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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美术馆五周年读者交流会现场回顾


时间:2020年11月15日11:00-12:00
地点:乌镇大剧院
主讲人:陈丹青

 
陈丹青:
今天过生日,没什么长篇大论,大家对木心很熟悉了,随便聊聊吧,感谢各地这么多爱木心的人,爱乌镇的人,持续地愿意到美术馆来,一定有话可以说。
木心刚回乌镇时,几位隔壁老先生家的晚辈要来看他,年纪都不小了,等了一个钟头,他下楼来,大家说“木心啊,我们看到你很紧张唉”,木心说:“我看到你们也很紧张呀”。
 

读者1:不好意思。
陈丹青:好意思的。  
读者1:就是挺感谢丹青老师。我认识木心的时间很晚,就是今年一月份,刚好疫情,系统地读了木心,觉得幸运,就像很大的礼物,挺感谢的,紧张、紧张,不好意思。
陈丹青:把话说起来吧,有位杭州朋友曾参加木心葬礼,名叫程静,说是今天会来,在吗,我这边看不清楚,(程静举手)。谢谢你,终于来了,绿裙子穿来了,好看!
 
读者2:帮大家问一下,木心先生的遗稿什么时候会出,大概有多少本?
陈丹青:这事回头详细谈。
 

读者3:我是成都的读者,我叫三郎。有人曾经跟你说过,成都有个牙科老板想做木心的女朋友,就是我。
陈丹青:哈哈哈哈,我告诉你,你的情敌非常多。
读者3:我不怕。
陈丹青:我每次到馆里来上班,都会有一叠信等着。上次来还收到一封,很娟秀的字,最后印着一个口红。这类信是写给我的,打开一看,十封有九封是写给木心的,抬头写的是我,接下来倾诉爱木心……。
读者3:我喜欢木心不是因为他长的帅,也不是因为他写的好,是他让我知道,原来世界上有和我们一样的人,都在互相寻找,我找到了。“就像寻找仇人一样寻找自己的朋友”。
每次看他的文字,都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不孤独,先生虽然已经故去了,我走到哪里都会背一本他的书,只要摸着他的书,我就觉得非常满足。现在在成都有个“塔中之塔”沙龙,我和鹤老师在一起在做。
陈丹青:对,我知道,有位叫龙韵的孩子就是你们这小团体里面的?
读者3:是。
陈丹青:前些年没有人向你们走过来?
读者3:没有。
陈丹青:好状态。你说你到哪儿都带本书,我们现在打算出的木心遗稿就是小开本的,口袋里能放,他原来的稿本就很小,30多本,还有上千页散稿。为什么这么晚才考虑出版,因为太纷乱了。
匡文兵,武汉大学学中文的青年,十年前是晚年木心的小朋友,一起过春节。他对木心读得非常熟,这次遗稿录入,从潦草纷乱的手稿录入到电脑,就委托他做。整个文字量大概100多万,目前录入40多万字,12本。我和总编、责编,一本一本,一行一行过。每本大概三四万字。这话题回头再说。
 

读者4:
我是学物理的学生,第一次接触到跟您跟木心先生的关系,是《草草集》,看过两遍,通过这本书,关注到一系列美术馆的消息。这是我第二次来,稍后能不能请您签一下这本书。
陈丹青:好的,当然。
读者4:我是学物理的。木心先生说:“一切的艺术最终通向了音乐。”我对音乐非常热爱的。关于您呢,都是通过第一季和第二季《局部》才了解到的,非常喜欢,看过好多好多遍,推荐给我身边很多朋友、同学甚至老师或者同事,还专门去了一趟大都会美术馆,想当面和你说一声谢谢。
陈丹青:谢谢。以后大家不要说这句话:我是学物理的、我是工科的,我不懂美术、不懂文学,等等。艺术是所有人的,你是个人就好。所有书,所有音乐,所有美术馆,不会说你学物理的,不能读、不能进,NO,艺术属于所有人。
 

