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约翰| 远藤周作《沉默》导读
20世纪最优秀作家之一。——格雷厄姆·格林评远藤周作
编辑笔记
PAGE1
编辑前特地观看了这部影片。一面触目是东方一国1950年代对信仰的软硬兼施,一面与罗马对初代教会的血腥逼迫对观。主人公是怀着殉道的心登岸的,甚至引用了“殉道者的血是教会的种子。”这挣扎反映了信仰之真实。
反观我们,大都是吉次郎,白天与世俗妥协,夜里在床上懊悔。
远藤周作(1923-1996),20世纪日本信仰文学代表作家,也是日本当代具有世界影响的文学大师。
英国作家格雷厄姆.格林认为他是“20世纪最优秀作之一”。
他也常被称为“一心求道的作家”。
远藤周作生于东京,12岁接受天主教洗礼。1950年至1953年留学法国,在里昂大学专攻法国文学;1954年,发表处女作《到雅典》;次年,短篇小说《白人》获芥川文学奖;1958年,长篇小说《海和毒药》获新潮文学奖和每日出版文化奖。
1966年,《沉默》出版,掀起巨大反响;1993年,《深河》隆重推出。
1995年,获日本文化勋章,次年病逝于东京。
临终前,远藤周作嘱咐亲人,死后务将《沉默》、《深河》两书放入他的灵柩内。
2000年,长崎外海设立远藤周作文学馆。
内容速递《沉默》为远藤周作代表作,因内容深刻、拷问沉重,出版后迅速被翻译成13种语言,产生世界性影响。小说也被誉为“远藤周作的最高成就”、“代表日本20世纪文学高峰”、“20世纪最佳小说之一”等。
小说讲述17世纪初,德川幕府颁布禁教令,驱逐所有天主教神职人员。但少数神父仍留在日本,于是遭到残酷迫害。此时,葡萄牙神父费雷拉弃教消息传回欧洲。费雷拉的三名学生不相信恩师弃教,他们于1638年从里斯本出发,远渡重洋来到日本,希望继续传教并探查真相。
历尽千辛万苦后,三人中的洛特里哥与卡尔倍终于偷渡到九州,并联系上隐匿在乡村的日本天主教徒。不久,他们的传教士身份暴露,掩护他们的若干村民与卡尔倍神父相继殉道。狡诈的井上奉行①对信徒用刑,以此胁迫洛特里哥神父,还安排变节的费雷拉出面劝说。
最终,洛特里哥无法忍受信徒受“穴吊”酷刑和上帝的沉默,踏像弃教,变成效力于幕府禁教令的叛教者,在日本度过余生。
林永福所译南海出版公司中译较为精彩,译者对日本文化、天主教背景和日语习惯非常熟悉。其译笔兼及“达”、“雅”,尽管在“信”方面受到些许批评。
我并不认为神安排的这次试炼毫无意义。主所赐的一切都是好的,至于这次的迫害和苦难,为什么会降临到我们身上呢?我想将来总有一天会了解的。而我现在写这件事是因为出发的那天早上,吉次郎低着头小声地说出的话,逐渐在我内心形成了重大的负担。“为什么主要赐给我这么大的痛苦呢?”他回过头来以怨恨的眼光对我说,“神父!我们并没有做坏事呀!”如果把他当成耳边风便什么事也没有,不过是胆小者的怨言罢了;可是,它为什么像针般刺痛我的心呢?主为什么要赐給这些凄惨的百姓,这些日本人迫害或拷问的试炼呢?不!吉次郎想说的是更可怕的事。那是神的沉默。自从发生宗教迫害到今天已有二十年之久,在日本这块黑色土地上有多少信徒呻吟,司祭流着红色的血,教会的塔倒塌了;但是天主为什么面对着把一切奉献给自己的牺牲,还沉默着呢?我觉得吉次郎的怨言中包含着这种疑问而感到难过。(远藤周作《沉默》,林永福译)
《沉默》剧照,水磔(音折)
他们殉教了!可是,这是什么样的殉教呢?长久以来我做过太多如圣人传上所写的殉教报告,例如他们的灵魂归天时,天空充满了光辉,天使吹奏号角。可是,现在我向您报告的日本信徒的殉教并不是那么轰轰烈烈,而是如此悲惨,这般痛苦。雨,未曾有过片刻的间歇,不断地落在海上。而,海杀死他们之后,一味地沉默不语。(远藤周作《沉默》,林永福译)
为什么,祢还沉默着?现在,祢应该知道那个独眼的百姓——是为了你——死了。可是,为什么一切还这么静呢?祢和这正午的寂静、苍蝇声、愚劣而残忍的事好像全无关系,毫不加理睬。我无法忍受。(远藤周作《沉默》,林永福译)
《沉默》剧照,洛特里哥对茂吉说:踏上去吧!
