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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批评 | 姜涛:从催眠的世界中不断醒来

姜涛 文艺批评 2022-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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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从催眠的世界中不断醒来》是北大学者、批评家和诗人姜涛的一部诗歌评论文集。本书涉及多位现当代诗人,包括郭沫若、周作人、穆旦、柏桦、萧开愚、海子、张枣、陈超、西川、欧阳江河、臧棣、朱朱、哑石、余旸、马雁等,对于现当代诗的入门和写作,本书也会有提纲挈领的助益。

今日推文为本书同名文章。本文以当代诗人马雁及其诗歌为讨论对象,为我们提供了几组理解马雁诗歌的关键词:尚未“成熟”的写作与“早熟”的诗人,要把什么东西从世界的整饬、人群的芜杂中分离出来的“决断”甚至“专断”,以及结尾处常常安排的“出神”或“走神”的刹那。“走神”的时刻当然不再是“决断”的时刻,但对于不安事物、对于可能的死亡和分离的感知,却一下子能中止催眠世界的蔓延,让一个人在人堆里发出哪怕再黯淡不过的光芒。因而,“走神”的瞬间,就是觉醒的瞬间。“亲密对话关系”作为马雁诗歌中一个十分重要的展开机制,在这种亲密关系背后,姜涛老师认为,就藏着一个小小的觉醒的共同体;“磅礴”,作为构成马雁诗歌的另一个重要概念,指向的是一种针对自我“空旷的身体”的“冷酷的见解”。在自我清空之后,“冷酷的见解”、“出神”的时刻、自我的决断,构成了一条可以辨认的“觉醒”的谱系。2010年后马雁的作品发生了自觉的变化,它们不再那么紧张地关注于自身,“冷酷的见解”其实已变成“热烈的见解”,但我们还是能从中感受到那个始终如初的不肯被催眠的自我。

2010年12月30日晚9时许,马雁在上海闵行区所住宾馆因病意外辞世。“在她猝然中止的地方,在尚显空旷但已然开朗的视野中,我们阅读这些诗歌,在感佩诗人的才华、激情的同时,也不能不继续构想诗歌作为一种宽广文化的可能,因为在马雁雄辩的逻辑中,诗歌做不了什么但试图做什么,这说明,它的局限正是它的宽广。”


本文原载《今天》2012年冬季号,后收录入《从催眠的世界中不断醒来》(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1月)。感谢作者姜涛老师对文艺批评的大力支持!




从催眠的世界中

不断醒来


作者: 姜涛 
副标题: 当代诗的限度及可能

出版社: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20-1
页数: 320



姜涛




从催眠的世界中

           不断醒来


 

马雁写诗开始很早。2009年珠江诗歌节获奖感言中,她开头就说:“自从我写诗,至今已经有二十余年”。对于一个“青年诗人奖”的获得者而言,这样的开头方式,其实有点磅礴气概。

 

二十余年间,当代诗的风尚几经转换,经由摹习而渐入发明,故弄新变而参与进程,似乎是年轻作者必修的功课。而在马雁这里,类似的过程不十分明显。她的写作尚未成熟,但她或许是一个早熟的诗人。成熟,意味了实现自身的诸多可能性;早熟,则意味着从一开始,就确立了自身的原则,或自己的难题。还是在那个感言中,马雁紧接着又说:“这二十余年的生活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诗歌与生活之间的交错与互动”。这似乎是一种原则,阅读她的诗集,读者也会强烈地感受,如何在一种内心颖悟的氛围内,对抗现实生活乏味的“整饬”,一直是诗人着力的重点。然而,马雁的独特之处,好像还不在这里.

 

从生活与诗歌的紧张中渔利,大概是一般抒情诗作者的本分,做得太有板有眼,有时反倒会露出文艺青年一点轮廓性的骄躁。“诗歌与生活之间交错互动”的原则,在马雁看来,可能意味更多的东西。首先,它应该是一种严肃的、不容妥协的态度,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你必须明确表态,“你要对你的世界做出解释,从而做出自己的幻想”。换言之,诗歌的语言不是一种独自娱乐的力量,而根本上是一种认识的、担当责任的力量,不仅涉及溢出生活的幻象,同样涉及到生活内部的干涉:“你我/曾经是英雄的小姐妹,但现在是/灰暗的中国大地上堕落的一对。”(《亲爱的,我正死去》)这两句中无意形成的“腰脚韵”(“妹”与“对”),让“姐妹”关系紧凑而高亢,我喜欢这种效果,它洋溢了一种天真的战斗性。