读者5:
我能读到木心老师,特别好玩。15岁的时候,学校图书馆尘封了很久,没人进去,那个锁不是很牢固,有一天就进去了,一片灰蒙蒙的书,你的《荒唐集》是绿绿的一大本, 特别醒目,拿出来就看了,封面的字是您亲笔题的,《荒唐集》。
陈丹青:是《荒废集》,我倒很想出一本《荒唐集》,谢谢!下一本书有题目了。
读者5:有点尴尬啊,但我偷偷带回去看了,写的真的好极了,很朴实但又有文人的清新的质感,和封面的感觉是一样的。你谈比较严肃的话题,但用一种坦然又舒服的方式,第二天把书放回去,刚好有一缕阳光照到一本书上:《爱默生家的恶客》,当时我不知道你们俩的关系。
陈丹青:我也不知道我和木心什么关系。你在哪个学校?
读者5:我在自己的高中。
陈丹青:高中学校图书馆有《爱默生家的恶客》?
读者5:对的对的。
陈丹青:有意思。
读者5:对对。14年的时候,那个版本还很早,感觉好别致啊,一般作者介绍会说某某教授,代表作是什么,木心只写原名,生于哪里,零几年回国,就觉得好别致,有种深藏不露的感觉,让人想读。第一篇是讲佛光的,就觉得好荒唐,很有意思。木心最吸引我的是个人特征特别明显,你读他的文字,就很想看这个人,很强烈的吸引,然后我把《文学回忆录》买回来读,越来越了解他。
从那时我就开始了非常非常愉快的高中时光,每天中午一个人跑到操场上看《文学回忆录》,天很高,云很淡,又有阳光又有书。
陈丹青:《文学回忆录》后来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读者5:我们学校里有,什么都有。我也买了送给别人,我们学校真的很好。
陈丹青:你是哪里人?
读者5:我是眉山人,苏轼的家乡。
陈丹青:我和木心先生的书已经跑那么远啦。
读者5:当然。我就在操场上趴着,像电影里一样,非常悠然的节奏,读他讲《新约》、《旧约》,非常能体会那种美感,又有微风在,那一瞬间我觉得就算老了,回忆之前的人生,肯定会有这个画面,不是有多少知识含量或者能获得什么,就是一瞬间对人生的体悟,那种美感弥足珍贵。


陈丹青:木心说过一句话:你读我的书,我就想读你的书。你蛮有感觉的,你今后会写吗?
读者5:我那时就开始拿小本子在写了。就是一种状态,能营造自己的世界,这个小小的世界是您和木心给我带来的青春岁月的礼物,后来我也像木心一样,18岁来上海读书,今天有机会来看您,来木心美术馆,很开心。
陈丹青:你在上海哪里读书?
读者5:我在上海华东政法大学读书。
陈丹青:所以你将来是在政法领域。
读者5:我刚刚通过了律师资格考试。
陈丹青:好啊!梁文道说过一个现象,他说,五四以来的作家,一个鲁迅,一个张爱玲,再一个就是木心,读者读了他们的书,就想去找这个人,其他作家你会读他,但没有那么强烈的想去找他。
当年找鲁迅的人非常多。木心回乌镇,直到去世,也不断有人想来找他,变成麻烦,怎么决定见或不见?先生真的很哈姆雷特,他渴望和读者见面,遗稿里一再想象他和读者变成朋友;另一面他又很害羞,很难缠,不跟人来往,从不出门。他的焦虑是:见还是不见?见了之后,做不做朋友?永远在矛盾中。
我希望你们都能见到他,我就省力一点,你们就跟他玩去。我刚刚收到一封信是用毛笔小楷写的,很娟秀,一上来就说,非常羡慕你和陈向宏先生能和木心先生是一家人。这样说的人还不少,我很感动。
读者5:看到你本人好开心。
陈丹青:我也很开心。


