社会的人是等同的。马克思憎恶(资本主义的)国家,认为它企图统治被分化的人们。他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存在阶级分化。社会是分化的,因而国家永远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统一体。它声称代表了全体人民,但在现实中它只代表了一个群体。理想的社会应该是联合起来的人自身,一旦人们联合起来,他们就不再需要服从国家的统治。马克思希望人们联合起来,摧毁国家。借此,问题似乎就能得以解决了,但这只是理论上和抽象中的解决,因为该理念未能得以实现。

苏联声称它不再是国家,而是联合起来的人自身。没有人被称为国家的敌人,那些反对国家的人被称为“人民的敌人”。他们不被国家的法庭所审判,而被人民的法庭所审判。军队保卫的不是国家,因为军队是人民的军队。这是一个可怕的抽象,其悲剧性在于一个语词上的解决表现为现实中的解决。实际上在这样国家里,人们并没有实现联合,国家和人是分离的。但是该国的共产党人不能这么说。他要在一个分化的社会中赞美联合和团结,他必须假装他所不是的事物,如果他说出真实的情况,会被指责为人民的敌人。

在西方,我们相信民主是社会力量的问题的最好解决方式。我们知道,国家由一群人所掌握。这些人应该由人民选出,应该成为人民的代表,人民应该控制他们。但我们也很清楚地发现,民主的解决方式很难实现。首先,民主社会预设了公民,他们可以批评政府。而真正的批评要成为可能,要求存在这样的个人,他们知道应该做什么,他们能够在正确观念的引导下判断选举代表的行为。第二,民主社会并不一定真的被选举出的代表所掌握。存在着一些不为人知且不受控制的因素比选举代表更能影响政治决策。

我们被置于困难的处境之中。一方面我们相信,民主是行使那个作用于我们所依赖的社会之上的力量的最合适的手段,别的手段都不行。另一方面,我们知道真正的民主很难实现。要去嘲笑民主是非常容易的,正如所有独裁者所做的那样。我们要认识到,民主不仅是一种基本权利;它首先是一项任务,它意味着巨大的责任。也许我们所讨论的这个问题在现代劳动建造的世界之前就己经存在了,但现代劳动极大地提高了我们的社会力量,以至于这个问题比以往更加严重,更加紧迫。现代劳动给我们巨大的力量,但也潜在中带来了新的危险。如果这个我们依赖的社会落入堕落的领导者之手,我们将完全成为他们腐败的牺牲品。本世纪的独裁者己经有力地展示了这一点。

5. 人的提高和同一化

劳动对人的提高。无疑,现代劳动提高了人的生活条件。过去用手写书的时候书很珍贵,而现在印刷出来的书可供所有人使用。在过去,听高雅的音乐是最高层、最小众的人群的特权,而现在普通人也可以通过唱片、收音机、电视来听这些音乐。现代劳动没生产科学和艺术,但它促成了它们的复制,从而有助于提高人的生活条件。批量生产使各种各样的商品能被普通人所享用。尽管占有商品不能提高道德价值,但它使人们行为更加文明,因为人们生活的环境导致一定的行为。如果聚集一群晦暗、粗俗、阴沉的房子在身边,你会发现没多久就会有一群孤僻的邻居。人们创造环境,但环境也使人成型。它们是相互作用的关系。现代劳动通过改善人的环境来使人获得更高的实存层次。

劳动使人们同一化。另一方面,现代劳动似乎制造了一个同一化的进程。所有的小孩因为在收音机或电视中听到一首歌,因而唱同样一首歌。在欧洲的一些现代化城市里你会发现大批相同的房子,外面相同,里面也相同。商品的批量生产若没有大多数人们的购买就无法存在。广告促进了这种大规模购买。地方习俗到处都在消失,因为它们不适应现代人的“生产自己的生命”的方式一一马克思的这个术语正是指现代劳动。为了维持这些地方习俗我们下了很大的努力,但这些努力不代表这样的地方习俗是有生命力的。这些努力实际上是为了防止它们消失的不正常反应,因而恰好证明了我们的上述观点。特殊主义受到保护正好说明它注定要灭亡。众所周知,科技和现代劳动在所谓欠发达国家的引入意味着西方生活方式的引入。

