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S.路易斯 | 第二层含义
预表式的寓喻诠释是基督教的解经传统
现在,我必须讨论一项艰深点的问题。到目前为止,我一直试着按自己所了解的诗人本义读诗篇。这当然不是基督徒向来读诗篇的方法。基督徒相信诗篇中含有第二层或隐藏的意义,而这所谓的「寓意」,与基督教的核心真理密切相关——例如道成肉身,基督受难、复活、升天,以及人类得赎等。整部旧约也被这般看待着。根据这种观点,旧约诸作者的言论所蕴含的充分意义,必须透过他们身后发生的事件加以诠释,才能完全了然。
现代人对这种论调不以为然,并非没有道理,因为大家都知道,只要坚持到底,你尽可把任何含义附会入任何书中。写过奇幻小说的人对这现象体会尤深。他发现书评人,无论欣赏或不欣赏他的书,总会赋予他的故事各种他从未设想过的寓意(有些加诸于我作品中的寓喻,真是绝妙到令我希望自己曾经这么构思过)。显然,任何人以巧思架构出来的故事,绝不可能制止他人亦以巧思从其中挖掘可以自圆其说的隐义。
一旦接纳这种诠释方法,自然极易自我蒙蔽。然而,我仍认为基督徒阅读圣经时,要完全摒弃这种读法,实在不可能,我将稍后提出。这样说来,眼前似有一座高山,迳行攀登绝壁并非办法,我们必须绕道而行,虽然这条迂回的路乍看之下似乎并不通向峰顶。
由四个不同的例子看旧文如何衍生新义现在,我要在圣经,甚至基督教之外,举出例子,看看口头或书写的言论,透过日后发生的事件加以诠释时,如何产生新的含义。
巧合案例一:
某一罗马帝国时代的历史学家记载了一场发生在小镇上的大火。这场火灾的祸首被认为是镇上的公共澡堂。大家所以怀疑有人纵火,是因当天稍早有位顾客抱怨水不够热,凑堂的仆役回答说:「你等着吧,水不马上热得烫死你才怪!」如果火灾的发生果真出自阴谋,而参与其事的这位仆役又愚蠢到不知道这句隐含威胁的话事后会泄漏自己的罪行,这故事便与我们无关。但若这场火完全是意外(亦即无人纵火),那么,即使这仆役所说的话出乎他意料之外的符合实情,也纯粹是种巧合。他所以这么回答,是因为有顾客抱怨;任何澡堂的仆役听到这类的抱怨,都会如此答复。几小时之后,他的话竟演变成另有含义,我们应该说这纯属偶然。
巧合案例二:
现在,且看一个比较难的例子。基督诞生前不久,诗人维吉尔(Virgil)曾这样起笔他的一首诗:
众年代磅礴迈进新的纪元,
圣童女回来了,
萨坦的王朝再度掌权,
新生儿从天降临。
接着诗中继续描写这神圣的诞生所将导致的乐园时代(不熟悉古典文学的读者需知,对罗马人而言,萨坦Saturn「时代」或「王朝」意味着已失去的黄金时代,其时,天下太平、人心纯朴,未蒙罪玷——换句话说,非常类似堕落之前的伊甸乐园,虽然其重要性不及伊甸乐园,这点只有斯多葛学派不以为然)。由于这首诗,中古世纪的人一致认为,某一关于基督降生的先见,曾经经由神谕秘籍(Sibylline Books),隐约临到维吉尔,因此,他可算是异教的先知。这看法,在当今学界,必会贻笑大方。现代学者咸认此诗是某对尊贵的王族夫妇在喜获麟儿时,从宫廷诗人维吉尔所得的过度称美(至于这对夫妇是谁,则无定论),其中所描写的若与基督降生的事类似,则纯系巧合。这巧合,说不好听点,与仆役对顾客的答复相比,只不过略微惊人些罢了。如果这巧合乃源于侥幸,当是一种不寻常的侥幸,一个激烈反对基督教的人说不定会谑称这是邪门的侥幸,似有魔力作祟其间。
一体同源现在,让我们转向另两个与此层次不同的例子。这两则事例,与先前的例子一样,亦显示某人所说的话,比他自己所知道的,更切中实情,且具有更重大的含义;然而,在我看来,他这么说却非出于偶然。这里,我必须说明自己心中所想的「偶然」,其反面并非就是「预言」——亦即特具异禀的先见之明;我也无意利用以下的两则事例证明基督教的真实性。
