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女性的“胸部政治史” | 短史记
文 | 杨津涛
中国女性的身体鲜少能够完全由自己掌握，而是与政治变动息息相关。
唐朝女性的服饰，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开放。初唐时，女性出门要穿近似于披风的“幂蓠”，将全身遮挡起来。后来胡风传入，女性衣着才“暴露”起来。如敦煌壁画上跪坐的少妇，身着罗衫，两乳隐约可见；永泰公主等唐墓壁画上的侍女、贵妇，也是袒胸露臂。①唐诗中有“慢束裙腰半露胸”“粉胸半掩凝晴雪”的句子。
这种“开放”风气只在盛唐昙花一现，中晚唐即趋于“保守”。
宋朝因被北方边患所扰，禁止境内百姓身着胡服，兼之理学观念的流行，两宋服饰虽大体继承唐朝，但女性露出的身体仅限于脖子一块了。
明清两朝女性则被裹得严严实实，几乎连脖子都看不到了。
图：唐朝永泰公主墓中的壁画，画中贵妇袒胸露乳
女性服饰再度开放，已是民国建立。
当日的女权主义者认为：中国女性素以胸部狭小扁平为美，故盛行束胸；束胸要“用带束住”胸部或“穿紧小的衣服使胸部不致突出”，易生胸、肺疾病，不利于生育子女。从这个逻辑出发，反对束胸与“革命”乃至“民族命运”联系到了一起。1927年武汉“三八节”游行，有女性赤身裸体冲进游行队伍，高呼“中国妇女解放万岁!”控诉束胸“缠着我们妇女的肉体和灵魂……男人没有束胸，我们为什么要束胸？”②
当日的革命舆论，有“民族解放，应先从解放（束缚女性胸部的）小马甲做起”的风气。譬如，胡适曾号召，女性作为母亲，必须有健康丰满的“大奶奶”，才能哺育出体格强健的后代，民族才有希望。影响所及，1927年7月，广东省政府率先发起“天乳运动”，“限三个月内所有全省女子，一律禁止束胸……倘逾限仍有束胸，一经查确，即处以五十元以上之罚金，如犯者年在二十岁以下，则罚其家长。”
1928年，内政部也通令全国，严禁妇女束胸。报刊上不仅出现袒胸露乳的美女，甚至有了丰胸广告。女性要“解放”自己的胸，就必须摒弃束胸用的小背心，而尝试新式内衣——胸罩。胸罩传入的同时，“义乳”也因影星阮玲玉的大胆使用而广为人知。泳装的流行，更让女性胸部不再神秘。譬如，1935年，全运会游泳冠军杨秀琼上穿乳罩，下着短裤的泳装照片，曾被刊登在《中华》杂志上。
以“革命”之名，“胸部解放”一旦打开，就难以再次关闭。1935年，蒋介石发起新生活运动，曾试图“规范”女性装束，但效果甚微，30年代上海等大城市女性衣着的开放程度，可参考茅盾在小说《子夜》中的描写：“一位半裸体的只穿着亮纱坎肩，连肌肤都看得分明的时装少妇……淡蓝色的薄纱紧裹着她壮健的身体，一对丰满的乳房很明显地突出来……”
图：三十年代上海的月份牌
但“革命”是一把双刃剑。女性身体与“革命”捆绑在一起的后果，究竟是解放还是禁锢，往往身不由己。
国共合作时，女性“剪发”是一种革命时尚，“不剪的就由妇女协会派人等在路途中用强迫的手段实行‘头发革命’”。③
国共分裂后，女性“剪发”却有生命危险。湖北军阀夏斗寅声称“剪了头发的就是反革命，所以我要打倒你们”。夏军袭击妇女协会，把剪发女性全部杀掉。武汉国民政府“分共”后，也以剪发与否，作为辨明敌我的一种标识。剪发女性被认为是有共产党嫌疑。广州剪了头发的女性，一日数度遇难；河南剪发女性被监视居住。在湖南的中共党员曾志，开始因是短发，不敢外出活动；后来在脑后梳起发髻，成为一种伪装。苏区则依旧鼓励妇女剪发，一些地方甚至出现强迫的情况，“要妇女剪头发，不剪的就大骂特骂”。当国军攻下霍县苏区，“各区剪头妇女未活一人”，其中三区“群众牺牲二千余人，妇女要占大半数（剪发的）”。④
1949年后，上至宋庆龄，下至工厂女工，都脱下旗袍、裙装，改穿黑色、蓝色或灰色的列宁装，以至“小姑娘打扮得像个男子汉”。这里面隐含的政治逻辑是：爱美是资产阶级的本性，而朴素是无产阶级的本色。不过“文革”前，报刊上一度有“姑娘们，穿起花衣服来吧”的号召，女性可以穿苏式连衣裙“布拉吉”与颜色丰富的各种“改良服装”。⑤
1966年8月，毛泽东身穿军装检阅红卫兵。女红卫兵戴着军帽、穿上军装，几乎和男同学一样。此后女性穿的旗袍、裙子、丝袜等被列为“四旧”，禁止穿戴。北京“服装店都贴出通告，不再做窄管裤、牛仔衫、袒胸露臂的连衣裙和各种奇装异服”。⑥
图：哈尔滨航空工业学校的“女红军长征队”，拜访“毛主席的好战士”刘英俊。此中可见当日女性的着装风气
不仅女性服装不可能再露胸，胸罩也曾一度被禁止。有人回忆，当年曾看见“一个身穿肥大的军装、腰扎‘武装带’的红卫兵气势汹汹地闯进王府井的一家服装店，指着女人的胸罩厉声斥问‘工农兵需要这个吗?’乃勒令即刻停卖。”⑦这些都导致“文革”期间服装颜色、样式被最大限度地减少，无论男女，仅能穿军装和按军装改良的“军便装”、“红卫服”。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裙装也从中国绝迹。只有女学生在迎接外宾时，才能穿裙 49 26867 49 13305 0 0 4771 0 0:00:05 0:00:02 0:00:03 4770，“她们把裙子套在裤子外面，等外宾快到时，把裤腿卷起来，外宾车队过后，再把裤腿放下，脱下裙子。”“还有‘五一’和‘十一’的时候，公园里边庆祝，就有穿的。”⑧
到了“文革”后期，因江青发明了一种“江青裙”，并在全国推广，女性才又一次获得穿裙装的权利。
“文革”结束，“谈美色变”的时代也随之过去。国家领导人亲自出面号召，“服装业和思想应该解放些。要提倡男同志穿西装、两用衫；女同志穿旗袍、西装、裙子”；“衣着水平反映了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富裕程度和精神文明的水平，……美化生活要从美化服装做起”……
至于女性丰满的胸部再度出现在屏幕上，已是90年代后的事情了。
图：2015年，热播的《武媚娘传奇》，不得不变身为《武大头传奇》
注释
①戴钦欣等：《中国古代服饰》，商务印书馆1998年，第76、77页；②刘正刚、曾繁花：《解放乳房的艰难：民国时期“天乳运动”探析》，《妇女研究论丛》2010年第9期；③《中央副刊》第62号，1927年5月25日；④《关于六安中心县委工作情况给中央的报告》（1930年12月10日），收录于《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战史资料选编（鄂豫皖上）》；⑤史春风：《从服装变迁看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妇女与国》，《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第4期；⑥《首都商业服务业正处于“一天等于二十年”的伟大时代》，《北京日报》1966年8月25日；⑦⑧北京市民未刊口述，转引自郑丽霞《女性服饰问题研究——以北京地区为例(1966～1976)》，《婚姻·家庭·性别研究》（第三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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