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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 | 邱冬:老屋

2016-12-19 邱冬 原鄉書院


老屋 

作者:邱冬

老屋名字叫“棋盘十二间”,名字虽然这么叫,其实却远不止十二间。屋子分正屋、傍屋,厨房与卧室,当然少不了堂厅,这许多的房子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左右对称,堂厅在中间,是几家共有的,平时里面空空荡荡,唯一的长条形的供台上寂寞地布满灰尘,蜘蛛在青黑的檩条间自由地结着网。谁家有了婚丧大事,就到这里摆上几桌酒席,吃吃喝喝热闹一番。


堂厅上面常年供着祖宗牌位,还有一张大红纸,上面写着 “天地君亲师”的字样。在它的两边张贴着六张大人物的画像,这几个大人物可了不得的,简直就可以称做救世主了,大人们都这么说。但来狗奶奶的观点却有些不同,伊曾经嘟咙过:“么样救世主,灵得过观音娘娘么。”当然伊声音很小,只有她怀中抱着的来狗听到了。有一次,当我们争论这几位人物时,来狗就大声地嚷了出来:“算鸟救世主,都灵不过观音娘娘!”来狗他大正好回家挑粪,听得真了,忙跑过来喝斥,大骂来狗屁都不懂,说下次再说出这样的话非揍死他不可。来狗他大边骂边瞧着其中—位下巴上长着痣的人,好象生怕他听见了。这位下巴上长痣的人物,我们都认得叫毛主席,还有一位剑眉的是周总理。但他们旁边那几位大胡子的外国佬委是叫人难以确认,好象他们名字中都有一个什么师的。有一回来狗巴望了半天,终于发现—个大问题,问他奶:“奶也,这几个外国佬么样吃饭喳?”


伊愣了半响,望着他们被胡子盖住的嘴巴,终没个答案,临了骂我们一句傻瓜,才叮当着一双小脚慢慢地走了。


来狗是我二爷家的独生子,我二爷又是我二奶的独生子,我二奶也就是来狗的奶,他们家住在老屋的西边。来狗他姆一连生了两个儿子,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来狗初出生时,也瘦得象个猴子。他大怕他长不大,就给他取了这个很贱的名字,意思是世上来了一条狗,阎王老子还真给唬弄住了,竟然让来狗顺利地活了下来。来狗是与我同年出生的,我出生时头上已有了一个哥哥,我大便想要个闺女,就给我取个“离子”的小名,意思是离开儿子,我妈还真就生下个闺女。儿时的朋友还有一个叫四望的,他妈头三胎都生了女孩,第四胎还在肚中时,就取了这个小名,蛙儿一落地,他大分开两腿一瞧,果然是个盼望己久的儿子。我们的小名就这么怪而且充满神奇。


老屋是我曾祖父做的,我曾祖父在一个地主家打着长工,吃苦耐劳,有一身使不完的劲,据说我曾祖父挑着两百斤的担子,走五里路也不用歇伙(方言:休息)。曾祖父用十年长工的钱盖了这座房子,在当时引起不小的轰动,地主家也送来了贺礼,还把他家最漂亮的—个丫环许配给了我曾祖父。当然也有另外一种说法,说我曾祖夫在地主家打长工时,就暗暗地与那丫环好上了,他们经常跑到地主家的磨房里干那种男女之间的好事,不幸有一次被地主老婆发现了,地主老婆就把我曾祖父与丫环撵出了屋,地主很舍不得我曾祖父,但据说仆人在主人家里做那种事是很不吉利的,也就忍痛割爱了。不管是么种说法,那丫环从此就成了我的曾祖母却是事实。我曾祖母不仅仅漂亮,还有强盛的生育力,几年时间,就生下包括我祖父在内的兄妹七人。我曾祖父临终前,便把这座房子略略地划分了一下,给他的四个儿子。我祖父排行老三,便分在了南边。


冬季农闲时候,我爹也就是我的祖父,就坐在屋后的院子里给我讲这些关于老屋的故事。在我们这儿祖父都被喊成爹,这一点与北方有很大的不同,还有一个称谓也有很大的区别,那便是那个地方把老婆唤作媳妇,而我们这里媳妇就是指儿媳妇。那一年我大去东北做生意,有一个东北佬就与我大谈论关于媳妇的话题,我大就兴致勃勃地告诉他,自己有三个媳妇,惹得那个东北佬就大大地吃惊了一回。当然这些都是最近才发生的故事,在那个时候,私人是从来不允许做生意的,更别说出远门了,我大那个时候恐怕做梦也没想到老了还出了远门做起生意来。


那年头,冬天出奇的冷,我爹手上夹得一个火坛,脚上踩着一个火坛,身上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黄烟的气味。我爹讲这些故事时,一滴清鼻涕正从他的鼻尖上滑下来,落在炭火中,溅起一股青烟。



天井设在堂厅的下面,是老屋的中心点,主要作用是用来排脊水,冬天里,偶而有阳光从上面探出头,来狗他奶就拎着火坛出来晒大阳。来狗他奶烘火时,心里也惦记着来狗,把一些花生放在火坛里烧,炭火中的花生壳一会儿就黄了,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香气把我们招引过来。等不及的来狗早捞出一颗,放在鞋底一踏,白白的花生仁便现了出来,放在嘴里很响地嚼,惹得我们口水直流,有时候,来狗也会很大方地发给我们几个。


花生当然是够奢侈的了,烧红芋却是极普通的美味,早晨家里吃的稀饭里就夹着红芋。但这种吃法我们不大喜欢,我们喜欢在母亲烧过火的锅洞中,埋上一两根,半晌午时,用火钳掏出来,皮儿焦黄,趁热剥开,香香甜甜地吃上一回,现在城里也有人卖这种烧山芋,但那味儿却差得多了。也有烧过了火的焦炭一股黑,丢是舍不得丢的,吃个下来,手上嘴上弄得黑糊糊的,象个偷鸡吃的黄鼠狼。


