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天园里也有芙蓉花开|送别西安女摄影师刘芙蓉,请记得她留下的这些美丽瞬间

宗融艺文馆 宗融艺文馆 2020-08-17
来自专辑
时代表情

点击上方蓝字关注本公众号


编者按

2020年4月21日晨,回族女摄影师刘芙蓉在西安因病归真,享年56岁。将于明日(22日)午后发送。

刘芙蓉,女 ,回族,1964年出生于西安回坊。陕西省艺术摄影学会会员,陕西省妇女摄影协会会员,陕西省现代摄影家协会,西安市摄影家协会会员。 作品以纪实摄影为主,以西安回坊文化见长。参与拍摄的纪实片《中国回族斋月在中国》(凤凰卫视)、《走近西安回坊》(《人民日报》丝路特刊·海外版)以及中亚陕西村丝路申遗、东干骑行队西域之行等多项文化活动,真实呈现了西安多元文化的历史渊源与现实际遇。其个人工作室“芙蓉视觉”多年来立足回坊文化的保护与宣传,已成为外界传媒了解回坊人文风貌的窗口。

本馆曾在2018年参与援助刘芙蓉女士募捐活动,受到多个民族读者的关爱与响应,特赶制纪念专刊,周告读者。除刊发石彦伟以十余小时刚刚写就的纪念长文外,还有哈岩凌、敏洮舟、安和平、吴静等知近好友及读者的短札,一并附后以缅怀。

芙蓉女士,我们想念你!

天园里也有芙蓉盛开

送别刘芙蓉姐姐


石彦伟 | 文



刘芙蓉姐姐还是走了。


4月21日清晨,我在朋友圈中,看到她的儿子使用她的微信发布了讣告,时间显示为五分钟前。


望着那早已熟悉的头像:一派暗黄色系衬底下,黑衣外一袭青绿丝巾,戴着墨镜,微笑地站在一丛桃花前的女子,我愣了好久。


姐姐,你还在和我说着话,是吗?


角落里的女摄影师


与刘芙蓉大姐相识,是在2017年1月“新月文学奖”在西安颁奖之际。会上会下,宾客很多,可我最难忘的就是这位低调的女摄影师。



在我的印象里,干摄影这一行的,好像都是那种不大图利的人。一场活动下来,光芒里没有他们,照片里没有他们。没有人问过,他们是谁,从哪里来。好像他们生下来,就是为了给人服务。好像,他们存在的价值,就是变成人们拿到手里的几张高像素照片,然后晒满九宫格。


因自己也拍东西,深知个中甘苦,一直对这个被忽略的群体抱有几分不平。而刘芙蓉,格外有些醒目。


那么沉的单反相机,如我这般身材,扛起来都发憷。稍微扛一会儿,胳膊就酸痛。可这个五十多岁的瘦弱女子,一脸焦黄色,看起来好像一阵风就能刮倒,却偏偏扛了一架最长的镜头。因为没有留下她的照片,我现在无法形容那个高倍镜头有多么长,总之是我非常恐惧的那种。一个会议而已,普通相机拍拍,留个历史记录就行了,犯不上把影协采风用的长枪短炮都端出来,值得下这个狠力吗?


繁忙之间,偶尔瞥上几眼。仍然是用枯枝般的手臂,高擎着可能比她自己分量都沉的相机,汗珠浸满额头,眯着一只眼睛,蹲着马步,变换着角度,对着一些我并不觉得十分紧要的场面,永无停歇地按动着连拍快门。


刘芙蓉摄影作品(选自刘芙蓉QQ空间,以下摄影类作品均是,不另注)


多了一位姐姐


是当天下午,还是第二天了,外地的一些朋友闲逛,记得去了回坊博物馆、公益幼儿园,还有一些古迹。已经散了会,就不必惊动摄影师了吧,谁知这个一股闷劲儿的女子又来了,还端着那套长枪短炮。我真担心,那么细的脖子会不会被这个机器给勒断了!


我对不熟悉的人颇少言谈,但实在憋不住了,第一句和刘芙蓉开口,就是略带斥责的语气:


“当心!!”


原来楼梯没有扶手,她为了找到一个最佳角度,拉开景深,不断往后撤身,已撤到了最边缘!若掉下去,必摔瘫痪,可看那誓不罢休的样子,分明还要往后撤着!