主啊!好久好久之间,我在心里无数次揣测你的脸。尤其是来到日本之后,.我揣测过几十次。在躲藏在友义村的山里;在以小舟渡海时;在山中流浪时;在牢房的晚上;每次祈祷时都想到你祈祷的那副面孔;孤独时想起你祝福的脸;在我被捕的那天想起你背负十字架的脸;而那副面孔深深烙印在我灵魂上,变成这世界最美、最高贵的东西,活在我心中。现在,我要用脚踏这张脸。黎明的微弱阳光,照射在司祭裸露细如鸡颈的脖子上和锁骨突起的肩上。司祭双手拿起圣像靠近脸。他要用自己的脸贴在那.被许多人的脚践踏过的那张脸上。圣像中的那个人,由于被许多人踏过,已磨损、凹陷,以悲伤的眼神注视着司祭,从那眼中,有一滴眼泪欲夺眶而出。“啊!”司祭颤抖着。“好痛呀!”“只是形式罢了!形式不都无所谓吗?”通译很兴奋,催促着。“形式上踏一下就行了!”司祭抬起脚。感到脚沉重而疼痛。那并不是形式而已。现在自己要踏下去的是,在自己的生涯中认为最美丽的东西;相信是最圣洁的东西;是充满着人类的理想和美梦的东西!我的脚好疼呀!这时,铜版的那个人对司祭说:踏下去吧!踏下去吧!你脚上的疼痛我最清楚了。踏下去吧!我是为了要让你们践踏,才出生到这世上,为了分担你们的痛苦才背负十字架的。就这样子,司祭把脚踏到圣像时,黎明来临,传来远处鸡啼。(远藤周作《沉默》,林永福译)
《沉默》剧照,费雷拉
《沉默》剧照,卡尔倍与洛特里哥
《沉默》剧照,洛特里哥与费雷拉
全书导航-有国际影晌的《沉默》
与远藤的高超技艺近期一则新闻报道说,距日本导演筱田正浩导演远藤周作《沉默》43年后,美国导演马丁·斯科塞斯正将这部1966年的小说再次搬上银幕。这是他21年前就想拍摄的片子。这位导演邀请到“蜘蛛人”安德鲁•加菲尔德加盟,并于2014年11月26日决定在台湾取景。
用国际影响来形容远藤周作这部小长篇,一点也不为过,尽管用上大半天时间就可以把这部作品一口气读完。
返璞归真、铅华洗尽,这部小说采用的是最简单的流浪汉小说情节模式,以德川幕府禁教时期葡萄牙天主教宣教士洛特里哥来日本寻找恩师费雷拉叛教真相为线索,讲述了洛特里哥自己的叛教经过。
在这样简单的情节模式和线索下,远藤周作又编织进去另外几条或隐或现,在同时发展的线索——
之一,洛特里哥对耶稣基督被卖、受难及面容的想象;
之二,西方天主教教义与日本文化关系探讨;
之三,以茂吉和一藏受“水磔”酷刑并卡尔倍宣教士被淹死事例为代表的德川幕府禁教时期的殉道故事;
之四,以吉次郎为代表的踏圣像叛教但又良心不安的故事;
之五,上述四条再加上原初情节——洛特里哥探索恩师费雷拉叛教真相终至自己也踏上叛教之路——之外,把所有这多条线索整合在一起的就是:如何理解上帝在苦难中,尤其是信徒遭遇极致痛苦时的沉默?
