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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批评|苏妮娜:也说“刀的真意” ——《绣春刀Ⅱ:修罗战场》

苏妮娜 文艺批评 2021-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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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 




张震扮演的沈炼身上具有一种个人性,这使他还留存着一种侠者独行的味道,一种“他来自江湖”的剩余想象。可惜,实情是“武仍然在,侠已远走”。片末,经过又一次的修罗战场,沈炼竟然蒙赦于权力斗争的取胜者,并且又有了新的官职、新的前程——由此你可以明白,“绣春刀”所象征的权力宰制,全然不是沈炼的“热血“可以匹敌,所谓的诗和远方远远不是一把个人主义的刀可以实现的。以往我们寄存在武侠故事中的天真,彻彻底底一去不返了。

感谢作者苏妮娜授权文艺批评发表!


大时代呼唤真的批评家


苏妮娜


也说“刀的真意”

——《绣春刀Ⅱ:修罗战场》



一、


《绣春刀Ⅱ:修罗战场》导演是路阳,此外我们这个时代的观众还拥有另一位对兵器和实战深有研究的武侠电影人徐皓峰,他说过一句极有深意的话:刀的真意,在“藏”,而不在“杀”。据此,徐还把自己的小说集名为《刀背藏身》。搁置“杀还是藏”这个选择题,徐等于提出了一个命题,是朝向后来所有从事武侠创作者的,那就是,你需要用自己的作品做出回答:刀的属性是什么。——当然,这话对那些只讲IP不讲原创的电影人,等于没说。


这也就相当于追问:武侠故事的观念形态是什么,再说得白一点:为什么现代人还会喜欢这些打打杀杀的故事?



《绣春刀》这一系列的电影给出的回答是:刀的属性是“杀”。


还是从头说起:《绣春刀》,一个方面,从命名的方式、从讲故事的“初心”来看这是一部颇正统、不乏历史面向的电影;另一方面,这也是一部适应于枪战、科幻、悬疑类型培养出的西方电影口味的武侠电影,精彩好看,担得起新生代武侠“不绝如缕”的使命;再一个方面,对于“刀”的本体和喻体的并置与转化,可以说是本片内在精彩的一部分,仰仗于娴熟运用的电影语言。



刀,冷兵器时代的代表物品,到了后世,除了做日常的工具之外,主要用于防御、技击、搏杀,从务虚的层面说,凝结了关于狩猎、阳刚、力量的种种想象。自从“武化”成为了“文化”( 文化、“武化”的对应说法,可参见余英时《侠与中国文化》,原载《中国文化重建》中信出版社),刀差不多就是“武”本身的象征和代言。刀与剑相比,二者都有丰富的蕴含,但是剑的潜台词,内化则喻示着文化、修行、精神与风骨,外显常常连接着地位、阶层和权力的掌控。而刀更具有普泛价值,从贵族到平民都可以拥有携带,说得夸张点,是可以轻易打破权力阶层壁垒,沟通氏族、士绅、平民甚至流民的一种通用价值的凝结。你看,在《倚天屠龙记》中,屠龙刀现身的次数很多,杀伤范围很大很广,谢逊的成魔、造孽、结怨,都是围绕着屠龙刀。但是倚天剑却没有怎么进入血流成河的修罗场,与刀的阳性属性相比,剑更是阴性,或者说是一种母性,也就是大母神的至高权力象征,它很少用于征战杀伐,而主要用于约束屠龙刀的“杀”的属性,更具神性色彩和审美价值。借那句徐皓峰的名言,倒可以说,剑锋的用意主要是“藏”。著名的武者故事中都有刀的身影,而那些额外被强调出来品类、种属的好刀,除了文化寓意深厚之外,往往是故事、传奇、方志的藻生之井;是血气蒸腾、杀机四伏的肇祸之端。随便数数就包括:干将莫邪、杨志卖刀、林冲买刀,等等等等。


二、


不能再往远了说,还是收缩到武侠电影的小传统之内。“绣春”显然是为了把“刀”归拢在某种权力宰制之下。电影中:明后期,崇祯皇帝登基之前,东厂阉党与锦衣卫面临最后的决战。只不过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争,知情者始终只是在权力高层博弈中势均力敌的双方。如张震扮演的沈炼和雷佳音扮演的裴纶等在北镇抚司任锦衣卫的中层军官,其实只是感受到这场恶战前夕躁动的空气,而不得与闻事实真相。电影由沈炼破解北斋画“反画”等相关案子,一点一点牵扯出来,最后慢慢把这场争斗拱出水面。故事到了中后部,争斗双方的幕后老大才出场:是东厂背后的最大势力魏忠贤与反阉党的暗杀团伙背后的信王朱由检之间的权力争斗。故事前一半,锦衣卫象征着王权的王者之师,而东厂自然是妖孽。这还是涉及正邪与好坏的战斗,但是到了后来,观众便清楚,这只是分属不同权力和利益集团的火拼而已,沈炼不管怎样能打,他也只是不同主子的棋子,这便是海报上作为主题语的“世道人心,修罗地狱”的意思,也是“乱世”中命如蝼蚁的意思,是导演最想说的话。



