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全民围观的自杀——庆阳女孩死亡路上沉默的“帮凶”

李依依死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九天后，父母为她举行了葬礼。

6月29日上午，9点30分，葬礼在庆阳市西峰区一家殡仪馆举行。正前方是李依依的自拍照，亦是她的遗像——她嘟着嘴，一副学生模样。

盖棺之前，父亲李军明抽了两张纸巾，掀开覆在女儿身上的黄色锦被，仔细地为她擦拭鼻子和脸颊。

几个小时后，李依依的遗体将被火化，这是她通往死亡的道路中最后一次被“围观”。

6月29日上午，李依依的葬礼在西峰区殡葬管理所举行。当地市民带着照相设备纷纷赶来。（汪璟璟 摄）

“整个庆阳市人都出来了”

“轻轻的我走了，就像我轻轻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一切都结束了。”

——李依依最后一条朋友圈

6月20日下午4点多，坐在庆阳市丽晶百货大楼的窗沿，李依依发出了这条朋友圈。

一个小时前，她爬上了这座位于市中心的大楼。很快，楼下聚集起了十几位围观者，赵安便是其中之一，“那时候消防车刚来，那个女的就在上面往下扔石头。”

赵安坐在车上，仰着头看了十几分钟，李依依还在兀自扔着石头，扔一会儿歇一会儿。他掏出手机拍了几段视频，发在了朋友圈。事后，当舆论对于“围观者”的指责愈演愈烈时，他解释称，自己只不过是为了让大家知道，这里有个女孩在跳楼。

视频在朋友圈疯传起来，很快引起了快手主播们的注意。其中一名男主播迅速赶到现场，在快手上发布了“庆阳市西峰小十字丽晶楼上女的想不开想跳楼”的直播，语气轻松地猜测女孩“寻死觅活”的原因。旁边开花店的老板李娟，则在微信群中看到了女孩要跳楼的视频。有人抱怨着：“不敢跳就别赖着了，害的出去送个货堵了那么久。”李娟则回复道：“真想一把给推下来”，并附赠一个笑哭的表情。

李娟的微信群截图。事后这句话被人放在了网上，引起网友们的愤怒。（汪璟璟 摄）

渐渐地，大家不再满足于手机里的视频，在丽晶百货大楼下仰首围观的人们发来信息称，女孩依旧坐在那里。于是，小城里的人们纷纷走出家门，赶赴现场。在百货大楼工作的麻丽事后回忆称：“那天就好像整个庆阳人都出来了。”

在这个从南到北不过十几公里的小城里，人们的生活缓慢而冗长，不少年轻人会选择在白天休息，晚上则去夜市或娱乐场所打发时间。对此，当地人的解释是，因为庆阳本地基本没有工厂，就业机会少。而唯一“财大气粗”的长庆油田是央企，很难进去。在这些没钱有闲的人群中，快手成了最有效且廉价的消遣方式。

李依依的堂哥李全就是以这种方式得知了李依依的消息。

作为最早看到李依依最后一条朋友圈的人之一，李全“只感到有些奇怪，但没多想”。接着，他刷起了快手，直到一身黑衣的妹妹突然在直播中出现。李全匆忙起身，穿着拖鞋往叔叔李军明家跑，看着叔叔家紧锁的大门，他预感到事态不妙，赶紧打车赶到丽晶百货。

但车子还未驶进现场，就已被围观的人群堵住了路。李全不得已下车跑了五六分钟，此时李依依还坐在窗沿上，“我不了解她怎么了，她坐那么高，我看一眼都害怕得不行。”

双腿发软的李全在旁边的台阶上坐了20分钟，直勾勾地盯着高楼上妹妹。直到晚上7点15分许，挣扎了4个多小时的李依依最终坠楼身亡。

李依依坐在楼边，看着手机坐了三个多小时。此时有关她的信息已在网上被传得沸沸扬扬，不知道她有没有刷到过关于自己的言论。（网络图）

伴随女孩的坠落，人们发出惊呼。与此同时，被视频记录下来的还有消防员痛不欲生的恸哭声，和人群中刺耳的拍手叫好声。以至于多日后，愤怒的网友们仍在用自己的方式“惩罚”着这些“残忍的围观者们”。