这六条线交织编在一起其实非常复杂。但远藤周作竟能编织得如此浑然一体、纯粹和谐,不能不说是技艺高超。
《沉默》剧照,长崎奉行
《沉默》剧照,吉次郎再次叛教
《沉默》剧照,吉次郎第一次对洛特里哥忏悔
在高超技艺背后,把这六条线索整合在一起的实乃远藤周作这部作品的深邃哲思。这才是远藤周作特别想要说的话。而且,也正是这一思考把这六条线索合在一起。
我们如要理解这一哲思的话,必须细读远藤周作此小说“后记”和《圣经》中《约伯记》及“福音书”。
“后记”不长,我们把最重要的段落抄录如下。远藤周作说:
“几年前,我在长崎见过的一块已磨损的圣像——上面留有黑色的趾痕——长久以来,一直萦绕心中,在我住院期间,踏过的圣像的形体,逐渐形成。我从去年一月开始撰写这部小说。洛特里哥最后的信仰比较接近基督教思想,不过,这是我现在的立场。我也知道会受到神学方面的批评,但也认了。其次,我要简单介绍一下这部小说的模特儿冈本三右卫门。他和本文的冈田三右卫门、洛特里哥不一样,本名叫鸠杰贝·凯拉,生于西西里亚,为寻找费雷拉神父,于1643年6月27日在筑前大岛登陆,偷偷传教,但随即被捕,被长崎奉行所送入江户小石川监狱。在这里受到井上筑后守②审问,受‘穴吊’之刑而弃教,娶日本妇人为妻,住天主教住宅,于1685年逝世,享年84岁。与他一起来日传教的阿洛世、卡索拉两人皆于拷刑后弃教。我必须指出小说中的洛特里哥和卡尔倍与史实不同。”
在“后记”中远藤周作强调他的小说有历史根据。
但这种根据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丰富的想象力和深邃的哲思重新化用了这些历史材料,或者说,他在小说中给出了一种与天主教传统观念不同的新型理解。
这种比较接近基督新教理解的思想到底是什么?
这一点点理解,甚至是意念,才是这部小说特异之处。
当然,从“后记”中,我们也要理解到远藤周作是在病痛中孕育出这部杰作的。
而对苦难的思考,又和对耶稣受难的思考联系在一起。
在《圣经·旧约》中,有一篇探讨苦难的杰作,叫《约伯记》。在拙作《一生必读的关于信仰与人生的30部经典》中对此有解读,在此不再赘述。简单来说,约伯在极度痛苦中,仍然持守信仰,但也在尘土和炉灰中就苦难中上帝的同在发出质疑和拷问。这种质疑和拷问,与其说是针对上帝,不如说是针对朋友们的误解,但他的信心最终并没有动摇。结果,《约伯记》后边写上帝终于在大旋风中出现,他并没回答约伯的问题,却罗列了一系列创造奥迹,责问约伯是否能回答。约伯幡然悔悟,承认以前只是风闻有上帝,现在则亲眼看见了上帝。
苦难的存在并不能否认上帝本身的全能与荣耀,这在《约伯记》中的确可以找得到。但传统天主教的解释,则以自己的教义给出了一个相当风行和通俗的结论,那就是全能的天父会给忠诚信徒以神迹做奖赏,这种神迹既可以理解为天国奖赏,甚至也可以是眼睛看得见的荣耀。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过瑞典导演伯格曼导演的电影《处女泉》?这就是根据传统天主教民间传说改变的电影精品,而其思路正是这样的思路:电影中,那位父亲因着虔诚信仰天主的女儿遭到奸杀而大声质问上帝在哪里。突然,他女儿的尸首下边涌出汩汩清泉水。这位父亲知道这是天主的回答,于是决定在此处盖一座教堂献给上帝。
《处女泉》电影剧照(1960)。导演:[瑞典]伯格曼(Ingmar Bergman,1918—2007)
你看见了,上帝,你看见了。这个无辜孩子的死亡和我的复仇。你允许了。我不能理解你。