红芋还可以深加工,制成山芋壳。方法是这样的:先把生山芋洗清去皮,堆在锅中烧熟,用锅铲捣烂,然后取少许放在脸盆底,拍成薄薄的一片,放在太阳底下晒干,再用剪子剪成长方形或三角形,山芋壳就做成了。要吃的时候,就放到锅里干炒,炒的时候要用小火,上面用锅铲不停地翻,炒得面上黄黄的,不老不嫩,就算你功夫到了家。这种活多是祖母来完成,我们家没有祖母,每年这个季节,母亲便请来了外婆,我外婆是做这种山芋壳的行家,她把山芋壳制成了,还在面上洒少许黑芝麻,这种方法做成的山芋壳吃起来除脆脆的、甜甜的外,又加了一种香香的味儿,令来狗他们羡慕不已。

每年腊月的什么日子,炸冻米的胡子佬挑着炸火罐的身影就在村头号的大枫树下出现,而守望的孩子们早飞奔回家报了喜讯,祖母、母亲们立马被纠缠着拎出两三斤米,在胡子佬的摊子前三三两两地蹲着等待,胡子佬接过递去的米,用自己的升子重号一遍,然后慢慢地倒入罐中。这种重号在我们看来是那么地多此一举,但在胡子佬与女人们之间却显得异常重要,因为炸一升米是要收五分钱的。女人们有时故意多出一点,胡子佬也不计较,而胡子佬调戏妇女们的玩笑,女人们也都应和着让他便宜。在这样嬉嬉闹闹的氛围中,胡子佬就地取材拾几个树上落下的枫球,扔在炉子中,然后引着炭火,小火炉就熊熊地燃烧起来。胡子佬摇着炸罐上的把手,在火炉上一遍一遍地翻烤,大约过了十来分钟,炸罐上的码表到了什么位置后,胡子佬就站了起来,拿一个黑糊糊的麻布袋套在炸罐口,这时候,我们小孩子赶紧用手指头堵住了耳朵,女人们也起身跑到远处。胡子佬抬起右脚只一踩,轰通一声响,一阵爆米花的香气便在村头弥漫开来,一股滚热的气流便象年一样包裹了我们。


腊月二十过后,家家忙着杀鸡宰猪,村子里整日传来猪的惨叫声,鸡们鸭们东飞西走,惶惶不可终日。在这些日子里最忙的要算杀猪佬了,整天穿着油腻腻的沾满血迹的衣服,歪挑着杀猪桶,酒气冲天地在路上急忙忙地走。

每年到我们老屋杀猪的是我族姓的一个爷爷,脚有点跛,大人们都跛佬长跛佬短地叫他,他兄弟也就是他的助手是个哑巴,口吃的很,人却是很有礼貌,不管大人小孩,一见面总是他先开口喊人,大人们也送他一个绰号叫急子。跛佬一拐一拐地走在前面,急子挑着腰桶、杀猪刀之类的家伙吭吭哧哧地跟在后面,我大忙迎上前递烟,跛佬便客气一声老哥,急子也“老、老、老”了半天,我和来狗、四望他们便轰地一下笑起来,母亲这时候正拎着水瓶出来倒茶,便轰我们走。其实即使我们不笑,大人们也照样要赶我们走,据说小孩子看杀猪长大了念书不聪明。然而我们却并不走远,躲在落光了叶子的苦栎槐后面偷着看,照例跛佬拎着猪耳朵,父亲和急子扯着猪脚,猪拼命地扭着身子,死活不上门板,凄历地嚎叫着,然而这时候由不得它了,跛佬凶神恶煞般,扭住猪长嘴,磨得铮亮的杀猪刀又快又准地捅到猪心脏上,一股血柱应刃而出,喷在早就准备好的装着盐的木盆里,猪沉闷的吭声越来越弱,随着四条脚奋力一蹬,便一命呜呼了。


每当这时候,母亲都有些伤感,说些猪有灵性的话,知道要杀便死活不吃食了,跛佬把杀猪刀上的血朝猪毛上一蹭,说道:“嫂子耶,这东西生是阳间一碗菜,命该如此,伤个么事心喳。”



春天来了,燕子从天井里飞了进来,唧唧喳喳地叫着,燕子的叫声很好听也很有韵味,听得久了,我们便发现她们在跟人说话,大意是不吃你家盐,不吃你家米,向你老人家借个窝,生个子。


其买既使燕子不这样叫,我们也绝不会侵害她们,大人们都说这种鸟是一种精灵,她们都到香火望的人家筑巢生子。有时谋媒婆上门给人说媒,也会把这做为一条理由说上来,他家兴望着呢,堂厅燕子窝就有好几个哟。


被大人们公认为圣物的还有描,七个和尚变个描,老人家都这么说。正因为如此,猫享有很高的待遇,猫可以上床与人睡在一起,可以蹲在灶台上,品尝着主人赐与它的好吃的东西,比如一块红烧肉,要知道那年头我们小孩子也很少能吃上。而狗却没有那么运气好了,狗鼻子尖,嗅见油味,也会贪婪地捱进厨房里,主人们就不那么客气了,轻则一声吼,重则一脚揣,揣得那畜生鬼哭狼嚎的夹着尾巴溜走。猫死后,人们会把它拎到很远的山头,挂在很高的树上.让它慢慢地风干掉。


但我们小孩子并不由此就喜欢猫,猫不巧乖,不讨人怜。而狗这方面的本事却大得多,狗虽然有主人经常揣它的不公正待遇,但它们照样围着主人的脚边转,摆着尾巴讨主人的好,连主人家的小孩也不例外。小时候,我们家养着一条叫花皮的狗,同来狗、四望一样,是我的一个形影不离的朋友,十四岁那年,花皮离开了我们,我就伤心得几天吃不下饭。


燕子划着白色的肚皮在天空中穿来穿去时,野桃子花正红艳艳地开得旺,刺槐花也开了,白花花地压在枝头。这种花开得早花期短,一个星期后就从树上纷纷扬扬的落下来,白花花铺在地上,不久就被人们踩进了泥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好象它们从来没有在这个世上出现过。


但我心里却是最喜欢这种花了,直到现在,我还经常想起它的花,想起它淡淡的芳香,想起她它短暂的花期中,蜜蜂们嗡嗡地围着它转的影子,但转眼间它就消失了,就像黄昏时的一场雪,天亮时候就再也找不到了。美好的东西就是这样,就像我的老屋,我的童年,在我的一生中,她们都显得那么短暂,现在我想念着她,怀念着她,但她们却早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这点点淡香在我的梦中。