李娟就是其中之一。由于群聊记录被曝光，事后几天，她的手机收件箱里已经塞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数千条短信。主题基本都是在问她，“怎么不去死”。李娟已有多日不敢去花店，店里的员工透露，自6月20号以来，没有一个客人前来买花。

在Vista看天下政商智库记者的采访中，李娟哽咽着，将其解释为自己的“无心之过”。但在导致李依依死亡的整个过程中，并非所有围观者都是“无心”的。

“庆幸你没有告诉你爸爸”

“我以为我这一生都要被毁了，突然罗老师在门口叫了一声我名字后，推门走了进来。”

——李依依的《控诉书》

如今，公寓D楼一楼109房间已经落满了灰尘，半掩着的木制门后面放置了两个紧挨着窗户的上下铺。事发当晚，罗进宇便是透过窗户，看到了头发凌乱的李依依。

事发地点，D楼一楼109房间，如今已空置。（汪璟璟 摄）

罗进宇是李依依的物理补课老师。2016年9月5日下午，他发现李依依胃痉挛后，便让女儿罗妍妍及同学秦芳将李依依送到休息室休息，事后，罗进宇还专门带着李依依跑了一趟诊所，大夫为其注射了一支肌肉针并开了口服药。

李依依在生前留下的《控诉状》中提到，学校8点多停电了，大约半小时后，班主任吴永厚来到她所在的109房间，之后便发生了猥亵行为，而在此期间，前来取值班周记的罗进宇恰好来到了109房门前。

罗进宇对Vista看天下政商智库记者回忆称，自己喊了一声李依依的名字，同时推开了房门，屋内吴永厚坐在床边，李依依靠在床边正对着大门，她之前扎的马尾已经披散开来，头发也有些凌乱。听到罗进宇询问病情，她带着哭腔回复称好多了。罗进宇觉得李依依很反常，她下午还很感激他和家人的帮助，病好了怎么反而带着哭腔回答问题。

直觉告诉他，这里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转念一想，吴永厚已经五十多岁，孩子也在上大学。罗进宇摇了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在一周之后，直觉变成了现实。

一周后的语文课上，李依依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大哭，事后罗进宇才从语文老师口中得知，在被询问起哭泣的原因时，李依依只是说自己不想活了，“有些老师不是人，是牲畜”。她没有说名字，但罗进宇一听就明白了。

事实上，在李依依的心理防线崩溃之前，她曾积极自救过。在李依依的《控诉状》中，她提到了自己的第一个求救对象便是心理老师王娅萍，但事后王娅萍以解决不了为由，将此事通知给了教务处主任段利智。

对此，王娅萍对Vista看天下政商智库记者回忆称：当天她看到李依依时，她一直低着头在啜泣，边哭边说自己很脏。在此之前，王娅萍只做了三年心理辅导老师，平时处理的基本是学习焦虑之类的问题。在她看来，这样的案例显然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

李依依在《控诉状》中写道，王娅萍联系了段利智后，“段老师说他很庆幸我没有告诉我爸爸，而是第一时间找心理老师。”接下来的叙述中，李依依称，她告诉段主任，不想见到猥亵自己的老师，本以为老师真的会为自己考虑。但段老师得知猥亵她的是吴永厚之后，便以很难找到替换的班主任为由，让李依依不要为难自己。但在李依依跳楼自杀后，庆阳六中校长朱永海否认了李依依在《控诉状》中有关段利智的描述。

事后，在未经得李依依同意的情况下，段利智让吴永厚来到心理辅导室给其道歉。再次见到吴永厚，又同处一室，女孩当时心下如何反应我们已无法了解，但在此之后，李依依的心理状态每况愈下。

缓慢坠入深渊

“我曾以为学校是社会里的一块净土，可我却在这唯一的净土里看到了丑陋、鄙夷。”

                           ——李依依的《控诉书》

事发第二天，李军明接到了女儿的电话。电话一通，他就听到了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今天来不来学校？”声音里带着哭腔。

