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待思”的事情(下)│城与邦
“有待思”的事情——
从《小王子》中的
“蟒蛇吞象”的故事说起
作者|许 鹏
图文编辑|罗 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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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四川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哲学系博士在读
研究兴趣:马克思主义与现代西方哲学
编者志:此为(下)篇,
(上)篇请点文末往期文章前往
前言
人总是在思考,但思想的起源却隐而不显。我们过于熟知这种现象,却无意中遮蔽了它显示着的隐秘。本文跟随海德格尔对“思想”这一话题的思考,试图揭示思想为何。从小说《小王子》中的故事入手,通过对儿童和成人运思差异的分析,阐发思想如何切入到自身的运作之中,进而通过苏格拉底的哲学活动展示出思想运作与人之生存的本质联系。
苏格拉底的沉思活动
苏格拉底在《申辩篇》中描述了自己哲学活动的经历,我们姑且不论《申辩篇》是不是苏格拉底的真实史实,我们仅仅关注文本本身。按照《申辩篇》中所言,苏格拉底在德尔菲神庙获得神谕后便为他所谓的“智慧”不得安宁,因为德尔菲的神开示出了一道让苏格拉底不可理解的谕言,“‘神说的的究竟是什么,这到底是什么哑谜?我自己知道我没有大智慧,也没有小智慧。那么他说我最智慧,到底是说的什么意思呢?而神不会说假话,因为这不是神的做法。”[1]和悲剧《俄狄浦斯王》一样,逃避神的“命运”是整个使命的开端,一开始苏格拉底只是试图证明这个神谕本身是有误的,但是当他经历了对政治家、诗人和匠人的追问之后,他发现神谕不断地“迫使”他承认神的智慧和真实,而神为何智慧,对于我们常人来说却十分怪诞,神的智慧不过就是让一种“无知”的境域不断展开在苏格拉底面前,尽管有人认为这是由于苏格拉底的哲学方式导致的,因为苏格拉底总是试图去驳倒已有的常识之见,也是这样才让苏格拉底陷入了众人不满的境况。可是我们要问,难道他口中一直谈论的神之使命就仅仅是一种托词,一种为了讨好希腊习俗的手段?如若《申辩篇》大致真实地描述了苏格拉底当时的谈话,我们看到说辞不仅没能为苏格拉底讨到丝毫的优势,同时甚至为他又多添了一份“传播新神”的罪责,那么我们有什么必要仅仅从“政治权谋”这样的角度去理解苏格拉底的行为呢?回到文本,我们看到苏格拉底对神的安排如此信服,“我认为并意识到,是神安排我以爱知为生,省察自己和别人,我如果反而怕死或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而脱离岗位,从这里逃走,那我可真是做了可怕之事了。而如果我不服从神谕,怕死,以不智慧为智慧,那才是可怕之事,人们可以正当地把我带上法庭,说我不信有神存在。”[2]这里的关键可能就不仅仅是猜想出于何种政治目的去谈论以上这番话,而试图去尝试追问,神究竟为苏格拉底开启了怎么样的使命以及如何开启。
苏格拉底唯一的使命被称之为“爱智”,而在实际的行为上,就是刨根究底的追问,苏格拉底的整个哲学活动就是一场追问的活动,尽管后人认为通过柏拉图的描述,我们似乎能寻找出苏格拉底追问的方式有自身的步奏--而他自己也称自己的思辨活动为助产术,可是我们却要看到,这种追问活动的势态是怎么一回事。这场追问的活动是在神谕的悖离中开端的,神以一种神谕的方式吐露出来了某种实在:没有其他人比苏格拉底更加智慧,如若是一般求神问卜的人,大约只会草草了之,要么认为神在开玩笑,要么刚愎自用、自大狂妄,如若这样,神谕可能就沉默了,而苏格拉底在此处的决断让神谕说话,因为他要“反抗”神谕,这出于他自身对自己境况的清楚知晓,“我自己知道,我没有大智慧,也没有小智慧。”[3]其实苏格拉底也并不是要完全反驳神谕,他尚在一种困扰中,因为“神不会说假话,因为这不是神的做法。”[4]因而他必须要去证实神说的谕言究竟是真是假,这种证实的意向,让苏格拉底四处追问他人,而他愈发追问,它就愈加明白神谕的意味,因为,正如神所言,没有人比他更加有智慧,原因不是他很有智慧,而是他作为一个没有智慧的人,而他人相比于他却更加无从谈起智慧。苏格拉底看到,“每当我发现他(被追问者)并不智慧,我就替神证明。”[5]
这个故事听上去顺理成章,但是我们不难发现一些更有意思的切入点,下面我们解决两个问题:一、神在这里究竟说了什么?二、苏格拉底的活动在什么意义上最具智慧?