“多危险啊!”我提醒她说,“干吗用这么高倍的镜头,犯不上。”


“这么多贵客来咱回坊了,我得拍出最好的效果!”女摄影师信誓旦旦地说,一转眼,又追着人群跑了出去。为了拍到正脸,她永远要跑在人们的前面。




每一次参加社会活动,总会有一些热心朋友加我。后来,朋友圈爆满。我发现,无数次在孤寂和痛苦中自言自语时,并得不到他们的理解和回应,于是又删除许多。而我主动加了微信好友的,刘芙蓉就是其一。


后来,她才在微信中告诉我,其实她早就喜欢我的作品了。她问我,可不可以管我叫弟弟。


选自刘芙蓉QQ空间



从此,我在西北古城,多了一位芙蓉姐姐。我喜欢这个名字,它带给我的印象,就如芙蓉一般清洁与脱污。再去西安,即便天已晚了,还是想和姐姐见见面,排档小摊坐上那么一会儿。




只因为记录的需要


慢慢和回坊的朋友熟了,我也听说了更多关于刘芙蓉的轶事。


她是一位摄影志愿者,每逢回坊举办大小活动,总要扛着机器,冲锋在前。有时也为一些社会团体拍东西,有一些报酬,但并不多,主要还是她乐意干这样的事儿。更多时候,则是无人邀请,分文不取。




风里来雨里去,她践行着自己忠诚的理想:为“又爱又恨”的母族,抢救下富有质感的影像记忆。她成立的“芙蓉视觉”个人工作室,长年致力于本土文化保护,以在场的生命体验和挑剔的人文视角,真实地呈现了作为丝绸之路起点的西安古城,那多元文明并存生辉的历史渊源与现实际遇,曾登陆凤凰卫视、《人民日报》海外版等媒体,已成为外界了解回坊人文风貌的窗口。


芙蓉视觉






她告诉我,比较得意的一次经历,是在中亚东干人陕西村申遗“寻根访亲故乡行”自行车队的路上,她的镜头直达伊犁边界,摄下几千里的沧桑感动。


其实,如果按照体制内比较严苛的标准,刘芙蓉还不能算是一位“专家”,更不是“名家”,她只是西安市摄影家协会的会员,颇带有几分民间色彩。她的拍摄,并不是为了发表,也不是为了获奖,更不是为了出名。


一切都只是因为:记录本身的需要。


无论是摄影界,还是我所熟悉的文学界、影视界,追求体制内认可、攀上了省级、国家级会员的从业者甚多,其实很难说,到底有多少就真的适合从事文艺这一行,创作的东西多么有价值。更多时候,恕我讲一句糙话,他们在孤芳自赏中创造的“作品”只是一堆毫无价值的废品。但他们依然废寝忘食地生产着,你若让他俯下身子,分文不取地去为老百姓写一写、拍一拍,并告诉他,这可能没有报酬,也没处发表,就是老百姓需要,你去看看有几个人会愿意。


倒是那些对体制身份无感,不求显达于世,心中装着更大“读者”的一类人,他们的境界大不同,哪怕自己只有那么一点点微弱的特长,只要汇入到时代和民众急需的事业,做了别人不能做、不愿做,而自己又比较擅长、愿意去奉献的事情,他们就感到无限的快乐和满足,就获得了无上的荣誉。


若说典型,刘芙蓉就是这样一位。




行内认可的影展上,没有挂出她的作品;获奖证书上,难以见到她的名字。可她昼夜星驰精心拍下,又花了好多天时间精挑细选的作品,已经不声不响地在最广大的坊间巷陌留传开来。


也许你曾经或未来看到的哪张有关回坊的图片,就出自刘芙蓉之手,而未必会看到她的名字。可她并不在意这一点。


曾经的中穆网上,西安社区凝聚了一批有爱心、懂奉献的人士,公益圈里的兄弟姐妹喜欢亲切地叫她:“温蜜儿”。这是她更喜欢的名字。




救助的自己


得知刘芙蓉大姐生病了,是在2018年夏。


查出直肠癌以后,她每天都在接受各种治疗,多次大小手术,有时禁食达四十余天,仅靠液体和人体白蛋白给养。


选自刘芙蓉QQ空间


西安的回回,骨子里有种格外的倔强,她一个人忍着,撑着,从不向人诉苦。但朋友们都知道,一个退休工资只有1800元的单身女子,再怎么要强,也无法面对当时十几万的医疗开销和累累负债;后面还要花多少,无法预知。


于是,回坊内外的一些热心人士倡议发起了一次募捐,表达对志愿者的人文关怀。我也在有限朋友圈内连续动员了六天,募集到二百余位朋友微信转来的善款四万余元,汇入这次爱心行动当中。西安朋友转送过去那日,恰是教师节,而刘芙蓉曾是回坊一所小学的语文教师。




考虑姐姐高贵的自尊心,这些幕后小事,我至今未曾对她讲过。


其实,募捐过程中发生了许多令我动容的细节。表达爱心者多是平民百姓、草帽布衣,不乏清贫者、零工资者。好几位自身也患着病,甚至是癌症,正是用钱时,却也毫不犹豫地表达了爱心。甚至出现了有人二次、多次捐款的现象。有读者去西安时,专门去看望。还有一些没有收入的大学生、中学生执意捐款。最震惊的是,一位合肥的汉族小学生,听老师讲述了芙蓉阿姨的故事,也和父母商量,捐出二百元,我专门给她回了感谢信。


