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都市空间嬗变:城市化进程中,如何表现“地方性”? | 社会科学报
随着时代变迁和城市发展,银幕上的城市景观和城市生活不断发生变化,其中的城市空间及其变迁较为直观地呈现出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因此,重审当代电影所呈现的城市空间及其承载的城市经验,既有助于我们清醒地认识城市化进程,也有助于思考当下电影创作如何表现城市的“地方”与“地方性”。
原文 :《从电影都市空间嬗变审视城市化进程》
作者 |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何明敏
图片 | 网络
随着时代的变迁和城市的发展,银幕上的城市景观和城市生活也在不断发生变化。当代中国电影所呈现的城市想象有赖于现实的城市发展,其中的城市空间及其变迁可较为直观地呈现出中国的城市化进程,而空间嬗变的背后所蕴含的更是城市化的经验与现实隐忧。
“置身那儿”的地方感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市井生活和城市日常重回电影观众的视野之内。回顾1980年代的《夕照街》《大桥下面》《雅马哈鱼档》等影片,从养鸟种花的北京胡同到家长里短的上海里弄,再到风味飘香的广州街市,等等,银幕上的城市各具地方特色,日常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这些影片依托于地域文化,故事多在一种地方化的日常生活中徐徐展开。
人文主义地理学者段义孚在《空间与地方》一书中指出,一旦被赋予感知价值和文化意义,空间就可成为地方。作为一个与“空间”相对的概念,如果说空间是客观的,地方则承载着人的主观性;如果说空间是抽象的,地方则是具体的;如果说空间是开放和自由的,地方则是安全和稳定的。一旦我们在一座城市停留,对其怀有亲切、熟悉之感,或进而产生认同乃至依赖,这座城市对我们而言便是地方。与此同时,地方又是可以创造的。文学艺术可再现地方形象和地方经验,甚至让不可见的地方成为可见的地方。我们很难有机会体验各个城市的文化和生活,电影作为一种视听艺术,恰能更为生动地再现一个地方的形象及其风土人情,我们可通过电影去感受那些遥远和陌生的城市,使它们成为一个个具体的地方。
《夕照街》《大桥下面》《雅马哈鱼档》等影片注重表现生活实景,多选择实地拍摄,诸如人物小时候玩耍的胡同、每天经过的街角、出生成长的老宅等,营造出亲切又熟悉的地方感。“地方”正是通过人群的日常生活,日复一日地操演出来。所谓“地方性”,主要在于一个地方与其他地方的不同之处。一个地区长期积累的文化,以及人们对这些长期积累的文化的认同,赋予该地区以地方性。其中胡同、弄堂、街道等居住空间及其所承载的人际关系、文化风俗和生活方式正是城市“地方性”的集中体现。电影通过表现或构建不同城市的地方性,呈现出1980年代中国城市多样化的地方风情。正如Tim Cresswell在《地方:记忆、想象与认同》一书中所言,成功的小说与电影时常唤起地方感,让我们读者/观众知道“置身那儿”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以上影片所唤起的正是“置身那儿”的地方感。
如今,跨越这二三十年的距离,再次审视这些80年代的城市影像,银幕上的城市日常及其市井风情可唤起观众对城市的记忆和亲切感,已经消失的“地方”得以再度重现。值得注意的是,电影中由街坊邻里所构成的熟人社会一方面可给人以温暖亲切之感,有助于维系地方的连结,另一方面也呈现出地方所可能内含的排他性和守旧性。只不过在一个地方性逐渐流失的时代,人们更倾向于怀念地方所承载的记忆和温暖,在回溯中想象过去和地方的美好。
“地方性”的流失与重构
进入1990年代以后,随着经济体制的改革以及城市化进程的快速推进,中国的城市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北京,你早》《股疯》《美丽新世界》《洗澡》《苏州河》等影片虽依然呈现出鲜明的地方性,但可以看到,城市化的建设与更新正在重塑城市空间,而经济体制改革也使得人口、资本和文化等的流动性进一步加强。新事物、新空间、新生活逐渐在城市中蔓延开来,很大程度上冲击着“地方性”,而“地方”正处于来自多方面的威胁之中。
在《青春无悔》《头发乱了》《民警故事》《美丽新世界》《洗澡》《生活秀》《恋爱中的宝贝》等多部影片中,城市拆迁成为摄影机的记录对象。一条条胡同、一片片街区逐渐消失于城市生活的视野之内。取代传统居民区的则是由购物超市、健身房、宠物馆和咖啡厅等组成的现代住宅区。自1980年代以来,诸如机场、购物中心和现代公寓等无地方性的空间在城市急遽扩张。城市的建筑空间往往镌刻着一段回忆,承载着一份感情,表征着一种生活方式。因此,城市现代化不仅改变着城市的物质形态,也在重塑市民的情感结构和生活方式。在城市化进程之下,新建的公寓和街道千篇一律,依托于日常生活的地方性正在逐渐流失。在1990年代中期以前,旧房拆迁和现代化的城市改造让电影中的男男女女倍感兴奋,他们多以欣喜的姿态期盼着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在第六代导演的城市镜头之下,则多见轰鸣的推土机、肮脏的河流、遍地瓦砾的废墟以及一双双迷惘的眼睛、一张张茫然不知所措的脸庞。电影所呈现的城市和城市生活逐渐更多地彰显出对现代化的反思、质疑与批判。当那些熟悉的地方被一一拆毁,地方文化遭遇全球化势力的侵蚀,而无地方性空间四处蔓延,地方意识又可以从何处寻求呢?
