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有没有让司机跪着开汽车? | 短史记
说一说“慈禧让人跪着开车”这个传言。
此说流传甚广,基本情节是:
♦ 影视剧中“慈禧让司机跪着开车”的桥段
袁世凯确实给慈禧送过汽车。其中一辆现在还陈列在颐和园内。但“慈禧让司机跪着开车”之说,却是没有史料依据的谣言。
据裕容龄(中国驻日本公使裕庚之女,1904-1907年间,做过慈禧的贴身女官)1957年出版的《清宫琐记》,袁世凯先后两次向慈禧进贡车辆。第一次是“一对三轮自行车”,慈禧很喜欢这种车子,曾“骑着这辆车在院子里绕了一小弯,太监们扶着,我们在后面跟着”。但“太后骑三轮”在王公大臣们看来实属不雅,故以“如有失闪,大家都担当不起”为由劝慈禧不要再骑,“慈禧听了很生气,对我们说:你们看,连我骑个自行车都有人管着”。
第二次进贡的是汽车。具体时间是1904年4月份前后。《新闻报》当年有这样一条报道:“解呈汽车述函 京函云:北洋大臣贡献皇太后之电汽车八辆,已委都司王某敬谨解送到京。其车皆用黄龙幔遮护。闻雕镂之精工及铺陈之华丽,皆萃合中西之长,为向来陈设所未有。此次幸园,即拟乘用。”
报道里提到的“北洋大臣”,便是指袁世凯。
♦ 《新闻报》当年的报道
但慈禧没有坐过这批汽车。据裕容龄回忆,其中缘故是担忧坐汽车比较危险:
“大内又有新式交通机关二。其一即为短距离之轻便铁道一线。起点于宫门之入口处,而止于太后寝宫之外。一切机关俱完全。特较平常者略小耳。建筑此线者,为一中国新党官员,其欲使太后知铁道之便利与其利益。藉此以诱起太后兴筑中国铁道之计划。然太后殊不喜坐此出游,则以汽机声太震荡及车座太偪仄耳。又其一则为汽车是也。大内所有不下十余辆,皆为中国之出洋官员所进呈,藉博主上之欢悦者也。中有一辆作黄色,绘以双龙,玻璃室内设宝座一,则为太后御用之汽车。”
♦ 袁世凯进贡给慈禧的汽车。这是后来的复原品,与卡尔女士描述的“绘有双龙”且有“玻璃室”的御用汽车样式不同。
“然太后从未曾出座一试。则此中有一难解决之问题焉。故事,宫监在太后前不准有坐,而驾驶汽车则非坐不可。如是,则太后乘汽车时,其座前必有一汽车夫坐于其侧。岂非与故例大相抵触,而有失主上之体统乎?故宫中诸人商量甚久,终莫能决。然太后亟欲一试以为快,虽破旧例亦非所恤也。特终为他人所谏阻。盖除与故例抵触外,尚惧有意外之危险也。故当予在大内时,太后始终未尝一试。然予意太后之志极坚定,终有偿此宿愿之一日也。”
当时的宫内,确实没有能够熟练驾驶汽车的司机。那时,汽车刚刚进入中国,不要说宫内,社会上也很难找到能够熟练驾驶汽车的中国人。后宫之中又不便请外国人常驻。缺乏合格的驾驶者,确实是个问题。
而且,即便有合格的驾驶者,慈禧身边之人为求无过,也会竭力阻止她乘坐汽车。可供参考的一个例子是:1890年,光绪皇帝从驻京洋人处弄到一辆自行车,在紫禁城内骑行了一次,因辫子卡入后车轮摔了一跤,其身边之人自此再也不敢让光绪碰自行车。
再者,在1904年前后,中国媒体上也随处可见汽车安全性的讨论。游历过海外,见识远甚于慈禧的康有为,其《大同书》(约写于1901~1902年)中,便有一小节专谈“汽车碰撞之苦”,对汽车“飙驰电驶,一往无前”,稍有不慎就“全车立碎,人物皆飞,头臂交加,血肉狼藉”感到万分担忧。游历过海外的康有为尚且如此,宫中之人不愿慈禧冒险乘坐汽车,也很可理解。
♦ 左起,瑾妃、容龄、慈禧、德龄、容龄之母、隆裕
那么,“慈禧让司机跪着开车”这种说法,究竟来自哪里呢?