“你这么小,就懂得扶危济困,帮助弱者,说明你是一个很善良的孩子。善良是人类最重要的品质,希望你一如既往地坚持这一点。同时感谢你的家长、老师对你的教育和支持。生病的摄影师阿姨会收到你的祝福的。”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写钱粮”,对自己也是前所未有的教育。钱算得了什么?身外之物,按照回民的观念,它并不真正地属于你,只是暂时由你保管。它最骄傲的去处,就是流向最需要的、有困难的人们。消灭或缩小贫富差距,实现人的平等、和平,这就是人类最高贵的追求。


我也彻底懂得:捐款与否以及多与少,与他是否有钱、受怎样的学历教育没有一毛钱关系。在我转发过的个别企业群、学者群里,几乎石沉大海,一毛不拔(当然,有可能是没有看到;也有可能是我的公信力实在太差)。令我倍感温暖的是,除去朋友圈亲友外,文学界的朋友报以响应,累计捐款人次近百人。除回、撒拉、东乡、保安等民族外,还有汉、满、蒙古、壮、土家、彝、侗、布依等兄弟民族,东干留学生,以及基督徒朋友献出爱心,真正体现了民族团结、文明共融、爱心无界。如果芙蓉姐姐知道背后有这么多民族的朋友在惦念着她,该是何等欣慰!




我在朋友圈公告中写下这么一句:


“文学未必点亮心灯,但爱心一定可以。优秀的榜样太多了,我起步晚了,慢慢赶吧。谢谢你们,谢谢天赋人善!”


我也更懂得了公益人的苦心。恰逢一日,听说腾讯捐款当日可加倍补贴,我也随手参与了他人发起的两个捐助项目。老实说,在此之前,我对自己发起的公益项目比较上心,对一走一过遇到的,则缺乏在意。


记得敏洮舟也曾表达过类似意思:表面上,好像是我们帮了受助者一把,但其实,我们只是在这一过程中,“救助”了最应救助的自己。


七条语音只是在说一件小事


转过年来的2019年初,刘芙蓉大姐的身体有了好转。


她告诉我,刚在医院打针、吃药、化疗后,回家又吃了一周化疗药,再休息了一周,这时已经能吃能喝,有点精神了。家里清净,有时间她就想听听音乐,看看书,喝点茶,“很是惬意”。


我能感到,轻松的外表下,其实是在分散治疗的痛苦。


这时,微信里突然从文字变成了语音,满满的七条。我以为是个多大的事情,细听下来,才知只是一件小事。


原来,芙蓉姐生病前,曾跑了一趟西海固,走访了一些移民搬迁后留下的原始村落,用镜头记录下那些断瓦残垣、荒草杂树,那是西海固留在世界上最后的表情。她不知该往何处投稿,也没指望发表,心想如果能在哪个微信公众号上发上一组,让大家看一看,便很知足了。



当时,我们几个小伙伴还在做“端庄文艺”,我怕处理不好图文,就委托子清接手编辑。后来,这期《印象西海固》图文专刊,在“端庄文艺”推出了,后再刊于“新月文学”公号。其实,对我们来说,这只是一次普通的推送。有这么好的图文素材,求之不得。但芙蓉姐为此特别感激,好像帮了她一个多大的忙,连连说:“终于了却了一个小心愿。”


刘芙蓉《印象西海固》片段






与刘芙蓉仅一面之缘的新月文学奖获奖者刘玉生,在朋友圈转这组作品时评价:“她用独特的视觉记录了西海固的历史断章”,“引人踏进古老村落,聆听着古老的歌谣,去感受大西北的广漠苍凉,深邃粗犷。作者虔诚地去探究历史,同时也在探究生命的力量与方向。”


这段文字曾给予刘芙蓉很大鼓舞。


病友送给刘芙蓉的“鲜樱桃”



重点尚不在此。为了更好地帮助读者鉴赏,芙蓉姐的好闺蜜哈岩凌不但帮助挑选了照片,还专门配写了诗性文字,作为每一张图片的说明。用芙蓉姐的话说,这么体贴的文字,只有哈岩凌能写出来,使图片“充满了很多生气,更有血有肉了”。不过,由于她发给编辑时的文档中,可能遗漏了文字作者的名字,所以两次发出的版本,都没能显示出来。尽管哈岩凌也是一个大心大肺,根本不在乎发表,只喜随心所欲周游世界的诗人,她根本不会在意新媒体一角里的小小失误,也从未向刘芙蓉提及此事,但刘芙蓉心里的不踏实,日日夜夜从未中断。