伴随着城市的快速变迁,哀叹地方消逝的声音越来越多。在经济全球化的背景下,地方竞争渐趋激烈,地方营销随之兴起。在城市的现代化道路上,怀念过去进而求助过去,亦是其城市现代性的重要表现之一。1990年代至21世纪初期,中国电影界掀起的上海怀旧电影风潮正是对这一种重建地方热潮的回应。以往我们总是认为面向过去的怀旧是时间性的,然而恰是空间让过去有所依附。正是借助于霞飞路、百乐门和石库门等城市空间,电影中的上海怀旧方得以呈现。但作为电影工业的产物,怀旧电影主要是利用地方的情感危机,通过建构地方形象打开商业市场。正如大卫·哈维所言,这一种地方的重建与再现往往徒具表象。作为商业文化的一部分,当代电影工业多依赖于老上海的文化符号建构地方形象,最终所创造的是同质性的复制品。
景观化的都市空间与审美化的都市生活
进入21世纪第一个十年的中后期,尤其是近十余年来,银幕上的都市形象和都市生活逐渐呈现出一种景观化的风貌。《夜·上海》《非常完美》《杜拉拉升职记》《101次求婚》《前任攻略》《怦然星动》《新娘大作战》等一系列电影,以都市生活中的青年男女为表现对象,围绕他们的爱情故事和职场生活,呈现出一种时尚、华丽的都市新气象。
此类“新都市电影”多通过理想化的都市中产阶层生活,展示现代大都市的消费景观和全球化时代的流动景观。从北京的央视大楼、世贸天阶、三里屯太古里、798艺术区到上海的东方明珠、金茂大厦、思南公馆、1933老场坊创意园区等城市空间,其中既有地标性的建筑物,又不乏时尚繁华的商业区,以及颇具文艺气息的艺术空间,银幕所见尽是赏心悦目但又缺乏地方性的现代都市景观。它们看似丰富多彩,实则千篇一律,所遮蔽的正是城市的地方性空间。犹如购物中心、百货大楼通过陈列与展示琳琅满目的商品以营造奢侈、浪漫、精美的梦幻世界,此类影片也是集中“框取”景观化的都市空间,打造一种时尚华丽的生活图景。它们虽是现实社会的一部分,却是一种有意识、有选择的视觉展示,是对都市生活的审美化呈现。
迈克·费瑟斯通曾指出,大城市中商品生产的扩张与延伸使得日常生活以审美的方式呈现。迷人的视觉表象可唤起或制造欲望,欲望则促进生产与消费。如果说购物中心和百货公司是消费工业的橱窗,那么银幕是另一种橱窗,通过展示华丽的都市空间,刺激并催生观看者的消费欲望。在影像的诱导下,观众则可能将审美化的生活方式视作都市的日常形态。银幕上这一种景观化的都市空间,有助于建构中产及中产以上阶层的生活方式和社会地位,却不见城市的历史记忆和文化底蕴,更是遮蔽了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
纵观1980年代以来中国电影中的城市影像,具有地方性的城市空间正在淡出银幕,“地方性”和地方经验快速流失,而无地方性的城市空间仍在急遽扩增。近十余年来,银幕上的都市空间又呈现出景观化的特征。电影中的城市空间及其所呈现的阶段性特征,反映出当代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以及所面临的现实困境。渐趋同质化的城市生活使得地方的重要性日益凸显。由银幕所见,“地方性”的流失将直接影响到本土市民的城市认同。运用影视手段建构地方形象则是地方营销的一种重要方式。
地方虽遭遇危机,但一座城市往往储备着关于地方的多种资源,相关的电影创作须结合城市发展的社会现实,深入挖掘地方文化资源。重审当代电影所呈现的城市空间及其承载的城市经验,也有助于反思当下相关电影创作如何表现城市的“地方”与“地方性”。
文章为社会科学报“思想工坊”融媒体原创出品,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791期第6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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