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批评 | 姜涛:失陷的想象——欧阳江河《时装店》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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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装店的女客
赵鹰/绘
﹃大时代呼唤真的批评家﹄
编者按
在90年代诗人群落当中,欧阳江河通常被认为是一个纯技术主义的诗人。他的诗作《时装店》就很好地代表了他的写作特征。欧阳江河敏锐地抓住了某种似乎出于偶然的共性。“时装店”是一种全球化时代的文化想象,在抽象的隐喻层面上,诗中构筑了一个虚拟的存在:当代世界在本质上,就是一个时装店。
他不仅谈论了自己的主题,而且在想象力上不断回应、验证它,诗歌中的意象彼此推进、互换,对位关系的不断把玩。技巧像是从主题中分泌出来的,而主题也最大限度地修辞化了。道德的、历史的关怀都更类似于一个活塞,为封闭在“修辞成规”中的语言活力启动一条出路,激活一个舞台,满足想象力的热情。
感谢作者姜涛授权文艺批评发表!
时装店
欧阳江河
从杂志封面看不出模特的腿
是染上香港脚的木头呢还是印度香
在旅途中形成的伦敦雾。海关在考虑美。
官员摘下豹纹滚边的墨镜:怎么连乌托邦
也是二手的?撕去封面后,模特的腿
还在原来那儿站着没动,只是两条
换成了四条。跛,在某处追上了跑。
那快嘴叫了辆三轮去逛时装街,
哦一气呵成的人称变化,满世界的新女性
新就新在男性化。穿得发了白的黑夜
在样样事情上留有绣花针。你迷恋针脚呢
还是韵脚?蜀绣,还是湘绣?闲暇
并非处处追忆着闲笔。关于江南之恋
有回文般的伏笔在蓟北等你:分明是桃花
却里外藏有梅花针法。会不会抽去线头
整件单衣就变成了公主的云,往下抛绣球?
云的裤子是棉花地里种出来的,转眼
被剪刀剪成雨:没拉链能拉紧的牛仔雨,
下着下着就晒干了,省了买熨斗的钱。
用来买鸭舌帽吗?帽子能换个头戴,
路,也可以掉过头来走:清朝和后现代
只隔一条街。华尔街不就是秀水街吗?
秧歌一路扭了过来。奇遇介乎卡其布
和石磨蓝之间,只能用一种水洗过的语言
去讲述,一种晒够了太阳的语言。
但丝绸的内衣却说着从没缩过水的
吴侬软语——手纺的,又短了两寸的风
一寸一寸在吹:没女人能这般女人。
礼貌刚好遮住了膝盖,不过裙摆
却脱了线,会不会是缝纫机踩得太快?
你简直就不敢用那肺病般的甩干机
去甩你的湿衬衣。皱巴巴的天空
像是池塘里捞起来似的晾在那里,
晾干之后,叠起来放成一叠。
没有天空能高过鞋带,除非那鞋
系不紧鞋带,露出各种脚趾的手电光。
难怪出过国的小女人把马蹄铁
往脚后跟钉。在内地,她们嫌卫生脏,
手洗过的衣裳,又用洗衣机重新洗。
但月光是肥皂洗出来的吗?要是衣裳
是牛奶和纸做的衣裳,哦要是
女人们想穿但必须洗一遍才穿。
请准许美直接变成纸浆。是风格
登台表演的时候了,你得选择说“再见”
还是说“不”。美貌在何种程度上是美德,
又在怎样的叫好声中准许坏?没有美
能够剩下美。因为时间以子弹的精确度
设计了时尚,而空间是纯粹的提问,被
扳机慢慢地向后扣。美留有一个括弧,
包括好奇心,包括被瞄准的在或不在,
全都围绕神秘的“第一次”舞蹈起来。
而那也就是最后一次。想想美也会衰老
也会胃痛般弯下身子。夜晚你吃惊地看到
蜡烛的被吹灭的衣裳穿在月光女士身上
像飞蛾一样看不见。穿,比不穿还要少。
是不是男人们乐于看到那脱得精光的
教条的裸体?而毫不动心的专业摄影师
借助性的冲突,使一个冒名和替身的世界
像对焦距一样变得清晰起来。但究竟是
看见什么拍下什么,不是拍下什么
他才看到什么:比如,那假钞,那钥匙?