“我觉得有点脸红。”芙蓉姐在语音里,用虚弱的声音说着。所以,她又求敏洮舟在《我们》杂志公号重发了一版,郑重地署上了文字作者,并增补一些新照片,“这回我就轻松了。”


为了三个字,就是这么较真儿。


别人在意的很多事情,她并不走心;但她对自己的心血之作,对朋友之间的情谊,对他者的尊重,却看得比自己生命还要重。


回来送别的照片


哈岩凌,也是我的一位好姐姐。这篇纪念刘芙蓉的文字里,本无须提及旁人,但哈岩凌却是没法绕过的名字。


在看到讣告后,我第一时间就给岩凌姐留言,向她了解情况。于我来说,芙蓉姐的走,还是过于突然。聊天虽不频繁,但常能看到她转文章,给我点赞。大家都往好处想,以为她的身体会调理得慢慢好起来。其实,只有最近的亲人和闺蜜才知道,她的病,从一开始就恶化了,只因有强大的内心,才扛了快两年。


支撑她的,就是阅读。


有一天,她向我打听一本刊物的情况,想买合订本看看,要二百多元。我告诉她,不必花钱买了,没有几篇好作品。若发现值得看的佳作,我直接发她就是。


“谢谢,明白了。”她说,“你就别分心了,有好书读着呢,还有兄弟你的作品。”我才知道,病中如此渴望阅读的她,刚买了十本张承志签名的新书。


翻开她最近一个月的朋友圈,还在转着张承志的文字,转着《回族人家》的有声版,转着与回坊有关的图与文……


怎么就不再转下去了呢……





“前天夜里我去了,情况就危急,她的姐姐们给我打的电话。”哈岩凌告诉我,“我守了几个小时,后来精神了点。”


“芙蓉姐留了什么口唤吗?”我问。


“她说让我给她写点什么,比如她这个人。她还有一口气,还能读。我就说你别瞎说,你会好……临走时,让我拿走她借我的书,她还很清楚哪些书是我的。她快一个月无法进食,吃啥吐啥,后十天多连喝水都吐,后背大包,小肢肿胀。”


过了一会儿,哈岩凌才又想起一事。


“前天夜里状态好点时,她还跟我说,有好消息要告诉我。我说啥事,她就说,装满照片的硬盘找到了。之前突然找不到了,照片也无法编辑。我说,你先保重身体,等康复一些再说照片的事……”


芙蓉姐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还不能完全睁开。


她满心想的,还是她的那些照片。


选自刘芙蓉QQ空间的自拍


听到这里,我难受极了,想起了芙蓉姐生病后的又一些往事。那天清晨,还在懵懂中,接到了哈岩凌打来的电话,那阵子她几乎每天都去医院照顾闺蜜,送一些想吃的东西。她谈到芙蓉有个心愿,就是能把这么多年积累的摄影作品精选一下,作一次展示。


我和岩凌姐商议出两个办法,一是在回坊的哪个地方辟出一角,作一次影展,但可能流量不是很大,不过终归是个总结;二是不如编一本摄影集,最好赶在芙蓉姐身前能够问世,让她看到。岩凌姐本身就是学美术出身,在选片方面有眼光,也可以延续之前的合作模式,配写诗文;我则可以在编辑方面出一点力。没有考虑更多的经费问题,只想着先把书做出来再说。于是,我们分头行动,或联系出版界的朋友,或着手编选事宜,或帮着在QQ空间里翻找……甚至,还惊动了我的导师。


芙蓉姐听到我们的创意,病好了一半,兴冲冲地就想出院,回家去整理她的海量照片。没办法,只好先请自家侄儿,把笔记本带到医院,帮助操作。芙蓉姐地都下不了,却一张张挑着,比较着,暗淡的眼中放射着从未有过的光彩……


那一刻,她的苛刻,令人不可思议。


病中的刘芙蓉


回坊博物馆的安和平馆长得知此事,也颇尽心,帮助跑了一些地方,问了一些朋友。但经费毕竟还是个难题,想动员更多企业家支持文化,出本书,不知要费多少口舌,最后还落一句嘲讽。再者,募捐刚刚完成,也容易给外界造成将治病的善款另作他用的误解。


其实,我内心深处觉得,出一本摄影集,把毕生心血凝结起来,留传开去,是生命意义的最大实现。于回坊、于古城、于母族,这样一本饱含情感、记录历史的画册,无疑也是惠及后代的瑰宝。


