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批评|敬文东:颂歌,一种用于抵抗的工具——吉狄马加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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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雅学家约翰·梅杰·詹金斯说过:“全球土著人共同信奉的”条律是:“文化如同一个美丽的小孩,从宇宙的中心向外生长,在时间中成熟。”只不过骄横、蛮霸的科学主义,迫使曾经相信另一个世界存在的许多民族“在时间中成熟”,敦促它们逐渐“进化”为无神论者,而在大凉山的护佑下,彝人固执地坚守了自己祖传的信仰与记忆,保护了祖先们遗留下来的传统、歌喉、天真、诗性和令人震惊的神秘性,让他们有机会继续缅怀祖先的荣光,拒绝“在时间中成熟”和烂熟。诗人吉狄马加深知这种神秘性和彝人血肉与共的深刻关系,自觉认定它必须成为诗歌写作的重心或焦点。在现代文明和古老传统的反差中,彝族灵魂中的阵痛是任何一个所谓文明人永远无法体会得到的。出于对母语、发源地和祖灵的感恩心理,吉狄马加有理由和他的民族一道,拒绝“在时间中成熟”,继续“固守失落的文明”。被彝人视为神圣之物、必须要得到歌颂的祖灵将存于何处?这些急迫的问题,构成了吉狄马加诗歌写作最为本真的主题、动机、出发点和强劲的内驱力。吉狄马加说:“对人类命运的关注,哪怕是对一个小小的部落作深刻的理解,它也是会有人类性的。对此我深信不疑。”
本文原刊于《民族文学》2011年第6期,此次推送的为未删节全文。
感谢作者敬文东授权文艺批评发表!
敬文东
颂歌:一种用于抵抗的工具
(上)
古代彝人为何逆着地理方位上由高到低的正常“进化”序列,从居住了漫长时段的低地区域,重返崎岖、寒冷的高地世界与鹰为伴,为何从富庶、温柔的成都平原,退守莽莽苍苍、视线严重受阻的大凉山与火结盟,至今仍是一个令人难以索解的谜团——毕竟温暖、潮湿的低地区域较之于寒冷、干燥的高地世界,更适合种族的繁衍、文化的繁荣与承传,恰如史学大师费尔南·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所说:“在高地和低地,一切都存在着天壤之别。这边欣欣向荣,那边却疲于奔命。”[1]而辉煌灿烂、令人惊叹的三星堆遗址,极有可能是古代彝人留在成都平原上的文化遗产[2]。若干年前,诺苏彝人(彝语即“黑色的部族”)的后裔,诗人吉狄马加,透过他的诗歌写作,有幸“梦见”了祖先们辛苦、惆怅的迁徙历程:
我看见他们从远方走来
穿过那沉沉的黑夜
那一张张黑色的面孔
浮现在遥远的草原
他们披着月光编织的披毡
托着刚刚睡去的黑暗……(吉狄马加:《一支迁徙的部落——梦见我的祖先》)[3]
古彝人为何破坏“进化”序列的“正确”答案,很可能和只有好运道灵魂附体才能成就其自身的考古学有关,跟比较语言学、历史语言学和古文字学有染,但最终,必定跟“好运道”出现的微弱机率两相勾连。关于这个问题,博学多识的钟鸣提前给出了一个颇富想象力的假说:“能否倾听这样的解释:彝族是夏代的统治者,古彝文是夏代的官方文字,殷革夏后,彝族便迁往南夷高地,却留下辉煌的三星堆?”[4]钟鸣的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彝人曾经发育得十分鲜“活”的“进化”方向,“活”生生被异族的暴力革命给拦腰折断了——这就是被后世儒家交口称颂过的“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5]。最终,在丛林法则的鼓励下,“适者生存、弱者淘汰,(彝人)退居西南,固守失落的文明。”