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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梦百年:中国科幻简史 | 短史记

谌旭彬 短史记 2019-02-23

文 | 谌旭彬


《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坐着空中飞车,在非洲尽情狩猎,乘着潜水艇,遨游南极海底,目睹同行者径直横穿鲸鱼之肚。


这是吴趼人1908年出版的幻想小说《新石头记》里的科幻情节。书中,贾宝玉离开清廷所造就的“野蛮社会”,进入了另一个“文明境界”。那里丰衣足食、和平安宁,科学文化极其发达,耕种机械化,可以人工制造雨雪,生活用具全自动,陆上有空中飞车,地下有“隧车”,海中有“水靴”,人可以在海陆空自由穿梭翱翔。


吴趼人说,中国要想复兴,中国人要想过上贾宝玉所见的“文明境界”里的好生活,就必须通过真正的“立宪”,来打破清廷治下的“野蛮社会”。


图:吴趼人之《新石头记》


这种“复兴情结”,是包括科幻小说在内的晚清幻想小说共同的主题。


比如,1910年出版的小说《电世界》中,“新中国”发明了一种电翅,只需不到三个小时就可以环绕地球一周。靠着这类技术,“新中国”轻松击溃了“西威国”的上千艘飞行战舰,然后在民族英雄“黄震球”的领导下,统一全世界,建立起了将世界各民族置于中国统治下的“大同世界”。


稍早一点,1908年出版的小说《新纪元》里,作者“碧荷馆主人”幻想,在公元1999年时,中国已是立宪政体,以前被列强强租之地已全部收回,拥有250万常备军、600万后备军,年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用来养兵,国家实力震慑世界各国。于是,中国政府传旨,命令黄种诸国及纳贡的附属国全部弃用公元纪年,改用黄帝纪年。以德、法为首的五大洲白种人国家遂也结成一体,部署如何抵制黄种人。世界大战爆发,两大阵营展开各种各样的科技战,最终黄种人阵营大获全胜,一直打到匈牙利,迫使白种人阵营签署和平协议,承认黄帝纪年,承认中国对匈牙利的保护权,向中国赔偿一千兆两白银,并保护中国在欧美传播孔教的权利。


图:“碧荷馆主人”《新纪元》封面


但“复兴”是困难的。1930年代,老舍的科幻小说《猫城记》里,已不再有对“复兴”的汪洋恣肆的畅想,取而代之的是浓厚的悲观。


书中,“我”和朋友从地球出发,进入火星气圈时发生了事故,飞机毁了,朋友死了,“我”在火星世界幸存了下来,被长着猫脸的猫人带入了一个火星文明古国“猫城”。一进入这个国家,“我”就意识到它即将灭亡,猫国人已经全部迷恋上了一种由外国人带来的“迷叶”,每日里沉浸在这种叶子带来的虚幻的精神焕发之中,不再致力于耕种和工作;城市脏乱不堪,到处是无所事事之人,教育腐败、文化堕落、学者无耻、政客荒唐,民众一方面恨外国人,一方面又对外国人惧怕得要命,同时非常热衷于内斗。最后,“我”亲眼目睹了猫人被凶残的“矮人”亡国灭种。


迷叶实为鸦片,猫城实为中国,矮人实为日本。《猫城记》披着科幻(火星国度)的外衣,实际上描摹的是1930年代的中国。作者让猫城亡国灭种,其实是希望中国不要亡国灭种。


图:1936年正义书局《猫城记》封面


对“复兴”的畅想,在1950年代重新启动。


迟叔昌在1956年出版了《割掉鼻子的大象》。故事的时间被放置在1975年,“我”被设定为一名新闻记者,去戈壁滩参观一座名为“绿色希望”的城市,在那里见到了一种被称为大象的巨型动物——“白猪-奇迹72号”,它是科学工作者“依靠科学”培育而成巨猪,是普通家猪体重的125倍。作者未曾想到的是,仅仅过了两年,就出现了“肥猪赛大象,就是鼻子短,全社杀一口,足够吃半年”的公社壁画。


图:《割掉鼻子的大象》也曾出版连环画


或许是觉得仅仅在陆地上把猪培育成大象,这样的未来畅想仍属保守,1963年,迟叔昌又出版了小说《大鲸牧场》,描述未来的中国人如何在海洋中“放牧”鲸鱼。在作者设计的宰鲸车间里,鲸鱼被流水线式地分割、清洗、包装,鲸甘油、龙涎香脂、鲸须塑料凳产品源源不断被生产出来。


