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批评 | 毛尖:五百六十四个死者 有了自己的名字
五百六十四个死者
有了自己的名字
毛尖
宅在家里,在满屋宁静里体验兵荒马乱,大概就是现代的战争经验了。什么也干不了,什么也写不进去,理旧书的时候,随手翻翻,看到青春期用力划出的句子,“那些话我们原不肯说,只因为怕被人牢记”,却完全想不起来,当时是在什么样的心境下买了这本书,又为什么用彩色笔划下深深的印痕。
这是成长还是老去,我也说不清楚。但是网上看到当年钦佩的师友,用着高冷的知识分子语气在指手画脚,随口发配他们臆想里的中国,我就倒吸一口气。扔掉自己的肉身,局外人一样俯瞰这片土地,本来只要一个文化严究(此处非笔误,意在于区别真正的文化研究)大纲,现在是几个数据就够。你可曾真正看见人民在惊慌也在忍耐,在流泪也在坚守,在死去也在重生。没错,这个世界早就不会好了,但这依然是我们要继续等待春天的世界。即便是NBA明星齐泽克,往疫情里投完一个漂亮的三分球,也知道说一句,这是一个需要无条件团结和全球协同的时刻。
《加缪手记》里有一段话很有意思:一个瞎子跟他的瞎子朋友说,半夜一点到四点间出门,这样不会在街上碰到任何人。即使撞到路灯,也可以很自在地笑出来。瞎子的经验是,如果是白天,别人的同情心会让他们笑不出来。
谁都知道现在不是笑的时候,但在这个例外变常态,大家都是瞎子的时刻,知识分子置身人群外的站位大概是最让人讨厌的。所以,我们更喜欢一个村接一个村的粗暴广播,“宁把自己灌醉,也不参加聚会。宁把自己灌倒,也不出去乱跑。”虽然,也发生了有些地方村民,把村里发的消毒酒精当白酒喝了下去。但疫情中涌动的中国人元气依然饱满可爱,小区门口贴着新版《囚歌》:人的生命只有一次/ 算球了/再关十几天就自由。论坛上,大家用张学良互相打气,没有赵四小姐,但是我们有万恶的朋友圈啊,光是辟谣,就够忙乎一整天。到晚上,也筋疲力尽了,想起对门的姑娘,给她写首诗: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走地鸡。是为一天。
是的,一次地方抗疫已经变成了一场举国决战,填在这场战疫里的肉身,够我们一整年降半旗够全中国默哀十个春天,但是,我更喜欢张文宏医生鼓舞人心的声音:坐在家里,就是战斗。我也喜欢被抢救回来的重症患者,拔出器官插管后,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吃你妈了个逼的蝙蝠。在整个中国重新格式化自己的时刻,我们先需要凝结能量,因为未来的重启会非常耗电。衢州乡干部的做法就很值得推广,他们也不带人去挨家挨户地砸麻将桌,他们收走全乡十三个村462张“幺鸡”,等疫情结束,日子还要继续。这是我们狼藉不堪又生生不息的世界,齐泽克的“后末世电影”怎么够他想象中国,这块土地上的罪与罚从来都不是教材可以预判,因为手持湖北身份证,只能流浪在高速休息区。十岁的孩子,一个人被隔离在家。但是你别马上哭,也有在逃十一年的杀人犯投案自首,疫情排查那么严,他真的太难了。也有机智的姑娘遇到采花贼,一句“我是武汉回来的”就击败了西门庆。
这是我们的中国。小区外面有光膀子的大爷在马拉松步,小区里有戴口罩的大妈在双脱手机械跑,网上有人在裸泳,网下的快递小哥深夜还奔波在没有一个灵魂的大街上。今夜,让我们一起为英勇的李文亮医生点上蜡烛,让我们一起为他念一段丁尼生:
相信万事万物都有其目的。
没有一个生命会被废弃,
会被当做垃圾投入虚无。
相信没有一条小虫会被白白劈斩,
没有一只飞蛾会以生命追求徒然,
它不会在毫无意义的火焰中凋零枯萎。
但是,也让我们像余则成一样,面对左蓝的遗体,尽情地哭,但尽快把眼泪擦干。明天我们还要和这个世界更广大的病毒战斗。把知识分子的那点小资情调和矫揉造作全部抛弃,就像余则成对翠平说,他现在不敢想成家的事,因为随时会死。翠平一听就光火了,她扔下抹布问他,太行山里的女人你没见过?曾经有一次,她一天给二十多个寡妇发了烈属证,也没见一个女人哭哭啼啼的。这是我最喜欢《潜伏》的地方,也是我觉得至今没有一个女共产党员形象超过她的地方,她既有真正的信仰,也有全部的生活。
今夜,为李文亮哭吧,五百六十四个死者有了自己的名字。但是,不要让悲伤把你变得更机械更冷漠更局外人。记住,为了让太阳重新升起,我们付出了多么惨烈的代价。《挽歌》最后,也要我们在哭泣的梦里用狂悖的体温说服自己:
虽然我们不是每件事都懂,
但还是相信,等到很久以后,
等到世界的终点,
等到每一个冬天变成春天,
一切都会走向美善。
本文转载自澎湃新闻
文艺批评
微信号 : Wenyipip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