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作霖对日本人手黑”是吹出来的 | 短史记
图注：电视剧《少帅》中，少年张学良被日军军警抓走后，张作霖一度要集合部队去要人。事实上，张作霖早年依附日本，后来也从未公开表示过对日本的不满。
文 | 杨津涛
长期以来，网上流传着张作霖不畏日本，力争国权的段子。如说一次日本人向张作霖求字，张在落款时将“手墨”写成“手黑”，并解释说：“对付日本人，手不黑行吗？这叫‘寸土不让’！”①电视剧《少帅》中，张作霖面对日本人的威胁，也常常表现得很有“英雄气概”。
这些传言与艺术塑造，并不符合史实。
日本国有何指令，本人必奋力效命
东北在清末已成为日本势力范围。崛起于辛亥革命后的张作霖，若想主政东北，唯有同日本合作。
1912年1月，张作霖拜访日本驻奉天（今沈阳）总领事落合谦太郎时，表达了自己反对革命的立场：
“本人认为与其将东三省委于南方人之手，勿宁让予外人更为了当。当此时刻，日本国如对本人有何指令，本人自必奋力效命”。
2月，张作霖再次向落合表示：
“吾人现已失去应为之效忠之皇帝，则依附同种之日本，乃属理当然。”②
几番示好后，张作霖终获日方信任。
在张作霖统一东北的过程中，日本援助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1916年，为帮张作霖整顿奉天省（今辽宁省）财政，日本从朝鲜银行奉天支行借给其300万日元。张作霖同冯德麟争夺奉天控制权、向孟恩远争夺吉林地盘，日本都站在了张作霖一方。第二次直奉战争后，奉军大将吴俊升曾言：“此战产生现在的结局，全靠日本人和日本政府的帮助。”1925年郭松龄反奉，关东军直接出兵，才让张作霖转危为安。
张作霖被日本扶植成“东北王”后，其顾问菊池武夫判断：
“得陇望蜀是人之常情，尤其他更是如此，一旦取得大的势力之后，必将起取天下之心。事至此步，（他）更需要我们的援助，即使举全满蒙之权利而出卖之，亦在所不辞。而在他遭到失败时，我深信更会如此。”③
这是与之合作的日本人，对张作霖的一个基本判断。
图注：张作霖（前排中）与日本人合影
助日本在东北“合法”扩张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张作霖在获得日本支持的同时，也须以实际行动配合他们在东北的扩张。这种配合，日本人是基本满意的，其媒体曾评论称，整个中国“只有满洲完全处于排日圈子之外”。④
张作霖的配合手段，主要有三：
首先，积极发展“中日合办事业”。比如，1913年，满铁（即“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日本在东北的官办企业）想要开采辽阳、鞍山等地铁矿，张作霖建议日方使用个人名义开办企业，以掩人耳目。他表示，“为了这些事业能够办成，本人也将不惜给予相当的协助。”后来通过中日合办的“振兴公司”，满铁获得了鞍山铁矿的开采权。1916~1920年，日本为“中日合办”企业投资由2800万日元，增加到了4亿日元。所谓“合办”，“实际上与日人单独经营无异，因为日方在企业中所得份额一般都会远远超过其应得之份，中方多得的股份，常常不过是森林、矿山等自然资源，或者日方不能合法获得的部分”。
其次，为日本在东北购买土地提供便利。张作霖曾对日本人说，要获得东北的土地，不需要北京政府的同意，他就是“有效的许可办法”。通过张，日本在东北“合法购买”了大量土地。如满铁以建厂为名，在1917年买了东北415万平方米土地，1918年又买了36万平方米，其中用于建厂者仅161万平方米，余者被用于建立街道、住宅、医院、学校等。⑤
第三，任用日本顾问。从1913年~1931年，张作霖、张学良父子共聘用日本顾问18人。这些顾问以“爱护”’张作霖的名义，积极“献策”维系张作霖与日本的“和平相处”。⑥这种立场，与这些顾问的真实身份有关，如张作霖的顾问贵志弥治郎，同时也是关东军驻奉天特务机关长。日本政府曾密令这些顾问：
“你应当设法使奉天省的军事设施效法帝国的军事设施，以便使中日军队在紧急时刻能够彼此合作”、“你必须努力向本部提供关于奉天省的军事、内政、交通、财政经济、地理资源和列强势力的情报”。⑦