[6]虽然自那以后,悄无声息流逝了数千年的光阴完全承受得起“足 够漫长和古老”的考语,但生活在大凉山腹心地带的彝人,却因群山阻隔被打断外出的脚步、通往山外的视线,仿佛只是睡了一个酣畅淋漓、汪洋恣肆的长觉——费尔南·布罗代尔早就断言过:“山排斥伟大的历史,排斥由它带来的好处和坏处。或者,山只是勉强地接受这些东西……”[7]实际上,“诺苏彝人至今还没有接受来自外部世界的任何宗教,因为他们的信仰系统具有固有的复杂性,他们的信仰体系包括多种线索:一是季节性的祭奠仪式,二是关于他们的神性祖先的史诗,三是关于自然力的神话故事。”[8]这一结局的由来,一多半取决于“排斥伟大历史”的大凉山;而彝人在既漫长又短暂的酣眠中,肯定无数次梦见过深受自己祖先崇拜的雄鹰,拜见过祖先们喜爱的苦荞麦,会见过受到祖先热烈推崇的黑、黄、红三种神秘的颜色,对此,吉狄马加多有称颂:“我梦见过那样一些颜色 / 我的眼里常含着深情的泪水……”(吉狄马加:《彝人梦见的颜色》,第125页)他甚至把它们当做诗歌写作最原初的动力:“我写诗,是因为有人对彝族的红黄黑三种色彩并不了解。”[9]令人遗憾是,被三种“圣色”虔诚装饰与小心呵护的精美器物,至今还深埋在三星堆厚厚的黄土之下。对于被低地或平原地区哺育起来的诸多子民,俊美的大凉山,就像西方人处心积虑构建起来的东方主义(Orientalism)眼中那个怪异的“东方”,仅仅被看做“一个充满神奇”的区域,而且“常常以讲故事的形式将其简化为一个事件、一部小说、或者一个传说。”[10]多亏了华夏文化“怀柔远人”的传统和胸襟,低地世界的子民们才没有像东方主义和它的被掌控者那样,将自己的眼光和心胸,刻意锻造成“帝国事业”(imperial project)[11]所必须的装置与利器。
侥幸流传下来的万卷彝文典籍有充足的能力告知世人,作为人类大家庭中不可或缺的成员,古老的彝族跟世上其他所有民族极为相似,真心认可“人类”(anthropos)一词在希腊语中的直观洞见:“总是仰望的动物”[12]——宛若奥·帕斯(Octavio Paz)满怀惊异和敬意的赞颂之辞:“人类最古老的举动之一,就是抬起头来惊讶地观望星空。”[13]有保存至今的数万卷典籍压阵,没有任何理由怀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潜意识中,彝人会真心认可英语中“地球”(earth)一词的古老源头:它来自于苏美尔人(Shinar)的e.ri.du,意思是“遥远的家”[14]。为什么吉狄马加会被他的美国译者梅丹里(Denis Mair)看做“既是一个彝人,也是一个中国人,也是一位世界公民”,而且还三者兼容,“互不排斥”[15]?钱锺书似乎提前给出了答案:毕竟“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16];毕竟古往今来,所有种族面对的,依然是同一个世界,依然是相同的问题、主题和难题。吉狄马加在一次演讲中明确地说到过:“不管你生活在哪个地方,是哪个民族,有很多有普遍价值的东西是人类必须共同遵从的。”[17]在另一处,他说得似乎更为坚定:“对人类命运的关注,哪怕是对一个小小的部落作深刻的理解,它也是会有人类性的。对此我深信不疑。”[18]所谓民族性,仅仅是地理环境等方面的巨大差异,生产出的处理相同问题、主题、难题的不同方式以及应对机制。这就是在“摩登学究”(黄仁宇语)或“文化二奶”(李劼语)口中不断被渲染的“差异性”——他们究竟想“忽悠”谁呢?实际上,无论地理环境的差异有多大,各个部族都必然会为人类孕育出一个最大公约数。这个世界,从古至今,都是一个最大公约数的世界。