读者6:我想向你请教几个问题,大家了解艺术的教育,一个是职业教育,某些音乐家是因为家族传承去做这项职业,而中国的艺术教育实际上是职业特长教育入手。我昨天去看木心美书馆,给我巨大的提醒,就是能够成为郎朗的人是很少一部分。但如果从艺术教育的角度来说,我们需要更多的类型,我们可能永远到不了木心先生的高度,但应该以木心先生的模式去了解艺术,艺术越宽越好,从美术、音乐各个方面都要了解,这才是真正的艺术教育,我想听听您的看法和建议。
陈丹青:现在职能教育都未必有,很多美院毕业的学生还是不会画画、不会设计,他连职能也未必过关。 
读者6:我的理解是,任何艺术都往上走,到上面,它是通的,就像木心先生一样。但在学习的阶段,现在的教学模式让人掌握很多技术,而技术到什么时候可以突破,变成艺术呢?还是应该在刚开始就打通?
陈丹青:您是做教育的吗?
读者6:我是在北京师范大学。
陈丹青:你是个好老师。就按照你理解的去教,谢谢你。
 

读者7:这次来,我住的民宿居然在木心故居对面。我昨天看到先生一首诗,想首先跟大家分享,“我用沉默累积起声名,终于喧嚣四起,我的成功在其次,我要的是读者的成功,愿他们光明喜乐,我的文章比不过海,只是一带不太长的沙滩,而你们可以眺望海。”
我今天非常感动,机缘巧合,我参加了三周年的音乐会,见到了丹青老师,见到许多爱木心的人,包括我喜欢的汪涵先生。昨天晚上我在东栅,特别想和街坊邻居的老人聊聊木心先生,房东告诉我,木心先生回来后不喜欢别人打扰,也不从景区那个门口出入。今天听说未来会开放他的院子,我希望第一批去。昨天我在木心美术馆看到一束特别漂亮的花,上面写着“木心先生我来了”,应该是千里迢迢赶来的人送的。我非常感动,花束旁边有位姑娘,口罩真是好,因为我隐隐听到她在哭泣,然后默默走开。
听说先生在纽约时一个年轻人拜访,他说“请问你找谁?”“我找一位诗人。”木心先生说:“这里没有诗人,只有老人。”
木心先生为什么害羞?我觉得这是他保护自己。不管我们从苏州赶来,还是千里迢迢赶来,你心里有敬仰也好,喜爱也好,都无所谓,距离不是问题,认识早晚也不是问题,真正跟先生有缘的人早晚会跟他重逢,谢谢。
 
陈丹青:谢谢,谢谢。我今天上班,看见两个大花篮送来了,是在座的哪位朋友送的?还收到很多短信,认识的、不太认识的,都对我祝贺美术馆五岁生日。我们把花篮从支架摘下来,放到美术馆前台上了。
 

读者8:我是太原来的,今天第三次见面了,我叫刘瑶。碰到您特别巧,我就感觉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我是冲您来的,因为您认识木心老师。当时因为《草草集》,是您签名的,我一直很喜欢您,看到木心先生不在了的那段文字,我就特别感动,会流泪,每次看都会流泪,然后听您说话也会流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感动,看《局部》的时候也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
陈丹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读者8:当时看《局部》、《号外》,讲木心美术馆的筹建,就一直想来,但这是我第一次来,因为怀孕生宝宝,没时间,昨天才走出房间就听到您说话,这不是陈老师的声音吗?回头看见您搀着一个老头,我以为在做梦,以为您搀着木心,产生幻觉了。
陈丹青:那是我爸爸。谢谢你!
读者8:我愣了两秒钟,感觉很不同,昨天见到您觉得特别特别亲切,但上次见到您觉得您好凶啊,在山西博物院的时候。
陈丹青:我只要不笑就显得很凶,这是相貌的问题。但你很漂亮!
读者8:但是在节目里面我觉得不太一样,本来我都不太敢见您的。
陈丹青:节目里我假定要跟大家见面,所以有点装逼,但在有些场合我只是在想事情,看上去是很凶,而且很讨厌。
读者8:不会啊,我就觉得您很帅。
陈丹青:谢谢。
读者8:今年去798看您的个展,看您的油画自画像,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微信头像都是用您的照片。
陈丹青:唉哟……昨天我还在校木心遗稿,有一段他说:“上帝造我是个败笔,我应该是健壮的、美貌的、聪明的,可是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丑陋的、孱弱的。所以人家说我,我不在意,因为我自己也看不起这个人,后来我找到了艺术,我就到艺术里去了。”
我自己也是这个感觉。有一次跟他去跟台湾作家见面,80年代初,台湾人又很客气又会说话,他们说:你们这两位师生好帅哦。吃完饭告辞,一出门木心就生气的对我说:他们不懂,我们两个人都是难看分子!
真的,他和我都不喜欢自己的样子。
读者8: 五年前看您的《局部》,我会给周围的人推荐,大家感觉不很积极,觉得你看的东西怎么这么无聊啊,不接受。后来就这一两年,我发现喜欢木心先生的人好多哦,他们都会用木心先生的文字去做微信签名,比如“万丈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还有“无论蓬户荆扉都将因你的倚闾而成为我的凯旋门”。我还和一个朋友经常会用木心先生的文字对话,“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
陈丹青:太多了,如果遗稿出版你会摘不过来,太多太多了。有一句很好玩:“煮牛奶,你一定要站在旁边。”就没有了,诸如此类非常非常多。
 

