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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知识分子,为何喜欢自称“支那人”? | 短史记

严汣霖 短史记 2019-07-31
问:能不能谈一谈“支那”这个词的演变历史?


一般认为,“支那”一词来自印度,是古印度人对古中国的称呼。《摩诃婆罗多》与《罗摩衍那》中,均以“Cina”称呼中国。


隋唐两宋之时,印度梵文佛经中的“Cina”被中国人音译成了“至那”“脂那”“支那”等词。比如,唐代《法苑珠林》中,有“梵称此方为脂那”之语;辽代僧人的《龙龛手镜.序》中称,佛教“演于印度,泽布支那”;明末钱谦益的《牧斋有学集》中也说,“脂那为君子之国,周礼之所化”。


有意见认为,再后来,“Cina”又演变为“China”,成了西方世界对中国的通称。


古印度为何将中国称作“Cina”,学术界目前还有颇多争议。有人认为“Cina”是“秦”的音译,有人认为是“齐”的音译;也有人认为这个词与丝绸有关,还有人认为它可能源于苗语词汇。


由《大唐西域记》中“摩诃至那”(大至那)等词汇可知,“支那”在古代至少是一个中性词,或者还可以认为它略带尊称意味(否则很难与“摩诃”这类词搭配使用)。


不过,在中国古代相当长的时间段里,“支那”一词的使用规模很小。它变成一个常见、常用词汇,是清末最后十年间发生的事情。


这种变化,与知识青年对清廷的反抗,有直接关系


比如,钱玄同回忆,他于清末留学日本时,绝不肯说自己是“清国人”,而必称自己是“支那人”。当被人视作“清国人”时,钱玄同甚至会勃然大怒:


“那时日本称中国为‘清国’,留学生们写信回国,信封上总写‘清国某处’。我是决不肯写‘清国’的,非写‘支那’不可。有人告我:日本人称清国,比称支那为尊重。我说:我宁可用他们认为轻蔑的‘支那’二字;因为我的的确确是支那国人,的的确确不是清国人。我在日本时做过一件可笑的事。一九O八年的冬天,载湉和那拉氏相继死了。过了几天,驻日本的‘清国公使’胡维德发丧举哀,我住的那个旅馆主人忽然给我们吃素。我诘问他,他竟用吊唁的口气侮辱我,大意说:‘因为贵国皇帝崩御了,今天是贵国人民不幸的日子,所以……’我哪里受的住这样的侮辱,不等他说完,即将素菜碗往屋外摔去。”(钱玄同,《三十年来我对于满清的态度的变迁》)


图:钱玄同


这种因不愿承认自己是“清国人”而刻意强调自己是“支那人”的风气,大体始于甲午战争之后。此战的惨败,让部分知识分子“创巨痛深”“绕室彷徨,未知所出”,从清廷的拥护者,变成了清廷的反对者。谭嗣同“求为陈涉、杨玄感”(想做反秦的陈涉、反隋的杨玄感),就是其中的典型。“清国人”的身份认同开始消失,“支那人”取而代之——1898年,谭嗣同牺牲后,《东亚评论》杂志刊登了他的传记及照片,照片题字赫然正是“支那大侠浏阳谭君遗像”。


稍后的庚子年之乱,加速了“清国人”身份认同的崩溃,那些怀抱救国理想、身处时代前沿的知识分子,对“支那”一词的使用,也变得更加频繁。


比如,1904年,严复写诗称赞林纾翻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说“可怜一卷《茶花女》,断尽支那荡子肠”;同年,孙中山所写的英文文章“The True Solution of Chinese Question:  An Appeal to the People of the United States”,由胡汉民等人翻译为中文,标题正是《支那问题的真解决》。


晚清最后十年里,作为“清国”的对立面,“支那”成了一个带有强烈革命性的褒义词。康有为之女康同璧曾自豪宣称,“若论女士西游者,我是支那第一人”;梁启超有笔名“支那少年”;黄兴创办的杂志,名为《二十世纪之支那》。1902年前后,章太炎等人在日本发起“支那亡国纪念会”,遭日本政府禁止。章太炎等被带至警署,留下了这样一段对话:


“既至神乐板警察署,警长首问各人籍贯为清国何省人。太炎答曰:‘余等皆支那人,非清国人。’警长大讶,继问属何阶级:‘士族乎?抑平民乎?’太炎答道:‘遗民。’警长摇首者再……”(冯自由,《革命逸史》初集,第59~60页。)


这种“我是支那人不是清国人”的身份认同,在清末的留日学生中颇为普遍。1907年,日本早稻田大学清国留学生部的毕业生中,有37人在“纪念题名录”的题辞中写下了自己的籍贯,其中,18人写的是“支那”,12人写的是“清国”,7人写的是“中国”或者“中华”。


