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批评 | 邱焕星:错位的批判——鲁迅与“青年必读书”论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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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青年必读书”论争延续了晚清以来“国”与“学”的敏感话题,由于涉及中西文化以及国家民族发展的大方向,所以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从鲁迅的角度看,“少看中国书”是他对1920年代前期整个文化界因胡适的引领而渐趋“国故”的针对性批判,他扬弃了1923年吴稚晖提出的“不看中国书”的观点,但是时代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秉持反帝爱国的民族主义思想的青年一代,对鲁迅的世界主义立场展开了激烈批判,但鲁迅没有意识到形势的变化,他仍旧将批判者归入“复古”的行列。论争进一步扩大了新文化阵营的分化,同时激发了鲁迅重启五四“思想革命”的愿望,但鲁迅和青年一代在理念上的错位,预示着五四式思想启蒙在革命时代的必然没落。
本文原刊于《文学评论》2011年第3期
感谢作者邱焕星授权文艺批评发表!
大时代呼唤真的批评家
邱焕星
错位的批判
鲁迅与“青年必读书”论争
1925年3月12日,鲁迅在给徐旭生的信中说:“现在的办法,首先还得用那几年以前《新青年》上已经说过的‘思想革命’。还是这一句话,虽然未免可悲,但我以为除此没有别的法。”[1]4月24日《莽原》正式创刊,鲁迅联合狂飙社和安徽作家群这些更年轻的一代,重新发动起“思想革命”来。在一个“革命”逐渐取代“思想”的时期,何以要重启旧的“思想革命”的口号?在给徐旭生的第二封信里,鲁迅这样解释:“前三四年有一派思潮,毁了事情颇不少。学者多劝人踱进研究室,文人说最好是搬入艺术之宫,直到现在都还不大出来,不知道他们在那里面情形怎样。这虽然是自己愿意,但一大半也因新思想而仍中了‘老法子’的计。我新近才看出这圈套,就是从‘青年必读书’事件以来,……”[2]
《莽原》杂志于1926年1月10日在北京创刊,1925年4月在北京初刊,以周刊附于《京报》发行;1927年12月《莽原》半月刊出至第2卷第24期停刊。
从这段话不难看出“青年必读书”事件,在鲁迅重启“思想革命”过程中的重要性,但是既往研究多是就事论事,没有将此放在鲁迅的发展道路,特别是现代思想史的视野中加以定位,未能透射出这个偶然事件的更大意义来。事实上,“青年必读书”论争是非常重要的文化事件,由此引发的讨论远远超出了事情本身,成为知识界广泛参与的、涉及文化发展和国家存亡的思想论争,并由此激活了鲁迅的苦闷彷徨状态,对其重启思想革命具有重要的意义。
除此之外,既往研究还有三处关键问题:一是宽泛地从全盘反传统的角度解读《青年必读书》,没有搞清鲁迅真正想批判的主要是胡适的“整理国故”;二是将“少看中国书”视作鲁迅的独特观点,其实这是鲁迅对1923年吴稚晖提出的“不看中国书”主义的扬弃;三是认同鲁迅的视角,将那些批判鲁迅者归入“复古派”行列,没有注意到这些人其实是反帝爱国的更新一代。而这三个问题对我们认识鲁迅“思想革命”重启的原因、失败以及他的误区,恰恰是极为重要的。
一九二五年一月,在孙伏园主持笔政的《京报副刊》上,发出“青年必读书十部”与“青年爱读书十部”的征求启示。鲁迅发表了“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的主张。
一、从“不看中国书”到“少看中国书”
孙伏园发起的“一九二五新年本刊之二大征求”,显然受到了1923年胡适、梁启超为清华学生开国学书目的影响,当时孙伏园还曾参与其中,将胡适的《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转载在1923年6月24日至26日的《晨报副刊》上,并因此引发了吴稚晖和梁实秋的小范围论争。[3]只是二大征求在学者推荐“青年必读书”的基础上,增加了“青年爱读书”的投票,目的自然是扩大新创刊的《京报副刊》在青年人中的影响。胡适和梁启超对此次征求同样积极参与,梁启超填的仍旧全是国学书目,胡适则在国学书目的基础上加入了一些外文书籍,从《京报副刊》最后公布的“青年必读书”七十八张书目看,国学书是占主导地位的。