可能有人会反对说,所有这些都只关系到文明的外在的方面,它的更深层次的方面不会被标准化。但是由于人是一个“实存”文明的外在的方面和内在的方面会相互作用,并由此外部的标准化会成为人类整个同一化的起因。马克思认为,经济是人类生活的核心,这一核心决定了人的整个生活。我们不能认同人的整个生活决定于经济因素,同时我们也不能否认,它们会影响到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劳动的悖谬。我们又遇到了同样的悖谬。现代劳动改善了人的环境,同时却又威胁到一些重要的价值。前现代人的生活方式其层次比我们低,但他们的生活拥有迷人的多样性。因而我们要得出这样的结论,即劳动的改善必然以单调的文化作为代价。意大利、法国、德国、荷兰的古镇其特征各不相同,我们要了解它们就要分别去游览它们。但如果一个人游览了一个现代工业城市,他不会再想游览类似的城市了,因为它们都是相似的。这种单调的一致似乎威胁了我们的世界。我们生活在一个标准化的时代里。

6. 劳动世界的明晰与模糊

劳动世界的明晰性。我们只有在一个人性的、人化的世界中才感到安心。我己经多次提到新几内亚的居民只能在巨大的丛林中征服一块很小的生存空间。他们在他们那几平方英里的村庄中才感到安心。但一旦他们需要成群去丛林,妇女会背着重担,男人会用弓和箭武装自己,伴随着她们,在这片陌生的环境中保护她们。劳动创造了一个我们感觉安心的世界,因为现代劳动让我们的整个环境都人化了,所以我们几乎在任何地方都感到安心。我们乘飞机去一个从未访问过的国度;我们预定一个宾馆的房间;我们去看电影,或者去参观博物馆。简言之,我们知道如何去做。劳动让这个世界触手可及。我们也可以说,劳动让这个世界变得亲切,因为它让世界打上了人的烙印。劳动就是人化作用,并因而让世界变得熟悉和亲切。这样的人化过程,穿透了遥远和深邃带来的隔阂;它让我们伸出手去把握住遥远的东西,把握住藏在自然中的最深层次的秘密。

最引人注意的是,我们甚至并不需要去知道事物的性质是怎样的,就能通过劳动让世界变得亲切。我们仍然不知道电宄竟是什么,虽然电工成天与它相伴。劳动创造的这个亲切的世界超越了科学知识的界限。农民对植物学和生物学不甚了解,他仍然会种菜和养牛。这是从事实践的人有时会瞧不起从事科学的人的原因之一。从事实践的人寻找实践的亲切性,而不在意理论的明晰性。某种程度上他是对的。劳动的这种对世界的实践的亲切性属于一个与科学的领域不同的秩序。科学家从事劳动的时候,有时必须克制对科学明晰性的欲望,而这会给他们科学良知造成困扰。如果劳动必须等待科学的解析,它将不会取得实际上己取得的成果。科学和劳动都在使世界人化,但它们走了不同的道路和不同的进度。现代劳动需要科学,但需要的是没有科学顾虑的、满足于实践明晰性的科学。但是在实验室的科研工作者明白这对于他的科学良知而言意味着什么。劳动需要知识,但只想知道可以用它来做什么,不想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劳动的世界是明晰的,但这是一种特殊的明晰。

劳动的世界其实践的明晰性随着机器的发明而发生变化。只要人必须使用工具,人的私人活动就纳入他的劳动领域了。但是由于机器的发明,劳动过程己几乎具有独立存在性。劳动者不再处于劳动的世界的核心位置;他所参与的劳动过程不再依赖于劳动者的特定技巧。在自动化领域这个现象更加明显。在那里,人们观察一个持续的、系统内在力所驱动的过程。自然的过程对我们总是神秘的,而自动化劳动的过程原则上是可接触和被理解的。也许特定的个人不了解它,但它在原则上是可被理解的。无法触及的秘密在这里并不存在,因为如果我们不理解它,那是因为我们缺乏必要的技术信息。理解自然过程和劳动过程之间的不同是极其重要的。对于自然进程的不关心,可能是智慧的表现,因为自然对我们终宄还是神秘的。至于劳动过程,无知则意味着缺少学问。劳动的世界从原则上来说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可触及的。