 

诗人马雁(1979-2010)


“琐碎”与“笼统”,是马雁对当代某种诗歌风气的判断。表面看,这两个毛病源于修辞分寸的失衡,是所谓技艺范畴内的问题,但骨子里,其实是缺乏决断的表现。读马雁的诗,曾让我有一个奇怪的感想,即:一个诗人的造型能力,可能与一种进取心相关,和一种“我应该而且能够过上美好的、真实的生活”的信念相关。相形之下,厌世的作者,往往老于世故,精神涣散,无法保持注意力的持久,主体虚弱的同时,也缺乏造型的耐心。马雁显然是一个“进取”的诗人,她的写作在细节上非常微妙、灵动,但较少沉溺“轻巧的愉悦感”,她似乎更喜欢精确性,在语言和生活的交错中也不忽视二者的信用关系,不撒娇、不放纵,“吭哧吭哧”刨地,“不把‘随意’当标签”。所以她的诗,感性浓郁奔放,但格致求真,总能将意志的线索清晰勾勒,时刻拿捏了节奏和主动权,就像她在一首诗中所言,“你的尾巴攥在我手中”。2001年的《灌水》,可以说将这一过程演绎得最为彻底。全诗仅仅依靠一个动词、一个动机,依靠一个“不是”的姿态,步步惊心,层层展开。对一切通行感受和定义的拒绝,最终使一个颤抖的内在世界,如细流涓涓涌现。从某个角度看,这是一首“决断”的诗,甚至是一首“专断”的诗,但你不能不被“专断”中的道德热忱所感染。与之相关的,你在她的诗中,总能读出要把什么东西从世界的整饬、人群的芜杂中分离出来的努力,这个东西叫“自我意识”的话,可能有太通俗了点,在《玩笑、讽刺、嘲弄和更深刻的意义》这首诗中,马雁给出了一个惊人的形象:“分开腿,抓住儿子的头,把他拖出来,把他拉扯大”。

 

当然,在“决断”或“专断”之外,马雁的风格无疑十分多样,特别在最初离开北京的一段时间,她写出了一批让人印象深刻的作品,如《六味地黄丸》、《樱桃》、《冬天的信》等。这些诗与日常经验之外的“奇境”无关,总是先用疏散的叙事,铺垫出一个个具体、平淡的生活场景,然后在回忆、转换中,升腾出一个更空阔的视角,让平淡的世界显出绵延的、痛楚的纹理。平淡的世界如此广大,又有那么多的迂回和曲折,我们也读到了诗人主体脆弱的时刻,“我”不多说话,但知道自己关心的枢纽所在,死亡、爱、沟通、沉沦,这些基本的文学母题,因为专注而能够被铭刻。但主体的脆弱,不等于主体的放弃,在这一类型的诗中,马雁往往会在结尾,安排一些“出神”或“走神”的刹那,像《乡村女教师》的最后两行:“她经常在课堂上走神,经常造一些离奇的句子。/有时候,她在教室间走动,像个丢东西的人”。这首诗,马雁自己可能有些偏爱,失魂落魄的女教师形象,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一个女诗人的自画性。平淡的世界忙忙碌碌,也被塞得满满,大家如被催眠了一般,无意中交出了自己,像丢了什么并不重要的东西。当然,这不再是“决断”的时刻,但对于不安事物、对于可能的死亡和分离的感知,却一下子能中止催眠世界的蔓延,让一个人在人堆里发出哪怕再黯淡不过的光芒。因而,“走神”的瞬间,就是觉醒的瞬间,也就是伦理担当的瞬间。

 

有意味的是,催眠的世界如此广大,不仅包括平淡生活的“整饬”,也包括冒犯“整饬”后的得意、快感。装神弄鬼的诗人,自以为神通广大,能跳出佛掌,其实每每仍会落入掌心。在有的时候,马雁也会有技痒,从出神的世界里回来,去刻意搞一些实验。2004年的《厌》,是《十二街》、《乡村女教师》外,她主动谈论过的另一首作品。这首诗是利用汉字的可能,在有限的逻辑中玩弄情绪、意志、伦理、权力,作者也曾兴致勃勃地解说其中小小的紊乱的系统。但说着说着,似乎还是厌倦了,又一次地醒来——“但最后我发现这种实验没有什么大的意义”。我同意她的厌倦。