吴稚晖(左)梁实秋(右)
从这个角度看,“青年必读书”事件其实是从清末的保存国粹到新文化运动的整理国故,再到北伐前后的国学大讨论的一个中间环节。总的来看,这些讨论大致经历了“从保存国粹到整理国故再到不承认国学是‘学’这一发展演化过程”,[4]尽管前后观点差异甚大,但其对“国”与“学”这个核心问题的关注是一脉相承的。实际上,“国学”、“国粹”、“国故”都是西方视角产生的概念,因为传统中国人是“知有天下而不知有国家”的,这些名词的出现浓缩了中国自晚清以来的时空再定位,内蕴着一个黑格尔《历史哲学》中所说的,在时间、空间上都是与西方异质的、落后的世界,在殖民主义和进化论的支撑下,“古今中外”出现了时空转换,东西方的空间并置变成了“落后”“中国”向“现代”“西方”的时间性赶超。所以“国学”之争并非纯粹的学术论争,而是涉及国家民族存亡发展的重大问题,其核心是如何看待传统文化,如何看待中西文化,也正因此每次都引起了思想界的极大反响。
从这个新链条来看鲁迅的《青年必读书》,不难发现文中最重要的“中国书/外国书”的对立,其实是此前一直纠缠不休的“国”与“学”问题在1925年的再度浮现。实际上鲁迅提出的“少看中国书”,是受到了吴稚晖的“不看中国书”观点的影响。鲁迅留日时即与吴相识,并听过他的演讲,当时吴稚晖因和驻日公使蔡钧大战而“名驰学界”,1918年12月25日钱玄同致周氏兄弟的信中提到“你们兄弟二位也要花几个钱请该老头吃饭”,[5]但因想请吴稚晖吃饭的人太多,最后的安排是马幼渔请客,周氏兄弟等人“配享”,不难看出此时的鲁迅对吴稚晖的仰慕。[6]吴稚晖是一个激烈的反传统主义者,他世纪初在法国编辑《新世纪》时,就提出过“中国文字迟早必废”[7]的观点,鲁迅1919年也指出“汉文终当废去,盖人存则文必废,文存则人当亡”,[8]过去一般认为鲁迅“废汉文”的观点是受到了钱玄同的影响,其实都是吴稚晖观念的翻版。[9]鲁迅后来说他填《青年必读书》的目的就是:“聊说几句话,乃是但以寄几个曾见和未曾见的或一种改革者,愿他们知道自己并不孤独而已。”[10]这其中应该是包括吴稚晖和钱玄同的。
“不看中国书”是吴稚晖1923年提出的轰动一时的口号,这是他针对胡适、梁启超开列国学书目带来的负面效应的激烈反拨。1923年2月,《清华周刊》记者分别致信胡适、梁启超,请他们给将要留学的清华学生开一份“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胡适很快将《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在多家杂志发表来扩大它的影响,4月26日对胡适书目极为不满意的梁启超开出自己的《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随后双方的纷争在媒体的推波助澜下,成为一个象征性的文化事件,迅速影响到全国。7月23日吴稚晖在《晨报副刊》发表《箴洋八股化之理学》,8月5日在《太平洋》发表《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批评整理国故是“洋八股”、“遮丑的西化国粹”,打算重倡“二十年前同陈颂平先生相约”的“不看中国书”主义,要将国故和线装书“丢在毛厕里三十年,现今鼓吹成一个干燥无味的物质文明;人家用机关枪来打,我也用机关枪对打。把中国站住,再整理什么国故,毫不嫌迟”。[11]
胡适《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
梁启超评胡适
梁启超《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