这身穿飞鱼服、多年来寄身于体制的高手,这昔日战场废墟中的幸存者,今日杀伐争夺中的金刚不坏之身,如此的沈炼,能用刀劈开雾霾的暗夜,劈出他与北斋、裴纶等人的一片自由天空么?张震扮演的沈炼身上具有一种个人性,这使他还留存着一种侠者独行的味道,一种“他来自江湖”的剩余想象,可惜,实情是“武仍然在,侠已远走”。片末,经过又一次的修罗战场,沈炼竟然蒙赦于权力斗争的取胜者,昔日的信王朱由检,(理由是这位史称崇祯的皇帝之登基大赦)并且又有了新的官职、新的前程——由此你可以明白,“绣春刀”所象征的权力宰制,全然不是沈炼的“热血“可以匹敌,所谓的诗和远方远远不是一个个人主义的持刀者可以实现的。以往我们寄存在武侠故事中的天真,彻彻底底一去不返了。



事实上,刀的失效在片中已有揭示:片中作为战斗力一级的绣春刀,与杀手背后的王者集团使用的倭刀与戚家刀法,在张译扮演的上级陆文昭调动来的洋炮面前,十分狼狈,不免凋零。有人说,绣春刀的故事,仍然是在讲生存。其实讲生存,真的用如此大费周章?看看从《欢乐颂》到《我的前半生》,哪个流行故事不是在讲生存?我们是否还要在武侠这一幻想文学的模式中,再次去深味这生存之苦?


三、


刀劈不出来的天空,可否由爱情来增添一抹亮色?其实,不论杨幂扮演的北斋深情与否,不管杨幂的演技好还是差,剧中给她的人设就不大对劲,北斋是一位当世知名的画师,一位在笔墨丹青中暗托身世与情怀的文化表达者,她怎么能是杨幂所扮演出的那份不管不顾的纯真?你也完全get不到,饱经忧患的沈炼怎么会一再忍让(而且还爱上)这从来都按非逻辑方式到处乱跑的一个小姑娘?



不得不批评路阳等直男导演在商业片中塑造女性角色时一贯偷懒。这事能怪到杨幂的演技上么?不过,且慢刻薄——退一步说,即便路阳等主创人员的审美更成熟,女主的魅力爆棚,你也很难置信:情色或者说纯爱,能对人生这种博大的苦难形成一种真正的救赎。这里借用一位学者说《金瓶梅》的话:“但《金瓶梅》的天地是很艰难的,有说不完的苦,不是对异性的一点真诚之爱就能救赎得来的”。“《金瓶梅》中所提示的苦,读者若看得真切时,便会觉得自尊心、勇气以及什么英雄气概都不着边际,唯一有意义的德只是慈悲。”(孙述宇:《金瓶梅:平凡人的宗教剧》上海古籍出版社)



在中国武侠叙事的小传统中,刀、剑的武林美学与文化符号是一种传统;寻求侠客浪人这种边缘人物与历史国家朝代的大走向之间的关系,给人物行动一个历史的因由,这是另一个传统。其中,来自于金庸、梁羽生的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与历史真实的嫁接和“互用”更为紧密,而另一些改编自古龙小说的影视作品,对历史进入的野心和进行历史/现实对照的腹语术的功能则渐渐弱化。比金庸、古龙、梁羽生等人更切近当下的,黄易写作的《寻秦记》,对历史穿越,算是拿历史开开玩笑——其实回过头来看看金庸的最后一部小说《鹿鼎记》,何尝不是拿历史开涮。等张艺谋、冯小刚、李安等人过了武侠瘾,之后的徐皓峰、路阳又回到了小叙事的武侠电影传统,这一代新的武侠影人对于历史反而更加注重了。甚至,已经不是故事进入历史的程度,而是更深,让历史成为主要的叙事动力、故事缘起。路阳《绣春刀》系列,接续了胡金铨、张彻、徐克等电影以明朝作为历史背景的手法。为何是明,而不是文化更灿烂、人性更宽和的盛世汉、宋、唐?也不是徐皓峰喜爱的民国?因为这些导演们想要演绎的故事不是豪侠英雄,而是乱世儿女。换句话说,在有明一代残酷的文化政策、血腥党争、宦官统治的空前黑暗中,更便于打开导演们的历史面向。在此背景下来看绣春刀,就能明白这是一把什么样的刀。刀已经从干将莫邪时代代表的侠义道,即“公道自在人心”的民间伦理价值系统,“黑化“成了统治力的代表,它寄寓的不仅仅是武力的统治,更是权力本身。“绣春刀”很明晰地把故事聚焦在权力的争夺、易手之中。很明显,这样的故事中没有对与错、是与非的分别,也没有侠的存身之地,可以有的——如同导演自述——只是沈炼的“热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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