花们开始竞相开放时,蝴蝶也一天天地多了起来,有黄色的停在花上,舒展着翅膀象一枚崭新的铜钱,红色的落在那里,你根本就无法发现。夏天的时候,山头上还有一种很大的长着黑红翅膀的蝴蝶,这种蝴蝶喜欢出双入对地飞,我外婆说这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化身。


我外婆是个很爱花的女人,她身上的衣袋里常年装着随着季节的花,因此她身上便总带着一种花的香味,浓浓的、淡淡的,与空气里的花香融在一起,让你分不清来自何处。但她的命却是苦涩的,三十多岁时我外公就死了。我外婆家也有一栋规模很大的老屋,叫棋盘二十四间,单就这名字你就不难分出要比我们家的老屋气派很多。据说我曾外公曾经是个商人,家里开着一片盐庄,十里八寨的人都靠他的食盐为生。


我曾外公的好运不长,解放后就被镇了压,家产全部充了公,我外公分得了很小的一角。我外公是个读书人,读了很多书,很得我曾外公的宠爱,因为家境好,三十来岁还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生活。我曾外公被镇压,对外公的刺激最大,那一段日子我外公经常拿着一本什么书,满山头乱窜,给那些翻了身的穷人讲着大道理,一开始人们都觉得唐家大公子很好玩,后来人们才发现他成了书庸子,书庸子是对读书人的称谓,实际上也就是疯子。我外公真的发了疯,把自己关在一间小屋里,整天对着镜子大声的之乎者也着,等他安静下来,我外婆以为他睡着了,打开门一望,发现他正跪在一本书前流泪,我外婆的心都碎了。


我外婆后来就经常跟我讲,你外公跪在书前,看到我进去,就对我讲,来吧,狐狸精,快来看书吧。


我外公就这么疯疯癫癫地过了两年,有一天吐了一地鲜血,躺在我外婆的怀里痛苦地死了。


我外公死后,家境一落千丈,我母亲十七岁就嫁给了我父亲,那时候我母亲正在一所新建的中学里读着书。我母亲出嫁不久,我小姨也跟着嫁了人,那时候,我母舅只有十一、二岁的光景,剃着光悠悠的和尚头,成天忧郁地坐在门槛上。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便把我送到外婆家,让外婆来照看我。那时候我舅在一所小学堂里念书,除了放学后偶尔带我到他的小伙伴堆中玩玩捉迷藏的游戏,大部分时间我都跟着我外婆。我外婆是个闲不住的女人,家中鸡鹅鸭都养得整批整批的,我只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老鸡是要生小鸡的,小鸡又要生小鸡,很快它们都长得白的白,黄的黄,伸长着脖子在一块抢食吃,但不管它们怎么的生长,怎么的变化,外婆总是一代一代分得很清,有时候一个什么红冠子的公鸡扑到母鸡身上打水,在我们这儿,关于畜生们之间的交媾的名称是分得很清的,狗与狗叫连精,猪与猪叫上排,鸡与鸡叫打水,外婆就骂道:你个该杀的,自己的娘也分不清。随手就扔去一个小石头,打断那好色的小公鸡的好事。但鸡们不理解外婆的意思,照样在草地上乱七八糟地淫乱着,外婆也无可奈何。


虽然家里养得这一大班畜禽,你却很难发现一粒鸡屎什么的落在外婆的屋里,大清早里,鸡们鸭们鹅们就唱起它们的歌曲,在窝里扑腾,但外婆起得更早,拿了棍子一窝蜂地赶了出去,然后开始一天的收拾。首先用芒子扎的扫把扫干净地,再用一块湿抹布擦亮桌椅条凳,外婆门前的树上就经常晾晒着各种五颜六色的抹布,然后就淘米烧饭,外婆在干这一切时,早晨的雾正轻轻地挂在落光了叶的树梢,舅和我也正在稻草铺的床上轻轻的打着鼾。

早饭过后,就是洗碗喂猪,外婆养的猪大多是那种纯正的乌毛键,这种猪能吃会睡肯长。早春时捉回家十来斤儿,过年时准两百来斤,肉味肥嫩鲜美,比现在那种吃饲料长大的猪不知强多少倍。


每天洗衣服的时间是村子里的女人们交流的时间,当外婆拎着满满的一大桶衣出现在塘埂的时候,塘边一些年青的闺女小媳妇们便会友好地向外婆问好,她们问好时永远是那句千古不变的话,“徐三娘耶,你吃过了?”吃过了,你也吃了么。”


外婆一边蹲下来,一边回应她们。


 “吃过着,咦,你身边的娃子是小荣家的吗?”在我刚去不久,有的妇女好奇地问我外婆。


 “嗯”。外婆点着头。


“乖乖,这娃儿长得多好啊,浓眉大眼的,就跟小荣儿小时候一模一样的。”


“人呐人,真是的,小荣儿前几年还是个小孩子,混一下,孩子就这么大了,我们么样不老哟。”女人们发着感慨。


当然她们谈得最多的话题还是男女之间的事儿,一边用棒捶啪哩叭啦地捶着衣服,一边嘻嘻哈哈地发出笑声,当然,这时候我己埋头在塘边的草丛里寻蚱蜢了。


女人们洗了衣,就继续地走了,外婆便捧一捧水淋在头发上,在水中仔细地照着梳理,那时候,外婆有一头浓密的头发,皮肤细腻粉白,有一些皱纹,但一点也不显得老。



我外婆虽然一年到头忙个不停,但她干的都是家务活,挑担子一类的重事她就没法沾边了,这主要归罪于她的脚。外姿的脚很小,五个脚指头尖尖地粘在一起了,大热天里也要用一块白布包裹起来,关于这个脚我和外婆曾经有一段对话。


婆也,你脚么话这么小也?


从小就裹的。


么话要裹咧?


女的都这样,代代相传呗。


那我妈么话就没裹哟?


解放了呗。


解放了,女人么样就不裹脚哟?


