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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蝙蝠侠大战超人》的编剧可以是德里达?|城与邦

2016-08-16 罗兰 城与邦



 

《蝙蝠侠大战超人》的编剧可以是德里达?

作者|罗兰
纽约社会研究新学院政治系硕士在读
研究兴趣:宪法、主权、近代政治思想



There was a time above... A time before... There were perfect things. Diamond absolutes. But things fall... Things on Earth, and what falls... - ...is fallen.曾几何时,万物皆善,钻石闪烁;衰败凋零,人降于世,世事坠堕……——《蝙蝠侠大战超人》影片开场白

一 第五大道上的演讲
距笔者所在的社会研究新学院朝南几步之遥,座落着叶史瓦大学卡多佐法学院(Cardozo Law School)。1989年10月,在这座法学院里召开了“解构与正义的可能性”(Deconstruction and the Possibility of Justice)座谈会,法国解构主义鼻祖德里达也作了发言。由于时间限制,德里达的发言并不是他演讲稿的全部内容,而他在第五大道上的这篇不算完整的发言被收录成为“法律的力量:权威的神秘基础”(Force of Law: The “Mystical Foundation of Authority”)一文。德里达的这篇演讲稿讨论了“正义”与“法律”的关系,通过追根溯源的方法,得到“法律权威是基于非正义的暴力(violence)”的结论。

纽约第五大道上的卡多佐法学院

三月份上映的影片《蝙蝠侠大战超人》(下面简称“蝙超”)获得的影评并不良好,但笔者认为这部片子有它打动人的地方。正反两派的三位主角超人、蝙蝠侠与雷克斯·路瑟刚好可以被诠释成德里达文章中的“正义”与“法律”——超人背负着沉重争议坚持着德里达笔下神圣性的正义,路瑟认为暴力与强制是权威的基础,而蝙蝠侠则徘徊于二者之间,依靠自己的强力对罪犯行使的类似法律权威的“正义审判”
本文将通过对“蝙超”的解读,来梳理德里达的这篇讲演。首先,文章会简要介绍演讲中的重要概念,诸如“解构”、“正义”与“法律”;其次,本文将试图将影片与演讲联系起来,说明为何“蝙超大战”可以被视作德里达笔下法律与正义的“对决”;最后,文章会讨论德里达的批判是否可取。需要说明的是,德里达的演讲如他的其他作品一样,语言晦涩艰深,圈内术语层叠,对笔者而言理解与解读都稍显费力。这篇文章仅为一家之言,若有解释不当或扭曲原意欢迎批评指正。其次,本文用德里达来解读“蝙超”,重点在于借用电影角色与故事背景的设定,可能在人物形象分析上与DC原作有出入之处。