卡尔•马克思是最早看到并表述这种劳动世界的可触及性的作家之一。在《资本论》的第一卷他阐述了技术时期之前的手工业劳动是以劳动分工为基础的。任何一种手工业劳动都要与特定工人群体的特殊技艺相结合。结果是这种劳动只有这些人了解,对于这个群体以外的人则是秘密。因此他说,劳动的不同类型被称为“秘诀”并引用埃蒂耶纳•布瓦洛的《手工业手册》中的话,其中说道:同行的弟兄要发誓绝不向他人泄露本行秘诀。这并不和我刚才所说的劳动构成一个可触及的世界相抵触。但是在手工业劳动中,劳动世界的一个部门的这种可触及性与特殊技艺相结合,因此被一些人所拥有的东西对另一些人而言则是秘密。然后马克思接着说,随着机器的发明,生产和手工技艺切断了,成为一个独立的过程。秘诀从人的手中被夺走了,并纳入机器之中,人人都可以操作机器。“工艺学也揭示了为数不多的重大的基本运动形式,人体的一切生产活动必然在这些形式中进行。因此生产的“秘诀”消失了。专利权的存在及其必要性表明过去的“秘诀”消失了。

马克思认为,正因此劳动世界不只是部分地和针对特定劳动者群体可触及,而是完全地和针对所有人变得可触及。因此职能的交替应成为可能的和必要的,因为技术过程在持续地发展和变化。马克思认为,未来应实现劳动的普遍流动。他在新型“职业培训学校”的学生那里看到了劳动者流动的开始,他认为未来的工人将是流动的人,他们可以从事产业中的任何可能的职位。马克思预见,未来劳动世界对于每个劳动者都是整体明晰的。他认为,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和自身相矛盾。一方面它引进了技术化劳动,但另一方面又维持了劳动分工。技术化劳动意味着劳动世界的整体明晰性,但它却被劳动分工所抵制。他这样写道:“毫无疑问,生产的资本主义形式和与之相适应的工人的经济关系,是同这种变革酵母及其目的一一消灭旧分工一一直接矛盾的。

劳动世界的模糊性。马克思错在他只看到现代劳动的悖谬的一个方面,即它的明晰性,但他没注意到另一方面,即它逐渐増加的复杂性。劳动总是创造一个让人亲切的世界。确实,这个劳动世界中的相当一部分己经摆脱当劳动还处于手工业阶段时所需要的特殊技巧了,而现代劳动世界则表现为依赖于主要是机械化和自动化的过程。而且这个劳动的世界确实在原则上是每个人都可触及的一一早期的劳动也是如此。在劳动世界中没有那种自然的神秘,或者毋宁说这种神秘感己被我们漠视了。但是这透明的劳动世界自身己经变得复杂起来,它己经超出我们大脑把握的范围了。在如今的劳动中特定工人在生产时通过技艺来表现自己的意义己经不大了,而机器种类和生产方式越来越多样和复杂,无人能做所有的工作。哪怕是在最好的技术研宄所里完成学业的人,也不能操作和维修所有类型的机器。更原始的机型对于有心的观察者较好理解,但新型电子机械只显示结果,完全隐藏了它们的工作方式。我们的劳动世界在原则上是明晰的,但是就其复杂性而言是模糊的。对个人而言哪怕学习其中的一个单元都需要接受很长时间的教育。很多无技术工人仍然受雇于这个劳动世界,但他们很难明白他们做的是什么。他们对于自身工作的无知给我们留下了一个问题。

危害。新的科学有必要去阐明我们这个复杂的劳动世界,科学还没得到充分的发展。存在着这样的问题:自动化技术是否会最终减少或増加工作的数量,它需要更少还是更多的技术工人。这个问题的答案对我们来说极其重要,但我们仍然忽视这个世界和它存在的问题。乔治•弗里德曼(Georges Friedman)说我们必须拥有更多的科学知识、而不是一味空想时,他是正确的。政治家不得不在他们尚未清晰了解的事情上下决断。我们将我们的世界改造成劳动世界,借此来忽略自然的神秘。但这个劳动世界对我们是模糊的,这种模糊是危险的,因为我们不知道我们自己的创造中蕴含的后果和风险。

8.创造性和程序化

现代劳动的创造性。人从没像现在这样富有创造力。中世纪的哲学家很少写历史,而与之相反,现代哲学家经常谈历史。黑格尔的哲学是一种历史哲学。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是一种历史观,建立在生产力的发展上。海德格尔的代表作名为《存在与时间》。萨特的《存在与虚无》的最重要的章节之一是关于时间性的。梅洛•庞蒂将人定义为总是超越自我的存在。为什么古希腊和中世纪的哲学家不谈历史,为什么现代哲学家总是谈论它?他们的态度不同,是因为他们描述的现实不同。