其实,早在三年前,伯格曼的代表作《第七封印》就在探讨苦难中上帝的存在。一方面,伯格曼在影片中让马戏团小丑看到了圣母的神迹,印证单纯信仰者会因着信心看到神迹;但对于苦苦思索的骑士来说,神迹对他来说并不存在,他认为上帝也许只存在于自然及平静生活中罢了,他说:“我会记住这一刻,这祥和的黄昏……还有野草莓和牛奶,你在暮色中的脸庞……米茸尔的睡姿,约瑟夫弹着鲁特琴。我会竭力记住我们说的每句话。我会小心地珍藏这段记忆,就像捧着满满一碗牛奶一般小心。这会是我生命中闪光的一刻。”
电影《第七封印》
信仰是一种折磨。就像你爱的人沉入了黑暗,再也不会现身,你无论怎样高喊都没用。
沿着骑士而不是马戏团演员这样的轨迹思索,伯格曼只能走向上帝永恒沉默下的纵欲和虚无。他说:“生活对我来说容易多了,当宗教从我的存在中被抹去以后。”但对于他的电影《沉默》中那令人窒息的肉欲狂欢和道德失重,这话只能反着听。
电影《第七封印》海报
有意思的是,远藤周作既没有沿着天主教寻求神迹的方向走,也没有沿着伯格曼弃绝上帝后往世俗的方向上走。
小说《沉默》中,洛特里哥并没有从约伯那里汲取灵感,因为他无法和这个人物感同身受,他说:“我们并不像你试炼下患麻风病的约伯那般坚强。约伯是圣人,而信徒们不过是软弱的凡人罢了。”
令洛特里哥感同身受的人物是耶稣基督。一开始他理解的耶稣的脸是美丽、圣洁、高贵的,但越到后来,他越体会到那是一张痛苦、憔悴和羸弱的脸。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变化?那是因为洛特里哥来到了日本长崎这块土地上。17世纪的日本,百姓受着层层盘剥,他们上有武士和藩主,被课以重税。这里的土地贫瘠,长崎友义村的村民住在黑洞洞的稻草屋顶的房子里,靠种麦子和番薯生活,交不起苛酷的年税,吃不饱饭。就连富户,一年也只能吃到两次白米。“长期以来,这里的老百姓像牛马一样劳作,像牛马一样死去。”他们甚至都不敢有任何喜怒哀乐的表情,他们长着“青黄而活像无意志的木偶的脸”。
这时候的洛特里哥,突然明白:“基督不是为美丽的、良善的东西而死去的。我那时候悟出:为美丽的、良善的东西而死是很容易的;为悲惨的、腐败的东西而死才是困难的。”
后来,亲眼见到信徒被“水磔”酷刑处死,洛特里哥的信念渐渐改变。他不再认同天主教所阐释的《约伯记》中那个威严、全能、神圣和能赏赐圣徒神迹的上帝形象,而是开始认同他以自己方式所理解的耶稣基督的形象。他不断质疑着那个能行神迹的上帝形象,不管是信徒受酷刑死去,还是神父们叛教,那个上帝形象都永恒地、一如既往地沉默着。
到最后,按照远藤周作的解释,《约伯记》中行神迹的那位上帝没有说话,而《圣经·新约》“福音书”中那位耶稣基督说话了。甚至就是这位耶稣说,他洛特里哥既然这么软弱,他犹大既然这么软弱,洛特里哥和犹大都可以因软弱而背叛基督和出卖基督。而洛特里哥的叛教,更有神圣的、高贵的圣爱作为理由:他如果不叛教,就有三位教徒为他忍受“穴吊”酷刑而死。“穴吊”是一种残酷的刑罚。受刑者四肢被绑,吊在洞穴上壁,耳朵上打了小孔,血慢慢流下来。在这种死刑中,肉体的痛苦被尽量放大、延长,受刑者往往要挣扎好几天才死去。洛特里哥不只自己要面临这种酷刑,甚至就在他犹豫要不要叛教的当口,就有三位教徒正在被施以“穴吊”,他自己还认为这是打鼾声呢。他要么为了自己的信仰而牺牲这三位教徒,要么就要救他们三个人而立刻叛教。
在这一系列苦难中,《约伯记》中的上帝在哪里?这里没有大旋风中上帝的雷鸣之声,只有海浪无休止的拍击声、中午的蝉鸣、苍蝇绕着人血飞翔的嗡嗡声。
费雷拉神父劝洛特里哥说,哪怕基督自己也会为了救人,为了爱人而叛教的。这在天主教会听来无疑惊世骇俗,但在远藤周作的解释中却顺理成章。