随着一步步地碰壁,大家有些意兴阑珊。


后又听说,芙蓉姐装照片的硬盘不慎遗失,这事就更搁置下来。


像是冥冥中的一个反转,在芙蓉姐即将告别的刹那,这个硬盘奇迹般地现身了。是那其中满满当当的照片们,知道了主人的心愿,纷纷出来送主人一程,告诉她:“我们还在,请放心走吧。”


它们若活着,就是代替了芙蓉姐的生命,继续延续……




最后一面


我与刘芙蓉大姐还有一个共同的默契,就是冯福宽先生。


他俩未必很熟,但芙蓉姐对老作家特别敬重。每次看到我去西安拜访冯老后写下的朋友圈,她都感同身受,要聊上许多。


冯老过世后一年,2018年1月31日,西安北广济街清真寺要举办一次纪念会,还要为新创办的冯福宽图书室揭牌。芙蓉姐得到消息后,赶紧通知于我。


“谢谢姐,我已知此事,会过去。您能参加吗?身体允许吗?”我的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一个瘦如枯叶的女摄影师双手托举着长枪短炮,左拍又跑的画面。她一定想为冯老的事,拍他个尽兴而归。


“估计能出院吧。”芙蓉姐乐观地说,她也想去看一下贾光信老哥,“现在医院继续做第五次化疗,昨天才住进去,床位紧张。”她还专门安慰了一句,“没事,好着呢。”


然而,当日的会上,我没有见到芙蓉姐和她的长镜头。才知道,她下午才能出院回家。我说,那我就去家里看你。


刚化疗的人,体弱怕动,且怕感染,在病房都要戴着口罩。我长途跋涉一身风尘,不巧又有些感冒,照理是绝不适合去看望病号的。


但两个人好像都不在乎这些世故了,都在为这次相见创造着机会。她没有想象中的客套,而是坦率地说:“感谢弟弟,见一面是很期待的。”


选自刘芙蓉QQ空间,病中望向窗外


那天会后,离开北广济街,我又去马斌、白启新等老师处作了一些走访,并去鼓楼邮局,发走了一箱征集到的书文资料。临近年关,从西安就要直飞深圳与家人团聚,是不可能背上这么多书的。


看到导航地址,似也不远。出门跑采访,走路走惯了,不舍得打车,就决定从鼓楼经朱雀门,步行去找张家村街道。一走才知,没那么好找,导航里显示的建行家属院怎么也找不到。


我想给芙蓉姐送点吃的,这样她就不用做饭了。可出了回坊地界,饭馆就不好找了,一路也没有碰到一家。问她能吃点啥,想吃点啥,她坚决不让,说已经煮了稀粥。


水果总可以吧?偏偏附近一家水果店都没找见。为了找这么一家,来回又走了不少冤枉路。


天就这么黑了。左右手各一大袋,浑身是汗。越着急,越是找不到。


“彦伟,你别走得太急了。你看你,气喘吁吁的。”芙蓉姐心疼地几次用微信语音安抚我,“我怕你找地方跑晕了,要不你打一个滴滴……”无法出门的她,只能在家里干着急。


今时想来,为省那点打车钱,却让姐姐如此担忧,我无比自责。


终于还是找到了。一个没有电梯的老楼。


家中还有一位陕西省女摄影协会的老师在看望她,聊了有一会儿,见我已到,便起身告辞。也是在这位老师的提醒下,我戴上口罩。对此时的芙蓉姐来说,一点感冒,可能是致命的隐患。


我在芙蓉姐家中,看到了一个不曾想象过的女人。一室一厅的小家里,摆设虽很简朴,却井然有序。哪怕一只地上的箱子,也怕落上灰尘,蒙上一层丝绸花边的苫布。


作者拍摄


多层木格柜里,是西安人都很钟情的陶罐、瓷盘、紫砂壶。各式小巧的绿植,几乎是哪里能放,就放上一个。假如她家有一百米那么大,会不会变成一座花园。大概是谁送她的玫瑰花,插在浸水的细颈花瓶里,在她住院的这些日子里,竟没有凋敝。



她是那么热爱色彩,毫无极简的可能,床单、被罩、挂饰,每一样都是五彩斑斓的,床头还藏着与她这个年龄不大相称的小布熊。


她是多么爱这个小房子啊!