据笔者推测,很可能来自对芮恩施(Paul Samuel Reinsch)回忆录的一种曲解。
芮恩施于1913-1919年间,出任美国驻华公使,1922年在美国出版了自己的回忆录,1923年去世。1982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芮恩施回忆录的中文版,题为《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1913-1919年美国驻华公使回忆录》。
书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芮恩施1913年才来到中国,没有机会接触慈禧。他的上述文字,显然得自道听途说——卡尔女士关于慈禧的回忆录在美国有颇多流传,芮恩施来华担任公使,搜集与中国有关的资料时,很可能看过卡尔女士的书。但卡尔女士未提及礼部参与过慈禧坐车问题的讨论,现存史料中也见不到礼部讨论此事的证据。“礼部”云云,当是出自芮恩施个人的“想当然”。
♦ 芮恩施(1869~1923)
除此之外,芮恩施的这段回忆还有两个值得注意的地方:
(1)据回忆录原文,“慈禧让司机跪着开车”并非史实,而是芮恩施个人的一种设想。芮恩施说得很明白:“我想,如果他们能有更多的时间的话,也许会想出一种叫司机跪着驾驶这辆御用汽车的办法。”意即“慈禧让司机跪着开车”这件事情并未发生。遗憾的是,1982年芮恩施的回忆录中文版由商务印书馆发行后,“慈禧让司机跪着开车”这一芮恩施的假想,却被曲解成了一种“史实”,出现在了各类历史读物之中(据笔者的有限所见和检索,在此之前,中文知识界几乎找不到“慈禧让司机跪着开车”之说)。
(2)在卡尔女士的回忆录里,慈禧是一个愿意打破旧例去尝试乘坐汽车的人。她没能坐成汽车,是因为周边之人担忧汽车有危险竭力阻止。而到了芮恩施的笔下,慈禧愿意打破旧例的情节被略掉了,她没能坐成汽车的原因,也变成了她仍坚守在陈腐的旧例之中。这个变化,或许可以用“纣王陷阱”来解释——论语中,子贡曾感慨:“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纣王做了很多坏事,但没坏到传言中那种程度。然而,正因为他做了很多坏事,所以天下的坏事慢慢地就全归到他头上了。慈禧太后的情况其实也是如此。她在人生的晚年以强化皇权为第一要务,有许多阻碍时代变革的举措(她连废除科举都不愿意,最后是由地方督抚们联合起来借着日俄战争的奇耻大辱相逼,慈禧才勉勉强强答应)。她给自己挖了个“纣王陷阱”,然后跳了进去。所以,在芮恩施的印象里,她就应该是个死守旧例不许汽车夫坐在前侧的顽固之人。
回到慈禧没能坐成车的真实原因——被身边之人以安全性不足为由阻止——还能见到另一个有意思的事实:许多“守旧”行为的背后,均有着切实的利害考量,不是脑子跟不上时代才守旧,也不是为了守旧而守旧。对伺候慈禧之人而言,最大的利益是慈禧身上任何意外都不要发生,为了保证自己的利益,他们必定想尽办法阻止慈禧在生活中接触新鲜事物。正如当年光绪身边的太监们竭力阻止光绪骑自行车一样。
类似的案例还可以再举一个。1921年前后,溥仪决定在紫禁城内安装电话,结果内务府众人群起反对。溥仪的外籍教师、英国人庄士敦(Reginald Fleming Johnston)认为,反对者的理由是:“如果皇上装了电话,随便什么人只要知道了皇上的电话号码,就能打过来聊天,那样有失皇上的威严;除此之外,如果让某些革命党、反对派知道,他们也许会打电话过来侮辱谩骂皇上。”
庄士敦是个外国人,不了解紫禁城的游戏规则,所以他将内务府明面上的说辞当了真。反倒是他的学生溥仪,深知内务府的“保守”另有切实的利益考量:
光绪骑不成自行车,慈禧坐不成汽车,溥仪装个电话身边人群起反对,其内在逻辑,大体是一样的。
①裕容龄,《清宫琐记》,北京出版社 , 1957年,第79页。
②康有为,《大同书》,甲部第二章“天灾之苦”。
③(美)保罗·S.芮恩施,《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1913-1919年美国驻华公使回忆录》,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89页。
④爱新觉罗·溥仪,《我的前半生》,,东方出版社,2007年,第24页、第119页。
⑤卡尔女士著,陈霆锐译:《慈禧写照记》,中华书局1917年版,第176-177页。
⑥庄士敦著、富强译,《紫禁城的黄昏》,译林出版社,2016年,第152页。
⑦《解呈汽車述函》,《新闻报》1904年4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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