 

在现代诗歌中,书写内心生活,当然是最为绵长的一种传统,它奠基于反思的和实践的两种行为的暂时分离,奠基于满大街行色匆匆、心事重重的怨女与痴汉。久而久之,这种传统在相当程度上,也构成了一种限制性“装置”,风格化的真挚内省,并不总是那么有趣,甚至会妨碍诗歌自我的进一步壮大、成长。马雁的写作,无疑也属于这种广义的传统,同样也面对了怎样挣脱其限制的难题。但在我看来,她至少找到了两种方式去中和这一传统。其一,所谓“内心生活”离不开一种亲密对话的情境。

 

马雁的诗,有相当一部分是写给友人的,有的明确标明了对象,有的没有。不管怎样,与一个实有的或虚设的“你”的对话,是她写作内部一种非常重要的展开机制。通过不断回忆、设想各种各样的情境,极端的、温暖的、偏执的、调皮的、无奈的,这些诗试图远离世俗的圈套与客套,但在内部渴望着亲密的关系,对话的机制由此成为一种分享的机制,由你及我、及他人、及世界和自然。其中,没有什么铭心刻骨的突兀,但诸如体温、手的触摸、一场火锅或麻将,一点共在的时间,这些细枝末节构成了亲密关系的基础。特别是“两地相思”作为一种结构,显示“出神”也会是一种默契,“亲密关系”的背后,藏了一个小小的醒觉的“共同体”。

 

其二,马雁一直在思考“磅礴”的问题。“磅礴”这个词,或这个概念,在她的诗与文中多次出现,李白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则是她测量的标尺。在诗学随笔《无力的成就》中,她对此也相当较真的讨论,什么“对世界有着冷酷见解”、“一个人在人群中的寂寞”、“千军万马地从远古来”、“一幕幕电影,也是一场场对决”等。这些讨论暂且放一边,我个人最喜欢的《秋天打柿子》一首,确实已接近某种磅礴感:

 

眺望云雾里远处的那些山,正在雾气中

磅礴。我的身躯无限壮大,蓬勃而出,

向潮湿的寒冷伸出臂膀,正在升起,

我无限的躯体,照耀金红的果实。

 

在秋天纵深的视野里,群山的磅礴只是一种参照,关键是“我的身体”扩张成为一件空旷、洗练的容器,从世界的庭院里探出的身躯,其实就是世界本身。随后出现的十七个人的胳膊和竹竿,这些细瘦的矢量,使这件容器更为广大、磊落,无渣滓。当然,“打柿子”毕竟不是古人的“登高”,“冷酷的见解”超越不了身体的边际,这只是一种“小的磅礴”而已,但在自我清空之后,“冷酷的见解”、“出神”的时刻、自我的决断,构成了一条可以辨认的“觉醒”的谱系。

 

为了追求“磅礴”之境,马雁欣赏“冷酷的见解”,但这里似乎存在了某种困局,因为挣脱内心生活的限制,仍然要依赖内心生活的能力,这怎么可能?这就如同十七竹竿撑起了空旷、广大的身体,但空旷的身体也可能是空洞的身体,这个身体需要内在填充,血肉、水泥的填充,哪怕是稻草和败絮。即便如此,马雁的表述仍在向我们传递了正面的、进取的能量,因为如何从磨磨唧唧的“小立场”中站起身来,在自怨自艾的辩护美学、人云亦云的人道关怀之外,获取一种清晰、壮大的主体形象,已是当代诗一个不得不思考的瓶颈问题。这件事,没有捷径可走,必须付出“吭哧吭哧”的努力,况且捷径就是陷阱,捷径之上,早已熙来攘往。在这件事上,马雁没有敷衍了事,而是非常具体地、严肃对应于写作内部空间的装修、改造,在不稳定的个人生活状况中,一直在勤奋读书、写作、思考、旅行、交谈,投身于“新的秩序与关系正在形成”的挑战中,这实在令人敬佩。

