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拍马屁往事：厉害了！我的蒋总裁 | 短史记
文 | 谌旭彬
1943年11月7日，蒋介石在日记里，记载了一场“拍马屁风波”。
日记原文如下：
“雪耻。上午党政办二十八期开学典礼，本准予同时举行党员献鼎典礼，以为制送一小纪念物，以志本党取消不平等条约之永久纪念。惟见报载，该鼎耗费金钱二百万元,为时一年有余，又要用数人抬杠，殊甚骇异。今晨到党政班时，正实习典礼至卄分钟之久，此种费时耗钱，无益于党国抗战与民生之事，在此战危时困军民穷乏之际，而举行此事，可谓无聊已极。此乃由组织部朱家骅毫无常识，只作謟奉之官僚生活，可痛已极，乃斥责其非，一面令其作罢,故仅举行开学典礼。对于献鼎五百余人，远道而来者，在开学致词时，乘便训导，并说明作罢理由，使一般党员亦能多得一教训，以后使之务实而不尚虚文也。”①
大意是：当天是中央训练团第28期举办开学典礼，蒋介石前去讲话。同时安排了一次“党员献鼎典礼”的活动。蒋原本以为，这次活动是赠送一种小鼎，作为美、英取消所有对华不平等条约的纪念。不料到了现场，发现并非小鼎，而且耗费甚巨，筹备时间长达一年有余，连献鼎典礼演习亦长达二十多分钟。蒋于是大发雷霆，痛骂运作此事的组织部部长朱家骅，说他搞这种事，费时耗钱，无聊已极。
图：朱家骅
任职于蒋介石侍从室的唐纵，在当天的日记中，有与蒋介石相似的记载：
“上午中训团开学，组织部将举行献鼎典礼。委座以工料甚贵，典礼隆重，大怒。责备朱部长不是。此时前线将士浴血抗战，何能如此耗费，作此无益之事。时贤多赞委座英明。”②
时任国民党铨叙部次长的王子壮，在1943年11月12日的日记中，对此次事件的现场，有更详细的描述。
据王披露，向蒋介石赠献“九鼎”，是朱家骅所领导的组织部下属的“学校工厂党部”的主意。献礼当天，推选了朱家骅为献礼人，何应钦代表蒋介石参加了献礼预演。因亲见预演耗时25分钟之久，且鼎非纪念性小礼品，而是正规的铜鼎，蒋介石大怒，把朱家骅召至主席休息室高声斥责，骂他搞这种事情，“既无意义，又未合潮流，靡费及浪费时间”。
日记原文如下：
“本星期日，中央训练团举行二十八期开学典礼，组织部所属之学校工厂党部亦举行献九鼎礼。推组织部长朱家骅为代献人。原以此举纪念新约成立，表示盛大之祝典。不意事先预演，由何总长代表，因费时达二十五分钟，及见鼎为正式之铜鼎，即召朱部长至主席休息室，高声斥责不应出此，谓作事须有意义，符合时代潮流，而此举既无意义，又未合潮流，靡费及浪费时间，殊为不当。旋出而行开学礼，言及党员应知耻，则指献鼎为不知耻，并声言不用再献，我接受各位的意思好了。此事予朱骝先部长以当面责斥于大庭广众之中,至使人难堪，故朱氏有不愿干之表示。”③
图：王子壮日记，记载蒋介石责备献九鼎之举“不合时代潮流”
在日记中，王子壮认为，出现这样的拍马屁闹剧，朱家骅固然值得批评，但蒋介石自己那种“英雄自喜之心”，也有责任：
“总裁以雄才大略，本不免英雄自喜之心。近年以总裁身旁至少诤言，且往往蒙蔽事实以饰非。如物价高涨，彼并不深知，外出购物，左右则先嘱店铺低喊物价，此种作伪甚非国家之福，其尤者更利用弱点以邀总裁之欢心，献鼎之动机实难逃此种责备。当此国家危急，前方浴血抗战，后方民生疾苦之时，新约虽成，只是我国在国际上之转机，收复国土来日更有大难，于此时期献鼎志盛，未免太早。”④
蒋介石责骂朱家骅的献鼎之举“未合潮流”，大略是说“进献九鼎”乃帝制时代颂扬君王的落后路数，与现代国家的自由民主理念格格不入。这种指责自然是恰当的。“总裁虽具英雄自喜之心，但于国际舆论则颇知注意”，这是王子壮对蒋介石的一句中肯评价。
此外，王子壮还提到，朱家骅献鼎之前，曾写了报告请示蒋介石，“彼并未有何反对之表示，且在签呈上批一‘阅’字，其意盖谓‘知道了’”。此点也可与蒋介石日记互相印证——蒋日记中有“以为制送一小纪念物，以志本党取消不平等条约之永久纪念”一句，可见他事前确实知道有献鼎这么一件事情。按蒋的说法，他只是没有料到进献的是真正的“九鼎”。
图：平桂矿务局回复朱家骅执掌的组织部，其中提到，因路途遥远，该局只能派一人出席“献九鼎典礼”（图片引自台湾“国史馆”）
