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域 | 《老子》五千言,却有这么多不同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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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研究可谓汗牛充栋,而且意见往往相左。不过《老子》只有五千言,却有那么多不同的解释,借用高明的话说,那就是大部分解释必然有错。为什么大部分解释会出错呢?究其原因,是这些解释者并没有理解《老子》作者的主张,而是不自觉地站在《老子》作者所反对的立场上来解读《老子》。以下几则例子显示了《老子》研究中的这种通病。
原文 :《为什么会读错<老子>》
作者 | 东京大学博士、旅日专家 黄亚南
图片 | 网络
“执大象,天下往”的“往”
到底是去还是来
自河上公把第35章“天下往”的“往”字解释为“归往”之后,历代注家学者均沿用。但是,这样的解释恰恰成了用《老子》所批判的思想来解读《老子》的典型。
首先,古语中“往”并没有归往的含义。《庄子·逍遥游》曰:往而不返。《说文》曰:往,之也。高亨说:《说文》的“往,古文作迋”,《广雅·释诂》的“廷,归”。不过他在1980年出版的《老子注译》里删去了这条注释,而简单地注解为“归附”。古人用词比较宽,“往”可以解作“归”,但不等于所有的“往”就是“归”。
《老子》第35章第一句:“执大象,天下往。”王弼注:“大象,天象之母。”这个注不甚了了。而河上公就直白地注:“象,道也。”这属于把什么都称之为道的简便,而这个注基本上统治了千年之久。然而,王弼的注之所以不甚了了,是因为《老子》第41章有“大象无形”,就算象就是道,也是无形的道。正如李零所说,表面上看,好像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那又如何让天下归往呢?
如果把“往”解释为“归附”的话,当然有问题。河上公说,万民归往而不伤害。杨宽说,战国时期的战争目的就是兼并。兼并就是夺取土地,而夺取土地是为了夺取农民,而夺取农民是为了夺取租税。在战国时代,王者对“人徒之众”应该是多多益善的,哪里会有“往而有害”之说呢。
所以,这里只能解释为执表面看来没有什么吸引力的无形大象,天下百姓会纷纷散去。而这一散去正是天下太平的表现。只是这样的说法与千年来的传统思维相悖,但这就是老子的主张,说得非常分明。因为下面老子以“过客止”与“天下往”为对句,作了进一步的强调。《老子》是拿“执大象”和“乐与饵”作对比的。“执大象”就会“天下往”,而“乐与饵”就能让“过客止”。要让大家停住离去步伐的不是无形大象,而是美酒妙曲。现实如此,不容置否。
“往”是不能解读为“归附”的。把“执大象,天下往”的“往”解读为“归附”的,其根源在于:解读者陷于“其曰王者,民之所归往也”的思想里而无法自拔。而这种思想和《老子》思想是不相吻合的。
“介然有知”
到底有没有“知”
陈鼓应对《老子》第53章第一句的今译:“假使我稍微有些认识,在大道上行走,担心惟恐走入了邪路。”这句话很不好理解。为什么“稍微有些认识”,“在大道上行走”得好好的,又会“担心惟恐走入了邪路”呢?
汪致正译读:“假如我稍微有些常识,就会在宽阔的大道上行走,这只是担心误入歧途。”这同样不好理解。因为“担心误入歧途”,所以才“在宽阔的大道上行走”,难道这就是“常识”吗?
帛书甲作:“使我挈有知也……”帛书乙作:“使我介有知,行於大道,唯佗是畏。”帛书甲乙本中“挈”和“介”之下均没有然字。高明指出:“介”乃“挈”之借字。《说文》:挈,悬持也。引申为持握或掌握,但高明的解释是假使我掌握了知识。只要“挈有”不是一个词,那么,按照高明的解释,“有”和“挈”便是同义反复了。而高明的解释实际上等于放弃了对“挈”“有”其中一个字的解释。
王弼本作:“使我介然有知。”陈鼓应引《列子·杨朱篇》“无介然之虑者”。《释文》: “介,微也。”顾本成疏:“介然,微小也。”从而解释“介”为“微小”。所以,形成了“假使我稍微有些认识”的译文。
劳健说:“《荀子·修身篇》: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杨注:介然,坚固貌。此亦当如杨解,谓知之确,信之坚,故无惑于便巧虚张而归平实,行于大道也。”所以,古棣认为,“劳说甚是”,解决了“介然”的解释问题。同时他还认为“介然”是上古习惯用语,帛书是抄漏了“然”字。而帛书中的“挈”不能解作“掌握知识,懂得道理”,作提纲絜领,于《老子》本文则不通。