读者9:我是带着一个问题来的,最近被这句话困了很久,先生说“生命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我现在就是处于这样一个困境。还有41天就要考研,但我还是来了,因为我真的是被困住了。那天我和同学去寺庙玩,一整天都很开心,到晚上,我的手机屏幕不小心弄碎了,开不了机,拿去修就花很多钱,我考研家里已经投资了很多,我就想,就此了结会不会轻松一点,我知道这是很蠢的问题,恰好第二天我就看到一部电影叫《时时刻刻》(《The Hours》),讲了伍尔夫太太在那本《达洛维夫人》里说女人因为很小的事就去死。
从那时我就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些时时刻刻。我从高中开始看木心的书,把他当做避难所,学习或者生活方面遇到问题,都会去看他的书,每次都能找到慰藉,但每到迷茫的时刻就不知道怎么解决。
陈丹青:我也不知道,每个人都不知如何是好。
读者9:没有答案是吗?
陈丹青:现在我坐在这里就不知如何是好,真的。如果你41天后要杀头,这41天你也过的了的,你放心——我在英国电影里看到亨利八世的一个妻子要被杀头,安妮·博林女士,这是英国史有名的案子。她杀头的日子到了,仆人在监狱里给她梳辫子,穿衣打扮,等着杀头。皇家从外省送来一位资深刽子手,因为马匹还是天气的原因,延迟一天到,结果她又得多活一天。
我不知道是不是史实,你想啊,她已经好不容易熬到杀头的那天,我们无法体验这种心情,结果说:今天不死,明天再死,她又得活一天——如何是好?
以后你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想想这件事情。
读者9:那应不应该在文学中寻找答案,比如说生活的意义。
陈丹青:没有答案的。我喜欢木心就因为他从来不给你答案。没有人会给你答案,如果有答案,不要相信它。至少我不相信。
你好像没有明白。你还年轻,将来有的是苦,慢慢来。
我从小听了母亲的两句话,一辈子有用。小时候遇上文革,家里被抄了,各种屈辱,我愤怒,哀伤,哭,妈妈就说:人越长大越不开心。我多么盼望长大啊,原来越长大越不开心?!这是一句话,千真万确。
还有一句话,妈妈说:随便什么事情都会过去的,千真万确!随便什么事,好事,坏事,全都会过去的,要它再来都不可能了。
其实你现在的状态非常好,我真想回到你的年龄,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办,熬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其实你很快就会老的,一切都过去了。
 