这是胡适提出“整理国故”后遭遇的第一次大规模批判,1919年12月胡适发表了《新思潮的意义》,提出“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正式拉开了“整理国故”的序幕。之所以敢于从坚决反传统翻转到向传统汲取有用资源,一是因为胡适感觉此时的旧派已不足为惧,“现在大多数明白事理的人,已打破了孔教的迷梦,这个问题又渐渐的不成问题了”[12],二是胡适认为:“文明不是笼统造成的,是一点一滴的造成的。进化不是一晚上笼统进化的,是一点一滴进化的。”[13]作为“整理国故”的主要实践者,顾颉刚也曾说:“这虽然翻老古董,实于创造新文化上有极大的效力。我对于钱玄同辈的有新无旧一派有极好的譬喻:他们仿佛以为人类是可以由上帝劈空造出来的,不必由微小的生机而虫而鱼而禽而兽的进化来的。劈空造出来果然是很新鲜,不带着一些旧的色彩,没奈何只成一个弹指楼台的幻境罢了。”[14]
1919年12月,胡适在《新青年》第七卷第一号发表《“新思潮”的意义》一文,提出“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的口号
将“整理国故”纳入新文化运动的“再造文明”的文艺复兴计划,反映了“国故”由“思想资源”向“学术资源”的转化,所以“整理国故”并非是简单的重新肯定传统。在胡适的心目中,古代和现代在价值立场上是不能兼容的,这也是新文化阵营的基本态度,“传统”在五四时期早已彻底陷入了“认识论危机”,不再是社会合法性论证的依据,被迫让位于“西学”这个更新的知识系统。
但是新文化阵营内部对“整理国故”缺乏充分的共识。总的来看,对于作为“学术资源”的国故的“评判”性研究,大多数人最初是认可的,而且他们很多人在大学中也以此为业,譬如鲁迅多年来一直坚持古小说的钩沉,其名著《中国小说史略》也先后在1923、1924年出版上下卷,他和胡适还为小说考证多次通过信。但是,对于整理国故可能引起的后果,他们却甚为担忧,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能分清国故该是“学术资源”还是“思想资源”的。周作人1922年3月指出:“我看现在思想界的情形,推测将来的趋势,不禁使我深抱杞忧,因为据我看来,这是一个国粹主义勃兴的局面,他的必然的两种倾向是复古与排外。”[15]胡适却批评周作人太悲观,认为国粹主义的勃兴不过是“退潮的一点波响,乐终的一点尾声”。[16]
新文化阵营内部的分歧,在1923年胡适和梁启超为清华学生开国学书目事件后变得激烈,此事与科玄论战互为表里,旧派重新抬头,“那班遗老遗少都想借此为护符,趁国内学者研究国故倾向的机遇,来干‘思想复辟’的事业”。[17]在俩人开书目后,“国立大学拿‘整理国故’做入学试题,副刊杂志看国故文字为最时髦的题目。结果线装书的价钱,十年以来,涨了二三倍”。[18]于是对胡适和整理国故的批评声音也随之而来,1923年7月陈独秀撰文批评胡适“妙想天开,要在粪秽里寻找香水”,[19]最激烈的当是吴稚晖,在整理国故和科玄论战的双重压力下,他提出了振聋发聩的“不看中国书”和将国故和线装书“丢在毛厕里三十年”的观点。这反映出新文化阵营1920年代初期在社会现状认知和未来发展上的巨大分歧,1923年的这场关于“国故”的论争不同于过去的新旧之争,而是新派内部试图统一观念的努力,但努力的结果不是统一而是分化。
鲁迅对此是有所感知的,但他当时正处于兄弟失和的打击之中,没有对此发表看法。但1924年的一开始鲁迅就在公开的演讲中,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了“整理国故”,他说“我总不信在旧马褂未曾洗净叠好之前,便不能做一件新马褂”,“老先生要整理国故,当然不妨去埋在南窗下读死书,至于青年,却自有他们的活学问和新艺术,各干各事,也还没有大妨害的,但若拿了这面旗子来号召,那就是要中国永远与世界隔绝了”。[20]鲁迅的杂文中开始出现对胡适派及其主张不恭的话,如《对于“笑话”的笑话》(1月17日)、《望勿纠正》(1月28日)等等,在9月2日记“夜得胡适之信”后,鲁迅再也没和胡适有过直接的书信往来。1924年12月27日,鲁迅将年初的演讲以《未有天才之前》为名,重新发表在新创刊的《京报副刊》上,显然是宣告和胡适“整理国故”的决裂。