图:愿做“支那人”而非“清国人”的章太炎


与“支那”在中国知识界节节攀升为褒义词大约同期,它在日本知识界,却有着另一种相反的变化趋势。


按佐藤三郎《近代中国交涉史研究》的总结,直到19世纪中叶,日本还很少使用“支那”一词;明治维新后至二战结束,这段时间日本朝野经常性使用“支那”一词——清廷尚存时,日本或称之为“清国”,或称之为“支那”;清廷灭亡后,“支那”变得更常见了。


甲午之前,在日本知识界,“支那”大体相当于一个中性词,其后既连结赞誉,也连结批判。


比如,1875年,日本思想家中村正直撰文《支那不可侮论》,内有中国“如今已成为鞑靼人的王朝,支那有识之士难以施展拳脚”“支那人民具有思想之才”等词句。而在1871年江藤新平呈递给大纳言的对外政策意见书里,“支那”一词是与“人民愚顽,技艺拙劣,国政不振,盗贼频生,衰溃已极”连结在一起的。更早一些时候,福泽谕吉1869年撰写的《世界国尽》一书中,“支那”一词之后,紧跟着的是“国势颓败、风俗渐衰,而不知修德,惟我独尊,不知世外形势,高枕休眠,加之暴君污吏肆虐天下,恶政当道,欺压下民,终遭天罚”。


图:1904年日本印制“滑稽欧亚外交地图”,图中有“支那”字样


甲午战争是一道分水岭。清廷的惨败,使得“支那”一词,在日本知识界逐渐沦为了落后、腐朽、专制、愚昧的同义词。


与严复、钱玄同、梁启超、章太炎、孙中山等人不同,日本知识界并不区分“支那”与“清廷”,所有可以施加在“清廷”之上的贬义词,均被同样施加在了“支那”一词上面。


自甲午年开始,中日两国不断交恶,中国不断在交恶中显露自己的内政失败与外交无力。到了1910~1920年代,“支那人”已渐渐等同于“清国奴”(尽管当时清廷已经灭亡)。1913年,郁达夫留日之时,他已经无法像前一辈旅/留日知识分子,如章太炎、钱玄同等那般,以自居“支那人”为荣了。


在小说《沉沦》里,郁达夫如此写道:


“日本人轻视中国人,同我们轻视猪狗一样,日本人都叫中国‘支那人’,这‘支那人’三个字,在日本,比我们骂人的‘贱贼’还难听。


1919年,一位笔名“浮生君”的留日学生,如此描述自己所感受到的附着在“支那”二字上面的歧视:


每逢形容不正当之行为,则必日“支那式”借以取笑。……虽三尺童子,一见华人,亦出其一种丑态曰‘支那人支那人’,恍若以支那二字代表华人之万恶也者。”(王拱璧,《日本外交之概略——对支根本政策》)


吴玉德于1921年留日,他的主观感受,与郁达夫、浮生君是相同的:


“当时日人称呼中国人有几种名称:客气的是‘民国人’,其次是‘支那的客人’,卑称也是普遍的叫‘支那人’,侮辱性的是‘清国奴’。”(吴玉德,《留日杂忆》)


到了这个时候,尽管前辈知识分子如孙中山等,仍常在文章、书信中按旧日习惯自称“支那”(如1923年孙在给犬养毅的信函中,多次言及“支那之四万万人民”)新生代知识分子对“支那”一词的印象,却只剩下了屈辱与歧视——毕竟,他们中的很多人,没有经历过“我是支那人不是清国人”这种身份认同上的革命。


他们所耳闻目睹的,是“支那”一词的后面,连结着各种各样针对中国和中国人的贬义词。


图:1940年李香兰电影《支那之夜》广告


1930年,民间的主观感受,终于上升为外交问题。


国民政府中央政治会议通过决议,要求外交部通知日本政府,“今后称呼中国,英文须写National Republic of China,中文须写大中华民国”,若公文中再出现“支那”字样,外交部须断然拒绝接受。此后,日本政府在公文中统一改称中国为“中华民国”,但民间机构仍常用“支那”一词。


图:朝日新闻社出版的《北支事变画报》


抗战期间,“支那”一词在沦陷区盛行。抗战胜利后,中国政府驻日代表团通知日本外务省,不许再用“支那”。随后,日本政府下达文件给报社、出版社及大专院校,“今后不必细问根由,一律不得使用该国所憎恶之名称”。

(完)


参考资料

①忻剑飞,《China——支那:文化现象的历史性》。

②(日)佐藤三郎,《近代日中交涉史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③刘家鑫,《日语中“支那”一词蔑视中国之意的历史成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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