大凉山地势高迥,极富才情、个性、想象力和阳刚之气,就像有人用貌似神秘的语气说到过的那样:“中国的山脉和河流大多是自西向东延伸的,这影响了中国传统文化的走向,”而彝人和大凉山寄居其间的横断山脉,“则是在正常的西→东走向中突然转折为北→南走向的一个反方向的山系和水系”[19]。虽然大凉山出人意料的顽皮特性,并不能和彝人被迫逆着“进化”序列行进的“怪异”禀赋相对仗,但依然包含着太多宿命性的内容——很显然,在被科学主义极度扫荡和鞭挞的当今世界,宿命性和寄生其上的神秘内容,最终只能被无神论的、大大小小的“现代”芝诺(Zeno of Elea)们“归于不可能”论证(reductio ad impossibile)的行列[20]。吉狄马加在一首诗歌的“题记”中,几乎是毫无意识、又像是故意跟复数的“现代”芝诺们唱反调一样写道:“彝人的母亲死了,在火葬的时候,她的身子永远是侧向右睡的,听人说那是因为,她还要用自己的左手,到神灵世界去纺线。”(吉狄马加:《母亲们的手·题记》,第25页)“摩登学究”或“文化二奶”至少有一点是正确的:世上并没有几个民族拥有这样的风俗和想象力,“向右睡”确实体现出了文化上的某种“差异性”。但这和相信人死之后还有另一个世界存在的其他民族,当真有“差异”么?埃及人称他们的坟墓为“常住之家”或“永久的住所”[21],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玛雅学家约翰·梅杰·詹金斯(John Major Jen-kins)说过:“全球土著人共同信奉的”条律是:“文化如同一个美丽的小孩,从宇宙的中心向外生长,在时间中成熟。”[22]只不过骄横、蛮霸的科学主义,迫使曾经相信另一个世界存在的许多民族“在时间中成熟”,敦促它们逐渐“进化”为无神论者,而在大凉山的护佑下,彝人固执地坚守了自己祖传的信仰与记忆——最早被人信奉的条律,也就是最容易被直观洞见到的观念,往往最值得信赖,因为它和大自然靠得更近,跟诚恳、质朴的土地更有亲和力。大凉山将彝人团团围住,保护了祖先们遗留下来的传统、歌喉、天真、诗性和令人震惊的神秘性,让他们有机会继续缅怀祖先的荣光,拒绝“在时间中成熟”和烂熟。正是这一点,和大凉山携带着的神秘性恰相对仗。吉狄马加深知这种神秘性和彝人血肉与共的深刻关系,自觉认定它必须成为诗歌写作的重心或焦点。他说:“我写诗,是因为在现代文明和古老传统的反差中,我们灵魂中的阵痛是任何一个所谓文明人永远无法体会得到的。我们的父辈常常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迷惘。”[23]出于对母语、发源地和祖灵的感恩心理,吉狄马加有理由和他的民族一道,拒绝“在时间中成熟”,继续“固守失落的文明”,因为他“担心有一天我们的传统将离我们而远去,我们固有的对价值的判断,也将会变得越来越模糊。”[24]失去了大凉山的庇护,彝人注定只能“吮吸贫血的阳光 / 却陷入了 / 从未有过的迷惘”。(吉狄马加:《彝人》,第147页)如今,对手是始料不及的空前横蛮,大凉山和寄生其上的神秘性,还能继续保护它的子民吗?在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所谓的过于“严重的时刻”,被彝人视为神圣之物、必须要得到歌颂的祖灵将存于何处?这些急迫的问题,构成了吉狄马加诗歌写作最为本真的主题、动机、出发点和强劲的内驱力。
人和环境从相互渗透、相互商量,直到最终相互妥协,才是一切民风、民俗和原始信仰得以诞生的根本原因——对此,列维-布留尔(Lucien Lvy-Bruhl)有过精辟的洞见[25]。跟生活在低地区域的种族相比,同高山峻岭结下不解之缘的彝人,有理由更加看重火的作用。人类学家有过非常质朴的观察:“彝族主要分布在金沙江两岸的大小凉山、乌蒙山、哀牢山等高寒山区,所以他们对火依赖更深。”[26]——有且只有火,才是高海拔最大的天敌,才是温暖的源泉和稠密地带、激情和解放的发源地,完全担当得起彝文经典对它的赞颂:火“为人类繁衍而燃 / 为人类利益而燃”[27]。以否定、牺牲自己为方式温暖人类的火,是用于感激和感恩的圣物,是被高地民族永久赞美的对象。