二 解构、法律与正义
简单来说,“解构”的目的在于打破柏拉图以来的形而上哲学中“二元对立”的结构。其中最典型的一组对立即“表象”与“本质”。事物的表象是变化的、流动的、多样的,所以是不确切的,要被舍弃的。而事物的本质是不变的、稳定的、唯一的,所以是真实的,可以依赖的。解构主义要“解构”的便是这不变的、稳定的、唯一的本质。在任何概念的源头处,并没有确定的真相,有的是矛盾、变化与不确定。[1] 在这篇演讲中,德里达在“法律”的根源处找到了三对矛盾(aporia)。
首先,德里达认为正义的判决应该是独一无二的,这样的审判又沦为了不正义。一个真正公正的判决,法官不应该仅仅是照本宣科地重复前人的审判,而是应该针对每一个具体的案件有独一无二的解读,而现存的法律由于是概括性的规定,不可能完全确保这样的独特性(uniqueness)。所以,若是为了保障每一个新的判决具备完全的公正,法官的审判必定会包含进从前法律没有规定的内容,这样又违反了判决需要“遵守法律”的公正性。为了保证绝对正义的判决,导致未能遵守现有法律的不正义,这便是法律根源的第一对矛盾。
其次,德里达认为正义的判决既要求独断的决定,又让人难以决断。法官在判决时,必须阅读、学习、领会相关法律条款,然后在几个可能的判决中作出决断。真正判决的正义性,恰恰体验在法官在几个选项中徘徊、犹豫,甚至是煎熬与折磨(ordeal)的“不可选择”(undecidable)阶段。绝对的“正义”具有无限性(infiniteness),即任何特定时间特定地点所作出的判决都是不正义的,因为事件会随着时间变化或事件进展不断产生变化,任何一个当下(present)的决断,都会因为没有考虑到未来的可能变化或事件的其他未知因素而变得不正义。正义要求法律给出最终判决,然而真正的正义又体现在抉择的犹豫和不可决定上,这是存在于法律源头的第二对矛盾。
最后一对矛盾和前两对矛盾类似,即法律判决的紧迫性导致审判无法基于对案件最完整的认知,所以正义要求审判的迅速与正义要求法律知识基础的完整性,形成了最后一对矛盾。可以看出,德里达的“正义”是一种脱离现实情境的理想状态,要求绝对的独特性、无限性、完整性。就像是一个女孩期待找到心目中的完美老公,无论她最终嫁给了谁,最完美的老公永远是那个她没有嫁给的人,因为未来无限的可能性与现实的缺憾,让真正完美的伴侣永远存在于期待中。

副标题为“正义曙光”,表明故事围绕着“正义”的话题

三 神秘暴力与神圣暴力
因为德里达对正义的定义太过严苛,所有现存的法律都不可能是真正正义的。德里达在演讲中进一步提出,法律权威的基础在于暴力,并进一步划分出“神秘暴力”(mythic violence)与“神圣暴力”(divine violence)两种起源,前者是非正义的,而后者代表了绝对的正义本身。
德里达认为国家法律的制定是基于神秘暴力。在这条论述中,德里达沿用了与之前三组矛盾类似的论证——法律建立之前,没有任何其他现存的制约力量或评判标准来衡量法律是否是正义的,从而法律制定者任意的意志成为所有人必须遵循的规则。正因为制定法律的力量并没有依循任何前法,无法征得现在及未来所有受法律约束的全体人的认同,无法针对每一具体事件进行规范,所以在制定法律的一瞬间,少数制定者的意志成了神秘暴力,施加在其他遵循法律的人头上。
神圣暴力与神秘暴力相似,属于个体在瞬间做出的没有任何前在规则可以约束或评判的决断。德里达认为神秘暴力属于希腊传统,因为希腊传统贡献了关注“普遍性”(generalization)的哲学,而诸如国家法律等神秘暴力为了巩固自身的权威,将自身意志普遍化为法律条款,施加于所有人;而神圣暴力与希伯来传统类似,因为希伯来传统诞生了基督教,基督教讲求每个罪犯都需要赎罪(expiation)的正义,而神圣暴力即是个体力量针对单独事件进行审判与惩罚。前者的权威体现在对全体人进行的规范与约束,后者的权威体现在对个体人物与事件做出判决。同时,德里达认为神圣暴力具备全善性,将始终做出最为正义的判决,所以神秘暴力指国家法律,而神圣暴力属于上帝。因为具备普遍性,所以神秘暴力可以被人理解,可以预测,正如国家法律由明文书写,熟读法律的人都能够大概预测法院判决。而神圣暴力是个体针对个体事件的任意判决,即使是全善正义的意志,却不能够被人们预测。正如《圣经》里上帝的惩罚常常出乎意料,无法预判。
笔者认为德里达提出“神圣暴力”这样一个无法在现实生活得以实现的概念,是为了强调现实法律权威的暴力根源。换句话说,除了类似上帝的全善意志的法律权威能够保证正义,其他任何现实的法律权威都避免不了非正义的暴力根源。