读者10:陈老师,我好激动,我不敢想象会有这样的时刻。
陈丹青:我也不敢想象会有这样的时刻,有一天会坐在这儿和两百个读者聊木心,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读者10:我可能好多年没这么激动过了。先说一下,我是因为木心才认识陈丹青的,我觉得和木心的缘分是很私人的事情,一直藏在深处,很少会表现出来。可是今天面对这么多喜欢木心的人,我突然有点不高兴。
陈丹青:说的好,说的好——木心是你的,怎么别人也有?!哈、哈、哈!
读者10:对,我是2012年无意中遇到了木心老师的书,我一下午看了《云雀叫了一整天》,读到那首《从前慢》,我想怎么会有这么美好的事情,就把那本书反复读,然后不知道怎么一来,《从前慢》变得大街小巷都知道了。
木心确实是一个想去寻找他的人。2012年认识木心老师,我就开始在网络上、在书店和所有渠道去找他,也就认识了陈丹青老师,当时我想陈丹青老师是个血脉喷张的人,敢说话、保持自己的人。但了解您和木心老师之间的缘分情谊之后,我发现你把生命中非常柔软的部分给了他,我非常感谢您,非常感谢陈向宏先生能把木心从美国请回来。
我当时看到木心老师94年回乌镇写的散文,说他再也不想回来了。我也一直在外乡求学读书生活,很少在家乡,我深刻体会家乡找不到从前的样子,是什么感觉,我也深切感谢木心老师回来后,陈向宏和陈丹青为他做的一切。2012年看到陈丹青写木心老师怎样过世,看到你画木心的那张画,看到他说“不要来抓我,不要带我走”。我当时真的很感动。
陈丹青:这是真的。那是我第一次画他,也是最后一次画他。


读者10:我看过很多你的录像和文字资料,木心老师不喜欢你去画他、去照他。我知道木心一生隐藏很多痛苦,可是那一刻他说不要来抓我,我真感到心疼。我在旅馆里非常难过,很遗憾没有来参加他的追悼会。2012年开始,我每年都会来乌镇,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了,记不清了。后来有了木心美书馆,感谢找到了自己的乌托邦,让我躲一会。这么多人知道木心是非常幸福的事。
陈丹青: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你说木心是属于你的,今天看到那么多人也喜欢木心,很不高兴,这句话太经典了,木心会非常欣赏,你是哪里人?
读者10:福建人。
陈丹青:福建人。谢谢你。来,后面还有哪位,说的简洁点。
 

读者11:简洁一点。
陈丹青:对,怎么不说话。
读者:因为简洁啊。
陈丹青:远看像个男生,你戴的是黑口罩还是怎么着?
读者11:男生女生都一样的。一开始就想口出狂言,那样才能更近一步,但是我现在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本来想说:很遗憾您和木心都没看到我写的东西,不然你们就知道找谁了,这实在太狂妄了。
陈丹青:好啊好啊,你要是写东西我乐意看,我经常收到这类稿子。
读者11:所以才不好意思寄,因为经常收到。
 

读者12:丹青老师你好,我写了一首拙诗,想念给您和在座的各位听。这首诗还没有题目,我先念一下:
 
且看,站在高山之巅,众神的的领跑者。
且听,坠向深海之渊,自远古的哀鸣。
梦蝶化蝶,木心修心,北岛望北。
时间反嚼着乡愁,沉钟未沉,故国未故。
丝丝缕缕的清风,吹拂着我骤搐灵魂。似甚与的狂喜。
届时,四海即坟冢,书架即墓碑,乡音无改,已西去,忘了我。
 
我想要表达的都在这首诗里。
我们现在的青年所处的时代是既幸运又干瘪,没有战争,没有乡愁,没有流荡,很难有强烈的共情的诗境吧,然后所谓:“不因苦者,何以生悲。”就是我们凌驾于世面的苦难之上,已然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连遗憾都非常冗长。所以我现在想问,好像我现在非常健康,但是我想大病一场那种感觉,缺少时代性,您身处的那种时代性,我们青年很难写出那种深刻的东西了,因为没有那种时代性,所以我想问怎么看待这种问题。
 
陈丹青:“我很健康,但我想大病一场”。祝贺你,你太年轻了!
2040年你回看2020年你在这里写的诗、念了这首诗,你要的“时代感”会忽然在你回忆中呈现。你会说:啊,当时我在那样一个时代。现在你不会知道的。时代感会有的,我到了四五十岁回忆当知青那段,时代感就出来了,别着急,慢慢来。
 

读者13:首先我祝愿美术馆五周岁生日快乐,来了美术馆我能感到不仅是因为木心,包括建筑美,其实是人心美,看得出爱木心的人对美术馆有一种信仰,它就是世俗的避难馆。我从山东青岛特地赶来,线上的公众号是我们的寄托,包括美术馆礼品店,每次有推新,定时会买一样小的,或者一项大的,我们非常喜欢的,感谢美术馆,感谢丹青老师。
陈丹青:这倒让我想起来,诸位对美术馆有什么期待、建议,我们试着改进,或者增添一些可能性,我们办公室就五个人,五个脑子不如两百多个脑子。大家有什么想法?
 