一直问到外婆无言以对,还要纠缠半天,有时候外婆被缠得无法开脱,就轻轻地对我说,那时候男人都喜欢女人小脚叫三寸金莲呢,外婆说这话时,眼睛望着黑咕哝咚的窗外,月亮的光正从天井里照下来。白花花的一地,老鼠又在木楼上,吱吱喳喳地活动了。


外婆到菜地里兴菜时,队上的长贵就来帮忙挑粪桶。我叫长贵小外公,但因为他是一个光棍,四十五六岁还孤单一人,村上人便很有点瞧不起他,不管年龄大的还是小的,都长贵长贵地叫他,在这样的氛围里,我也便很少尊称他了,但却总不能也叫长贵的,于是,便用嗯来称他,遇到事儿便嗯一声。嗯,我外婆叫你碾米呢。长贵小外公也不计较,照样乐滋滋地跑到我外婆家,还把我驮在他的肩膀上。我长贵小外公个子不高,却长着一脸络腮胡子,乍一看挺威武的样子,喜欢和小孩子们开玩笑,尤其是我。看见我穿着开裆裤坐在地上,他就说道,小离子,你的小鸡鸡不见了。


我忙低头一看,它正好好地歇在那里,忙起身让他看,嘿,你个大胡子骗人,骗人骗不得,三十夜上要吐血。


外婆便笑得弯下腰。


我小外公长贵挑粪很有技巧,他总是把粪瓢压在扁担下,撬在另一个肩膀上,这样一担粪的重量便分在两个肩上,走起路来就清闲多了。一边挑粪桶一边有节奏地吱呀吱呀响,我外婆拎着菜箩跟在后面,我小跑着在前面开道,太阳站在远远的山头上,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我小外公挑粪与他日常挑零货架完全是两码事,他挑零货架时,用一根磨得锃亮的扁担,很悠闲地担在肩上,边走边晃悠,一只手摇动着一个不懂鼓,只所以叫不懂鼓,是因为它摇动起来发出不懂、不懂的声音。我小外公有时候嘴里还吆喝着“针头线——脑嘞”,不懂、不懂、不不懂,“梳子发——夹嘞”,不懂、不懂、不不懂,“脸巾手捏——子嘞”。当然他吆不吆喝都是一回事,因为他的身影在村头一出现,后面立马跟满了一群小孩子。孩子们跟着他热闹是一回事,大多数是冲着他货架上那种红白黄各色的粒子糖而去的,这种糖搁到现在,我女儿辈们或许会把它当弹子玩,乍一吃在嘴里还做糖的味儿,但越到后越淡:只剩下一些干巴巴的米渣在嘴里,但那时我们都在渴望着能吃到它,当大人们在那里做着货货交易时,孩子们就可怜巴巴地望着那物,希望眼睛里长出一只无形的手好抓住宅。


但那年头除了过年过节,大人们是很少买糖果的,更别说专门给孩子们吃了。大人们一般都拿一块鸡肫皮换两个缝衣针,一把鸡毛换一子线的,或者用几两灰鳖换一些梳子发夹,脸巾手捏子,手捏子是我们这里的方言,就是手帕。


灰鳖外形像水中的王八,却长得六只脚,只有蚕豆粒般大小,喜欢生活在灶灰中,冬天的中午,我外婆边烧锅边用火钳在灶灰中轻轻地掏,灰鳖小小的身影便显了出来,外婆便喊我拿来一个瓦罐,一五一十地捉到里面,然后用开水烫死,放在太阳光里晒干,便给了我小外公,当然我小外公从来不白要,拿来一些漂亮的小蝴蝶夹要插在我外婆的头发上,我外婆就笑着打他的手,不要他得逞,而我早拿了他递给我的粒子糖一溜烟地跑到小伙伴中炫耀去了。


夜晚的时候,我小外公常常招聚一些人到我外婆家赌博,赌博的方式很简单,庄家握看一个小桶上下左右拼命地摇晃,一撤手,三个骰子象三只出笼的小鸟飞到碗中,骨骨碌碌地转了无数圈,才慢慢地停下来,  固定在某几个数上。从庄家握住小桶起到骰子停下不动止,其他的人也叫闲家就把钱分别压在大或小上,骰子点数在九以上的叫大,九以下的(含九)的叫小,庄家吃输的,赔赢的。骰子一下碗,人们就像长颈鹿一样伸长着脖子看,两条眼珠随着骰子一转一转的,这时屋里很静,老鼠们在某个角落里磨牙,虫子在院子里唧唧地响着,仿佛村子都睡着了。猛然爆发出的欢呼声,叹息声,那是骰子停下后发生的事,开玩笑地是这时一个骰子又突然翻了身,欢呼声转为叹息,叹息声转为欢呼,瞬间人们做出截然不同的表情与动作使我惊奇不已。一局终了,人们又满怀希望地重新下注,如此周而复始,直到天蒙蒙亮了,才一窝蜂般散去。


每到这时候,我都趴在我小外公身边,赢了陪他欢呼,帮他收钱,输了和他一样拍桌子,望地上使劲地唾口水出晦气。当然我小外公是不会让我白白陪他的,一个夜里,两个辣椒糖是少不掉的。


看得眼睛皮儿开始打架了,我就跑回外婆的卧室,一溜烟地钻进外婆暖烘烘的被窝中,而我外婆这时正坐在床头纳着着仿佛永远也纳不完的鞋底。问:你小外公又输了呗?


嗯。


输多少呗?


好几张票子呢。


个死人,搞滴钱难呢。外婆小声的埋怨着,而我已经开始昏沉沉地入睡了。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那事,我外婆就不会生病,我也不会离开我外婆,而我小外公长贵更不会离开他那个简单的家和他的零货架和赌博场而漂泊他乡了。

事情发生得很简单,当然,也很出人意外。有一天晚上,我外婆正在洗澡。我外婆的邻居也就是解放后分了我曾外公房子住在西边的依辈份我应该喊做大外公的长庆,突然高声喊道:“谁?做贼啊,趴在人家窗户边。”接着就有人跑,有人追,有人说话,“哟,  长贵啊?你吭一声不就得了,干么跑得象兔子一样,我还就真当做贼了。”接下来是,狗在村头拼命地叫着,我外婆在床上咬着枕头偷偷地哭,泪水流到我的脸上凉冰冰的。