我们看到在神话时代,一则神谕再平常不过,但是对于苏格拉底而言,神谕之言却不仅仅道说着某种“字面含义”,毋宁说这个神谕让苏格拉底发生了一次惊叹,我们同样知道的是,苏格拉底从德尔菲神庙那里领悟到的箴言:认识你自身,而这句话之所以成为“箴言”,成为解释“真实”的话语,在于这句箴言指引着苏格拉底乃至希腊哲学的使命,话语在这样的自行指引中本质地现身。我们仅仅看看苏格拉底的这次哲学活动吧,德尔菲神庙的神谕是一次跳跃,因为神在这里以自行遮蔽的方式显示了自身——这也就是苏格拉底所困扰之处,神谕对于苏格拉底并不是大白于天下的语言,毋宁说某种自明的含义根本就穿透不了神谕言说着的隐秘,假如换成苏格拉底的好友凯瑞丰,那个莽撞的代替苏格拉底去询问神谕的家伙,他不一开始完全可能对某种“字面含义”下的深邃没有丝毫的震惊吗?他可能只是完全好奇而颇具调谑意味地告诉苏格拉底这句话,而苏格拉底却向来不在“常人”闲谈中进入到“神谕之境”,这完全是一种生存论的真实,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此时发生了某种在本真之现身情态中的决断:苏格拉底畏着神,“在畏中包含着一种对……的退避,但这种退避不再是逃遁,而是一种迷人的宁静。这种对……的退避以无为它的结局,无并不引向自身,而是本质上拒绝着的。不过,这种从自身而来的拒绝,本身却是对沉降着的存在者整体的让脱落的指引。”[6]神拒绝到达,把自身沉默在言语之中,这种沉默不就真正之话语吗?因为它让苏格拉底第一次纵身而跃,苏格拉底的生命成为一道标志,他竟然能够脱落掉整个日常的在世,而一跃入彻底的遮蔽之中,日常的实际性在这里都成为了有待思虑的处境,遮蔽“无着”苏格拉底的生命,同时使得苏格拉底能够具有“去解蔽”之能力,苏格拉底能够以追问的方式了结他的一生,是因为那个自行隐匿而无论何时都在苏格拉底生命中响动的神,为他烙印下他的本质,隐匿不是单方面的屏蔽,因为对于人来说,隐匿说着,吸引着人,让人参与入自身运作之中,而参与才为着参与者显示出自己的使命:苏格拉底看到神谕的奥秘,当他一度证明“没有比苏格拉底更有智慧”的人的时候,天命降于斯人,而这种“降于”却向来不是在一种明白无误的处境中,因为苏格拉底尚需去“替神证明”。海德格尔说到,“如果我们进入这种隐匿之吸引中,那我们就将引向那个通过自行隐匿而抽吸我们的东西。”[7]神在这个“通向”中显露了自身,当然,这种显露绝对不是什么怪力乱神的幻想,而就是“通向”而已,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多次提及自己能够聆听到精灵的呼唤,并且追随它的呼声,如若从生存论看来,正因为苏格拉底守护着“神谕”之言说,呼唤作为一条道路才指示出苏格拉底生命的方向,而身在何处?不是就是这条道路的自身“引向”吗?