爱和悲悯,比教义和名节更为重要。于是,洛特里哥选择了叛教。但骨子里,他认为他真正理解和靠近了耶稣基督那圣爱的精神,他在小说结尾还听吉次郎的忏悔和祈祷,他甚至认为:“自己不客气地为这个男的做了唯有神职人员才能做的奧迹。神职人员会强烈地指责我做冒渎的行为吧!我即使背叛了他们,但绝不会背叛他。我用跟以往不同的形式爱着那个人。为了了解他的爱,到今日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必要的。在这个国家,我现在仍然是最后的天主教司祭。而,那个人并非沉默着。纵使那个人是沉默着,到今天为止,我的人生本身就在诉说着那个人。”
这就是远藤周作的解释:洛特里哥并没有真正叛教,而是真正地践行了耶稣基督的宗教,这种宗教的实质不再是日本人永远都不能真正理解的教义,而是任何人、任何土地都需要的活生生的悲悯和爱。这种爱的践行,甚至都不要求任何外在宗教形式。哪怕费雷拉和洛特里哥天天写佛教教义来批判天主教教义,他们的生命实质却可以真正地实行基督的仁爱。
对远藤周作来说,上帝并没有真正沉默,而是在耶稣基督里说话,在耶稣基督里和大家一同受苦。哪里有苦难,哪里就有爱,哪里有悲悯,那里就有耶稣基督。
《沉默》剧照
远藤周作的得与失诚如远藤周作自己所说,他的文本是对天主教教义的一种叛逆。他这种叛逆的实质乃是一种很深的批判。天主教教义有亚里士多德的阴魂,力图以理性来证明上帝存在。而天主教传统中,也有以神迹和圣徒行迹来证明上帝存在的传统。天主教一直对人的自由意志充满过分信心,这种圣徒功德在西方天主教某种霸权话语体系中没任何问题,但在东方这种严酷逼迫中就不堪一击了。
然而,他的新解释是否又是如他所说更近于基督新教呢?
这倒未必。
在新教对福音书的解释中,一向强调耶稣基督的牺牲和爱,但这种牺牲和爱具有神圣无比、独一无二的价值,因为那是耶稣基督的代赎和牺牲这一独特事件所带来的品质。而反过来,却不能说有牺牲和爱就可以代表耶稣基督。上帝是爱,但爱却不是上帝。伟大的牺牲精神和仁爱精神,也许的确带有某种宗教因素,但并不能等同于耶稣基督本身的牺牲和爱,更不能等同于耶稣基督本身的同在。你基督教徒可以说那是基督的仁爱,但儒教可以说是孔子的仁爱,佛教可以说是佛陀的慈悲呀。
耶稣的确说过绊倒人的事是免不了的,所以连犹大卖主也有上帝旨意。但他又说那绊倒人的有祸了。他并没有鼓励犹大去背叛自己,而是一再给他机会避免去绊倒人。毋宁说,他给犹大的是一种考验,而不是一种宿命式的命定。人并不是一具木偶,而是有道德抉择力的个人。但人的这种道德抉择力,其能力又是有限的,所以,需要基督亲自道成肉身、被钉十架来解决人类自身解决不了的问题。
而至于叛教,耶稣说过,凡在人面前不认我的,我在天父面前也不认他。信仰并不是不拘于行迹,怎样都行。让一个人对着自己爸爸的照片吐唾沫、用脚踩,然后说这只是形式,这个人会干吗?更何况是对上帝?当然,“十诫”第二诫也反对为上帝画像,所以,从新教来看,圣像崇拜本身就是一种误导。到19世纪末,日本终于容许重新开设天主教会,神父们惊讶地看见日本的基督徒从山上鱼贯而下。他们是地下基督徒,秘密集会240年。但是,没有《圣经》和礼仪书指导的教会,已经奇怪地混合了天主教、佛教、万物有灵论和神道教的内容。做弥撒用的拉丁文已经转变成为谁也听不懂的一种语言。信徒们崇敬的“壁橱神”是用布捆包着的基督教圆形浮雕和雕像,被收藏在伪装成神龛的壁橱里。罗马天主教试图接纳他们,将他们带回信仰主流,却遭到拒绝。他们的领袖在见过教皇之后说:“我们没有兴趣加入他的教会。除了我们之外再没有其他人是真正的基督徒。”没有了任何边界的基督教已经不再是基督教。
然而,在苦难中,上帝在哪里?