同时,鲁迅开始注意到知识分子与旧势力的妥协问题,1924年2月鲁迅开始创作《彷徨》,在三个月内连续写了《祝福》、《在酒楼上》、《幸福的家庭》、《肥皂》,这些小说中的知识分子退化苟安,已经无力担当起启蒙者的责任,不但自己丧失了目标,道德品行也日渐堕落。而在1924年9月后,鲁迅开始将反思的对象指向自身,连续创作了《野草》中的《秋夜》、《影的告别》、《求乞者》,他感觉自己“彷徨于明暗之间”,心灵中充满了“黑暗与虚空”。在给李秉中的信中,他非常痛苦地说:“我很憎恶我自己”,“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我虽然竭力遮蔽着,总还恐怕传染给别人,……”[21]
鲁迅《彷徨》
出版社 : 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 1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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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野草》
出版社 : 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 : 19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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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新中带旧”的发现和批判,继续成为鲁迅1925年杂感的基本主题,他从《咬文嚼字》切入,批评“传统思想的束缚”,却没想到一上来就碰了个“大钉子”,批评者认为鲁迅是“吹毛求疵”、“无聊”,“署名和匿名的豪杰之士的骂信,收了一大捆” 。[22]本来此前鲁迅并不想参与“青年必读书”投票的,1月29日孙伏园曾发出《启事》呼吁各位学者“多多赐稿”,因为“‘青年必读书’仅收到胡适之梁任公周作人诸先生等数票”,[23]这种情况下孙伏园不会不请求鲁迅的帮助,从1月4日发起征求到2月10日鲁迅投票,孙伏园到鲁迅家有记载的就有13次之多,平均3天一次,显然没有说动鲁迅。因此鲁迅最终决定投票,和他之前在“咬文嚼字”论争中受到的刺激有直接关系。
鲁迅从《咬文嚼字》挨批中,看到了整个社会对旧残余危害的麻木不觉,所以他在2月6日写了《再论雷峰塔的倒掉》,提出需要“革新的破坏者”, 2月9日写了《看镜有感》,强调取材异域,“放开肚量,大胆地,无谓地,将新文化尽量地吸收”,2月10日再作《咬文嚼字(二)》,继续批评“字面虽然改了,涵义还依旧”的麻木不觉。而此时《京报副刊》即将公布胡适、梁启超的推荐书目,这里面仍是国学占主导,于是鲁迅在2月10日晚这个投票最后的截止时间之前,提出了自己的“少看中国书”主义。
鲁迅的“少看中国书”和吴稚晖的“不看中国书”一样,无疑都是对胡适“整理国故”的尖锐批评,不过俩人开出的药方却不相同,而且提出的历史语境有了很大差异,导致的反响也大有差别,这其中蕴含着时代的重大变化和知识分子内部的分化。
吴稚晖对“整理国故”的批评是基于当时“科玄论战”的大背景,其批判的对象是“玄学鬼”,所以他重倡科学技术、富国强兵和西方物质文明,表现出对精神文明“理学”化的轻视。鲁迅对“整理国故”的批评更多来自他的切身体验,对“新中带旧”的批判不仅仅指向外部,更是对自己及自身知识阶层“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的反思,在这种情况下,继续五四式的思想革命不但应当而且是极为迫切的。相反,吴稚晖的批判却回转到晚清时的“船坚炮利”的观念,暗含着对思想革命和人文知识分子的否定,罗家伦批评他“错处在于认西方文明只是工业文明……把科学的本体和精神,可以说是一笔抹杀”,[24]林语堂也批评吴稚晖被“机关枪鬼”或“摩托精”迷住了,他说:“急求实用的学问未必是最有帮助社会的学问,不肯做许多迂腐学问苦工的人不能于学术界有大发明,为学问而学问的精神比为实用而学问的精神到底于学问有益。”[25]