幸亏在房价翻番前,贷款买下了。不然,她这个土生土长的西安人,是永远也不会住上自己的房子了。患病时,孝顺的儿子曾表态,卖房也要救母亲。但芙蓉姐说,即便马上要她死,也不能卖这个房子。这些年,奔波在外的她,对儿子已经亏欠太多……



她的书,已经要把小小的书架压弯了,有几本齐整地摞满了床头柜,上面坐着一架护眼灯,这会儿也亮着。一张小桌上,药盒摞得高高的,旁边则是一本孤零零的《三十三年行半步》。



“这书,带签名的,我送你吧。”她说。


“不不,姐,我早买了。”我们就彼此戴着口罩,抓紧一切时间聊了起来。


她为我沏上一壶红茶,用的是很洋气的一只玻璃壶,底座也是湖蓝色的玻璃材质,当心是小小的蜡盘,以微弱的火光,给那壶里的冷水以热量。



她又为我展示着朋友的画作。我无心看画,只想看她在看画的样子。




她说的话,仍不是家长里短,而是民族的兴衰,表达的迫切。她点名的几个喜爱的人,也都是我的最爱。她所直言批判的一些人,也都是我躲得远远的污物。她一眼可以看穿我的孤独,一句就击中我的脆弱。半余小时的话,好像把一辈子要说的意思,都抢着说尽了。那是久违的酣畅淋漓。


多么好的姐姐,那么耿直,正义,无私。


这么真挚的朋友太少了。




说着说着,我们都把口罩摘了下来,谁也不在乎了。


她露着黑黄的面容说,这是“零距离的感知”。


两天后,我已在机场,即将飞往深圳。看到芙蓉姐的朋友圈:“第五次化疗即将结束,各项检查做完,带上化疗药,今天就可以回家了。”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前天她骗了我,并没有出院,只是为了不想让我去医院那么糟糕的环境,看着她一身憔悴,竟专门逃跑回家来等我的!


“亲爱的弟弟,我给你准备了一点东西,路上带着。”她又虚弱着发来语音,“我知道你肯定不要,但这是姐姐的一点心意,来了也没招呼一下你。”


我告诉她,未来一个月,我都将到处走,居无定所,无处查收。好好调养身体是最重要的,“下次再来时,要见到更健康阳光的姐姐!”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一般人也就放下了。可是芙蓉姐又坚持了几次:“那就告诉你家人的地址,一定,一定……”


此后至今,我没能再去西安。


这来之不易、转瞬即逝的一面,把芙蓉姐被掩藏的美,打开了。




芙蓉花落,心事谁知


“姐,我知道最难受的就是你。按说不该这时打扰了。但宗融艺文馆想做一期纪念,还得马上做。有时间的话,能否为芙蓉姐写上一两百字的话。缺了您的话我心不安。我相信这也是芙蓉姐愿意看到的。可以吗?”


还好,还有一个岩凌姐。


我深思良久,给她发这段请求时,她正发着烧、感着冒,走在去“看望”芙蓉的路上。因为病情突然恶化,担心楼房不便,家人把她送到了回坊小皮院的娘家,那是一片落叶的根。


这苦痛无义的人间,得觅一二知己,夫复何求!


我与岩凌姐达成一个共识:刘芙蓉,她卑微的人生里有高贵的灵魂。她心里有悲苦,有不甘,有始终放不下的追求,无奈身体过早垮掉,不得施展。


2012年12月,她的QQ空间里留下这么一句:“如果没有健康,智慧就无法表露;力量就无法战斗;价值就无法体现;目标就无法实现……”莫非那时,她已对自己的病有了预感?


源自刘芙蓉QQ空间


她不是一个完人,不是一个可以包容一切的人。不喜欢的人,看不惯的事,管他是什么权贵,她随口说,随口骂,愤怒时甚至有几分秦腔般的粗鲁。她乐于去不计报酬地拍照,不是她不喜欢钱,不需要钱,而是觉得有些事,不能因为没有钱就不去做。她曾说:“有时候,心里会突然冒出一种厌倦的情绪,觉得自己很累很累……”她是一个活得极为真实、极为通透的人。


如果说,她还有一份人性的诚实,有什么想索取之处的话,那么我觉得,她是不希望自己悄无声息地来去,把寂寞带到两世。她希望有人能记得她曾经来过,曾经做过一些好事,留下过一些口碑。


除了发那一次推文,她再没和我相求过什么。但我知道,她一定也曾想过,那么热爱灵魂高尚者的我,会不会在这茫茫无际的写作计划中,为无名无分的她,留出那么小小的一角。


姐姐,现在我多想告诉你,那么多人的光,怎能与你的暗淡相比!


我早就想写你,而且在心里放得很重,很重。


只是请原谅!这尽管匆匆赶出,却终究没能让你读完再走的文字,只能留在另一个世界里,守护着芙蓉花开……


2020年4月21日急就









送别者语

  