我外婆后来就大病了一场,用白布裹着头,躺在床上,床是那种大苏州式的,是我外婆结婚时做的,这种床很大,很宽旷,我外婆和我睡在上面只占了床的一小角。我父亲、母亲、小姨夫与小姨都围坐在她的身边,说着什么话,说着说着,我外婆的神情突然间就变了,眼睛开始飘忽不定起来,我外婆说来了,那个红人来了,从天井里飞了进来,他朝我走过来了——啊,你真年轻啊,我外婆说,向那空空的窗户张着手臂。我听着头毛皮都发了炸,赶紧一头钻进我母亲的怀中。


这时候屋里的煤油灯忽然暗了下来,我父亲赶紧走过去,用灯捻子挑了挑灯花。老鼠在大楼上活动着,咚咚咚地脚步声就像什么人在上面。我外婆还在痴痴地说着情话,任大人们怎样叫她也没用。这时的外婆已不是平日里的外婆了,仿佛是另外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但过不了半个钟点,她又恢复了过来,把我舅舅的被子抄了抄,把我的衣服脱了放在她的身边,劝我父母亲和小姨夫们睡觉,她又成了我外婆。


半年之后,我外婆的病才好了过来,是捉鬼的唐遗金治好了她。在东求西找了很多家医院后,我外婆的病一点也不见好转,捉鬼的唐遗金就从后门走了进来,唐遗金进来后,我外婆的怪病正在发作,唐遗金皱起眉头一看,就说道,“你们走吧!”


我外婆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捉鬼的就把我父亲喊了过去,因为是白天,我也就跟在后面听。


捉鬼的说:“大姑爷啊?我说给你听,你外母是被野鬼缠了,开始是一个,现在有三个了,么话早不找我。”


我大说:“遗金母舅耶,现在不兴这一套,政府追究哩,我哪敢去找你?”

捉鬼的说:“也难怪呀,按理说正能压邪,咋那还有鬼呢。我也早想着徐三娘莫不是中了邪,又不相信,听说医不好,才赶来看看,果不出所料,这鬼凶呢,再不想法,恐怕你外母命不久了。”


我大说:“那咋办呢?”


捉鬼的说:“办法倒很简单,只要二十刀黄纸,你备好了,我今晚就来。”


十一二点里,捉鬼的唐遗金果然如约赶到,我外婆白天闹的紧,这时正在沉睡,我舅舅也已进入梦乡。而我因偷听了我大与他的对话,就努力保持着清醒,坚持看这神奇的一幕。


捉鬼只带来了一把挑木剑,据说点了公鸡血,能斩妖除魔的,但我怎么看也看不出剑的神奇之处,甚至都没有明显地削出刃,都不如后来我和来狗的那两把青龙与雪风了。但捉鬼的似乎并没在乎他剑的锋利,他正忙着在我大买来的黄表纸上画着各种各样的图案,大人们说叫什么符的,画好了一字儿贴在我外婆的房门窗子与床头上,又在院子与天井中烧了纸,捉鬼的便拿出剑,在屋子里东窜西窜着,口中念念有词的。如此忙乎了近两个钟点,我小姨打了三个鸡蛋下了面吃得热乎乎地走了。


我外婆就这么奇迹般地好了,甚至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我外婆是么样好起来的,他们见了面还象以前那样客气地叫徐三娘,但我外婆总低着头,苍白着脸窃窃地不想做声。风吹着她的零乱的有些花白了的头发,我这才感觉我外婆已成了老人。


虽然我外婆身上还散发着那种花香,但我一想到她曾经的鬼缠身,就再也不想和她睡了,父亲和母亲回去的时候,我也跟着跑回了家,我回来的时候,我外婆送过了两个山头,我外婆说,离子、离子,你真的不想外婆了吗?我不做声,我外婆的泪就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在地上。


回到家里,我却真的想起了外婆,想起外婆的笑脸与泪水,想起我小外公的粒子糖,想起我在外婆家两年的日日夜夜,我伏在桌子上哭起来,先是不做声,后来就哽哽咽咽地声音越来越大,泪水把我的衣服都浸湿了,母亲怎么哄我也不停。



后来,村子里开始唱戏。戏台就塔在老屋后面的山头上,说是戏台实际上是用土垒的一个方形的大土堆,戏台的中间悬挂着一块活动的红色的布,把前后分成两个空间,前面的一群男女扮成古人的样子依依呀呀地唱,后面的拿着锣鼓,咚咚锵锵地敲打,还有两位老先生把长长的二胡架在大腿上,拉着一模一样的调子,那调子低沉圆润,时而像春天的小鸟在歌唱,时而像秋天的树叶在轻舞,和着台前的唱词一下子就揪住了大人们的心。


然而不管他们怎样投入的演唱,都很难吸引住我们,我们之所以半下午就搬来凳椅占好地盘,主要为了凑热闹。傍晚时分,剧组里的人,会在场子里挂上一个很大的汽灯,点亮之前要往里滋滋滋地打气,点亮后照得偌大的一块地盘如同白昼一样,我们就在这下面的人群中穿行,捉迷藏,当然戏里的三花子出现时,我们也会涌到前台看他们翻斤斗、打鹞子,看他们描着逗人发笑的白脸,直到戏完还意犹未尽。


电影队也跟着凑热闹,送电影到村上播放。晌午过后,大人们就在村后的山头上树起两根长竹竿,把一块宽大的白布系在上面。大人们干活的时候,我们就在旁边玩着老也玩不完的游戏,但这回是创造性的攻碉堡,来狗和我站在新堆的草堆上,我哥与四望从下面往上攻,一方爬一方推,大家玩得都很投入,因为投入弄破衣服,擦破皮的事就不可避免,新做的衣服穿在身上没几天,扣子就掉了个精光,为此我们没少捱大人的揍。但因着看电影这件喜事,大人们也就忽略不计了,大清早母亲就接来了外婆,而来狗外婆、大姑提前一天就赶到了,家家户户像过年一样热闹。


电影放的大多也是黄梅戏,但有背景、无化装很合我们的心,《天仙配》《牛郞织女》什么的,大多讲天上的仙女下凡后自配给穷人作妻子的事,村上人看着都很尽兴,不多久每个人都能跟着唱上几句,其中“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是最流行的。光棍草狗就是看电影看得发了疯,放天仙配时,他竟向银幕上的七仙女身上扑。