在此,提供证据并非我们的目的,我们要考察的是:一段口头或书面言论,透过比原作者更充分的认识加以诠释后,若产生第二层含义,对这含义,我们应如何看待?不同的情况应以不同的方式看待之。有时我们必须将这种弦外之音视为纯粹的巧合,不管这巧合多么神奇。但是,有时情况显示,说话人原本不知而后来产生的义理实与他先前已知的义理息息相关,所以,当他一言击中类似的意旨时,正表示他实已触摸到更充分的义理所源自的事物真相。我们若透过更充分的义理读他的话,并从他的话中听出指向这义理的弦外之音或第二层含义,并不能算是任意将一与说话人的思想毫不相干的意旨强加在他的话上,而是将他的原义朝一相同的义理方向加以引申。他所说的话和充分义理两者背后的事物真相,基本上是一体同源的。
那么,这种超越时空的彼此呼应,既非巧合,也非超自然的先见。我将试着用三种假想的情况加以说明:
(一)一位圣者明白宣称自己靠着圣灵说预言。他吿诉我们宇宙中有某种生物存在,后来,当我们能够漫游太空,在新世界到处散放人类社会的积秽时,于某一遥远星系的某颗行星上发现了这种生物。严格说来,这是预言的实现,足以证明这位圣者具有神奇的先知异禀,同时也可证明他其它一切言论的真实性。
(二)一个完全没有科学素养的奇幻小说家,纯粹基于小说艺术的考虑,塑造了一种生物。如果我们在某颗行星上发现类似的生物,只能说是这位作家运气好。需知一个完全不懂得赛马的人一生中也可能碰巧有回押中获胜的马。
(三)一位卓越的生物学家,为了说明动物的有机结构和环境间的关系,勾勒出一种适应某一假想环境的假想动物。日后,我们发现了一种与之极为相像的生物(当然是在一与所假想的极为相像的环境中发现的),这巧合丝毫不离奇。是知识加上洞察力使他有此创见,而非侥幸。生命的定律解释为什么宇宙中含有这种生物,为什么他的论文中会出现对这种生物的描述。重读他的论文时,我们若联想到假说所指涉的真相,并不能算是任意将自己的联想附加在他的作品上。
这第二层含义原与他的假说系出同源。我心中所想的例子正属于这第三类;当然,它们是比科学知识更感性、更个人化的事例——换句话说,渉及了作者或说话者之所是,而非他们之所知。
一体同源案例一: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提及公义之所以被称扬,往往乃因它所带来的奖赏:荣誉、声望等等;其实,若要认清公义的本质,必须剥除这一切,赤裸裸看它。他于是要求我们想象一个完全公义的人,被他周围的人当作恶人、怪物对待着;当他被绑、被鞭答、最后被刺死时(相当于波斯人采行的十字架刑罚),仍然纯全毫无瑕疵。读到这里,基督徒读者必会惊讶地揉揉自己的眼睛。怎么一回事呢?又是一次侥幸的巧合吗?但这一回,他知道,这里头有种不能被划归为侥幸的东西存在。
在我所引述的诗中,维吉尔也许「说的是一回事」,而公共澡堂的仆役则的确如此;换言之他们的话碰巧说中重要的事实,然而,这事实却未在他们的立意之内。柏拉图谈论着的,并且深知自己所谈论的,正是良善在邪恶和昏昧的环境中可能有的遭遇,这与基督的受难并非毫无关连。基督的受难正是同类事件的最高典范。如果柏拉图是因为老师苏格拉底新近去世(几乎可说是殉道)有感而发,这事更与基督的受难相仿。虽非无瑕却令人钦佩的良善驱使苏格拉底从容饮鸩就义;纯全的良善导至基督死在十字架上。两人结局相同,非出于巧合,而是出于同一原因;因为两人同为良善,又同处于堕落的世界。
如果柏拉图从一事例出发,又洞察良善与尘世的本质,进而看见一完美典范的可能存在,于是刻划出与基督受难十分相像的情况,这并不是他侥幸料中,而是他根据自己智慧所作的推断。如果一个足不出英格兰的人观察出山愈高,早春的积雪便愈久,由此推测出有一座山高到终年积雪不化。他想象中的这座山若与阿尔卑斯山相像,不应是侥幸的巧合。他或许不知道真实世界里存有这种山峦,正如柏拉图或许并不知道他理念中那良善却被钉死的完美典范可能成为历史事实。这人若有机会看见阿尔卑斯山,他不会惊呼:「多么奇怪的巧合!」他比较可能说:「瞧,这不就是我吿诉你的吗?」