在中世纪,当一个七十岁的人回头去看他年轻时的世界时,他会觉得这和他正在生活的世界没什么两样。他可以使用他整个人生的经验,因为世界基本上保持不变。带上银发是智慧的标志,“过时”这个词并没有现在所具有的表现力。如果在当今,一个七十岁的人回头看他小时候的世界,他将会回想起起一个与现在完全不同世界。他小时候的世界没有汽车和飞机,没有公路和机场,没有电话、收音机和电视;这是一个城市中心尚未变得过时的世界。我们的世界正在以一个历史上未曾有过的速度发展着。

这种发展集中体现在劳动世界,因为所有的新事物都是劳动创造出来的。马克思将生产力的发展称为历史的先锋时当然并不错。如果说他错了,可能错在认为它是贯穿历史的普遍法则,但他的结论对于理解我们这个时代有着巨大价值。几乎每年实验室的研宄人员都会发现或发明一些新东西,其中的一些发现或发明对人们的生活产生巨大影响。几乎整个世界都在快速发展。也许确实存在着一些国家超过另一些国家的情况,也许仍然存在这样一些国家,那里的人们的生活方式还是原始的;然而,整个世界己纳入了现代劳动所造就的发展之中。一个作家在准备出版一个关于劳动世界的书物时必须在案例选择上非常谨慎,因为该案例可能在书物出版前就己经过时了。

一个哲学家在思考今天的世界时必须谈及历史,而且现实会强迫他将人称为历史的创造者。现代生活是非常美好的。我们不相信有什么问题不能得到解决,因为我们己经看到很多问题都被解决了。在实际生活中我们是很乐观的。有很多期刊告诉我们一些发明出来的新事物,这些期刊一直被人们复制着。因为发展迅速,很多改善在我们习惯它们之前就己经过时了。如果一位医师不去阅读杂志,他可能将无法很好地帮助他的病人。对无法跟上现代发展的抱怨己成为普遍现象了。家长要决定如何教育他们的孩子不是件容易事,他们当然不能依赖于他们年轻时获得的知识。有时甚至同一个家中最年长的孩子和最年幼的孩子所受到的环境影响都存在显著不同。“适应”(adaptation)和“调节”(adjustment)己经成为两个相似的词。我们正当地将人称为历史的创造者,新世界的规划者和他自己的生活的规划者。

现代劳动的单调性。只要我们观察整个世界,就会得到这样的印象:生活是富有创造力的。但当我们思考单个人的劳动时,思考在工厂、办公室、商店的个人的劳动时,我们会得到完全不同的印象。人们普遍认为他们的工作乏味和单调,如果去观察他们工作就会发现他们的工作不需要什么创造力。甚至实验室研宄人员的工作也常常是很单调的。这听起来是个悖谬,但甚至最先进的工厂中的工作都是单调的。人们需要节日,因为需要在单调中有些变化。在装配电视机的工厂中,工作如此乏味,要播放音乐来分散人们的注意力。一个人如果不熟悉现代劳动而只是听说了它的革命性特征,他会认为这些劳动不仅有趣而且迷人;但经验告诉我们并非如此。

过去的一些作家,例如列奥纳多•达芬奇,勒内•笛卡尔,儒勒•凡尔纳,写过一些最大胆的小说,这些小说己经被我们的时代所超越。我们从海上飓风窥见自然的威力,只是一英寸厚的钢板将我们和巨浪分开。但我们仍然感觉安全,盘子从餐桌上滑下去的时候我们还会开玩笑。如果人们还记得脆弱的帆船曾经穿越同样的大洋,他会意识到我们取得的进步。我们甚至不再需要船了,因为现代的喷气式飞机只需几小时即可穿越大洋。潜艇可以航行于难以接近的地球极点的冰面之下。中世纪的宗教组织总会在罗马,我们很难明白徒步或骑马前往罗马意味着什么。但如今这会是个愉快的旅行。我们必须回想过去才能意识到那些我们现在己能做到的不可思议的事情。前文说过,文学作品中有一种新型的奇异和类科学的小说,我们用一个特别的词“科幻小说”来称呼它。人们的幻想被科学激发。