 

《马雁诗集》

新星出版社,2012-4


2010年,马雁再次回到北京,此前此后作品的变化,周遭的朋友大多注意到了。具体说来,它们不再那么紧张地关注于自身:小部分“逢场作戏”地出入文史,自如联动了阅读与交往中浮现的政治视野;更大一部分,书写“万物平权”,像一个外来者那样,在偶然的艺术馆、偶然的村镇、偶然的城市,保持机警“出神”的刹那,让好奇心和洞察力四处攀援。不起眼的小山、平凡的草木和菜蔬、无关的路人甲乙,这些对象不一定是内心生活热烈的助燃剂,却包含了卑微的创造和尊严。这个新的写作阶段,刚刚开始就猝然中止了,我们无从猜想它的展开。但我不认为马雁会走上叙事性的老路,追求有限诗行中视听资讯的丰满,她大概也不会去走“老谋深算”的一路。

 

2010年底的《我们乘坐过山车飞向未来》,是一首无可争议的令人瞩目的诗,它依然从“冷酷的见解”出发,去想象人生极限的总体情境,只是“冷酷的见解”其实已变成“热烈的见解”,她不仅在纸面上搭起了一架呼啸的文字的过山车,觉醒的、空旷的身体内部也布满纵横盘旋的钢轨。除了这首,我还看重稍早的《盛事》,其实这首更加肆无忌惮,完全不在乎当代诗常见的“极小的立场”,在油腻腻的当下场景中又一次进行了自我“决断”:

 

不,我不喜欢这些东西,不喜欢,请拿走。

我说了,是的,请拿走,我正在自我循环,

一升水是奢侈,更何况一升油,请拿走吧。

 

在这里,我们又一次读到《灌水》中不妥协的道德热忱,但这一次自我循环的内部能量,已将身体炸成了一个宇宙,这个宇宙不再空旷、寥落,而是被密匝匝的天体和星群填满。其中,还是有一个不肯被催眠的自我,化身为一颗“脱队”的“小行星”,在几万只触手的包围中翻着跟头艰苦迷航。诗中“冷酷的见解”并不复杂,但让人屏住呼吸的,是那种全力以赴对自我无穷可能性以及终局失败的想象。

 

在当代诗歌中对“多重”自我的推崇,已经到了随便说起,就要表情凝重的地步。其实,就文本的呈现而言,多重的“我”其实很雷同,因为如果任一个“我”都随意生成,不和我们认知的苦恼发生关联,其实也不太需要认真对待。作为一个自觉变化的诗人,马雁则一如既往,不故作高深地玩弄自我的面具,而是奋力地将“自我”揪出来,把她拉扯大,追索她的方向,培育她磅礴的未来。在她猝然中止的地方,在尚显空旷但已然开朗的视野中,我们阅读这些诗歌,在感佩诗人的才华、激情的同时,也不能不继续构想诗歌作为一种宽广文化的可能,因为在马雁雄辩的逻辑中,诗歌做不了什么但试图做什么,这说明,它的局限正是它的宽广。

 

本文原载《今天》2012年冬季号,后收录入《从催眠的世界中不断醒来》(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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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一


“羞耻”之后又该如何“实务”

——读余旸《还乡》及近作  


当代诗中的“维米尔”

——谈朱朱的视觉及历史想象力  


当代诗的“笼子”与友人近作  


个人化历史想象力:在当代精神史的构造中  


“历史想象力”如何可能:几部长诗的阅读札记  



辑二


“混搭”现场与当代诗的文化公共性  


拉杂印象:“十年的变速器”之朽坏?

——为复刊后的《中国诗歌评论》而作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从催眠的世界中不断醒来  


窗外的群山反倒像是观众  


浪漫主义、波西米亚“诗教”兼及文学“嫩仔”和“大叔”们  


“村里有个叔叔叫雷锋”  



辑三


一个诗人的内战“时感”  


《天狗》:狂躁又科学的“身体”想象  


从周作人的《小河》看早期新诗的政治性  


从“蝴蝶”、“天狗”说到当代诗的“笼子” 




附录


诗歌想象力与历史想象力

——西川《万寿》读后  


为“天问”搭一个词的脚手架?

——欧阳江河《凤凰》读后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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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 | 丈二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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