但我们最爱看的还是那种战斗片,什么《地道战》《铁道游击队》的,就像磁铁一样深深地吸引着我们,那时节我们整天嘴里唱着“洪湖水啊浪打浪——”,腰上别着自制的木枪,神气活现地在村头游荡。


日子过得无聊时,我们就去村头池塘里钓鱼。钓具很简单,用一根线系一块棉花絮,吊在竹竿上,上面沾些香油,放到水里,就可以钓一种土黄色的叫孤子鱼的小鱼,这种鱼很傻,常年在很浅的水边活动,看见有东西动,就过来咬,他咬钩的动作,在岸上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看见他咬食,手望上一提,便慢慢地跟着上了岸,上来后它们还咬着棉花絮不松口。因为有香油的味道,不一会窝边就聚了一大群孤子鱼,食饵一放下去,都抢着打架,拎一回保不准有两三条。这样一上午就能钓上一大篮边碗,回到家妈妈用香油一炸,再放上几片葱花和韭菜,立马变成一碗香气扑鼻的好菜,这种鱼虽然小,但却没有刺,肚子里没什么杂汁,味道鲜得不得了。


棉花絮还可以用采钓田鸡,春上的时候,秧苗刚下田,绿荫荫的一片,把棉花絮放在上面一拖,便有田鸡奋力一跃,咬住不放,但田鸡很机灵,发现上当便很快吐食,这时候反应要快,及时用鱼箩子去接住。那时节,畈上的田鸡个大脚壮,身上长着美丽的绿花纹,肉嫩鲜美,用辣椒伴炒,风味独特。但因为田鸡捉回家后,要残忍的杀死,因此我们一般是很少捉它们的。


老屋后面的竹园也是我们一处理想的玩处。


竹子是那种小巧的湘竹,绿色的叶片上有斑斑墨迹,传说是一个什么妃子的泪。竹园寂静着,铺满厚厚的枯竹叶,野芭茅和杂灌木在她们身边茂盛地生长着,有一种很小的浑身通红的鸟儿,猛不丁噌地一下从竹林中惊起,发生一种好听的叫声。


在竹园的树中,还有一种长刺的松树,它的树干笔直顶端是簇簇的一蓬象刺一样的叶子,斑鸠、山雀喜欢在上面产蛋,从树梢透下的阳光,能清楚地观察窝里的动静,初生的小鸟总耐不住寂寞,在上面叽叽喳喳地探着头,勾引着我们的欲望,捉这种小鸟来狗有一个绝招,把竹竿从刺缝中伸进去,轻轻一挑,窝散鸟落,每当这个时候,大鸟们总在远处大声地抗议。


竹林里还有一种身上绕着红圈的蛇,喜欢静静地盘在竹根上,因为颜色和竹根差不多,让你很难辩认,我们小孩子一个人不敢到竹园中玩,就是惧怕那种叫竹节蛇的动物。我小姑,也就是住在东头我大爹的女儿,有一回砍柴时就被蛇咬了一口,但那不是竹节蛇,而是一种很毒的土巴蛇,天黑时分,小姑雪白的大腿很明显的肿胀起来,我大爹便叫了来狗大和我大,用凉床抬到几十里外的蛇医家,一个星期后,小姑的腿才慢慢好起来。



我小姑腿被蛇咬的时候,她哥也就是我大爷,正在一所中学当民师。那年头,教师分民办与分办的,区别是公办的吃皇粮,户口归国家粮油也由国家定期定量供应,而民办的没有这些待遇,只由村里发很少的工资。我大爷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当了民办教师。那年头,村上把吃皇粮的说成是白脚肚子,意思是他们不用下田做事,因此脚杆子长年白着,这种说法很像城里现在把一种人称为白领一样。老百姓成天泡在泥巴中,自然便是黑脚肚子了。我大爷介于白脚肚子与黑脚肚子之间,算半个白脚肚子吧,村上人也很尊敬他的。


我大爷有个同事,姓唐,与我大爷高中就是同学,回乡后又在一起教书,关系自然是好得不得了,俩人在学校吃睡都在一起的。我小姑被蛇咬的消息传出后,我大爷就回家看她,我大爷回村的时候,姓唐的老师就跟在他的身后,两人有说有笑着进了我们老屋。


我小姑这时候正背靠着床休息,床是那种很古老的小苏州床,这种床与外婆家的大苏州床一样很笨重,但结构却简单多了,上面雕着少许的花鸟与鱼虫。因为天气的原因,我小始穿着一件汗衫与裤头,汗衫上有着淡淡的绣花,很紧的裹着我小姑丰满的上身,两圆嘟嘟的奶子调皮地鼓在胸前,旁边还隐隐可见黄色的汗渍,裤头是那种大红色的,因为红显得两条大腿越发的白了,只是一条腿上还捆着绷带,我大爷与姓唐的青年莽突突地闯了进去,我小姑慌忙扯过床单盖住身子,但还是晚了些,我小姑脸“唰”地就红了,低下头,两条大辫子温柔地垂到胸前。


姓唐的民师后来就三天两头望我大爷家跑,开始的时候  我大爷还陪着。渐渐的我大爷的身影就不见了。姓唐的老师来了就望我小姑房里跑,有时我小姑不在了,他就满山头地找,还杏花、杏花地叫得欢,村上人就知道他们恋上了。来狗他大有一次就跟我大说,现在年青人搞恋爱可太开放了,大白天的还到芭茅颗里亲嘴。可不是,我大说,那像我们那时候,拉拉手都不敢。

后来我上了小学。我们小学原先是一个大姓的祠堂,后来有一段时间成了大队部的所在,我们读书时外面的墙上还清晰地写着“千万不要忘记阶段斗争”的字祥。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小学最值钱莫过于那一口吊在走廊上的大铜钟了。每天早上八点的时候,它总是被当当当地敲响,把我们招聚到宽大的有着许多土台子的教室,这些土台子就是我们的座位。四十五分钟后,又当当当地响起,我们便一窝蜂地涌出教室。