哈岩凌

她带着诸多我们还不知道的遗憾走了


大前天黄昏时,芙蓉二姐来电话给我,说芙蓉状态极差,想见我,也好让我再去陪她一会儿。

去了,和我大姐。

出门时,妈妈再三叮嘱我一定洗好全美的小净,给大姐备一条盖头。让通知妹夫、妹妹一起去。

妈妈没有停止过给芙蓉的祈祷词。

到芙蓉家时,她的姊妹们都在。侄男哥女也都到齐了。

已经十多天,滴水不能进。她背靠三姐,头依偎在三哥怀里。二姐忙前忙后尽可能让她舒服些……

刚吐过,仅仅几口水。

三姐说,好几夜,都是如此。

芙蓉已经不能躺下睡。

听了心里极度难受,但不敢表现出。就像有段时日不敢再见,因怕伤心会给她看出。

她知道我来了。

使着劲捏我的手,低声埋怨我好多天不去看她,又断断续续问我母亲的身体……

她的腿和脚冰凉,我搓了一会儿,她感觉疼。

前段时间,她下肢一直肿胀着,遭遇了常人坚持不了的疼痛。

她的坚强不光姊妹们深知,外人也都了解。

她心里的苦,牵挂,追求,梦想……她总说,只有我懂。

其实,我们所有人都懂。

好一会儿,她有点状态了,能轻微叹息着说几句。

让我从她书架上拿走我的四本书,她早有准备放在一起归还我。

还带着一些兴奋说找到了遗失一年多的照片硬盘。

捏着我的手,叮嘱我给她写个讣告,说她气还没咽,还能看,说她喜欢看我的文字。

我说,别瞎说!

她遗憾没有时间再整理硬盘里的照片,出本摄影集的事似乎不可能了……

我转移话题,她也不再继续,气力也不足以让她畅所欲言。

我临走时,她说想舔点冰镇雪碧的味道。

问了哥哥姐姐,大家说还是满足下她的心愿。

她儿子去买了一罐可乐和雪碧。

一个多月来,她几乎没吃什么食物。出院这十多天,更是每况愈下。

她苦了一辈子,生活的甜美没尝几口。

生在回坊,长在回坊,心心念念的也都是回坊的大事小事。

我喜欢听她讲关于回坊的一切,品味她独特视角拍摄的回坊人情风物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她情感上有洁癖,生活中也有洁癖的习惯。

我们总是互相调侃,又互相欣赏。

还一直等待着奇迹出现,总想在真主的所有考验结束之后一定会柳暗花明。

末了,她还是比我们先走一步。

清晨的噩耗,悲伤成河……

亲人的哀嚎唤不醒她,她平静地不再受累了。

三哥带我靠近她头前。

轻轻掀起绿色蕾丝盖单,粉色的盖头下,我的闺蜜,我的知己,面容娇好,没有痛苦。

睡了。

在尊贵的莱麦丹斋月快要到来前的舍尔巴乃月,她带着诸多我们还不知道的遗憾走了。



敏洮舟

长安芙蓉


与刘芙蓉大姐只见过一面,是在第八届新月文学奖的时候。那时并不熟悉,只大约知道她是西安当地的摄影爱好者。当时在会场交谈,感觉她开朗热情,待人极为亲善。 

后来在网络交流,发现她不仅摄影颇有造诣,且对穆斯林文化多有关注。《我们》杂志2018年3—4期的封面,就是得她支持,引用了她在西海固的一张摄影作品。便在去年,她尚在病中时,仍然念念不忘《我们》的发行情况,并要求给她寄去一些,她好帮着宣传发散。 

而今日,斯人已逝。端详着那一期《我们》杂志的封面,心里实在悲恸。一朝分别,以后再无只字片语可以交流。遥遥追忆,不胜痛惜。愿长安一侧,芙蓉园中,她得以安息。并祈普慈的主,以天堂乐园待之,这个眼里有美景,心底有善念的穆斯林大姐。 


敏洮舟于途中匆匆 

2020.4.21



子清

她的干练和对艺术的热爱与完美追求


2016年和2017年,先后两次我们在古都西安举办新月文学奖的颁奖典礼系列活动,看到一个身影在会场来回跃动着,拿着相机为大家拍照摄像,但当时因不熟悉,也未记住她的名字。后来,石彦伟跟我说,西安回坊有位叫刘芙蓉的摄影师拍了系列印象西海固照片,也曾在新月文学奖的活动中助力不少,建议由我来对接负责在端庄文艺编辑专题。听到有外地的摄影师拍家乡,我自然是十分欣喜,看着她拍的一幅幅照片,我感受着一个他者眼光中的故乡,百般滋味。跟她对接交流,能感受到她的干练和对艺术的热爱与完美追求。不想到,没有多少时日,却从安和平老师那里得知她已患重病的消息。安老师说,他们觉得她就是一只美丽善良的百灵鸟,不忍心她遭受病魔的折磨,想为她做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和关心。在她的期待下,我又在新月文学的平台重新编辑了她关于西海固的那组照片,她说,她对自己的这组作品非常看重和喜欢。时常关注,知道她一直与病魔抗争,积极化疗,乐观面对,在生命的考验中,还时常劝勉他人爱惜生命,热爱生活。然而今天,她还是走了。也好,能少些身体的病痛折磨。愿她在后世没有疾痛,乐享天园;也愿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学习她的乐观和善良,各自珍重。