《圣经》告诉信徒说,上帝的同在只能在信心中才能经历。现实的神迹,抑或死后的天国,都已经把信仰定义成了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酬报,弄不好,宗教就成了贿赂,所以,以自身生命为代价来质疑上帝就显得合理,但在真正的信仰架构面前,在真正的信心中,则并非如此。
说到底,《约伯记》中的上帝和新约中的基督并没任何割裂。约伯并非因自己的坚强看到了上帝,而是因着信心看到了上帝,他自己说我相信我在这皮肉灭绝之外,必得见我的救赎主,我的救赎主活着。可以说,他也是因着在信心中看到了耶稣基督真正替他付了生命的赎价,他才有了勇气来承载自身苦难。
而且,上帝并不欠人世一个回答。人所有的受苦,都是因人类作为整体所犯下的罪过。所以,反过来才对——人欠上帝一份感恩。上帝早就以自然和良心说话,更以基督和圣书说话,但人类自顾自地忙着个人的生活,世界自顾自地朝前走着,并没有多少人在意。
我知道我的救赎主活着,末了必站立在地上。我这皮肉灭绝之后,我必在肉体之外得见神。(《圣经·约伯记》)
《沉默》剧照
《沉默》剧照
《沉默》剧照
《沉默》剧照
1. 格雷厄姆•格林说:“远藤周作是20世纪最优秀的作家之一,20世纪天主教文学中最重要的作家,《沉默》堪称战后日本文学代表作。”此书也被誉为20世纪日本文学的最高成就。这可不是浪得虚名。
2. 远藤周作批评日本近代文学说:“近代文学之功,其一在于让我们看见人心理背面的自私自利、虚荣心、无意识及其他种种,但我们的心理背面越来越复杂,难以捕捉,我们在现实生活中不能相信别人的真实一面了。别人的什么样善意也会被我们认为那是‘这家伙想让我觉得他好才干的’,或者习惯于解释为‘哼,陶醉于美滋滋的自我满足’。表面的脸后面还有另一张别的二重脸、三重脸在看着。这时我们陷于无力感,似乎自己和他之间没有‘能互相沟通’的力量……我翻开剪报簿,好像相声里说的这些蠢货们露出傻傻的真实一面,故而能把握,所以一刹那感到跟那个人能互相沟通的愉悦,不禁一笑。但同时不能不考虑笑的贫弱,我们今天只有通过这样的笑沟通人的途径吗?关于这一点,日本的近代文学几乎不曾给我们什么贡献。”然而,他以《沉默》弥补了这一缺憾,并做出了真正的“贡献”。
3. 远藤周作在这本小说中,以这么短小篇幅处理了这么繁杂的问题和这么重大的主题。令人惊叹!