实际上虽然都是同样的当当当,上课铃声与下课铃声却是有不少的分别的,上课铃声响得紧促急切,下课铃声响得沉稳缓慢,与我们当时的心情正好相反。日子久了,田野上的大人们都分得相当清了,当上午的第八遍铃声响过,妇女们便从角角落落钻出来,急匆匆回家为我们准备午饭。


我们小学实行的是一种复式班制度。所谓复式班,就是两个或者两个以上的年级在一个班上,与我们一年级在一起是二年级,三年级与四年级在一起,五年级是毕业班享有特殊待遇一个年级一个班。只所以出现这种复式班,完全是由我们的老师人数决定的,那时候我们小学只有三个老师。


我们语文老师姓张,名果实,个子不高,却是我们小学里唯一的公办老师,兼任校长,算术老师姓徐,名际摸,徐老师家里很穷,有四个孩子。但他的大女儿后来死了,是喝农药死的,死得很惨,死的时候她正怀着五个月的身孕。关于徐际摸,还有一个流行得很广的故事,曾经有回他家里饿得实在揭不开锅,他就跑到一家菜地里偷北瓜,但他偏又不是干这事的料,很快就被人家逮住了,纠到亮处一看,认得是徐际模老师,也就不好意思地放了,并不计较什么,还送给他一个北瓜。但从此后,一个顺口溜便在村中传开了,“村小学,两个瓜,张果实,矮东瓜,徐际摸,偷北瓜。”但这只在背后,见了面我们仍老师长老老师短地叫着个不停,尊重得令他们自己都感动。


张校长上课时有个习惯,就是喜欢把双脚架在讲台上。讲台其实就象我们的课桌一样简单,不过一个土台子而已,张老师就这样把双脚架在讲台上,还一动一动的,教我们“a、o、e”,他教得卖力,也很形象,“鹅”他指着e道,“鹅,长着长颈子的鹅,懂么?”说着他把脖子伸得老长,学着鹅的样子,惹得我们哈哈大笑。但他却是懒得出奇,写字的时候也不想把脚放下来,而是原地转身在黑板上写,夏天的时候,他下身只穿着一条裤头,一转身,下面的那物件我们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男生们便低着头笑,女生们虽然小不懂事,但看见那黑乎乎的一堆,也怪不好意思地低着头。有一次,他老婆来找他有事,扒在窗子外看到这样的一幕,气得要命,跑进来拧着他的耳朵,可怜的张老师这一次乖乖地站了起来,比他老婆矮了半个头。从此以后,他的这个习惯才慢慢地改了,但年尾他就调到中心学校做了校长。那年头,公办老师少,乡上很重用他。


徐老师人长得瘦,书教得却有点子,但其主要功夫还是放在吃上。期末总评时,我被评为三好学生,徐老师就亲自把奖状送到我家,我父亲高兴得不得了,忙叫我妈打了三个鸡蛋,下了一大碗挂面,徐老师也不客气,端起来就吭吭哧哧地吞吃下去,那年头鸡蛋挂面都是稀有的东西,一年中难得吃上一两回,看他那种狼吞虎咽的吃样,馋得哥哥和我口水直流。


没想到过几天,徐老师又登门家访,说是要检查我的奖状是否张贴到墙上。这时候又正好到了吃午饭时间,鸡蛋都没有了,我母亲急得在锅台上直转圈,还是我大有办法,用辣椒酱下了一碗挂面,红彤彤地端上桌,徐老师并不计较,拿起筷子又三下五除二地消灭尽,连剩下的辣椒水也喝了下去。后来,我大听说我又得奖,便提心吊胆起采,因为保不准又得添徐老师两顿饭了。我大后来回忆起这件事时对我说:

“唉,那年头苦啊。”



我们小学还有一位老师是个女的,叫黄继芳,是一位上海的下放学生。因为没带我们的课,所以我们接触不多,在我的印象中她好象剪着一头齐耳短发,脸色白里透红,那是一种很纯正很健康的白里透红,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发现有着那种脸色的女孩了。但却是她,让我觉得返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那个时候我已经念二年级了。我哥在四年级,来狗也咕噜着书包上了学,张果实校长已经上调到中心小学任校长,接替他的是一个年青的胡老师,徐际摸老师还象以前一样急匆匆地上课,急匆匆地下课,下了课就到他自己的责任田里帮老婆做事,所不同的是他大女儿的去世使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事情的起因是由于学校的厕所,那是一个很小的独立的房子,男生这边是敞开的,原也有一道小木门,后来不知被谁一脚踹掉了,斜躺在地上,正好让人在尿水的泥泞中踏个脚。女生这边不但有门,还有一道小院子遮挡着,让即使是一个大字不识的人也不会走错门。本来男女有别是分得很开的,但高年级有些捣蛋鬼偏偏精力过剩,大小便过后,便揣一脚中间的墙壁,发出咚地一声响,吓得隔壁的女生大呼小叫的。左一脚,右一脚,日子久了,中间的墙壁便被揣出了一个小洞。开始时洞很小,女生们用一块石头堵上,渐渐地便有碗口般大了,女孩子上厕所时便轮流用书包或屁股抵住。事情始作俑者是黄晓鹏,外号叫胖头,五年级学生,说是五年级其实我们全校师生都知道他已经复读两年了。念了三个五年级的胖头就那么一阵风地进了厕所,开始随地小便,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男生的厕所虽然肮脏,但小便池与蹲位却是设施齐全的,小便池一字排开能站十个人左右,蹲位有四个,而这时小便池边只有四五个男生,蹲位也只蹲着一个人,那便是我,胖头从这头一直走到那头,一泡尿在地上划着地图,墙上的那个洞上正堵着一个女生的屁股,胖头就把最后的一点点尿撒在那个女生的屁股上,那个女生立即尖叫一声跑开。这时我们看见黄继芳老师正毫无准备地蹲在女生的蹲位上,看见她即刻羞得通红的脸,看见她惊惶失措地提起裤子的样子。


黄继芳老师第二天就离开我们学校,离开了她插队生活的农村,从此再没有给我们一点儿信息,而我的心却一下子陷进了内疚的漩涡,虽然我是被动的,罪魁祸首是黄晓鹏,虽然我是无心的,但我知道这对大城市来的姑娘,我们的黄继芳老师的打击却是巨大的,使她饱尝了无奈的农村生活中无法言说的耻辱。