但我们的想象力只要是单方面的就仍是不充分的。现代世界的事物都有一个精确的、确定的意义。这个世界越被人掌握,它的意义就越有确定性。城镇里的马路在过去并不仅仅是连接房屋的,它们也是市场,也是娱乐的场所,是孩子玩耍的场所。简言之,它在完整的意义上是一个公共生活的中心。现在街道则仅仅是交通路脉。我们分离出了市场、特定娱乐设施、供人散步的公园,我们也为孩子提供了特定的玩耍场地。我们在这个世界里看到的每个对象都有一个精确、清晰的目的。在哪里我们的想象力都会导向一个单一的方向。我们的想象力在现代世界里不能“施展(play)”,它受到我们劳动世界的一系列特征的影响。因此,我们的想象力是不充分的。给小孩读的故事没有什么变化。他们喜欢看科幻小说,西部拓荒的故事,还有侦探故事。我们给他们提供单调的饮食,让他们生活在一个一切事物都有确切意义的现代劳动世界里。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中的人的显著的思考问题方式是一种精确的思维方式,我们虚构的生活也具有同样的性质。我们不了解在我们使用的词汇中仍然蕴藏着丰富得多的想象力,而它是过去的遗产。如今我们的语言増加了很多新词,却变得越来越贫乏。我们不知道如何玩弄辞藻,因为我们的想象力己成为单方面的。

可以说,我们整个世界,包括科学、劳动、想象、游戏,都多多少少地朝单方向转移。我们获得了惊人的成就,但我们也走向一条过于狭窄的小径。诗人和音乐家的工作并不容易,艺术家痛恨现代生活的单方面的特征,因为它不符合艺术的特征。日常生活不孕育艺术了。因此,现代艺术家的想象力往往是稀奇古怪的。我们的现代劳动世界是一个古怪的结合体,它是创造力和程序化的结合体,是奇异性和想象力缺失的结合体。

9.劳动作为一个有意义的和无意义的概念

有意义的概念。“的确现代的对劳动的神化让我恐慌。一个意味着一切的概念,最终其实没有任何意义。” 24保罗•利科的这些话表达了现代劳动的另一个悖谬。在现代,劳动这个概念变得越来越广泛。在古希腊时期奴隶的活动和自由技艺被区分开,只有前者才被视为劳动。脱离奴隶劳动的自由被看做是一种特权。希腊人甚至还有一个词来形容这种自由,他们管它叫“schole”(拉丁文中叫“otium”)。

圣托马斯关于劳动的己经概念变得更加广泛。他解释了什么叫“体力劳动(manual labor)”。他说,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手是“器官的器官”,是最出色的器官。一般劳动都是用我们的双手完成的。人用双手挣来面包。因此“体力劳动”这个词表示人们谋生的任何活动。不仅仅从事奴隶劳动的人在从事劳动工作,而且从事自由技艺的人,至少当他为了挣来面包的时候也是在从事劳动工作。

在我们这个时代人的各种活动都被称为劳动。梅洛•庞蒂说,一个词的使用发生变化,说明事物本身发生变化。我们称呼人的所有活动都叫劳动,因为它们己经被纳入劳动的处境内,它们成为工作,成为一项职能。科学家或哲学家在当今的世界里如果没有工作也无法生存。哲学家可能是一个教授,一个编辑,或是评审的工作人员;科学家可能是一个老师,一个研宄员,他也可能在出版书物和文章,但他必须有一个工作。一个年轻人在大学学习,他会期望他的学业能帮助他获得一份工作。能够承诺得到最好的工作的学科最受欢迎。很多艺术家,如音乐家,建筑师,摄影师,电影演员,他们也有相同的处境。如果一个艺术家找不到工作,他会抱怨艺术不被人欣赏。柏拉图不喜欢教师收钱,他说到“出卖科学”的人时会满怀义愤。而我们觉得付给教师工资是很正常的事情。

在不久以前,“慈善工作”这个词表示不仅仅是出于慈善动机的、而且是免费的活动。很多宗教社团的建立是为了照顾病人和精神病人、给穷孩子提供教育、从事各种社会工作而不收费用。现在这些活动在我们的劳动世界中经常发挥作用。甚至娱乐和喜剧都成为了工作。尤其在美国,我们会说到“娱乐业”这个词。不仅是在工厂工作的工人,而且哲学家、科学家、艺术家、医师、裁判、市长、国家的总统、护士,他们也说他们在“工作”,他们要履行“职责”。“劳动”这个词不再表示一些特定的活动;它现在可以指称几乎所有可能的行业。己很难找到一个不处于劳动地位的活动了。我们甚至可以说,自从经济利益己成为价值的主要标准以来,人们的活动在朝劳动的地位发展。