马叙伦认为“介”借为“哲”,《说文》曰:哲,知也。高亨认为:介读为黠,介黠古通用。《广雅·释诂》:黠,慧也。这样的解释等于把“介”与“知”重叠,但前人并无这种用法。李零从知的角度提出新解:“知”不一定都是知识,古代训诂往往指相知相识,或相知相识的人。如《史记·李将军列传》:“余睹李将军恂恂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知”就是指认识自己、熟悉自己的人,“不知”就是不认识、不熟悉自己的人。李零解释说,带着熟人走在大道上……似乎可通。但这里是“使我挈有知也”,在知的前面有一个“有”字。这个“有”如何解释?“知”可以指熟人,“有知”是不是也能解释为熟人呢?古人有“有知”的说法,如《礼记·三年问》:“凡生天地之间者,有血气之属,必有知。”南朝梁范缜《神灭论》:“人之质所以异木质者,以其有知耳。”“有知”不能解释为熟人。所以,这里的“知”还是应该解释为知识。
介,从造字本义来看,是裹在士卒身上的护革,可引申为包裹、武装。《左传·宣公二年》中有“既而与为公介”之句;《史记》中有“介胄之士不拜”之句。所以,这里的“介”可以理解为充分掌握的意思。同时,“使”字除了古棣认为应该作“夫”字解之外,其他学者都承袭了王弼注的“若使”注解。但是这在语气上并不通顺,这里的“使”字不应该看作是语气助词,因为这个字在这里具有重要的作用。“使”字应该是“即使”的意思。在“使有十百人器而勿用”之后,紧跟着“使民重死而不远徙”,按理说,出现在同样句型里的这两个“使”字应该是同样的解释,但是从王弼开始的学者几乎都毫无疑义地把前面一个“使”字解读为“虽然”“即使”,而把后面的一个“使”字解读为“让”。这句话应该这样解释:即使我掌握再多的知识,在大道上行走,也是害怕会误入歧途的。掌握知识并不保证人不走邪路,这样的解释也符合《老子》“为学日益,为道日损”的说法。但是,如果认为为学和为道都是需要的,就无法很好地解释这句话。
有道者还是有欲者
帛书甲乙第24章、第31章俱作:有欲者弗居。而世传诸本都作:有道者不处。现代研究者基本上都采信世传本。许抗生直言有欲者是误会字,并在第31章处断言:有欲者弗居于老子无为思想不合。高明指出,欲字在此当假为裕,《方言》卷三:裕,道也。“裕”“道”二字不仅义同,古音亦通。“有欲者”当作“有道者”,无可怀疑。虽言之凿凿,但事实并非如此。
首先,从“欲”转到“道”,当中还需要经过“裕”,颇为费力,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用“道”字?实际上《老子》第77章有“唯有道者”的用法,所以,可以直接用“有道者”,又何必在此费力呢?其次,如果“欲”可以转到“道”,那么,第38章的“恒有欲”是不是也可以转借为“恒有道”呢?第64章的“欲不欲”是不是也可以转为“道不道”呢?在同一部书里,不应该某处可转而某处却不能转吧。第三,“有欲者弗居”恰恰是老子批判的东西,怎么会于老子思想不合呢?也有学者不认为有欲者是误抄。承认帛书不是误抄的学者,实际上并没有跳出赞同有道者的学者的思维窠臼,即《老子》在这里不应该说是有欲者。
即便是可以读为“有道者”,那么前面已有“物或恶之”,不是说大家都讨厌吗?那样的话,有道者不处不居也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人云亦云,不是“我独异于人” 的老子风格。古棣认为,第72章的“是以圣人自知而不自见,自爱而不自贵,故取彼取此”应移入第24章,则条理一贯。此说似可信。但是,大家都那样做,已经说明有道者也那样做并不可贵了,如果圣人也那样做的话,就是把圣人等同于一般人,岂不降低了圣人的身份吗?可见,采信有道者的说法似乎并不妥当。
实际上问题出在这里的断句位置。第24章陈鼓应的原文断句为:“其在道也,曰:余食赘行。物或恶之,有道(欲)者不处。”断在余食赘行。但是,在今译的断句却是:“从道的观点来看,这些急躁炫耀的行为,可以说都是剩饭赘瘤,惹人厌恶。所以有道的人不这样做。”断在了惹人厌恶(物或恶之)。应该说今译的断句更能反映断句者的思想。这句话的意思是:剩饭赘瘤是惹人厌恶的,所以有道的人不这样做。但是,这种断句明显有问题。“物或恶之,有道(欲)者不处”连在一起在《老子》中出现过两次,说明这两句是连在一起的。所以,不能说“可以说都是剩饭赘瘤,惹人厌恶。所以有道的人不这样做”,而应该说“可以说都是剩饭赘瘤。但有人厌恶这种说法,所以有欲望的人不这样做”。第31章应该这样解释:兵革是不祥的东西。有人厌恶这种说法,所以有欲望的人不认为兵革是不祥的东西。君子平时以左方为贵,用兵时以右方为贵。兵革是不祥的东西,不是君子所使用的东西,万不得已而使用它,最好要淡然处之。
这样就没有矛盾的地方。《老子》对有欲者是采取批判的态度的,是把有欲者与君子对立起来的。学者在这里想方设法地把有欲者转读为有道者,其根源还是在于,以为《老子》一书是字字箴言,而没有从更完整的角度来读《老子》。
文章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673期第5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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