一体同源案例二:
那么,对于许多异教神话中的神祉,我们应如何看待?他们与基督一样被杀又复活,使敬拜他们的人或大自然因此获得生命的更新、变化。奇怪的是,对基督教信仰特别排斥的人类学家竟然同意许多基督徒的看法:「这些异教神与基督之间的相似并非偶然。」当然,这两种人持同一看法是基于不同的理由。人类学家会说:「所有这一切迷信无不根源于人的同一想法和经验,尤其是早期人类的种作经验。基督的神话与北欧波尔德神的神话类似,因为他们根源相同。其相似处属于同族系的相似。」
基督徒则可能持两派看法。某些相信异教信仰是仇敌作工结果的早期教父会说:「仇敌一开始便试着以谎言误导人类。就像所有高明的说谎家一样,他的谎言几乎可乱真。说谎家若想在主要的论题上将人引入歧途,愈贴切地模仿真理,便愈能使诡计得逞;这便说明我们为何称魔鬼为神的效颦者,因他总是模仿神。雅多尼斯与基督之间的相似,因此不是偶然的;这是我们可以预期在赝品和真品之间,在拙劣的模仿与原作之间,在伪珠和真珠之间发现的相似。」
另外,像我一样认为属神、属人(譬如,想把故事说得精彩动人的欲望)和属魔的成分无不在神话中扮演某种角色的基督徒会说:「这不是偶然的,在日夜更迭和农作物的枯荣循环中,在所有这些自然现象所催生的神话中,在(具体寓含于许多异教传奇里)『人要真正活着,必须经历某种形态的死亡』这道强烈却难以言宣的感觉中,已经存有一种神所容许的,近乎真理的因素。这些神话和基督教真理之间的相似,与其说是偶然的,不如说近乎太阳与太阳在潭中的投影之间的相似,或历史事实与其传说之间的相似,或真实界中的山林与梦境中的山林之间的相似。」综合看来,这三种观点一致认为「异教神话中的基督」和真正的基督的确有关连,并且发现他们之间的相似处极其耐人寻味。
坦然接受因一体同源而衍生的第二义换句话说,当我们检视某些言谈如何被人透过日后的认识加以诠释,因而产生另一层原说话人未曾设定的含义时,应会发现可将这些言谈划分为不同的类别;无论它们属于哪一类,可确定的是,若透过衍生出来的第二义阅读它们,对我们往往有益无害。阅读味吉尔的那首诗时,我若身不由主地想起基督的诞生,甚至将这首诗纳入自己所拟定的基督徒读物中,也许仍是一颇明智而有益的做法,虽然那使这读法能够成立的吻合处或许只是纯粹的偶然(对这点,我实在不十分确定)。我可能把一与味吉尔之所是、所为和所指毫不相干的含义读进他的诗中,正如那位澡堂仆役的话从后来发生的事件取得一与这仆役之所是或所指毫不相干的邪意一样。
但是,阅读柏拉图对公义的典范所做的刻划时,我默想着基督的受难;或阅读雅多尼斯或波尔德神话时,我默想着基督的复活,情况就不一样。柏拉图和神话拟构人最内在的所是和所指,与我所相信的真理间,存有一真正的关连——虽然是我所知道而不为他们察觉的关连,但它的确存乎其中,并非我任凭自己的想像妄加进去的。我们可以毫不荒谬地想象柏拉图或神话拟构人得知真理时会说:「我明白了,原来这就是我真正想表达的意旨,当然了,这便是我的话真正的含义,而我自己竟然不知道。」那个公共操堂的仆役,如果是无辜的,听见人们加在他话语上的第二义,会说:「那么,救救我吧!这念头从未掠过我的脑际,我实在毫不知情。」
维吉尔若得知真理,会怎么说,我并不知道。(或者,能否让我们慈悲地说,并非柏拉图、味吉尔和神话拟构人「会怎么说」,而是他们「说了些什么」。我们大可满怀希望地祈愿他们早已得知真理,且长久以来便已悦纳这真理,因圣经上说:「从东从西,将有许多人来,在天国里与亚伯拉罕、以撒、雅各一同坐席。」)因此,转而讨论诗篇或圣经之前,请认清有极好的理由劝服我们勿将第二义全盘摒弃掉。凯博(Keble)论到异教诗人时曾说:「这些高瞻远瞩的诗人,神把超乎他们思想之外的思想赐给他们。」在下一章中,我们将接着看看第二义的原则如何适用于圣经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