郭松龄反奉时，张作霖和日本签下密约，同意“日人在东三省和内蒙古东部享有商租权；将间岛地区（延吉等4县）行政权移让日本；延长吉敦铁路，使之和朝鲜铁路接轨；准许日本在洮昌道各县开设领事馆”等。1927年10月，张作霖在中国北方的统治摇摇欲坠时，日本又与其签下了《满蒙新五路密约》，获得了修筑贯穿东北铁路的权利。
这些密约，成为张学良后来与日本交涉时的重大障碍。
图注：日本管理下的鞍山铁矿
不甘心只做傀儡，遭日本暗杀
为求取日本的援助，张作霖出让了大量的东北利权。但张并不甘心只做一个傀儡，尤其是在奉系入关逐鹿最高执政权时，尤不愿背上“卖国贼”的骂名。故而，羽翼丰满的张，也曾对日本有所抵制。
比如，张作霖在东北广泛投资企业，与日本争利。1916年，日本在东北有31个电力公司，中国只有5个。1923~1927年，奉系一共建了20家电力公司，打破日本垄断。东北铁路原本大都为日本和俄国所有，张作霖地位巩固后，不顾日本反对，自建铁路网。1921年东北属于中国的铁路仅有58公里，到1920年代末，已增至1186.4公里，致使满铁收入大幅下降。张作霖还向日本以外的西方国家购买军火，并希望将美、英势力引进东北，改变日本独霸东北的局面。⑧
再如，面对与自身利害相关的重大条约，张常常采取拖延、耍赖等方法，让日本无法如愿。“二十一条”及其复约中，有很多关于东北的条款，张作霖曾下达密令，予以消极抵制。前文所述为应付郭松龄反奉而与日本签订的密约，以及“满蒙五路”的条约，也因长期拖延没有兑现，曾引起日本内阁和关东军的不满。⑨
在日本的立场，本期望奉系势力局限于关外，如此在利用其维护日本在东北的利益时，较容易控制。但羽翼丰满的张作霖野心膨胀，率军入关，遂不可避免与日本人发生冲突。
1928年4月，奉军不敌北伐军，节节败退。日本担心战火被引向关外，遂警告张作霖：
“将来奉军败兵如经山海关，军须将其缴械”。
日本催促奉军尽快返回东北，并索要更多特权。张作霖则希望日本能支持他继续留在北京。日张矛盾日趋激化。关东军遂策划皇姑屯事件，炸死了张作霖。
在河本大作看来，除掉不再听话的张作霖，有三大好处：第一，奉系会四分五裂，因为“他们只是喽啰和头子的关系结合的私党”；第二，奉系崩溃，“从而引发满洲大乱”；第三，满洲大乱，“将成为于东三省建立新政权之契机”。关东军希望以张作霖之造成东北大乱，实现“满蒙独立”。⑩
综而言之，将张作霖塑造成不畏日本、力争国权的爱国军阀形象，并不符合史实。为自身利益，张与日本人的合作是积极的；同样，为自身利益，张与日本人之间也矛盾重重。“爱国”这种事情，并不在张的决策天平之上。
图注：张作霖的座车被炸后，消防队员、救护人员在现场实施救援
注释
①这类段子，见于各种通俗历史读物，如安子：《正史背后的中国军阀》，外文出版社2014年，第7页；②《日本外交文书选译：关于辛亥革命》，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第72、77页；③车维汉等：《奉系对外关系》，辽海出版社2000年，第93页；④沈予：《日本大陆政策演变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第257页；⑤⑧赵英兰：《派系与外交：民国时期对日外交思想研究》，吉林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61—163页，第171—179页；⑥陶尚铭、关根勤：《张作霖的日本顾问》，《“九一八”事变资料汇编》，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年，第18页；⑦（英）加文·麦柯马克：《张作霖在东北》，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第139、140页；⑨王海晨：《从“满蒙交涉”看张作霖对日谋略》，《史学月刊》2004年第8期；⑩崔艳芳、仲晨星：《皇姑屯事件是日本武力解决“满蒙问题”的开始》，《大连近代史研究》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