正因此,鲁迅和吴稚晖虽然诊病类似,但开出的药方却大相径庭,同是取材异域,吴稚晖是重倡物质文明,鲁迅则仍坚持“多看外国书”,继续强调思想启蒙的重要意义。也正因为看到了自己“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鲁迅没有坚持更彻底的“不看中国书”主义,作为从旧社会中反将出来的新人,是无法完全将国故看成“学术资源”而非“思想资源”的,所以鲁迅的“少看中国书”并非是从吴稚晖立场的退步,也不是对胡适“整理国故”的妥协,而是对自己“彷徨于明暗之间”的一种真实而痛苦的写照。
二、从“世界主义”到“民族主义
鲁迅的观点,主要包括“少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和“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这两个方面,相比于吴稚晖的“不看中国书”、“ 丢在毛厕里三十年”,已经是大为缓和,而五四之后风潮频频,“多事的那几年里,差不多没有一个月不发生一两次风潮,不是罢课就是罢工”,[26]在刚刚过去的1924年7月的反帝废约运动中,各地学生更是冲锋在前,青年人早已“行”不顾“言”。但是同是批评“整理国故”带来的负面效应,何以1923年被群起而攻之的是胡适,1925年却反过来成了鲁迅挨骂“碰钉子”呢?更何况鲁迅的主张不但后于吴稚晖,并且远不如他激烈,其中缘由值得认真分析。
反传统主义者受到攻击是必然现象,但鲁迅此次面临的攻击,与此前大有不同。五四时期复古派的林纾指责新文化人“覆孔孟,铲伦常”,其实他在保持国粹的同时,已经认识到“中学”的无用,试图调和中西,对“欧化”既有排斥又有包容,双方的矛盾从“国”与“学”这个核心问题看,立足于“学”,更多是从文化视野出发的“古今”之争而非中西之辩;1919年北大的《新潮》、《国故》之争,双方在“国”上的基本关怀和忧虑其实是一致的,所不同只在“故”,旧派的攻击只想为“国故”挣到一个与“欧化”对等的地位,其实已完全处于守势;即如1923年吴稚晖受到的批评,其实也只是新派阵营内部的分歧,罗家伦、林语堂与吴稚晖在向西方学习方面是一致立场,区别只在于学习的对象该是精神文明还是物质文明,实际上当时的吴稚晖风头无二,真正灰头土脸的是被各方批判的胡适。从鲁迅之前的这些论争可以看到,凡是坚持学习西方、反对国故的阵营都极为强势,而那些维护国故的则处于明显的弱势地位。
1918年的
北大红楼
鲁迅此次受到的批评,更多是针对着他提出的“多看外国书”而非“不看中国书”而来,所以有一个核心意思频频出现——“卖国”。第一个批评鲁迅的是“瞎咀”(郝广盛),他在《我希望鲁迅先生“行”》中用反讽鲁迅,建议鲁迅“搬到国外去”;公开批评鲁迅的则是柯柏森,他在《偏见的经验》中直斥鲁迅是“卖国贼”,在第二次反驳时,更说鲁迅是“醉心外国文明打洋人马屁的学者”;熊以谦在《奇哉!所谓鲁迅先生的话》里也批评鲁迅“尊崇外国”,误导青年;袁小虚在《为中国书打抱不平》里暗讽鲁迅是“一般会放洋屁,夜郎自大的洋奴”。 [27]
从鲁迅的反驳看,他是把批评者归入“国粹”一派的,在《聊答“……”》中鲁迅说:“这些声音,可以吓洋车夫,但是无力保存国粹的,或者倒反更丢国粹的脸。”在为自己辩解时,鲁迅与批评者着眼于“多看外国书”也明显不同,他更多是针对“中国书”的弊病立论,在《这是这么一个意思》里,鲁迅用“酒精”伤胃来譬喻,强调他提倡“少看中国书”是“纵酒”之人的切肤之痛。在《报〈奇哉所谓……〉》里鲁迅指出,即使真象批评者担心的那样,外国人真来灭了中国,“但是还要奖励你多读中国书,孔子也还要更加崇奉,像元朝和清朝一样”。替老师辩护的董秋芳也是这样认识的,他批评熊以谦的文章里尽是“僵蛆的复辟思想”、“腐败的卫道话”,“迷恋古人的精神和替古人装腔”。[28]
不过,这些批评者的思想资源和看问题的视角并非鲁迅理解的这样。从“瞎咀”的文章看,他不但讽刺了崇洋的鲁迅,对“保存国粹家”也并无恭维之意。他们对“中国书”的辩护并非为了保存国粹,而是基于反对帝国主义的民族主义视角。“喜旺木”在《近世史的知识》中强调“近来遗老运动恢复帝号,青年熟视无睹,甚至还有表同情于总商会者”,“非把民族思想与民族主义预先灌输进去,藉以防御,后患将不胜言”。“弗里曼”则引用吴稚晖在《箴洋八股化之理学》的话,批评征求的结果,“大都是字纸簏的蔗渣,青年人是不喜欢咬嚼的”,因为“在现社会两重压迫——国际资本式的帝国主义和国内为帝国主义走狗的封建式的政客武人——下面生活着的我们的中国青年”。这些话明显可以看出1924年国共两党合作后的宣传在当时的重大影响,1924年7月的反帝废约运动、1924年11月孙中山北上、1925年初的国民会议运动,背后都有国共两党的宣传和组织推动,使反帝反军阀的口号深入人心,而1924年4月泰戈尔来华时,中共针对其东方文明论发起的批判,也使马克思主义的反封建思想得到广泛传播。