突然海关就放行了。哦如果
港台人的意大利是仿造的,就去试试
革命党人的巴黎。瞧,那意识形态的
皮尔·卡丹先生走来了,以物质
起了波浪的跨国步伐,穿着船形领
或V字领的T恤衫。瞧那老派
殖民主义的全副武装,留够了清白
和体面,涂黑了天使,开口就讲黑话。
那敌我不分的黑,那男女同体的黑,
没有一个人能单独晒得那么黑。
太阳待着像个哑巴。
1997.5.3于斯图加特
失陷的想象
——欧阳江河《时装店》解读
姜涛
在90年代诗人群落当中,欧阳江河通常被认为是一个纯技术主义的诗人,即:他的价值和成就,主要体现在惊人的修辞能力上。他的诗歌技法繁复,擅长于在多种异质性语言中进行切割、焊接和转换,制造诡辩性的张力,将汉语可能的工艺品质发挥到了炫目的极致。这种特征一方面为他赢得了声誉,另一方面也不断成为他人话病的口实,尤其是近来,当类似技巧被广泛模仿,而“复杂性”的追求,又面临来自公众和新诗人的普遍敌意之时。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欧阳江河也是一个主题意识极强的诗人,从早期的《手枪》、《汉英之间》,到具有转折意义的《傍晚穿过广场》,再到这里要谈论的《时装店》,对公共生活的兴趣——政治,性,文化——直支配着他的想象(当然,欧阳江河的诗中也常常出现一些经典的私人抒情因素,但不是推动性的力量),他技艺上的翻新,往往也伴随着主题的扩张。因而,在挑剔“炫技过程”的同时,还应当关注它是怎样发生、展示的,它与诗人特定的主题意识又有着怎样的关联。《时装店》一诗,在欧阳江河的诗作中肯定不是最好的,但在解读他的诗歌特征方面,却又是最具代表性的。
《时装店》写于1997年,在欧阳江河的写作年表上,应该属于最晚近的作品之一。标题本身,就设定了一个基本的主题范围。在《89后国内诗歌写作:本土气质、中年特征与知识分子立场》这篇著名的文章中,欧阳江河在描述89后诗歌走向的变化时,提出了一个重要的说法:近年来国内诗人笔下的场景大多具有中介性质,即哈维尔所说的介于私生活和公众生活之间的场景,比如翟永明的咖啡馆,西川的动物园,孙文波、萧开愚的小城、车站等,并且将其与以家园、麦地等所谓非中介场景为中心的写作进行比照。虽然上述场景,在不同的诗人那里,具有的内涵和实现的功能是迥然不同的,但欧阳江河还是敏锐地抓住了某种似乎出于偶然的共性,表达了一种90年代诗歌的独特抱负。具体到欧阳江河的这首诗,“时装店”与其说是一个实体性的场景,不如说是一种全球化时代的文化想象,诗歌并没有描述一个现实的时装店,而是在抽象的隐喻层面上,构筑了一个虚拟的存在:当代世界在本质上,就是一个时装店。
欧阳江河
在结构上,全诗没有分节,几十行诗句一贯到底,再加上语义和意象的密度很大,转换速度又极快,由此造成了一种密不透风、眼花缭乱的阅读效果。如稍加注意,却不难发现,诗人其实用首字缩进的方式,暗中设置了9个诗歌单元,虽然并非各自封闭、独立,但在彼此的替代、衍生间,还是显出了诗歌空间的转移。
从封面看不出那模特儿的腿
是染上了香港脚的木头呢还是印度香
在旅途中形成的伦敦雾。海关在考虑美。
官员摘下豹纹滚边的墨镜:怎么连乌托邦
也是二手的……
”
起始的一段,似乎给出了诗歌发生的场景和动机:在通过海关时,一本时尚杂志遭到检查,从杂志封面上“无名”的模特腿,诗人展开了一系列联想“香港脚”、“印度香”、“伦敦雾”三个词,首先在一种殖民主义的反讽氛围中,暗示了不同的、具有标志性的地域或文化间的相关性,“模特腿”不再属于一个具体的个人,它的“无名”源自吹得地球辨不清东西南北的一体化浪潮,而“旅途”作为背景,更突出了这种“跨越边界”的印象。其后的若干诗行不过在强化这一主题,“海关”既是联想发生的现场,也是跨界之处,“海关在考虑美”一句以及随后出现的“乌托邦”一词,将对“模特腿”的盘查引申了,诗歌主旨被巧妙地烘托出来:在一个跨越边界的复合空间里,一切都变得不确定了,即使是美和乌托邦这样的终极性存在。