读者14:陈丹青老师,您好!我来自江苏南京,很好奇木心先生是否会将作画的思维渗透到写作中,获取灵感,这种创作构思方式是怎样培养出来的?
陈丹青:我不知道他怎样写出来。我跟他聊天聊了二十九年,他和我讲话,我根本记不住,一句接着一句金句。跟他谈话很容易累,因为智力受折磨,又不断被他逗得大笑,笑了他就更来劲。他从来不会把绘画思维带进文学,我跟他的想法一样,画画时不要有脑子,最好的画是不知道怎么画出来的。
 

读者15:丹青老师,我跟在座很多人一样,非常喜欢看你的《局部》,也是通过您认识了木心老师,刚才这位女士谈到你说木心美术馆的公众号,我有个自私的要求,看《局部》听您的声音,然后看画面、再听音乐,非常赏心悦目。能不能在美术馆公众号请您分享木心先生的诗,留下更多的影像资料,您在美术馆开幕式播放了木心在伦敦走路的视频,很多人都很震撼,那种震撼是读木心文字时感受不到的,无法企及的。
陈丹青:您的意思是我得在公号上保持露脸,念木心的诗或关于他的事情,是不是?
读者15:如果有些过分的话,露声音也可以。
陈丹青:我们来想想看。我一直矛盾,自从被媒体缠上了,变成老婊子,经常露脸,阶段性的我会想,再不要这样了,然后沉寂一段。但木心死后,特别是美术馆建起来,我必须露脸才能让美术馆发生影响,但过了一阵又觉得应该爱惜羽毛,可是我已经没什么羽毛,没什么好爱惜了,老不要脸,而且讨人厌,除了你们这帮傻逼,我非常招人厌的,我知道,但怎么办呢?
读者15:你要自信,我们这样的傻逼会越来越多,我觉得这是时代的进步。
陈丹青:我要再次提醒大家:当大家说我介绍了木心,都来谢谢我,但千万千万不要忘记:真正重要的是陈向宏,是乌镇乡亲。如果没有乌镇改造东栅西栅,打成排名全国第一的旅游品牌,不可能有木心美术馆。没有陈向宏当年的远见,不可能有木心美术馆。20年前,乌镇一分钱还没挣,他就开始寻找木心,请他回来。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不要把焦距对准我。真正做到这一切,真正弘扬先生的,是陈向宏和乌镇子弟,我知道他们多不容易。1995年我来过乌镇,有谁在乌镇景区出现以前来过?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乌镇?我个人怎么可能给木心盖美术馆?怎么可能传播木心的书,因为还有理想国,有刘瑞林。他们两个让晚年木心能站住,我只是陪木心的贺拉旭,就是这样。
 

读者16:非常高兴看到这么多年轻的傻逼,我是50后的傻逼,在这个场合可能我是年纪最大的,54年的马。丹青你可能还认识我,还记得我,我跟李全武住在一起。
陈丹青:远看是面熟的,你在暗处我看不见……
读者16:对,我和李全武住在一个楼里,听木心讲课。
陈丹青:啊,啊,哎呀,你回来了,这里终于有一位见过木心先生的人了。
读者16:我非常荣幸能够跟木心先生讲话,然后送他到家。当时好像你们这帮美术家都蛮穷的,我做点小生意,有个车,下课后把木心老师送回家。我记得我问过木心老师,我是上小学上到五年级,丹青老师你上到六年级。后来考全日制学的文学特别差,考大学学的就是数理化。
陈丹青:当时属马的最吃亏,我们属蛇的还读完了小学,你是71届还是70届。
读者16:70届。那天我就问他怎么改善我的国语,他没有正面回答,他说他8个小时读书,4个小时写作,没什么秘密。我读了你的《退步集》,对你的说法特别能够理解。我非常惊奇那么多年轻人还能喜欢讲真话,因为现在讲真话的成为一个luxury,是一个非常奢侈的东西。我看木心的书上说--这句话也遭到很多人的批判,就是听东方音乐的人变小了,世界也变小了,这一段话你是记得的。
我不是很理解,就像你有很多话,很多人没有理解你话里面的内涵,对我们经历过这个年代的人非常知道,木心这段话能不能解释一下,我还是听不懂。
陈丹青:今天晚上的音乐会就有东方西方的音乐。当然,音乐太多了,但你听第九交响乐和你听二泉映月,两回事情,你听春江花月夜和巴赫的弥撒曲,也是两回事情。在网上那场混战中,对所谓“越听越大,越听越小”,有人做了很多诠释,有些说的蛮好。