上世纪六十年代著名的科幻小说,还有肖建亨的《布克的奇遇》(1962年出版)。布克是马戏团的一条小狗,不幸被汽车碾压而死。科学家们采用最新技术,把布克的头换到了另一条狗的身上,将它重新救活了。


图:1962年《布克的奇遇》封面


这篇科幻小说,呼应的是中国科学界当时正高度迷恋的“双头狗实验”。


约自1958年起,中国医学界开始效仿苏联,尝试“狗头移植”。1959年4月、6月,《人民日报》两次刊登文章,报道了苏联医生弗拉基米尔·杰米霍夫(Vladimir Demikhov)的“双头狗试验”。这两篇报道,又让中国医学界的“双头狗试验”热潮进一步升温。同济医院、山东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山东大学齐鲁医院、山东省立医院、河北医学院、哈尔滨医科大学……均曾进行过这方面的试验。这些实验得到了当地政府的高度关注和支持。


图:中国造双头狗“勇献”(图片来源:《怀雄心立大志 攀登科学高峰:哈尔滨医科大学附属第二医院实验狗头移植术成功》,《黑龙江医药杂志》1960年第2期。)


1958年拍摄的《十三陵水库畅想曲》,也可以勉强算作一部科幻影片。


影片前半部分讲述了革命领袖与劳动人民如何团结奋战160个昼夜修成十三陵水库,后半部分畅想了20年后(也就是1978年)当年的建设者回到旧地,发现这里已经成为一个丰衣足食、科技高度发达的人民公社——公社中,有能够同时结出多种不同香味的硕大水果的百灵仙树,养着如同河马一般的猪,有着可以对讲的电视、有声传真书信,科学家们已经完全掌握月球的情况、正准备前往火星……


图:《十三陵水库畅想曲》中的“有声影像传递书信”,相当于今天的视频通话。这对父母在信中鼓励女儿“要永远跃进”。影片观看地址:https://v.qq.com/x/cover/95n4goai4gozqz4.html


郑文光的科幻小说《共产主义畅想曲》,与《十三陵水库畅想曲》的主题异曲同工,而且也同样创作于1958年。小说第一章《三十周年国庆》,借工程师吴克灵之眼,畅想了1979年中国在科技上的伟大成就,包括:火星一号宇宙航船、亩产万斤的麦子、全自动化钢铁厂模型,连结海南岛与大陆的琼州海峡大堤、火山发电站、气象学家消灭了寒潮与台风、人造太阳已将天山冰川融化、沙漠已变成良田……


1963年摄制的《小太阳》,可能是中国第一部真正的科幻电影。影片讲述了几位少先队员,为了提高祖国的粮食产量,让北方的春天提前到来,在老科学家的帮助下,研制出了一个可以在发光的“小太阳”,并亲自将其发射送入太空。


图:《小太阳》剧情截图,想提前过春天的四位少先队员。观影地址:http://www.acfun.cn/v/ac4739676


“文革”结束后,关于“科幻该描写什么”出现了分歧。部分作家认为,科幻属于文学,不必负担对儿童的科普义务,也不必一定要去预见美好的未来。但更高昂的声音坚持认为,“科幻”首先必须是“科学”,其次必须是“童话”。简言之,科幻小说必须姓“科(学)”,不许姓“文(学)”


按照这个框框,当1977年第一部《星球大战》全球上映时(前三部未在中国上映),号称“中国科幻文学之父”的郑文光,曾猛烈批评该片对中国而言没有任何价值


“《星球大战》象我们拍摄的功夫片,就是打斗,但它用的武器是激光剑。影片很热闹,但这没有多少科学意义,也不能说明有很高的文学价值。现在世界上大部分科幻小说是这样,没有什么科学价值,也没有什么文学价值。它有的是商业价值,这是西方所追求的东西。在我们中国,不应该只去追求这种商业价值,……应该突出革命理想主义。……科幻小说是写给少年儿童看的,……要想到对孩子们的教育意义,教育他们勇敢,不屈不挠,教育他们热爱祖国,热爱劳动。”(郑文光,《谈儿童科学文艺》)