4. 《沉默》以“楔入”方式,从外来视角处理日本历史,从而巧妙地提出了西方文化和日本文化的冲突问题及信仰与文化的张力问题,同时又以苦难来逼问沉默的上帝抑或言说的上帝。而这一切都以主人公精神危机为线索展开。这不只是就问题谈问题,而是在此过程中深化人物血肉。你不能不赞叹作者安排布局之妙。
5. 面对如此庞杂的历史和如此众多的主题,远藤周作删繁就简,单单拎出上帝沉默这一主题来着意与命笔,并紧紧围绕着这一主题来选材,反复拷问、不断深入、层层递进,最后直逼人物心灵最深处的黑暗,然后突然给出一束光作为解决。这是艺术,但更是思想。这是艺术的思想,也是思想的艺术。
6. 小说处理的是历史人物的精神危机,暴露的其实正是远藤周作自身的危机。他自身躺在病床上、在死亡拷问下才有了这篇小说的构思。信仰帮他面对自身苦难,并从自身受苦中使他看到耶稣受苦和当初宣教士们以及日本基督徒的苦。他力图解释这一切。我承认,他很高明地解释了,尽管解释并不等于真担当。
小说对日本之海和日本基督徒受水磔之刑的描写,足可列人世界文学精彩描写之林。但远藤周作把这一切和主题有机结合起来,使小说带有沉郁顿挫、深沉悲悯格调。在此特别风格下,远藤周作把日本文学物哀传统发挥到极致。
《沉默》剧照
1- 《沉默》花一两天时间就能读完,因为它的故事非常简单、情节非常单纯。但对它的评论却五花八门、莫衷一是。而远藤周作的态度,有时候也有点儿模棱两可、不易捉摸。所以,我以上导论梳理时小心翼翼,算是贴着文本和远藤周作思路而得出结论。不过,我最后的评价却和远藤周作大相径庭。
2- 在所有基督教徒写的作品中,这篇小说可算是获得非基督徒同情最多的一部。这种同情有多少是对基督教信仰真正的理解?远藤周作对此的误导其实和他所谓“匿名基督徒”及“泛神论”心结有密切关联。
3- 远藤周作说:“医院里我以每周一次的频率目送其他病人的死亡。我望着蓝天,想着,一个生命消失了。这蓝天依然这样蓝啊,街头人们川流不息,电影院里坐满了人,咖啡店里响着一如既往的音乐。对于这项事实,我总是(愚蠢地)感到难以抑制的眩晕。”《沉默》里有这种“眩晕”感。你读出来了吗?
4- 其实,无神论者才不会关心上帝沉默不沉默之类的事,只有有神论者才对这个问题感兴趣。但问题在于,难道真有彻底无神论者吗?难道真有从不关心这个问题的人吗?远藤周作探讨的其实不是神学问题,而是生活和人性问题。在远藤周作看来,文学以凝视人为第一目的。
5- 《沉默》最后有一个“跳转”,也就是对洛特里哥叛教的“完美”解释。这正是小说最大成功之处,也是其最大失败之处,当然也是争议最大之处。
6- 写“沉默”,实乃暴露沟通之渴望。但这种沟通的机制在这个世界中被扭曲了。这是远藤周作揭示的真相:以“沉默”的方式呐喊着的沟通之渴望!
7- 远藤周作还有个名号叫“狐狸庵”。他不少幽默、诙谐文字结集为“闲话”、“食道乐”等。很多人难以把他的严肃跟诙谐联系在一起。其实,在他的《沉默》中,那番漂亮“跳转”和对边界的打破,在我看来就有某种恶作剧成分,或说是一种高明的幽默。他真敢这么写!果然,到了《深河》,信仰的边界就更宽泛了,他自己也是越老越诙谐。
美国画家大卫·莱文绘《远藤周作》(1982)
8- 读《沉默》时,你可以拿着铅笔把提到天主沉默的段落都标出来,然后再连在一起读,你就会发现远藤周作从始至终都在围绕着同一个问题来谈,他最后的结论早在开头就藏好了。这种埋线方法实在很高。
9- 不少读《沉默》的人喜欢拿自己的想法投射到小说中,读出不少小说中没有的东西。无神论者读出无神,有神论者读出代赎,真是五花八门。盼着大家先别“投射”,而要“理解”。理解的好方法是反复地连在一起读,直到所有细节成了整体,所有整体解释细节。
10- 理解《沉默》的最好参考是《圣经•约伯记》和《圣经•路加福音》。有时间了,去好好读读吧。
电影《沉默》日本版海报
电影《沉默》
英国画家布莱克所绘《约伯记》插图
————————
注:
①奉行:日本存在于平安时代至江户时代期间的一种官职,相当于中国古代的衙门,管理的范围很广,从治安到司法、军事、贸易等等。
②筑后守:日本官职,从五位下,相当于副省级。
(点击阅读原文可购买作者签名版《丰盛的筵席》)
编辑 杜亚伦
往期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