父亲的本能感知到了不对劲，李军明放下电话就往学校跑，看到李依依时，她打着哆嗦，“眼睛里都是血丝，嘴唇干得掉了一层皮。”

她说，“爸爸，我想回家。”

从此，李军明带着李依依踏上漫长的求医路，但作为父亲，他始终不知道女儿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那一天，女儿一夜未眠，晚上不开灯就会害怕。

李依依在老家的卧室。（北青深一度 图）

9月8日，李军明带着李依依去了庆阳市中医医院，不知事因的他给女儿做了多项检查，甲亢，或者是任何高三学生可能患上的病症，但最后是李依依轻轻阻止了他：“爸爸，你给我挂一个妇科，挂一个心理科。”

由于李依依不想让父亲进入到心理科医生房间，李军明便只能在大厅等候，女儿同心理医生说了什么，直至今日李军明都不清楚，“我女儿过了一段时间出来以后，就拉着我，不让我再回去，不让我见那个大夫去，就直接拉着我走。”

从庆阳市中医医院回家后，李依依依然睡不着觉，李军明又带她去了西安看病，几经折腾之后，李依依终于放弃了看病，“她说爸爸这样查没用，别查了。”

从西安回去后，一直查不出女儿病因的李军明建议再去外地看病，李依依终于忍不住告诉他实情。“我气傻了你知道吗，这做父母的，谁有（女儿被猥亵）这种经验。”李依依怕父亲冲动，之后的几日几乎与他同进同出，但亲友们却劝李军明道：“孩子已经高三了，看好病赶紧回学校去，（高考是）你女儿一辈子的事情啊。”

谁也没能想到，李依依会选择自杀。

2016年10月7日，李军明在厨房打扫卫生，李依依在屋中准备自己的东西。大概40分钟后，李军明去叫女儿，发现李依依已经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我一看床头柜上好多药，那个铝箔纸打开，药片没了。我就傻眼，我一看，可能把药吃了，我推她，叫她，她不回应。”

李依依迅速被送往医院洗胃，此后，李军明又带着女儿去了上海看病。陪同的堂哥李全发现了李依依的变化，但不知病因的他只觉得妹妹变得沉默了些，不小心的一句话也有可能让她不耐烦。

但父亲的挣扎并没能将李依依从悬崖边扯回，6月20号之前，李依依已经有10几次自杀行为。后来李军明回忆，他有时会发现女儿吞药，有时会发现她把床单撕碎了，有一次在老家，他甚至看见女儿蹲在一个悬崖边上。

直到2017年5月26日，那天李军明感觉女儿状态不错，甚至去参加了学校的英语考试，但就在他刚离开一小时后，就接到班主任电话，说李依依在学校五楼准备自杀。李军明赶往现场后，公安消防已经在楼下，学校围了很多人。最后僵持了一两个小时，李依依被成功解救下来。

后来，在李军明的口述中，女儿试图跳楼后的第二天，一个像是团委书记的老师找到了他。她先表示李依依各方面成绩都很优秀，建议再去医院复查，但随即她话锋一转，猛然出声问道：“谁给你女儿出的（跳楼）这个主意？”

李军明回忆说，自己当时在原地已经“气蒙了”，而对方一看他生气了，便转身离开。

两天后，学校安排了王娅萍和另外一名老师陪同李军明、李依依前往北京。之后，李依依在北京安定医院确诊为创伤后应激障碍，李军明称，女儿住院之后，学校两名陪同人员就离开了北京。

王娅萍至今清楚地记得那次北京之行，她回忆称，在父亲面前，李依依变得有些暴躁，不再像在学校里那样沉默。一次，大家所坐的出租车路过一个音乐学院，李军明指着那个学校给她看，但这个从小渴望进入传媒学校的女孩只是扭过头去，不看也不听。

王娅萍清楚地感知到了女孩的这些变化，但作为学校唯一的心理老师，她始终认为李依依的情况已经属于疾病的范畴。不属于自己的“范畴”。

市民自发在公园内悼念李依依。（网络图）

沉默的“观众”