法蒂玛

她的摄影作品记录着她走过的路


今日凌晨惊闻芙蓉姐归真,心痛如绞……与病魔抗争了数年,坚韧且积极。跟芙蓉姐交谈甚欢,她的摄影作品记录着她走过的路、见过的人、感受过的美景与生命……回想起上次去她家看望时她刚出院,在做化疗。痛苦难忍的她,说话都没有太大气力,还拉着我的手说:“妹妹,你录的声音听着特别好,让我平静。”我流下了眼泪……之后一次见芙蓉姐,想来也是最后一次,是在去年西安举办的国际书博会上,之前一直卧床许久的她,这次看上去有些憔悴但精神还不错,笑容灿烂,问起病情,姐说,知感知感!还特意跟我合影说作留念。想来她也有所预想。前几天看到她发圈地址是西安中医院,知道她又住院了,问她怎么样了,姐说还在坚持,我鼓励着她,想着疫情过后去看望她……就这样,还没等到……她却匆匆走了……

一位热爱民族文化,背着相机游走在祖国大好河山人,用自己的镜头表达着善与美、爱与情、土地与人的美好世界,但这一切都是在生活给予她的磨难苦痛中完成的。


马新芳


一位深深热爱这块土地和亲友的穆斯林女性,一位为弘扬回坊文化而奔波了一生的才女……


安和平


芙蓉花开,芙蓉花落,回坊的百灵鸟在榜不达下来,在布谷鸟的欢叫声中回归了……



崔鑫

摄影同道上的前辈

不知道怎么说起,刘芙蓉和我在回坊也算是同行,我把她叫大姐。她非常热心坊上的公众文化事业,积极主动参与各类活动报道。印象比较深的是她参与随东干自行车队自西安至哈萨克斯坦的追踪报道。芙蓉姐不计个人得失,用相机记录下西安回族在中国发展进程中的变化和贡献。她是一位非常可亲的大姐,每次遇见都会鼓励我,她的顺命归真是西安回坊的损失,也是我个人失去了在摄影同道上一位提携鼓励的前辈。


王辉

唯有这次捐助难忘

2018年夏,彦伟以宗融艺文馆的名义参与发起了为刘芙蓉老师的捐助。以往参加过的捐助很多,大都已经记不清了,唯有这次难忘。彦伟介绍刘老师孤身一人赴西海固,拍摄了大量反映当地风土人情、建筑环境的照片,为人们全方位了解西海固打开了一扇大门。当时彦伟正是读博学业最繁重的时候,他却用了近一周的时间发送捐款倡议,收款、汇款,忙得不亦乐乎。每一天动员,他都自己带头出上一千,一人就捐出五千元。我想唯有他敬佩的人才会如此这般投入。去年夏,我到西北采访,彦伟临行前建议我若到到西安去看看刘老师,最终在西安采访了回坊博物馆和冯福宽图书室后,担心影响她的休息,又因急于赶火车而未能前去探望。今日闻听刘芙蓉老师归真,哀痛之余,更是遗憾。



澜京

用影像记录民族文化

用影像记录民族文化是一项大事,各地的几位仁人志士一直在努力,民族影像志的概念近年来也提了很多。我们的身影不仅应在饭店里、文字里,还要在影像里,于我们、于时代是一项大业,随手一拍就可能留下唯一影像,一次懒惰疏忽就可能丧失了永远无法弥补的文化基因。值得忧虑的是大部分同胞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即便已经提了好几年。希望大家从今行动起来,当下一个时代的中国回忆本世纪初之时,我们不要以哑然的空白、遁世的沉默令世人慨叹。


晓辉

七绝·送别回坊女杰归真

春寒零落惜芳菲,

憾念芙蓉奉命归。

犹忆回坊逐光影,

翻思旧照沐余辉。


陈志平


芙蓉花落,香魂永存。


安铁涛


清水芙蓉,芙蓉清水。来时清水,去时芙蓉。


芙蓉视觉·更多作品












宗仰百籁

END

融裔晓声





图片 | 本馆   主编 |尕夫  本期编辑 | 大食


链接

本文相关

在西安回坊有一间冯福宽图书室,它的幕后竟有这么多动人掌故

冯福宽图书室访记:当清真寺为文学留出这温暖动人的一角

表述自我  多元共融  守住文脉  启发新声

|民族|文学|电影|艺术|朗读|口述史|地方志|


宗融艺文馆

微信公众号: zrywg2017

E-mail:zrywg2017@163.com

好内容分享更多读者,敬盼  [留言]  [转发]  [在看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