很高兴遇到纽约的老朋友。剩下的时间稍微谈谈木心遗稿问题。
本来12月上市的,但主编看了头一批录入文案后,专门来一趟乌镇,把美术馆所有木心未发表的纸片过了一遍,要把握这个量。最困难的是,木心手稿不标明年代,我熟悉他的字迹,知道他越老的字越衰退,最后有点像小孩写的字了。我能大约分辨哪些是新世纪初写的,哪些是快回乌镇时写的,哪些回乌镇后写的,因为他开始用乌镇地方的笔记本,所以我们犹豫,到底按照时间顺序出,还是按照已录入的先出,这是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我们遭遇了过去100年罕见的个案。大家知道,最有名是卡夫卡的遗稿,此外,尼采的遗稿被他妹妹弄坏了,断章取义,被刚崛起的纳粹党人利用,很久以后,二战过了,据说才以相对完整真实的面貌拿出来。美国的塞林格是另一份个案,《麦田里守望者》的作者,故事有点长,我记不清了,他过世以后,好像是他的女儿,最近终于同意出版未完成的遗稿。
回到中国。鲁迅死后出了一本遗稿,《且介亭文集续编》,是鲁迅写完还没来得及发表的杂文,许广平整理出版了。再就是大家熟知的张爱玲。她死去后,所有遗作是香港那位宋朗接管,出了《小团圆》。其他类似的例子,一定还有,请懂文学的朋友提示。
我们遭遇的困难是:像木心这样规模的,近百万字数的,又几乎没有完整篇章的遗稿,应该怎么办?
首先,我们没有资格起书名,第二,没有资格改遗稿,第三,没有资格更动文字顺序,只能忠实原貌。这是困难的个案,我们征询了若干文学专家,他们都鼓励我们出,从法律上说,作者只要没有留下不许出版的遗嘱,就可以出。
从手稿看,暮年木心仍然不断不断跟世界对话,跟读者对话,跟自己对话,跟他的记忆对话,自言自语。我非常喜欢这些遗稿,他已发表的著作是他打扮好了出门,遗稿呢,是他在屋里的状貌,特别亲切,许许多多内心独白。
最后的问题是:这是不是文学?
昨天跟木心很杰出的读者和评论者见面,她叫李静,今天会来音乐会。她说她越来越质疑“创造”这个词,她说,“创造”其实是人的傲慢,质疑木心的人总说他没有长篇,没有中篇,这类苛求其实来自所谓“创造观”,来自一种固定的、傲慢的文学观。
我无意借用她的评价,因为我不是文学家。而我看到的木心遗稿,没有篇幅,东一段西一段,长篇短篇都没有,就是一些字,一些痕迹,包括我“煮牛奶,你一定要站在旁边”,诸如此类。大量《文学回忆录》说过的话题,但表达得更丰富,更直接,更驳杂、更好玩,更老辣、更莫名其妙。文体非常苍老,又非常天真,始终是木心才有的灵动。
不管怎么样,这是巨大的工程,罕见的个例,希望大家耐心,最快年底,最晚明年年初,能够见书,我们将会有很多很多新的话题,新的金句。
 