1909年孙中山(左一)在伦敦与吴稚晖(右一)父子合影
只有从这个角度,“瞎咀”文章中的这句反讽才能得到合理解释:“不但要实行搬到外国住,并且要到善后会议出席‘宣传这种主义!’”这显然是对善后会议拥护帝国主义的反对。熊以谦也特别提到“现在外国人都要灭中国,外国人方挟其文字作他们灭中国的利器,惟恐一时生不出急效”,而鲁迅的观点在此背景下只能是“贻误青年”的卖国行为。袁小虚在批评鲁迅是“洋奴”时也说:“若中国人熟精外国书,不学中国书了,最好是一个中国骨骼外国皮毛的杂种人”,他因此强调“是中国人必须多读中国书,才是中国人。”柯柏森在反驳鲁迅说他不知道“近时近地”的事时,特别指出:“最近国人天天喊叫要打倒的帝国主义侵略,没有所谓留学外国的‘亲日亲英亲法……派’做巴结的勾当,虽使外国富强到极点,敢说不会‘不翼而飞’走进中国来呢。”
从这些文章可以看出,虽然鲁迅的批判仍旧针对着晚清以来的“国”与“学”的核心话题,但历史语境已经有了重大的变化,这些“中国书”的新支持者是与鲁迅没有相交的青年一代,他们从民族主义和政治视野出发,对传统的文化视野的“古今”之辩(“学”)已经没有兴趣,他们更看重“中西”之别(“国”)。五四启蒙者用“西学”取代“国学”作为新的合法性依据,更新的一代则有了新的知识系统,作为有苏俄现实支撑的更组织化和系统化的世界观,马克思主义显然将要成为统治性的意识形态。而鲁迅及其周围的人仍旧试图将批评者归入复古派行列,没有意识到这是政治形势和思想形势的新变化,这也是之后的思想革命兴起不久就中止的重要原因。
这些年轻的批评者其实并非真正热爱“中国书”,对他们来说,国学既不是“思想资源”,更不是“学术资源”,在他们接受的教育中,国学的比重大大减少,逐渐向纯粹的“知识资源”转化,他们对“中国书”的看重是一种基于民族主义视野的重视。事实上,那些立场更趋于行动的批评者如周十力,反认为这些书目偏于“文学书”:“这类文学书,因想到中国的青年太消极了,太不注意实际问题了”,“应当把文学书搁在一边,而来研究国家致弱,人民致困的原因,并谋如何救之之道。换句话说,就是应当爱读政治,社会……方面的书”,“要爱读研究何以打倒军阀,推翻帝国主义的论文和书籍!”这和“趣生”提出“非先读社会学”的观点是非常一致的。
虽然鲁迅也提出“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但他是希望青年行动起来参与“思想革命”,他无意和也无法提出具体的社会行动计划,这也预示了新的思想革命影响力将是有限的,青年一代已经失去对文化的兴趣,更关注具体的社会行动,因此文学将让位给社会学,知识分子也将被新型政党所取代。
五四一代人通过“古今中西”的转换,将自己放在了体现进步的“今”和“西”的立场上,来应对复古派的批评和自己的身份认同,这能让自己的批判变得合法而不再困难,鲁迅、吴稚晖乃至胡适尽管对国故上看法不一,但他们都秉持共同的世界主义立场,这也是“青年必读书”事件中,五四新文化阵营没有人加入批判鲁迅的行列的关键原因。但是随着传统退出历史舞台,社会形势的更新发展将这种转换变出了一个新的矛盾组合:世界主义/民族主义,对于五四一代的新文化人来说,这次的对手有了更新的理论、组织和实践支撑,在严酷的政治军事形势下,他们节节败退。[29]
五四时期的大学生知识分子
同时,这些尚未完全掌握新的思想武器的批判者的言论方式,是非常激烈和富有攻击性的,鲁迅对于“卖国”的指控非常生气,将他们和此前批评《咬文嚼字》的那些人联系在一起,说:“我对于你们一流人物,退让得够了。”所以也进行了言辞激烈的反击,称其为“不省人事之谈”,以至于引发了更多的批评和谩骂:袁小虚认为鲁迅“恼羞成怒,出以无谓之强辩”,“骂不成话,不如放屁”;张空空批评鲁迅“观其口吻,心中是很不耐烦的,柯先生是不配批评他的”;“笨伯”也说“鲁迅先生给警官柯先生的回信,开场几句话,说得有多难听,……这是怎样的欺蔑!”