“模特腿”虽然丧失了确定的身体(身份),但并不安于无名的状态,在下面的几行,“由两条换成了四条”,静态的画面开始活动起来,向外部伸张。在这里,“跛,在某处追上了跑”一句体现了欧阳江河的典型修辞,他习惯于在一系列对位、互否的关系中把玩,“跟”与“跑”成为互换的动作,除造成一种反常识的悖论张力外,某种借以评价、观照生活的尺度也随之被动摇。借助“腿”这一形象的衍生,一个花花绿绿又矫揉造作的服饰世界展现于诗歌的第二段中。“逛女人街”,成为想象力运作的最佳隐喻。不用多说,“女人街”自然让人想到汇集的时尚、小巧的饰物、无聊却深奥的闲暇,以及不指向购买的目光消费。但与高级时装店相比,这里的一切又是廉价的、仿制的,没有优选的特权,恰好对应于诗人理解中的世界的本质。随后,一系列对位关系,“女性”与“男性”,“白”与“黑夜”又在被无情地玩弄,但技巧和主题发生了奇妙的交错,某种洞察力的介入,使得对位关系的颠覆和扰乱,在轻巧中不失机智“满世界的新女性/新就新在男性化。”
你迷恋针脚呢
还是韵脚?蜀绣,还是湘绣?闲暇
并非处处追忆着闲笔。关于江南之恋
有回文般的伏笔在蓟北等你:分明是桃花
却里外藏有梅花针法。
”这一段诗行又在大幅度地转换由“女性”联想到刺绣,又由“针脚”与“韵脚”的谐韵,将书写活动纳入到与服饰世界的对照中。你迷恋针脚呢/还是韵脚?两个问句,其实不是在提问,而是提示读者和诗人自己,“想象”可以在“形象”间如针、如线般自由穿行,将文本世界(闲笔、伏笔)与服饰世界编织在了一起,恍惚间一切都只是装饰性的风格呈现。
从上第二段结尾到第三段,作为“华彩”部分的意象“变形记”出现了,从“单衣”到“公主的云”,从“云”到裤子、剪裁,以至“牛仔雨”,读者看到的,是一个意象生长出另一个意象,一个动机里变化出另一个动机,其间依靠的是意象间的相似性或逻辑关系。表面上看,这里只是技艺的炫耀,欧阳江河强大的联想能力也真是让人叹服,但事实上,诗人又完成了一次空间推移将服饰世界与自然世界进行类比,在诗人笔下,自然也不过是可由时尚、风格任意剪裁、拼凑的材料而已。这种推进方式,其实也就是整首诗的展开方式,欧阳江河不是像有的诗人(如王家新)那样,通过缓慢的独白,趋近一个主题,或是自由地发展一个主题,获得意外的惊喜(如臧棣),而是在一个既定的主题层面上,穷尽想象力的可能。在这里,一种奇特的共生、同构关系发生了:诗人的想象力,开始代替时尚的逻辑,君临并加工这个作为“服饰原料”的经验世界。
在第三段的末尾,诗歌空间又发生了一次转移,“帽子”——“头”——“掉过头来走”,实现了语义的过渡:“清朝与后现代,只隔一条街”一句很容易解释,前面在地域、服饰、文本、自然间建立的转移关系,推进到了时间轴上:在时尚的逻辑中,不同的时代也可任意穿越,只有一街之隔。而从“街”,诗人又搬出了华尔街、秀水街,这两个具有标志性的街名,表明地域的差异已被时尚的一体化作用替代。从某种角度说,这又是主题的重复,因而,与其说诗人是在传达一个主题,不如说是在卖弄一个主题,享受它带来的诡辩的力量。如此的“伎俩”,一直持续到第六段的末尾,在服饰世界和各类经验空间中的游走,变形和饶舌的把玩,勾画出一个无所不包的总体性时尚空间,在其中自然、生活、性别、语言都抽离出来,扬弃了差异,变成可由风格任意摆布的材料——有趣的是,在诗中,这一点不仅是诗人所要表达的对“时尚逻辑”的认识,同时也是诗人想象力的运作的主要方式,它既是主题的揭示,又是技巧的展演。
华尔街
经过了湍急的意象流动,在第七段中,我们会发现,诗歌峻急的速度慢了下来,视觉形象也变得稀疏了,追问和讨论的口吻替代了意象的变形,成为内在的推进力。诗人开始直接检讨他的主题——美、风格、时尚——似乎到了该总结的时候了。值得注意的,是最后对“美”的解说:
美留有一个括弧
包括好奇心,包括被瞄准的在或不在
全都围绕着神秘的“第一次”舞蹈起来。
”美是空无的(括弧),只与好奇心和时间的“瞄准”(时尚的更替)有关,但这一切背后存在的是一个不能被把握、认识的神秘的“第一次”。作为本源,它抗拒时间的改写,处在想象力之外,没有人能消费,却又暗中左右着一切。更重要的是,这个“第一次”在诗里没有被形象化,只是一个抽象的存在,但在“她”周围环舞的世界,却沉沦到形象之中,只能在替换中找寻瞬间的快感。这一行,似乎引入了一种超越性的形上话语,表达了一种本体性的思考。但从写作的角度看,其实,它还是修辞性的,目的与整个第七段一样,在于引人一种玄想的因素或语调,来中和前面的密度和速度,提供一种语义上的缓冲,也由此与超级市场般的时尚世界拉开一定的距离,形成些许的反思、批判,即便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笔。