出于对寒冷的深刻恐惧,火在彝人的生活中,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用于取暖的火塘,最终上升为家居的中心和坐标系;不同方位的含义、等级与用途,最终得由温暖、仁慈的火塘来界定:“火塘上位属客人座次之尊位……火塘对着门的一侧专指客位……火塘下方为一般家庭成员和年轻人的座处……火塘旁边是储藏间、堆放农具粮食或关牲畜之处。”[28]对于古老的彝人,火塘是一种具有特殊禀赋的指南针、导航仪和价值授予机构,准确地给某个特定空间中的人与方位,赋予了意义、给予了用途、派定了价值。
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从火的物理学性能启程、开拔,最终把火上升为“一种普遍解释的原则”[29];尽管获取结论的路径大为不同,但彝人很可能会真心赞同巴什拉的精辟洞见;在同环境的长期争吵、交涉和博弈中,彝人逐步为火赋予了浓厚的神性色彩,同样是“一种普遍解释的原则”:彝人“认为火由人的祖灵变来,所以他们敬火如同敬奉祖灵”;他们“一生依偎火塘度过,他们死后更要靠火来帮助灵魂升天。古代彝族实行火葬。火葬的哲理是:人类灵魂可以在尘界和天堂两处生存”[30]。因此,彝族很可能格外认同雅典人蒂迈欧(Timaeus)关于火的神秘看法:造物主“主要用火来造诸神的形式,使之辉煌可观,并根据宇宙的样子而给他们以圆形”[31]。彝人对火的看法并不孤独,毕竟“德不孤,必有邻”[32],古印度有几乎完全相同的观点:“阿耆尼(火)一向为古仙人 / 和新近的仙人所歌颂 / 愿他引送天神到这里。”[33]关于火,吉狄马加总有挥霍不尽的感激之情:火不仅给了彝人血液、土地、启示和慰籍,还是禁忌、召唤、梦想和一切欢乐的策源地,最后,“当我们离开这个人世 / 你(指火—引者注)不会流露出丝毫的悲伤 / 然而无论贫穷,还是富有 / 你都会为我们的灵魂 / 穿上永恒的衣裳。”(吉狄马加:《彝人谈火》,第13页)“自由在火光中舞蹈。信仰在火光中跳跃 / 死亡埋伏着黑暗,深渊睡在身边 / 透过洪荒的底片,火是猎手的衣裳 / 抛弃寒冷那个素雅的女性,每一句 / 咒语,都像光那样自豪……”(吉狄马加:《火神》,第231页)火被诺苏彝人的后代赞美,是因为它值得赞美,配得上彝人为它唱出的颂歌,为它准备的歌喉;正因为“每一句咒语都像光那么自豪”,所以彝人的火不仅具有弹性、悟性和神性,还是一切人间行为的最终裁判——在彝人的观念中,只有身体完整、灵魂洁净的死者,才有资格火葬升天,回归祖灵,才有资格与祖先交谈。但彝人的火,绝不是惨遭某个波斯拜火教信徒诋毁过的穆罕默德,仅仅是“将自己供奉到天堂的卑劣者”,是“为他的上帝拉皮条的家伙”[34]——它在丰满、整饬的自尊与自爱当中,总是倾向于与人为善。每当彝人发生争执需要发誓明心时,往往会被争执着的另一方或旁观者劝导:“当着火讲”、“当着太阳说。”[35]声音柔和,不怒而威,“每一句咒语”都具有光彩和金石之声,但那仅仅是因为说话者借助了火的神力。很显然,在吉狄马加和他的同胞眼中,火是太阳安插在大凉山的私人代表,是太阳的地面造型,也是太阳按照自己的形象,制造出来的至轻、至美的凌空高蹈者,必须要得到彝人的赞美和称颂。
在同苏格拉底(Socrates)冗长、绵密却又暗含机锋的对谈中,雅典人蒂迈欧突然提到了眼睛的至关重要性:“视觉是给我们带来最大福气的通道,”他说,有了眼睛,“我们就开始有哲学”[36]。蒂迈欧的观察既质朴,又异常深刻;眼睛不仅能“看”,还能透过“看”的动作表面,深入事物的内部,直抵事物的心脏、血液和零零总总的神经末梢。因为地处高地世界,彝人比生活在低地区域(比如成都平原)的子民,更有机会接近天空、云彩、奇迹和飞鸟——按诗人西川的看法,鸟是人通往上帝的可以被目击到的唯一中介[37];而鹰是最无可争议的鸟中之王,是所有可以被目击到的中介中最为强劲有力的中介,它因此更容易落入古代彝人未经污染的视线。