这些批评给了鲁迅强烈的刺激,以至于鲁迅说:“我今年偏遇到这些小事情,而偏有执滞于小事情的脾气。”[30]在他看来,这些批评者显然是“新思想而仍中了‘老法子’的计”,这和之前川岛所言的“又上了胡适之的当”[31]显然是同一个意思。在填完《青年必读书》之后的几天所作的《忽然想到(三、四)》(2月12、16日)里,鲁迅指出“民国的来源,实在已经失传了”,他悲哀地从社会的停滞生活中发现了“轮回把戏”。在他看来,问题就在于“难以改变”的“国民性”,这里包括“自诩古文明者流”、“诬告新文明者流”、“假冒新文明者流”,要想解决这些问题,只有“什么都要从新做过”。
徐旭生,1919年回国后担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3月12日,鲁迅在看完新创刊的《猛进》后给徐旭生的信中说:“‘反改革’的空气浓厚透顶了,满车的‘祖传’,‘老例’,‘国粹’等等,都想来堆在道路上,将所有的人家完全活埋下去。”在这种情况下,鲁迅认为徐旭生提出的“老生常谈”式的“强聒不舍”的“药方”是不行的,“青年必读书”事件已经让鲁迅感觉到“青年”的论调,“简直和‘戊戌政变’时候的反改革者的论调一模一样”,面对“二十七年”毫无变革的现状,鲁迅明确提出了自己的主张:
我想,现在的办法,首先还得用那几年以前《新青年》上已经说过的“思想革命”。还是这一句话,虽然未免可悲,但我以为除此没有别的法。而且还是准备“思想革命”的战士,和目下的社会无关。待到战士养成了,于是再决胜负。我这种迂远而且渺茫的意见,自己也觉得是可叹的,但我希望于《猛进》的,也终于还是“思想革命”。 [32]
结 语
“青年必读书”论争延续了晚清以来的“国”与“学”的敏感话题,正由于这个话题涉及中西文化以及国家民族发展的大方向,所以才会引起如此大的影响。从鲁迅的角度看,“少看中国书”是他对1920年代前期整个文化界因胡适的引领而渐趋“国故”的针对性批判,他扬弃了1923年吴稚晖提出的“不看中国书”的观点,但是时代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1924年国共合作带来了新的革命势力和意识形态,反帝爱国的民族主义兴起,鲁迅的西化立场因此遭到了激烈批判。但鲁迅没有意识到形势的变化,他仍旧将批判者归入“复古”的行列,认为他们是“新思想而仍中了‘老法子’的计”,并因此激发了鲁迅重启五四时期“思想革命”的愿望。从他对社会问题的病症诊断不难看出,新的思想革命将是以对知识阶级自身的激烈批判为中心的。
“青年必读书”事件后,鲁迅已经彻底和胡适派新文化群体分化,不过虽然鲁迅想在 “整理国故”之外另求新的发展路向,但并未从根本上脱离思想启蒙这个新文化运动的的核心理念。只是从“青年必读书”的论争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到,鲁迅和他期待的青年一代在理念上有了很大的错位,革命的时代已经到来,反帝反军阀和马克思主义将要成为时代的主题。投票结果显示了鲁迅的受众更多在文学界,这也决定了他的思想革命的影响力将是有限的,新一代的兴趣已经从文化转向政治,从世界主义转向民族主义,更热心于行动和指导行动的社会科学,五四式思想启蒙的没落是不可避免的。
《新少年旬刊》
面对政治革命和群众势力的高涨形势,更新的“思想革命”和知识群体必须调整自己的目标和位置——1925年7月8日《新少年旬刊》在《晨报》创刊,中国少年卫国团在《发刊词》中提出:“新少年值此万方多难之秋出世,她所负来的使命就是:——努力思想革命;促成民众势力的结合,积极的图政治改造与社会改造!”[33]
(本文原刊于《文学评论》2011年第3期)
注释
[1]鲁迅:《通讯》,《猛进》第3期,1925年3月20日。
[2]鲁迅:《通讯》,《猛进》第5期,1925年4月3日。
[3]吴稚晖7月23日在《晨报副刊》发表《箴洋八股化之理学》,批评胡适的书目,10月15日“实秋”(梁实秋)在《晨报副刊》发表《“灰色的书目”》批评吴稚晖,同期有《吴稚晖先生来信》的反批评。
[4]罗志田:《自序》,《国家与学术:清季民初关于“国学”的思想论争》,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4页。本节对“国”与“学”关系的讨论深受此书启发。
[5]钱玄同:《钱玄同致鲁迅、周作人》,1918年12月25日,《鲁迅、许广平所藏书信选》,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18页。鲁迅12月26日的日记记载“晚往东板桥马幼渔寓,吴稚晖、钱玄同及二弟俱先在,陈百年、刘半农亦至,饭后归”。