但诗人还是忍不住让“美”肉身化,从“美”也会衰老开始,一位女士的形象最后出现了:她在历史的封面上,虽柔弱依旧,却已是多病之体:“想想美也会衰老/也会胃痛般弯下身子。”借助一个悖论,“穿,比不穿还要少”,诗歌视角发生了有趣的变化,具体而言,前面的几段诗行,都是以女性为中心的,在时尚中,她们既是主宰,也是奴隶。但这里,一种男人观看的视角出现了:
是不是男人们乐于看到那脱得精光的
教条的裸体?而毫不动心的专业摄影师
借助于性的冲突,使一个冒名和替身的世界
像对焦距一样变得清晰起来。但究竟是
看见什么拍下什么,还是拍下什么
”色情的因素,起到了一种黏合的作用,“看”最终也不是主动的,也是受摄影镜头支配的。在时尚的世界中,没有了施动者,对世界的认识取决于“拍”的角度。最后一段,“海关放行了”,最初的场景重新浮现,让诗歌首尾有了意味深长的照应,刚才的一切,不过是某种“停顿”中的浮想联翩。在处理现实经验的当代诗歌中,往往会出现这样一种类似的“时刻”。在这一时刻,现实的法则和生活秩序突然终止,另外一个世界顿悟式地出现。在张枣、多多等诗人那里,这个世界可能是一个自主的、神秘的世界,与某种脱序后存在的领悟相关。在某种意义上,欧阳江河也采纳了这一模式,但把“一刻”,变成了一个庞杂的联想世界的入口。而且,当“现实”回复,海关放行,他的联想仍没有中断:“港台人的意大利是仿造的,就去试试/革命党人的巴黎。瞧,那意识形态的/皮尔卡丹先生走来了……”纷至沓来的名词,正好与通过海关中匆匆走过的各色人等对应,形成一种视觉上的可感性。在此处,我们会发现,诗歌中真正的中介性场景,是海关,是各种政治、语言、人种汇集之处。在跨越或穿行的边界,风格上的仿制决定了一切,海关成了时装店的替换物,时尚不仅瞄准了美,伴随着也同样左右了政治生活和殖民的历史。这些不相关的事物,迈着“跨国步伐”向前席卷一切,不可阻挡。
黑与白,是全诗抛出的最后一项对位:在这里,显然指称着一种肤色上、人种上的差异。如果将“黑”与殖民主义的文化内涵联系起来,可能的解释是“白”对“黑”的殖民,只是老派的文化逻辑“清白又体面”的往事,当“黑皮肤”成为一种风行的健康时尚,“黑”与“白”之间的老关系就被新的时尚同一性取代,而且这“黑”的时尚是集体性的,强制性的,泯除了背后实际的种族差异的,更与自然的本质无关——“太阳”,被晾在一边,成了一个无能为力的哑巴。
由上面的解读可以看出,《时装店》一诗,在主题意识上并不复杂;相反,在一个庞杂的时尚世界,所有事物都脱离了自然的归属,卷入一个不断替换、流动和复制的全球化旋涡,正是当前许多文化批评关注的问题。但欧阳江河的特殊之处在于,他不仅在诗中谈论了自己的主题,而且在想象力上不断回应、验证它,诗歌中意象的彼此推进、互换,对位关系的不断把玩,所遵循的正是时尚的法则。技巧像是从主题中分泌出来的,而主题也最大限度地修辞化了,二者互为表里,难以区分。似乎可以做如下假设:在一个由时尚逻辑支配的总体化世界中,即使是作为批判力量的诗歌想象,也难逃时尚逻辑无所不在的渗透。一方面,诗人检讨着世界,一方面又戏仿着世界,享受其中无穷的乐趣,这种暗中的“共谋”关系,从伦理的角度看,自然可以成为责难的口实,但诗人的创造力却不会黯然失色,因为他的职责不在于提供清晰的道德观,在风格的探索中,展示在世界面前的想象的含混和尴尬,反而可能更是他的优长所在。无论是“中介性”场景的凸现,还是对“时尚世界”的翻检,道德的、历史的关怀都更类似于一个活塞,为封闭在“修辞成规”中的语言活力启动一条出路,激活一个舞台,满足想象力的热情。在这个意义上,《时装店》中的“花花世界”并不是诗歌的“宾词”,它或许只是一个“状语”,真正的主语和宾语,都是“写作”本身,虽然作为某种质询的力量,其位置仍暧昧不明。
本文原载于《在北大课堂读诗》,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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