超人在影片中几近上帝

四 蝙蝠侠大战超人,法律与正义的对决
“蝙超”一片讨论了正义与强力的话题,涉及到了许多德里达演讲中提到的问题,比如有能力惩恶扬善的个人是否是在实施正义(许多人抱有的对蝙蝠侠的质疑),全能的人是否全善(反派路瑟质问超人时的问题)。而在影片中三位主角的身上,刚好可以找到德里达神秘暴力与神圣暴力的影子。
先谈路瑟(Lex Luthor)这个角色,他的名字“Lex”在拉丁文中刚好是“法律”的意思,而他影片中的角色恰好代表了德里达认为的法律权威的暴力根源。路瑟是雷克斯企业的二代继承人,对超人怀有强烈的恨意与质疑,多次制造事故并嫁祸给超人,且逼使蝙蝠侠与超人对决。路瑟始终认为强力是控制世间的力量,超人拥有人类无法抵抗的强力,所以超人不可能始终只为人类做好事。而他自己潜心打造混合自身DNA的氪星怪兽,无非是想代替超人,控制世界。路瑟多次提及强力与善的关系,例如在超人听证会之前,他对参议员June Finch说:“美利坚最古老的谎言是强力可以是无辜的。”(“Do you know the oldest lie in America, senator? It’s that power can be innocent.”)在路瑟迫使超人与蝙蝠侠决战之前的对话中,路瑟提到上帝也是有立场的,因为如果上帝全能,那么他一定不会全善。(“God takes sides. If god is all-powerful, he cannot be all-good.”)在路瑟心中,超人始终是一个欺诈犯,一个谎言(“they need to see the fraud you are”)。此处将路瑟与神秘暴力相对应是因为二者都相信,根本而言,暴力是法律权威的基础,并且这样的暴力不是以善或正义这样正面的道德品质为根基的。当然,这样的简单对应也存在瑕疵,例如正义与善是否能够直接对应,暴力(violence)与强力(power)在电影中是否可以等同。但是漫画电影的形象都具有较强的戏剧性,所以路瑟这个形象仍然可以被看作是德里达结论夸张极端的表达,即强力权威的基础注定是邪恶的。

雷克斯企业二代雷克斯·路瑟

超人角色在影片中有许多“上帝”隐喻,可以视作德里达神圣暴力的一个象征形象。前文提到,神圣暴力因为是全善的意志,所以始终是正义的判决,但却是任意的个人意志,所以让人无法捉摸,只有信仰。超人在影片中就被塑造成一个类似的角色:拥有超脱人类世界束缚的能力,虽然怀抱着始终为人类做一点善事的决心,却因为是任意的超能力个体,会引发人们的质疑与恐慌。“蝙超”讨论了超人该不该受到人类世界制约的问题:支持者会认为超人是另一个上帝,人们能够做的只有完全信任直至信仰;而反对者认为即使没有力量可以强制约束超人的行为与决断,但也不能放任超人成为完全任意的善恶决断者,进行他自己的惩恶扬善。比如电视台访谈节目中,支持超人的学者提出超人是弥赛亚信仰的一个现实具象(“a messianic figure”),一个人类世界的拯救者,不应该受到人类法律的约束;相反的,针对超人的听证会,便是一次人类世界强迫超人站队表明自己立场的尝试。但是值得玩味的是,超人自始至终仅在亲人爱人面前吐露自己对人类怀抱善意,却从未在大众面前表明立场,且始终是一个隐忍缄默的形象,与德里达笔下让人无法预测的神圣暴力与相同之处。

超人救世主(savior)的形象

听证会大火中超人隐忍无奈的神情

三位主角中,笔者最喜欢蝙蝠侠布鲁斯·韦恩的形象。遗憾的是,蝙蝠侠在影片中与超人从对立到合作的转变稍显突兀,将本可以复杂起来的人物形象脸谱化,落入了“非黑即白”的角色设定。但总体而言,蝙蝠侠是这部影片中最可以着力、最感染笔者、也最贴合德里达关于“法律和正义”讨论的形象。电影开篇就是文章开头引用的小诗,画面伴随着蝙蝠侠双亲的葬礼,预示着蝙蝠侠韦恩的角色定位,与全善的神相对的人,堕入凡间的普通人。蝙蝠侠摇摆在绝对全能正义的神圣暴力与非正义的神秘暴力之间,质疑超人不过是潜藏的强力霸权,同时自身却用一己的强力与判断来惩罚罪犯,成为了富有争议的黑暗守卫(night vigilante)。