[6]鲁迅加入左联之后才开始批评吴的各种言行,这和吴稚晖、章太炎交恶以及吴支持清党有关。
[7]燃(吴稚晖):《前行〈中国新语凡例〉注》,《新世纪》第40号,1908年3月28日。
[8]鲁迅:《致许寿裳》,1919年1月16日,《鲁迅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69页。
[9]吴稚晖后来和章太炎有过关于是否该废汉文的争论,最初钱玄同倾向于章太炎,反对吴稚晖的观点,五四后转而认同“废汉文”。参看罗志田《国家与学术:清季民初关于“国学”的思想论争》(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四章中的分析。
[10] 鲁迅:《聊答“……”》,《京报副刊》,1925年3月5日。
[11]吴稚晖:《箴洋八股化之理学》,《晨报副刊》,1923年7月23日。
[12] 胡适:《新思潮的意义》,《新青年》第7卷第1号,1919年12月15日。
[13]胡适:《新思潮的意义》,《新青年》第7卷第1号,1919年12月15日。
[14]顾颉刚:《顾颉刚遗札·与伯祥书》,1919年8月14日,《学术集林(卷一)》,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年版,第258页。
[15]仲密(周作人):《古文学》,《晨报副刊》,1922年3月5日。
[16] 胡适:《读仲密君〈思想界的倾向〉》,《晨报副刊》,1922年4月27日。
[17]曹聚仁:《为“国故”喊冤》,上海《民国日报·觉悟》,1924年3月28日。
[18]陈西滢:《整理国故与打鬼·西滢跋语》,《胡适文存三集》,黄山书社,1996年版,第107页。
[19] 陈独秀:《国学》,《向导》,1923年7月1日。
[20]鲁迅:《未有天才之前》,《京报副刊》,1924年12月27日。鲁迅1934年11月在《随便翻翻》中对此次开书目有过评价:“我也曾用过正经工夫,如什么“国学”之类,请过先生指教,留心过学者所开的参考书目。结果都不满意。有些书目开得太多,要十来年才能看完,我还疑P心他自己就没有看;……”
[21]鲁迅:《致李秉中》,1924年9月24日,《鲁迅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52~453页。
[22]鲁迅:《〈华盖集〉题记》,《莽原》半月刊第2期,1926年1月25日。
[23] 孙伏园:《启事》,《京报副刊》,1925年1月29日。
[24]罗家伦:《罗志希先生来信》,《晨报副刊》,1923年10月19日。
[25]林玉堂:《科学与经书》,《晨报五周年纪念增刊》,1923年12月1日。
[26]蒋梦麟:《西潮·新潮》,岳麓书社,2000年版,第137页。
[27]本部分涉及的批判鲁迅的文章较多,一一注释过于繁琐,其出处请参看王世家编:《青年必读书——一九二五年〈京报副刊〉“二大征求”资料汇编》,河南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28]董秋芳:《斥熊以谦》,《青年必读书——一九二五年〈京报副刊〉“二大征求”资料汇编》,河南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95页。
[29] 北伐前后民族主义明显上升,何炳松就观察到“我国近来‘国’字的风靡一时”(《论所谓“国学”》,《小说月报》第20卷第1号,1929年1月)的现象,胡适1927年2月发表《整理国故与“打鬼”》承认国故是烂纸堆也是一个明证。九·一八之后许多知识分子转向了民族主义立场,30年代关于现代化的论争时,胡适已经不敢用“西化”的概念,而是用“充分世界化”来代替。
[30] 鲁迅:《〈华盖集〉题记》,《莽原》半月刊第2期,1926年1月25日。
[31]川岛:《“又上了胡适之的当”》,《语丝》第5期,1924年12月15日。
[32]鲁迅:《通讯》,《猛进》第3期,1925年3月20日。
[33]《发刊词》,《新少年旬刊》第1期,1925年7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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