这场献鼎闹剧，也确如蒋介石日记所言，酝酿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
早在1943年2月27日，中央社曾刊发过一篇《铸九鼎呈献总裁》的报道，详细介绍了献鼎行动的发起经过和直接参与者：
“工厂矿场暨大学党部，为庆祝中美中英新约成立，纷电组织部朱部长，发起铸鼎奉献总裁致敬，全国大学暨工矿党部，曾联合举行筹备会三次，决定铸造铜鼎九座，以资隆重。九鼎式样，筹备会已聘定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主持设计，另请顾颉刚、杨定襄撰就鼎铭，一切技术制造事宜，均由民生机器厂承办，现在九鼎模型业已依照设计图案，妥善制成，正由民生厂厂长周茂柏及工程师多人指导技工铸造。”⑤
亦即：发起者是组织部下属的“全国大学暨工矿党部”。献鼎的契机，是中美、中英签订新约，宣布废除以往所有不平等条约。参与设计样式和撰写鼎铭的学者有马衡、顾颉刚等人。具体的制造者是卢作孚的民生机器厂。
图：1943年1月11日，驻美大使魏道明与美国国务卿赫尔签订《中美新约》，废除美国在华治外法权
据这篇报道披露，前八个鼎上，刻有顾颉刚所拟的八句铭文：
於维总裁，允文允武。亲仁善邻，罔或予侮。我士我工，载欣载舞。献兹九鼎，宝于千古。
大意是：厉害了！我的蒋总裁，你真是能文能武的伟大领袖……
第九个鼎，在礼仪序列中份量（不是指重量）最重，另刻有八个字：
协和万邦，以进大同。
这八个字，是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所改。顾颉刚原定的版本是：
万邦协和，光华复旦。
图：顾颉刚。顾当时在工作、生活上多蒙朱家骅援助，这是他愿意帮助朱撰写鼎铭的主要原因
据朱维铮的解读，这种改动，在意思上有非常微妙的变化。
“万邦协和”出于《尚书·尧典》中的“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大意是：
”帝尧告诫百官，放明白些，要使天下万国和睦共处。这是未然语，表示一种期盼。但顾颉刚将‘协和’与‘万邦’二词对调，意思就变了，变成已然语，暗喻蒋介石已使万国实现和谐。”
次句的“光华复旦”典出《尚书大传》：
“（这）是汉初的伏胜传下的一则故事。故事说，帝舜受禅十五年，天上祥云会聚，地上贤才齐集，百工合唱起《卿云歌》。领唱的正是帝舜，所作歌词四句，后二句为‘日月光华，旦复旦兮。’顾颉刚摘出“日月光华”一语，作为《九鼎铭》的一个主题，连同上句‘万邦协和’，分明是颂扬蒋介石创下与美英列强缔造新条约的伟业，已使中外各国和谐，好比日月普照世界，真是功盖尧舜。”⑥
简而言之，“万邦协和，光华复旦”这八个字，意思仍是“厉害了！我的蒋总裁”（於维总裁，允文允武）。马衡将其改为“协和万邦，以进大同”，多多少少，弱化了其中拍马屁的味道——至少，“以进”两个字，显示的是对蒋介石在未来的作为的期望。
让朱家骅和顾颉刚始料未及的是，这场“厉害了！我的蒋总裁”，换来的，却是蒋总裁的高声斥责：
“此举既无意义，又未合潮流，殊为不当。”
图：1943年11月，蒋介石参加开罗会议，与罗斯福、丘吉尔合影，时为“九鼎风波”后不久
注释
①蒋介石日记，1943年11月7日。
②公安部档案馆/编注，《在蒋介石身边八年——侍从室高级幕僚唐纵日记》，群众出版社，1991，第389页。
③（台）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王子壮日记 第八册》（1943年），第438~439页。
④同上。
⑤转引自：《顾颉刚全集：顾颉刚日记（卷5）》，中华书局，2011，第33页。
⑥朱维铮，《顾颉刚铭“九鼎”》，东方早报，2009年2月22日；黄圣乐，《对＜顾颉刚铭“九鼎”＞一文的几个疑问》，东方早报，2009年3月1日。
（本文还参考了：邓野，《向蒋介石铸献九鼎的流产与非议》，《近代史研究》2009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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