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域 | 莱姆:独树一帜的哲学科幻大师
莱姆诞辰100周年
2020年12月波兰议会宣布2021年为“斯坦尼斯拉夫·莱姆年”。一百年前,莱姆(Stanislaw Herman Lem,1921—2006)诞生于波兰第二共和国利沃夫的一个犹太家庭,迄今他的作品被译为了52种语言,销量超过4000万册,是波兰最负盛名、销量最大的作家。
原文 :《独树一帜的哲学科幻大师》
作者 | 四川大学 黎婵
图片 | 网络
1976年,美国科幻作家斯特金(Theodore Sturgeon)为斯特鲁伽茨基兄弟的《路边野餐》撰写序言,提到:“英语科幻读者通常不知道的是,拥有最多读者的科幻作家不是海因莱因、布拉德伯里或克拉克,而是波兰人斯坦尼斯拉夫·莱姆。”此时莱姆的首部英译本仅出版了3年。塔可夫斯基曾于1972年将莱姆的《索拉利斯星》(Solaris)搬上银幕,获得了第25届戛纳国际电影节的评委会大奖。
莱姆少年时便读过威尔斯(H. G. Wells)和斯特普顿(Olaf Stapledon)的科幻,当他接触到美国“黄金时代”科幻时,为品质的跌落深感失望。他抨击西方科幻,失去美国科幻作家协会荣誉会员的身份,但他对勒奎恩(UrsulaK.Le Guin)和迪克(Philip K.Dick)十分欣赏,一度参与了两人作品在波兰的出版工作。若论莱姆在世界科幻史上的地位,可堪并肩的正是斯特鲁伽茨基兄弟、勒奎恩和迪克等人;他与威尔斯一样,作品既藏于知识分子的图书馆中,也见于超市和车站的旋转书架。
“独来独往的猫”
莱姆一生与主流宗教和政治观念保持距离,对科学活动不断提出质疑,因此常常成为各方的征伐对象。他获奖无数,其中包括波兰的最高文学奖,却很少现身颁奖礼,而是要求把奖品运到他在克拉科夫的家,然后把它们扔进橱柜,继续写作。他自称为吉卜林笔下“独来独往的猫”,这一性情与作风保持得比他的创作生涯时日更长。
莱姆本应该子承父业成为一名体面的医生。二战时中断了学业,他当上了一名机械修理工,将德国公司的物资偷运给波兰抵抗组织。二战后,在即将完成医学学业之际,他又因不赞同苏联对理论生物学的政治化,也不愿成为终身制军医,放弃了毕业考试。为了分担家庭开支,莱姆在雅盖隆大学(Jagiellonian University)担任科研助手,同时开始写作。他于1948年完成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并非科幻,为了避开严格的审查制度,才转向当时被视为怪异想象的科幻,并于1951年出版了描写2000年共产主义乌托邦的《宇航员》(Astronauci)。
莱姆博览群书,自认文学上受到了塞万提斯、斯威夫特、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响,但对他影响更深的是罗素和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思想。莱姆的哲学专著和和论文集涉及技术哲学、科学社会学、控制论和未来学等领域。在《技术大全》(Summa Technologiae)中,他认为人永远不能认识世界本身,但可以通过建构智能增强手段和器具间接获得对世界的掌控;人无法冲破自身局限,仅能满足于此。莱姆的科学写作富有流动性和幻想色彩,写作科幻表面上虽是最初的权宜之计,却为他提供了一片哲学、科学和文学融合的广阔疆域。长篇小说《索拉利斯星》与《其主之声》(Głos Pana),以及科幻与论文体裁混合的《机器人十四》(Golem XIV),从不同侧面揭示了他的哲学思想概貌:全然不同的存在之间不可能产生交流,人类并不能真正解码和理解外太空的信息,人类造物终将发展为“非人”的存在。
仅有哲学的深度不能造就优秀的文学作品,莱姆的文学创作兼具宇宙的宏大尺度与细节的精雕细琢,长篇作品中常见摄影机镜头般冷峻的视角,节奏舒缓克制,短篇偏好以文字游戏、双关语、反传统表达和微妙复杂的句式织就跳脱、反讽和幽默的文风。领略莱姆的魅力,短篇小说集《机器人大师》是很好的入门读物。这是一个荒诞幽默的机器人童话故事,嘲讽了人类的各种怪异执拗,西方评论界认为它与卡尔维诺的《宇宙奇趣》颇为相近。
《索拉利斯星》:科幻的元书写
对于世界、知识和文学,莱姆具有博尔赫斯式的元意识。上世纪60年代,英美“新浪潮”科幻转向现代主义文学技法之际,莱姆已完成了具有后现代主义特色的《索拉利斯星》,一部关于科幻小说的科幻小说,科幻史上迄今为止最为彻底的自反式元小说。
当代著名科幻研究者小西瑟瑞-罗内(Istvan Csicsery-Ronay Jr.)以“技术故事”(technologiade)重构科幻叙事传统,它指将宇宙转变为一种技术体制的史诗,其基本叙事要素可追溯到有关技术世界建构的资产阶级史诗——《鲁滨逊漂流记》。现代“能工巧匠”鲁滨逊开发荒岛,这一反应性、生产性的“处女地”在科幻中转换为月球、小行星、太阳表面以及真空,它也不一定是物质性的,也可以是知识、代码、赛博空间或虚拟性自身。但索拉利斯星是一颗拒绝一切科学解释的异常物,它根本不生产任何“有用”之物,没有食物或矿藏,甚至连推进天体物理学的可能都不提供。它对技性科学的侵犯产生反应时,空间站上的拟像也不过是科学家心中羞愧和压抑的具化,本质上仍旧是非资源性的。小说因此可以被视为一个反技术故事的技术故事。
我们真的能够想象“外星人”——任何不同于我们的存在吗?《索拉利斯星》以釜底抽薪的方式给予了颠覆性回答:无人能够真正想象极端不同的他者,无论它来自未来还是异时空。小说最后凯文与智慧海洋失败的“握手”,强化了其元级的地位:当我们想象自己与他者接触时,真正的接触并未发生;科幻他者并非他者,而是我们无能想象他者的戏剧化展示,这迫使我们不得不面对自身的绝对局限。
后现代科幻常常具有跨范畴、去边界的怪诞美学特征,如仿生机器人、赛博格、人工智能,属于人与机器的范畴混淆。索拉利斯星在每一个物理层面都是一种异常,它既是一个稳定的差异性存在,更是内在的、不断改变和增长的多种差异,随机变形驱逐了理性的范畴分类,无法构成描述和界定需要的界限。换言之,小说关切的不是打破既有范畴,而是范畴无法划分,由此形成了科幻怪诞的元级书写。小说中著名的“伸肌谷”“仿拟场”“对称锥”“非对称锥”等变形现象,都是从海洋表面生出的不可控制、无边无际的突起和增生。莱姆以令人战栗的想象和笔力描写了这些绝对陌生存在的色彩、质地、形状、声音和运动,全方位唤起了读者视觉、听觉、触觉和运动知觉,其作品常常被引为科幻奇观描写的经典篇章。
2021年恰逢莱姆百年诞辰,译林出版社推出了五卷本的莱姆文集,其中四部均为国内首译,《技术大全》也得到译介。至此,《机器人大师》出版了第三个中译本,《索拉利斯星》有了第四个中译本,这倒对读者提出了斟酌选择的附带要求。莱姆的作品是科幻文化传统的一类文本源头,它们以独特的笔调意趣书写了某种最初的致思取向如何发生,并由此拓展了读者对边际的意识。
文章为社会科学报“思想工坊”融媒体原创出品,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780期第8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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