读者17:老师老师,想了一下我有几句话,我自己觉得蛮重要的,我想讲一下。
陈丹青:好,讲了这个就结束吧,我和大家合个影,聚在一起不容易。
读者17:我去绍兴,发现很多人长得就像鲁迅,然后来这里,包括刚刚那位说话的大哥,就很像木心先生啊。根据人的染色体信息来说,性别并非实像。人不应该只有男和女,应该有很多种性别,但现在只有男女两个性别,这是社会文化制度下的产物。第二,有个叫热力学第二定律,说人是一种能量,会根据客观定律趋于连续地消逝,我觉得人的意义应该是人在对抗热力学第二定律的时候,非常美好,人要做自己的事情,不要沉浸在木心先生的著作里。
陈丹青:对,我同意!
读者17:要自己去做事,不要替代地去参与生活,要主动去参与,比方说你想写作那就好好写,就写10个小时,你想弹琴就好好弹。
陈丹青:对对对,木心就是要大家做自己。
 
读者18:今天是木心美术馆五周年,木心的文字和文学,大家非常认同喜欢。木心的美术作品,我在网络上看到很多评价,有人说是玩票的,或者说只是才子,您也有过一些评价,但是我没有听过您很综合的评价,美术馆我也去过很多次,我个人非常喜欢木心先生作品的意境,独特性非常强,但并不是很专业,想听听您综合的评价。
 
陈丹青:《张岪和木心》有一篇最长的文章:《绘画的异端》,就是你要了解的评价。你愿意看那篇稿子吗?非常长,不知道你能不能看下去。
 
读者19:占用大家一到两分钟的时间。给大家念几句木心的诗作为收尾,可以吗?
 

天色舒齐地暗下来

那是慢慢地,很慢

绿叶藂间的白屋

夕阳射亮玻璃

草坪湿透,还在洒

蓝紫鸢尾花一味梦幻

都相约暗下,暗下

清晰,和蔼,委婉

不知原谅什么

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陈丹青:谢谢!
读者19:我觉得很多想说的话未必要说出来,用木心的诗作为个分享,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解读,大家都很喜欢木心,来到这里是非常幸运的事情,谢谢大家。
陈丹青:谢谢大家一起来过生日,谢谢大家。
 

读者20:丹青老师我可以问吗?前面一个读者50后,我是60后,木心先生离开中国,对他而言,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陈丹青:你自己就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读者20:我不知道,不是说流亡,而是去了国外,文学家也好,科学家也好,很多人就寂寂无名,结束了。但木心先生如果在国内文化环境,他会不会有更高的成就?
陈丹青: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他不出国?
读者20:是的。
陈丹青:你想想看。你大概没有出过国?
读者20:我出国了,对我们来说是无所谓,这里生活那里生活,对我来说无所谓,但是对一个非常高的文学家来说就不一样了。
陈丹青:他好几次说过:要是不出国,我的文学就是夹生饭。这是他说的,但我无法回答他出国是幸还是不幸,我只能说,我们生下来,幸还是不幸,我们谁都没有被商量过:你要不要做人——我们不都生下来了吗?
 

读者21:您说那个遗稿,我建议把回忆国内的内容发出来,比如《瓷国回忆录》。我做梦梦见他写在很大一面墙上,特别神奇。美术馆开馆我来了,之前一整年我读他,写了一篇文章,我跟他的生日是同一天2月14号,我来晚了,木心也来晚了。
《瓷国回忆录》也许可以作为一部分遗稿的名称。在跟读者交流这方面,我建议把读者对木心的理解,朗诵木心的东西,链接起来,木心希望很多读者发现他。虽然就像丹青老师说的,他对读者很矛盾,他觉得读者很低,也觉得很多不是他的读者,所以最终发现他的读者,才是他的读者。另外我想说,线下大家多交流,今年我拿了全国大学生文学奖的金奖,原创文学部分是我写的诗,大家可以在底下交流。最后读一首我写的诗,叫做《信封》:
“你不爱我,在你的唇齿间,干涩木讷,所有的吻等于没吻。
你不爱我,你的肌肤上,干度贫乏,所有抚摸等于没有抚摸。
你不爱我,在你的言语中,不畏凡俗,所有的情话中等于没情话。
你不爱我,在你的眼睛里,黯淡死寂,所有的传神等于没有传神。
你不爱我,在你的心门前,羞涩无光,所有的爱等于没爱。”
 
谢谢谢谢。
陈丹青:谢谢大家,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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