作为哲学器官的彝人之眼,能够越过“看”的动作表面深入事物内部的彝人之目,就这样在赞美中,以直观洞见为方式,将鹰认定为自己的祖先和图腾,加以顶礼膜拜。这情形,恰如吉狄马加的同胞、诗人阿库乌雾(汉名罗庆春)所说:因为“鹰是最能证明天空的浩瀚无边和心灵的通脱旷达的飞鸟”,所以,彝人的“史诗中以对远古雄鹰的命名来完成自我命名”[38]。在幸存下来的彝文经典里,鹰的身位和神力得到了极为质朴地称颂:“鹰颈似豹颈, / 鹰眼似虎目; / 鹫鹰擅突围 / 鹫鹰擅长开路。”[39]吉狄马加也毫不犹豫地称颂过他的图腾:“我完全相信 / 鹰是我们的父亲。”(吉狄马加:《看不见的波动》,第131页)在远离大凉山的漫长岁月里,他甚至还暗自祈祷:“我渴望 / 在一个没有月琴的街头 / 在一个没有口弦的异乡 / 也能看见有一只鹰 / 飞翔在自由的天上……”(吉狄马加《我渴望》,第141页)鹰以它高迈的英武特性,被英武的彝人认做祖先;又以它轻盈、高蹈和俊美的品格,被高地彝人固执地认做自由的象征。对自由的向往,并没有因为地处高寒地带而被彝人自动放弃;自由绝不只是现代人的梦想,早就是彝人世代相传的乌托邦。面对用鹰爪做成的杯子,吉狄马加为什么会“梦见了自由的天空”、“梦见了飞翔的翅膀”?(吉狄马加:《鹰爪杯》,第172页)只因为神圣的鹰,必须要被它的子孙后代所梦见——而梦见即赞美。
大凉山、火、鹰以及被它们代表的一切事物,构成了古彝人的生存背景,培育了彝人的思维方式;在实施培育的过程中,还将它们自身成功地溶解、递交到彝人的思维方式之内。大凉山和它寄居其间的横断山脉,不仅是山精水怪大肆出没的稠密地带,不仅要对山势和水势的通常走向起义、造反,还额外滋生出了劲道十足的想象力,给了彝人以万物有灵的观念。虽然,我们满可以承认宗教学家不无鄙夷性的看法——万物有灵论是一种最为原始的思维方式——但它无疑更接近最本真的自然,更符合人的天性,更具有显而易见的真实性,也同感恩、颂歌和赞美诗靠得最近,就像一位法国老太太之所说:“接近自然,就是接近上帝。”[40]和至今仍然信奉万物有灵的彝人完全不同,受“进化论”鼓励的无神论者,总是倾向于非常自得地推崇如下结论:“泛神论是一种我 / 你关系。相信泛神论的人因此拥有了众多的情人。但最终他会发现,这些情人中没有一个是靠得住的。他与它们不过是一夜情而已。”[41]无神论者可能真的没有弄清楚:万物有灵论——或称泛神论——提倡一夫一妻制,赞同从一而终,反对无“情”的一夜“情”。彝族经典《六祖史》暗示过万物有灵论的一般样态:“制酒盛壶中,敬献各方神。天神见酒乐,地神见酒喜,松柏见酒青,鸿雁见酒鸣,日月见酒明,天地见酒亮。”[42]神、植物、飞鸟、日月和天地,都像彝人一样富有灵性,愿意享受扰乱心智的酒带来的快乐,并在快乐中,更加精彩地迸发它们的本性——它们和彝人的心胸异质同构:这正好是万物有灵论最为原始的含义,只不过自诩“文明人”的特殊种群,对这个“隐蔽的环境不甚了解”[43]。和作为低地思维的实用理性相比,万物有灵论是一种典型的高地思维[44]。卡尔·马克思很笃定地说:“人创造了宗教。”[45]但他的观点,跟神学家说“人是上帝按他自己的样子创造出来的”当真有区别么?其实,他们只不过在论述上有意相互迎头撞击而已。对此,17世纪的秘鲁智者加西拉索(Garcilaso, de la vega Inca)早有告诫:“我希望万能的上帝到时候会解开这些秘密,以使那些胆大妄为的人更加感到羞愧和耻辱,因为在上帝的智慧与人类的智慧之间的差距,犹如有限和无限之间的差距一般大,而他们竟……认为上帝造物时不可能超出他们的想象。”[46]必须要承认:真正的无神论者从来都是最勇敢、最无所畏惧的人,他们真心膜拜他们认可的欲望哲学。
……大凉山威武冷峻,有意“排斥伟大的历史”。虽然它从不反对最大公约数的世界,但坚决拒绝“成熟”和“烂熟”,更愿意继续“固守失落的文明”。因此,和赞美诗、颂歌比邻而居的万物有灵论,才得以保存至今——而这,恰好是彝人吉狄马加诗歌写作的起点和根据地。很多年前,他就带着感恩的心情,毫不含糊地说过:
如果没有大凉山和我的民族
就不会有我这个诗人。(吉狄马加:《致自己》,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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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法] 费尔南·布罗代尔:《地中海考古:史前史和古代史》,蒋明炜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第6页。
[2]参阅且萨乌牛:《彝族古代文明史》,民族出版社,2002年,第170-211页。
[3]吉狄马加:《鹰翅和太阳》,作家出版社,2009年,第105页。以下引吉狄马加的诗作如果出自此书,随文只注页码。
[4]钟鸣:《蝌蚪文是不是比甲骨文更早的文字——三星堆玉石文字考》,《南方周末》2009年6月11日。
[5]《易·革·彖》。
[6]且萨乌牛:《彝族古代文明史》,民族出版社,2002年,第122页。
[7][法]费尔南·布罗代尔:《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唐家龙等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39页。
[8][美]梅丹里(Denis Mair):《译者的话》,吉狄马加:《吉狄马加的诗》,杨宗泽译,四川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12页。
[9]吉狄马加:《一种声音》,吉狄马加:《鹰翅和太阳》,前揭,第441页。
[10][英]齐亚乌丁·萨达尔(Ziauddin Sarder):《东方主义》,马雪峰等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页。
[11][英]齐亚乌丁·萨达尔:《东方主义》,前揭,第3页。
[12]参阅[美]撒加利亚·西琴(Zechria Sitchin):《通往天国的阶梯》,重庆出版社,2009年,第1页。
[13][墨西哥]帕斯:《太阳石》,漓江出版社,1992年,第346页。
[14]参阅[美]撒加利亚·西琴:《通往天国的阶梯》,前揭,第1页。
[15][美]梅丹里:《译者的话》,吉狄马加:《吉狄马加的诗》,前揭,第14页。
[16]钱锺书:《谈艺录·序》,中华书局,1984年,第1页。
[17]吉狄马加:《一个彝人的梦想》,吉狄马加:《鹰翅和太阳》,前揭,第388页。
[18]吉狄马加:《一种声音》,吉狄马加:《鹰翅和太阳》,前揭,第442页。
[19]周亚琴:《西昌与非非主义》,周伦佑主编:《悬空的圣殿》,西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56-57页。
[20]参阅赵汀阳:《思维迷宫》,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52页。
[21]参阅[法]米歇尔·拉贡:《地下幽深处——幽冥国度的追问》,刘和平等译,作家出版社,2005年,第32页。
[22][美]约翰·梅杰·詹金斯:《2012:玛雅宇宙的生成》,陈璐译,光明日报出版社,2010年,第20页。
[23]吉狄马加:《一种声音》,吉狄马加:《鹰翅和太阳》,前揭,第442页。
[24]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中国作家自述》,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82页。