“她曾十几次自杀未遂，从未得到道歉。”

                                                 ——李军明

从2016年9月到2017年7月，李军明往学校跑了不下200次，“到最后，（校方领导）把门一堵，把我推出来了”。眼见找学校这条路行不通，2017年春节过后，李军明又找到当地教育局，却未收到明确回复。

最终，李军明决定向警方报案。2017年5月，庆阳市公安局西峰分局对吴某某作出行政拘留10日的处罚。而庆阳教育局的行政处分则是由技术7级降为技术8级并调离岗位。

但无论拘留10日也好，还是依旧留在学校任职的处分也好，都不是李依依可以接受的结果。于是李军明又跑到了检察院，从西峰区到庆阳市再到甘肃省，今年5月份收到市检察院的“不起诉决定书”后，他把“决定书”藏了起来，不想让女儿看到。

根据李军明提供的庆阳市中医医院的门诊收费票据显示，2016年9月8日，医院给李依依开了“盐酸帕罗西汀片”和“颅疼定”，李军明说这是他第一次带着女儿去看病的日子。而目前检察院所采用的第一次诊断书是他同年9月17日让庆阳市中医医院心理科大夫后期重新开的诊断书，李军明强调，他当时补开证明只是需要当地医院诊断，目的是为了去上海看病也可以方便点，庆阳市中医医院陈姓大夫证实了李军明的说法。

6月28日下午，庆阳市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召开通报会，庆阳市人民检察院通报了李依依遭班主任猥亵案“不起诉”的法律依据和理由。

6月28日，甘肃庆阳有关部门再次就“女生坠亡”事件召开新闻发布会，就案件处置后续情况作通报。会上庆阳六中校长朱永海称：吴永厚猥亵事件给庆阳教育抹黑，也给庆阳市抹了黑。（网络图）

对于西峰区人民检察院不起诉决定的法律依据及理由，庆阳市人民检察院在通报中表示，被害人李依依在案发次日，被庆阳市中医院诊断为抑郁症，对于李依依患有抑郁症与吴永厚的猥亵行为是否有直接因果关系，经西峰公安分局询问相关医务人员，认识分歧。故现无直接证据证实导致李依依目前的病情与吴永厚的行为有直接因果关系。

第一次为李依依诊断出抑郁症的陈大夫告诉Vista看天下政商智库记者，李依依每隔几个月便会找他一次，总共看了七八次。第一次看病时，就含沙射影地说了一遍被猥亵的事，陈大夫给李依依做了心理测试，结果显示抑郁峰值很高。据他回忆，之后几次接触，这个女孩病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天真开朗，不好的时候哭泣、执拗。

陈大夫透露，警方找他核实过。他当时表示，李依依的抑郁症和被猥亵有直接关系。

绝望的李军明能想到的最后办法，是拿了一把伞，来到学校，他在校园里把伞撑开，上面写着“庆阳六中，还我公道”八个大字。但根据《中国新闻周刊》的报道，这件事被校方归为“他情绪不稳定了”。

虽然李军明将检察院的不起诉决定书包裹了好几层，并藏在了他认为女儿找不着的地方，但六月的某一天，还是被李依依翻了出来。当天，李军明想和女儿沟通下起诉书的事情，但后者拒绝了他。

过了几天，李依依对他说，“爸爸两年了，两年了，哪有个公理，你还奔波个啥呀。”

于是，6月20号那天，李依依睡到11点多才起，2点多，她跟李军明打了个招呼说去上班。一个多小时后，她出现在丽晶百货大楼八楼。

据悉，李依依当天从这家废弃的自助餐厅爬出窗外。（谷雨实验室 图）

2018年6月26日，晚上十一点，骑着电动车的罗进宇来到学校，看到附近摆放着蜡烛和鲜花，他猛然想到第二天就是李依依的头七。罗进宇心情沉重起来，于是下了车，在路边沉默着哀悼。

一切沉默而安静，如同改变了李依依一生的那个夜晚。

（应受采者要求，文中赵安、麻丽、李娟、李全均为化名）

责任编辑：徐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