而今,我们的村小学已改成高大楼房了,连厕所也明亮宽广地充满着阳光,男生们鱼贯地进出,脸上写满了幼稚的笑,女生们上厕所时也唱着她们喜欢的流行歌曲,连想也不会想到会受什么墙洞的骚扰了,而一个孩子充满童真的内疚心与一个女下放学生充满破碎的伤感,何日再能修补呢?我之所以写下这一段,就是希望某一日黄老师或许会看见,或许熟知她的人看见会告诉她,一个男孩深深的歉意,并希望她什么日子再回我们这儿来看看。


正月的某一个吉日,我小姑出了嫁,新郎是中学的唐老师。


我小姑出嫁的这一天是我记忆中老屋最热闹的一天,所有的亲戚都来了。我大爹是三世同堂,所以客人来得格外地多,而这时我大爷已从民师的位子上退了出来,当了村里的支书,所以村子里的头面人物以及要求我大爷办事的人也都赶了来凑热闹。那一天我们老屋里所有的大人好象都喝醉了,我小姑那天穿着深红色的呢子大衣,我小姑临行前,人人们都送出门哭别,我大爹苍老的声音哭得几里路外都听得见,我大与来狗大也孩子般地嘤嘤哭着,而我小姑更哭得走不动路。


这也是老屋最后一次热闹。也许那哭声就是个契机,我大爷在这一年盖了新房,我大爷的新房在老屋后面,是那种红砖白墙新格式,我大爷的新屋盖好后,老屋靠东的一边就被拆除了一个角。


两年后,我家与来狗家也先后盖了新房,新房还在建筑的过程中,老房就被毫不留情的拆除了。因为老屋的一些材料还要被重新利用。


这一切都发生在我在学校里的时候,此后放学回家,我总习惯地走向老屋,站在空荡荡的遗址前,怅然若失。



现在让我们回到老屋的残存的一隅,也就是整个老屋的北边,在上面的很多篇幅里我从没提起过它,但现在我不得不浓墨重彩地描绘它了。


那里面住着我四奶一家人。


我四奶是个聋哑人,原先的男人害痨病死了,就嫁给了我四爹。我四爹头上长满癞子,人家都叫他邱瘌痢,我曾祖父死的时候,我四爹才十来岁,从小就在苦水中泡大,除了继承了我曾祖父的几间房子外,几乎一无所有,三十八岁还未讨着老婆,没想到碰上了我四奶,我四奶嫁过来时,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孩,那是前夫给她的遗产,两个苦命人就这样生活到一起。


我四奶带来的女儿叫子耳,子耳这个名字并没有很深的含义,而是因为她的一个耳朵上还长着一个小耳朵。子耳六岁那年的春上,在山头上寻野菜,一只狼从背后袭击了她。那年头荒年饥月,狼却特别的多,满山头找吃。据说老狼吃人很有经验,专门袭去夜行人,它会悄无声息地走到人背后,拾起两只前爪拍人的肩膀,等人便会习惯性地一回头,老狼便会咬住人的脖子,一下子要了人的命。


袭击子耳的那只狼并不老,又因为是白天,所以显得很慌乱,它叨着子耳的屁股惊惶失措地跑。子耳虽然年龄小,却非常冷静,在狼叨着她屁股的当口,拼命的叫喊着,幸亏我大爹正好路过,驮着锄头去看水,听得真了,拽着锄头一阵风地去追,那狼终归胆怯,最终放下我子耳姑姑,但还是凶狠地撕走了她屁股上的一块肉。


当然,当这些故事发生时,我还没有出生。等我出生时,子耳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她的脚下也已经有了两个弟弟,也就是我瘌痢四爹的两个儿子,春至和邱分,而我瘌痢四爹也已经不在世上了。


我四爹是夏天到塘中捞猪叶荷被水淹死的。猪叶荷是一种水生浮萍,叶子长得像猪的耳朵。在夏天的水面密密麻麻野生着,它的叶子是做猪食的上品。我四爹死前很有征兆,村上人都说水鬼在塘里叫了半个月,大人们都预测到要死人,但谁也想不到死的是邱癞痢。我四奶当时都哭得昏了过去,昏过去时,我邱分爷还闹着到她怀中摸奶喝。


子耳姑姑很瘦,子耳遮在长长的头发下面,总让好奇的我们难以发现,只有一回在她洗头时,我偷偷地看了一眼,很小,黄豆粒般,你不注意是很难发现的。但那屁股上的疤对我们则永远是个谜,有几次她上厕所我和来狗跟着钻了进去,但子耳姑姑却一下子扯起裤头,让我们大失所望。子耳姑姑后来嫁到很远的邻县怀宁,男人是一个木匠,手艺不俗。


子耳姑姑出嫁时。我春至和邱分爷还在中学读书。我春至和邱分爷天生的聪明,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这也是那怕再穷我四奶奶也要坚持给他们读书的唯一理由。但有一段日子,我春至爷就哭着不去上校,我四奶奶怎么打他也不行,我大与来狗大去做他的工作。他也低着头死活不做声。后来老师也亲自上了门,老师看了他的家后,临出门时说:“邱春至,现在我代表学校决定减免你全年的学杂费,希望你能继续上学。”老屋里的人们才一下子弄清了我春至爷的心思。老屋的大人们都说:邱瘌痢啊,你死得瞑目了啊!


而今,我春至与邱分爷早已学有所成,在遥远的城市安家落户了,我四奶也已驾鹤西去,而老屋中生命力最强的一角却仍然顽强地立在那里,任凭风吹雨打,日晒雨淋,爬山虎的藤密密麻麻地缠满了她的全身。


高大的枫树与杨树早就被砍伐一空,屋后的竹园也被崭新的果园代替,斑鸠与山鹊再也没了踪迹,但我的童年和我童年的梦却日益清晰起来,她时时召唤着已过而立之年的我,呆呆地伫立在老屋的废墟前,久久不愿离去。

作者简介    


吴黎明,笔名邱冬,中国财政作家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以小说、散文为主,发表于《中国财经报》、《阳光》、《未来作家》、《原乡文学》、《财政文学》、《安庆日报》等及新浪原创、17K小说网。渴望能够用文字打动读者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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