蝙蝠侠在罪犯身上的烙印犹如丧钟

德里达在本应维护正义的法律的根源处,发现了其无所谓正义或不正义的暴力本质。这样的矛盾也同样存在于蝙蝠侠身上,他自认为守护着哥谭市的正义,却因为任意决定他人生死遭到罪犯家属的怨恨、甚至市民的嘲讽。当超人伪装的记者克拉克·肯特追踪因为蝙蝠侠烙印致死罪犯的案件时,罪犯前妻说道:“蝙蝠就是法官。当一个人可以决定其他人死活的时候,算哪门子正义?像这种人,你的报道根本不可能阻止他,你知道什么可以阻止他吗?拳头。”(“Batman is judge. One man decides who lives. How is that justice? With what? Your Pen? A man like that, words don’t stop him. You know what stops him? A fist.”)德里达笔下的神秘暴力建立起来的法律体系,便像是蝙蝠侠这个角色一样,表面上是在维护正义,实质上却是凭借强力来维持的个人任意决断。

在看守所的小纸片上,蝙蝠侠被描绘成“恶警”形象

与超人出现的画面大多色调明亮不同,蝙蝠侠大多是暗色调,影片最开始出场甚至像是个黑暗罪犯,暗示着蝙蝠侠复杂的角色性格。影片结尾再次出现的上帝隐喻,暗指象征绝对正义的超人已死,而画面紧接着转到路瑟家那幅天使与恶魔决战,并定格在恶魔的形象上,赫然是蝙蝠侠的影子。这些画面或许都暗示着,当全善正义的上帝死去,世界只剩下人类的时候,所谓正义的守护者不过是靠强力维持的恶魔而已。这当然是影片漫画式的夸张放大,然而德里达对“法律本质远离正义”的深深忧虑,却与影片塑造蝙蝠侠这一形象的用意不谋而合。

入狱后路瑟对蝙蝠侠看似癫狂的言语中传达了影片暗示

影片结尾状如蝙蝠侠的恶魔画像

五 重思德里达正义问题
德里达的这篇演讲传达出的对法律权威的不信任与叛离,或许和他身处二战的历史环境有直接关系。当他目睹制定法律的权威可以发动史无前例的人类浩劫时,再思考法律究竟是脱离暴力还是根植暴力的问题时,难免会倾向后一种观点。但是,我们或许也应该试着思考,德里达在此处持有的批判态度是否一定可取。德里达在法律根源发现的三对矛盾实际上是无法避免的,法律的制定的确无法兼顾全体人的意见与利益,无法明智地预知未来,无法涵盖社会生活可能出现的所有情形(霍布斯讨论社会契约论时也提及,签订契约的人是否可以代表所有未来需要遵守契约的人),从本质上就无法达到德里达所描述的“真正的正义”。德里达将法律的起源与正义放在一起讨论,本身就存在问题
若我们重新思考究竟该如何理解法律,该不该在法律的起源处就进行价值判断,或许社会法学的思考路径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些新的思路:法律本身就是社会在历史过程中自然形成的社群规范,而不是少数或个体意志强加给全体人的结果。(欢迎移步作者前文:法律面前真的人人平等吗?就算明文化的规则由少数人撰写,法律能进行多有效的规范与管理也与整个社会的接受程度有关,而非依靠个人或少数人的强制暴力

影片首尾呼应的两场葬礼画面语言丰富,并不如许多影评所说完全是部烂片

注释 
[1] 需要说明的是,德里达虽然作为“解构主义”的鼻祖,其实并未明确地定义过“解构”,也拒绝与任何“主义”有所关联。


-Fin-

图片/微信编辑|赵胥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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