同样反感《星球大战》的钱学森,也站出来为中国科幻指路,呼吁作家们从太空抽身,去畅想2000年的中国农业现代化是何等模样


“科学幻想这一类影片可以搞,但它应该是科学家头脑里的那种幻想。……应该搞那些虽然现在还没有搞出来,但能看得出苗头,肯定能够实现的东西。……现在搞科学幻想片,太长远的东西是次要的,主要应配合四化,搞2000年的嘛。文艺界的朋友对太空的东西很感兴趣,但这不是我们的重点,……这不是好题目。什么是农业现代化,到了2000年是个什么情况,要给农民一个远大的理想,这是个好题目。”(霍有光/编,《钱学森年谱 初编》,1981年3月26日,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2011,P376。)


左,1977年上映的美国电影《星球大战1》;右,1980年上映的中国科幻电影《珊瑚岛上的死光》。


及至1983年秋,对“科幻小说”的批评,又与“清污”合流。批评的基调,也从姓“科”还是姓“文”,转变为姓“社”还是姓“资”。比如,1983年10月31日,钱学森在中国科协发表讲话,指责“有些人打着‘科普创作’‘科幻小说’的招牌,贩卖一些资产阶级、封建主义的破烂,因为它的影响面宽,我们必须十分注意”。


此后,中国的科幻小说进入了长达十余年的消亡期。科幻期刊从20余家锐减至只剩1家;作者群或搁笔或转行,也几乎消失殆尽。《三体》作者刘慈欣曾感慨,“此后整整十年,都没有找到可以发表科幻作品的地方。”(新京报,《刘慈欣:中国科幻文学的“异类”》,2008年12月10日)


《月光岛》和《温柔之乡的梦》,是80年代初颇具知名度的科幻小说。前者发表于1980年,故事中的主人公是为科研工作者,因政治问题被下放到只有36个居民的月光岛上去看守灯塔。主人公在岛上完成了自己的研究“生命复原素”,并意外救活了跳海自杀已死的恋人。故事的末尾曝出,岛上所有居民都是来自天狼星的外星人,他们来地球考察已有十年之久。恋人选择与外星人一起离开了地球,永远不再回来,理由是“地球人还未脱离动物的状态,野蛮!愚昧!自私!偏狭!虚伪!怯懦!残暴!粗野!……”


《温柔之乡的梦》也发表于1980年,讲述了身为科学家的“我”,从环球机器人公司娶回一位高级机器人丽丽为妻后,人生所发生的种种变化。因为丽丽在设定上对“我”盲目服从,沉浸在这种被服从的权力快感中的“我”,渐渐变得蛮横自私,甚至开始作恶,成为了一个“暴君”般的角色。“我”最后醒悟过来,选择与只懂得盲目服从的机器人妻子离婚。


这两部科幻小说背后的时代寓意,不言自明。


图:《温柔之乡的梦》封面


1990年代中期,科幻小说的创作环境开始有所变化。该写什么,不该写什么;该怎么写,不该怎么写;……这些曾困扰诸多科幻创作者的问题,已不再成其为问题。


时代有了新的焦虑。


1997年,王晋康发表科幻小说《生死平衡》,故事的梗概是:1977年,人类彻底消灭了天花,但有不明身份的人取走了世界上最后一个天花病人的病毒样本。2031年,L国向C国发动细菌战,半个多世纪前取得的天花病毒已被他们培养成了更强大的变异体,这些变异体被投向C国,导致居民成批发病。世界各国紧急援助C国,但西医疫苗在不断更新的新病毒面前束手无策。这时候,来自中国“平衡医学学派”的民间中医皇甫林,利用几十味中药配置成一种“人体潜能激活剂”,通过激发人体免疫系统的潜力,挽救了C国民众,同时也向现代西方医学理论提出了有力的挑战。


《生死平衡》里“中医拯救世界”的主题,在20余年后号称“正式开启中国科幻电影元年”的国产科幻电影《流浪地球》之中,又有了新的“进化”。一如人民日报微信公众号文章《果然,能拯救地球的,只有中国人》所言:


“中国的科幻,一直都有着有别于欧美科幻的不同的文化内核。……在《流浪地球》里我们看到了一种理念,一种将全人类团结在一起‘集中力量办大事’的理念。……虽然《流浪地球》是一部中国科幻,但是丝毫没有凸显出中国的地位,可以说作者甚至在可以(刻意)弱化中国人的身份,而是把整个人类当做一个命运共同体在撰写。这就和一些好莱坞科幻很不一样了。”


科幻是一种梦想。


时代在变,中国科幻所承载的梦想,也在变。

(完)


图:人民日报官方微信公众号刊文赞誉《流浪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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