苏格拉底之死
而苏格拉底的命运是什么呢?不就是“没有比苏格拉底更有智慧”的人了吗?苏格拉底追问了政治家,追问了诗人,追问了匠人,智慧的显示确是这样的,因为苏格拉底的追问,一切众人认为自然而然的事情竟然成为了思考上无法解答的难题,政治家不懂什么是正义,诗人不明白诗歌的含义,可以这一切并不表明,苏格拉底本身就身怀一切答案,毋宁说,在“无知”的彻底追问中,一切自明的现象丧失了它自明的面貌,这被哲学史家们称为苏格拉底的“自知其无知”,而我们不如说,苏格拉底不正像一个在惊异情绪中的儿童一样吗?他就是在“去…思想”而已。
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从来不会直截了当地给予人一个答案,而对话的思辨结尾也很少得出各种追问的结论,而苏格拉底参与的每一场对话都不是普普通通的家长里短,他是在“追问”,是在“去…思想”,可是什么是“去…思想”呢?“去…思想”难道不就是去思想有待思想的东西吗?有待思想者发生在某种向来已然“扭身而去”的境况中,正如上文所言,我们说到成人是难以进入彻底的“尚未思想”,同样正如受到苏格拉底追问的希腊人,不也是这样一些常人吗?热衷于自己的习俗,在自身的习俗中操持,而苏格拉底的追问就像牛虻一般,叮咬着常人,总是让他们自以为是的境况崩解。例如对“正义”的操劳向来就会沦入某种常识之中,在古希腊时代或许认为把杀害奴隶的父亲送上法庭是一种大逆不道的行为,[8]而彻底的追问要求对这个“正义”的现象做出一个判断的时候,日常依赖的那些清晰明白的法则却顿然土崩瓦解,毋宁说,这种瓦解直面注意到这是个“问题”,“扭身而去”让自行遮蔽发生,同样“去…思想”向来行进在“久已扭身而去”、“自行遮蔽”的境况中时候,“思想”这回事情才发生,不然,也就是只是对已然摆明了的“自明”处境做一番计算。这样,土崩瓦解为着一次思想的冒险助跑起跳,人陷入沉默不语的遮蔽之境,无所适从,如若是彻底的沉默之境,而非“害怕”的现象,人必然沉浸在“神秘”的无化之中脱离去在世操劳的一切可能,而这个时候却就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在者在,而无反倒不在。”这句话在此处的意思并不是说,我们惊讶于万物沉浸于寂灭,抑或无在拥簇的存在者的各处无所居所,毋宁说,在这里,召唤着这样的人,在寂灭的无之无化之际,在一切自明的奠基都进入沉降之际,人居然指引向的不是一同湮灭,而是生机盎然,因为对存在者整体之遮蔽,而人呢?恰恰在这种“整体”之遮蔽处立身于整体之上,这就是一种超越,这个时候没有什么“在者”在呼应人了,没有什么在者与人际会了,但是“超越”却让人惊讶于,“是”还在涌现,因为”涌现——自然”热爱着自行遮蔽,执着于彻底追问的人,是最热爱“生机”者,因为他们在绝对的遮蔽中发声,在彻底的“尚未思想”处发声,“为什么”是一句惊叹,苏格拉底热爱这种惊叹,故而追溯这种惊叹去追问他人,而“在者在”说得绝不是某种现成的存在者,人们无所顾忌把存在放任在其上的存在者,而是“存在者”的“是”对于人来说,只有在一切自明的惯例都崩解的时刻,这个“是”在自身涌现。
热爱苏格拉底的人是因为这种“是”自身涌现的显示而瞥见了“美”,在《会饮篇》,在第奥梯玛的教说中,一个欲求善好的人,同样也是一个热爱“美”的人,灵魂转向的方式,恰恰不是说要在“陈述”的解释中把握“真实”,也就是存在者的存在,而是要在“美本身”中领会真善美的统一,这何以可能呢?在《会饮篇》的末尾,被大家看作具有“戏剧”成分的,阿尔卡比亚德对苏格拉底的“热爱”,恰恰是因为这位青年瞥见了抑或震惊于苏格拉底的存在 (Sein),可以推断苏格拉底像对待一般的年青人一样对待这位青年,瓦解了他对自明的观念的执着,而当这位青年受到追问的洗礼,而之所以他不惜一切手段,抓住苏格拉底不放的原因,只是因为人之本质使然,这位青年陷入围绕在一切皆自行遮蔽境域的时候,苏格拉底“竟然”还“在”那里,这个“在”说的是,苏格拉底居然似乎没有陷入手足无措、惶惶不安的处境,而是有条不紊引导着这位青年,让他的灵魂得到再一次的诞生,此刻苏格拉底成为澄明的替身,因为人之本质中,自行遮蔽者向来要求自行解蔽,“爱”诞生于人的本质之中,第奥梯玛的教说中,这被标示为Eros,美显示于爱的那个人身上,显示于爱的那个国家之上,Eros就是引导这一切的使者。
“遮蔽”与“解蔽”