由于劳动的意义的扩展,我们可以恰当地称呼我们的现代世界为劳动的世界。该表述在古代甚至在中世纪时都是没有意义的。在那个时候特定的阶层是脱离劳动的,社会也是贵族社会。如果说现代贵族这个词还有意义的话,我们可以用这个词来指称当今劳动世界的领袖一一前提是我们将“劳动”理解为劳动者和管理者共同的处境。对于现代社会的政府而言,最重要的任务便是为它的公民们提供充足的就业岗位,因为人们一旦长时间没有工作将会感到他们是多余的。在一个发展成为劳动世界的社会中无疑如此。获得并保持一个工作似乎完全成为人类生活的主要目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地支持这一处境,但事实上我们西方人也没有远离它。“劳动”显然是一个意义最广泛的术语,因为所有活动至少在一些环境下都可如此称呼,也因为劳动被构想为人类生活的意义。

劳动作为一个无意义的概念。如果一个哲学家被现代生活鼓舞,试图理解“劳动”这个概念的广泛的含义,那么他将会遇到保罗•利科所提出的困难:一个意味着一切的概念,最终没有任何意义。劳动的定义是什么?劳动不能被表述为特定的活动,因为任何活动都能被定义为“劳动”。经院哲学家区分了内在性的(immanent)活动和瞬时性的(transient)活动,内在性的活动丰富了人本身而不指向一个外在的结果。瞬时性的活动是我们世界的改变。经院哲学家想要说,劳动是一种瞬时性的活动。但是在很多情况下个人的工作是由内在性的活动构成的。

当然,我们必须把劳动和游戏分开。但同样一个活动,它可能表现为劳动的同时表现为游戏。原始人以狩猎和捕鱼为生;而我们做这些事是为了娱乐。我们应区分劳动和消遣。一个整星期都在办公室工作的人也许在周末喜欢去他的花园劳作,以此作为他的副业和锻炼身体的方式。同时我们也可以问,劳动本身不也存在娱乐和消遣的因素吗?因为劳动似乎包含了一切,它就有丧失自身意义的危险。

我们可以先不管组织起劳动的那个世界,来看看我们的家庭,看这个世界是否与我们的劳动世界相异。但是妈妈做饭和清洁屋子也是在劳动。因为家庭里也存在着劳动,现代技术也渗透到了这里,因而我们可以在家中看到各种各样的机器。这也是一个悖谬,而且是很重要的一个。劳动的概念非常重要,因为劳动统治了我们的世界和生活。但这个重要的概念却很难定义。

一个严重的问题。如果我们想找到一个和我们所生活的显著境况对等的社会,我们应该想到最原始的社会。它也是一个劳动的世界。每个人都在劳动,没有哪个阶层可以脱离劳动。他们还没发展到允许特定群体脱离劳动的阶段。科学和艺术都没有和劳动分离。一切都处于为了生存而斗争和为了勉强度日的状况中。哪里有人性浮出于原始水平之上,就出现了脱离劳动的群体,他们的悠闲生活靠大部分人的奴隶劳动维持。现代人要解放奴隶,但他的这一欲求意味着每个人都要投身劳动之中,而我们的世界重新变成了劳动的世界。约瑟夫•皮珀尔说,闲暇是文明的基础。但如果的确如此,会引发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在过去闲暇是特定群体的特权。如果闲暇建立在对大多数人的奴役之上,我们就不愿恢复这种少数人才有的闲暇。既然如此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接受这样的劳动世界,如果存在闲暇,它一定是对一切的占有。或者我们应丢弃文明的基础?

结论

这一章试图将劳动在当今所呈现出的样子描绘出来,并谈了现代劳动的问题。我不能确定是否己将现代劳动最本质的问题陈述了出来,但确实存在着问题。问题首先是:劳动的性质是什么?劳动几乎可以指一切事物,所以很难去下定义。在此之上产生了另一个问题:这一章列举的这些悖谬只是现代劳动所特有的吗?还是说劳动总会有悖谬性?它总是在一方面促成人的自由、而另一方面限制人的自由?劳动者总是在拥有力量的同时却保持无力?换句话,劳动的悖谬必然由人类的境况发展而来呢,还是只为现代劳动所特有?

这些问题以及很多其他问题都需要由劳动哲学来回答。但是除非我们把自己置于一个崭新的观点看我们的现实处境,否则不可能回答这些问题。我不是要我们切断与自身的处境。这么做是荒唐的、不可能的。但我们必须要认识到我们这个时代的独特的性质。环境并不总是如它所表现的那样。劳动并不总是统治着人的生活。为了认识我们的劳动处境的特定的、历史的特征,就必须去研宄它的起源和演化。这将是下一章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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