[25]参阅[法] 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丁由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25-61页。
[26]木乃热哈、张海洋:《火文化与和谐社会》,陈国光主编《中国彝学》第三辑,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94页。
[27]《物种的起源》,阿余铁日译,凉山彝族自治州人民政府组织选编:《中国彝文典籍译丛》第1辑,四川民族出版社,2006年,第88页。
[28]陈国光:《论彝族的“火塘文化”》, 陈国光主编:《中国彝学》第三辑,前揭,第303-304页。
[29]参阅[法]巴什拉:《火的精神分析》,顾嘉琛译,三联书店,1993年,第9页。
[30]木乃热哈、张海洋:《火文化与和谐社会》,陈国光主编《中国彝学》第三辑,前揭,第294-296页。
[31][古希腊]柏拉图(Plato):《蒂迈欧篇》,谢文郁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7页。
[32]《论语·里仁》。
[33][古印度]《梨俱吠陀·阿耆尼》,金克木译,金克木编:《印度古诗选》,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页。
[34]R.Kabbani, Europe’s Myths of the Orient ,London Macmillan, 1986, p.34.
[35]参阅木乃热哈、张海洋:《火文化与和谐社会》,陈国光主编《中国彝学》第三辑,前揭,第290页。
[36][古希腊]柏拉图:《蒂迈欧篇》,前揭,第32页。
[37]参阅西川:《远景和近景·鸟》,万夏、潇潇编:《后朦胧诗全编》,四川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244页。
[38]阿库乌雾:《神巫的祝咒》,中国戏剧出版社,2010年,第144页。
[39]《护法快神经》,吉尔体日等译,凉山彝族自治州人民政府组织选编:《中国彝文典籍译丛》第3辑,四川民族出版社,2006年,第81页。
[40]参阅韩少功:《山南水北》,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12页。
[41]敬文东:《伪箴言或真经验》,敬文东:《颓废主义者的春天》,台湾秀威书局,2009年,第51页。
[42]《六祖史》,转引自朱琚元:《言近旨远的哲理诗篇——论彝文古籍<训迪篇>》,中央民族学院彝文文献编译室:《彝文文献研究》,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93年,第282页。
[43]钟鸣:《涂鸦手记》,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54页。
[44]参阅林河:《中国巫傩史》,花城出版社,第36-44页。
[45][德]马克思:《英国状况·评托马斯·卡莱尔的“过去和现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人民出版社,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647页。
[46][秘鲁]加西拉索:《印卡王室述评》,白凤森等译,商务印书馆,1993年,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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