而憎恶苏拉底的人逃避这样的转向,躲避入人云亦云的常识之中。苏格拉底被起诉恰恰来自于这样一切人,苏格拉底的罪名恰恰是说:引进新神,败坏青年,可是对神谕之领会与沉思的行为不就是苏格拉底的人生的轨迹吗?从《申辩篇》中可以看到常人世界的力量,类似于习俗、惯例这样的存在的为人们首先提供了可以在世操劳的结实地基,青年应该按照既有惯例去生活,最关键是习俗的存在根据不应该受到“质疑”,即使“质疑”也应该在合适的范围内收手,而不应该刨根问底,人们都知道刨根问底将陷入虚无,人们“惧怕”虚无,人总是要“生活”,故而为何不在既定能够带给我们实际性的生活中操劳呢?为何去询问那些子虚乌有的存在呢?不像具有Eros的青年,常人根本注意不了“美”的显现,毋宁只是要成日“计算”于生活中的各种事务,这不才造成了苏格拉底之死的悲剧吗?[9]彻底的思想并不受到任何在世既定规范的限定,毋宁说这些突破“限定”才成为思想凸显的地方,人们在世操劳的各种考虑,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指出,出于明智的理智德性,这是政治学要研究的对象,但同时也指出,如若认为政治学是世间最大的学问就大错特错了,因为世间本然就有更高于人类的存在,诸如永恒的天体[10]。
荷尔德林的诗句赞美到:思想最深刻者,热爱生机盎然。海德格尔解释说,“热爱的基础就在于我们已经思想了最深刻的东西。”[11]“最深刻的东西”绝非某个东西,而是“那最久远的”东西,那个东西把人扣留住,让“尚未思想”的事实发生,它把自身隐没在最黑暗的遮蔽之中,却通过人而显露,人在这里能做的,“那就是等待,知道有待思想的东西向我们允诺。”[12]而“等待绝不是说:我们暂且还要推延思想。等待在此意味着:期待着未被思想者,而且是在已经被思想者范围内期待着已经被思想者中已然遮蔽着的未被思想者。”[13]苏格拉底的追问难道不就是这样一次等待的绽露吗?追问活动对于苏格拉底来说并不是一场解释活动,最困难的不是给予一个答案,而是进入一场抽吸着人的困惑,在此之前苏格拉底都要和众人重新出发,在那些自然自明的基础上,得到了解答的基础上重新出发,一场思辨的活动就此开始,而这种开始不也就是等待吗?等待什么?等待那场允诺的发生——这种发生被柏拉图记下了,是一种对“美”的体验,是一次从黑暗中走去濒临真理光芒的征途。苏格拉底承担起这份命运,从而这份命运也成就了苏格拉底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同时成为一道标志,不仅仅标志出了苏格拉底这个人的生命,同样标示出了一条道路,一条西方思想的命运般的道路。
苏格拉底的追问就是这样一次等待的绽露
注释
《演讲与论文集》,147页
【古希腊】柏拉图著,吴飞译、疏,《苏格拉底的申辩》,79页,华夏出版社2007年版
《苏格拉底的申辩》,106页
《苏格拉底的申辩》,79页
《苏格拉底的申辩》,79页
《苏格拉底的申辩》,84页
【德国】海德格尔著,孙周兴译,《什么是形而上学?》,载于《路标》,132页,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
《演讲与论文集》,142页
参考柏拉图的《游序佛伦篇》
苏格拉底之死,直击的是沉思活动在在世操劳中的意义,而汉娜阿伦特的“平庸之恶”的出发点之一就在于此,常人对于自明的常识不加追问,在这种境况中,既不会出现“什么是善”,也不会出现“什么是恶”的判断,毋宁说只能太过于忙碌地生活着而让这事问题不得显露,从而人们不也总是在各种常识、信念、习俗的牵绊中去做常人要求着的事情,为此只有思想者才能首次发问,从而呼唤“良知”的出场。参见《思考与道德关切》,载于《反抗平庸之恶》。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著,廖申白译,《尼各马可伦理学》,174-175页,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
《演讲与论文集》,146页
《演讲与论文集》,147页
参考文献
【德国】海德格尔著,孙周兴译,《什么是形而上学?》,载于《路标》,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
【法国】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著,马振聘译,《小王子》,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8月版
【德国】海德格尔著,陈小文、孙周兴译,《哲学的终结和思想的任务》,载于《面向思的事情》,商务印书馆1993年3月版
【德国】海德格尔著,陈嘉映译,《存在与时间》,三联书店,2010年版
【德国】 海德格尔著,孙周兴译,《什么是思想?》,载于《演讲与论文集》,三联出版,2005年版
【德国】 海德格尔著,孙周兴译,《什么是思想?》,载于《演讲与论文集》,三联出版,2005年版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著,廖申白译,《尼各马可伦理学》,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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