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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劼 | 艾滋,你的名字叫福柯

李劼 齐谐者 2021-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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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柯在《词与物》中的那个开头,就已经将他的写作意图和盘托出了:以物的难以名状指责词的能指权威以及潜伏在这种权威背后的权力·知识·理性·秩序。他装模作样地告诉读者,他这部洋洋洒洒的伟大著作是从博尔赫斯所例举的中国百科全书有关动物的分类开始的,顺便还附上他的哈哈大笑。听上去仿佛不是他福柯,而是博尔赫斯在借中国人的动物分类方式嘲笑西方哲学传统。笑完之后,又马上一本正经地说道,他由此发现了“我们”自己的思想限度。因为“我们”完全不可能那样思考。但愿中国学府那帮福柯粉没有误解成福柯在褒扬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人家不过是随便拿来说事罢了。
 
其实,福柯大可不必假手博尔赫斯再假借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来表示对他所置身的西方思想经典表示轻蔑,俄罗斯作家陀思妥也夫斯基早就以对二二得四的愤怒表达过了对理性世界的怀疑。当然,福柯显然不是卡拉玛卓夫三兄弟当中的任何一个,他只是一个法国思想界的花花公子,在《词与物》里精力充沛,与其说是面对满满一课堂的莘莘学子,不如说是正在向一位花季女生侃侃而谈。装腔作势的博学之中,情不自禁地流淌着对猎物的垂涎。尤其是接下去开始摆出委拉斯凯兹的名画时,嘴上说着宫中侍女,脑子里闪烁着的却是如何尽快地将眼前的花样年华宽衣解带。福柯准备扑上去的那个少女,芳名能指。接下去的场景,应该是马龙·白兰度在《巴黎最后的探戈》里所疯狂演示过的。

 
倘若说能指好比众所周知的曼妙淑女,那么福柯就是一个戴着动物面具的哲学流氓。这是潜伏在《词与物》背后的官能所指。福柯不仅要撕碎能指的穿戴,还要将能指强暴到奄奄一息的地步。这在福柯叫做肉体的告白,或者肉体的供认。等到暴虐的欲望过后,福柯才重新整理好衣冠,继续回到教授腔十足的讲课中,清了清嗓子说道:世界的平铺直叙。听上去似乎不再油膛滑调了。
 
正在滔滔不绝的福柯,让我想起的一个人,诺曼·梅勒《刽子手之歌》里的主人公,加里·吉尔摩。这部小说于一九七九年问世。福柯为全世界囚犯呛声的名著《规训与惩罚》初版于一九七七年。记者出身的诺曼·梅勒勤奋好学得很。不知福柯有没有为诺曼·梅勒的这部小说鼓掌叫好。毕竟是《规训与惩罚》的知音之作。
 
《词与物》问世之后,曾被德勒兹狂捧为“一部关于新思想的伟大作品”。朋友间的言过其实可以理解。无论福柯是知识型人物还是他自称的认识型人物,其实都不重要。不过是一种泛泛而论的分类而已,就好比说,福柯是高卢型的法国人,博尔赫斯是卡斯提尔裔的阿根廷人。那又怎么样?重要的是,福柯好像从博尔赫斯引用的中国式思维当中发现了什么似的。这又让我想起,当年在大学课堂里听老师讲美学。讲台上那位摇头晃脑地说,美没有统的一标准定义。所有的人都认为维纳斯很美对不对?但你们有没有想过,在一只癞蛤蟆眼里,维纳斯美不美呢?这把我着实吓坏了,美学原来还可这么讲。从此再也没去听美学课。福柯提到中国人思维的时候似乎有着同样的兴奋。“我们”习惯了如此这般地思想,但“我们”从来没有想过中国人是怎么想的对不对?正如那位美学老师以癞蛤蟆的眼光颠覆了维纳斯,福柯企图假借中国式思维推翻西方的理性传统。福柯的中国粉丝们听了不要难过,人家就是这么哈哈大笑的。

 
福柯笑声甫落之际,我忍不住弱弱地问一下,既然你把自康德以降的西方哲学归类为知识型传统,标榜自己是认知型思想家,那么你在《词与物》里到底呈现的究竟算是认知,还是知识?当然是认知啦!也许福柯粉们会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嚷嚷。看看,这本书里罗列出了多少新鲜的概念呀:四种相似性,符号的表象,动词理论,语言四边形,连续与灾难,怪兽与化石,质押与价格,劳动、生命和语言,等等等等,令人目不暇接。据说有不少福柯的中国粉丝因此读晕过去,从而五体投地。恕予愚钝,在下从这本浩浩荡荡的书里只读出来一句话:词与物之间并不具备铁定的婚姻关系,能指并不是非得嫁给由权力·知识指定的所指,出个轨啦或者跟其它男人胡乱睡睡什么的也不错。比如,有人指着一张可以坐上去的东西说道,椅子。福柯马上提醒道,非得用椅子表达么?英国人就叫切啊,美国人喜欢叫沙发。然后我在一旁补充:还不算玛雅人的叫法,非洲土著的发音。福柯或许会纠正道,他说的意思是即便椅子这个词,也不一定是指可以入座的那个东西,还有许多其它意思,那些意思可以丰富到无限。福柯这么说的时候,我马上想到的就是公孙龙的指非指。我接下去很想跟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聊聊白马非马,既然他读到中国式思维时那么的哈哈大笑。可惜,他那么早就被艾滋给消失了。
 
我知道他崇拜尼采,不知道他对维特根斯坦表示过什么看法。按照维特根斯坦的写作方式,福柯这样的浩浩荡荡,只需要几页纸、也许一页纸就全部搞定了。因为维特根斯坦是扎扎实实的认知型,从来不会为知识费神。这是德语思维的特色。简练,凝重,大理石一般的简明扼要。德语哲学家当中,除了黑格尔有些包罗万象,大都朴实勤恳,建造起一座又一座的思想大厦。法语哲学家似乎正好相反,喜欢吹嘘,不懂装懂,吊儿郎当。就像法国人打仗从来不是德国人对手,法国人擅长在德语哲学家建造的思想大厦面前指手划脚,然后使劲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不字,咬牙切齿地朝着大厦吐痰,泼漆。将近五百年的法国哲学史给这一轮人类文明留下的只有一句话,我思故我在。另一个叫帕斯卡尔的法国人自作聪明地解释:人是会思想的芦苇。纯属画蛇添足。当然,福柯肯定不买账。福柯的《词与物》雄心壮志得很,在向全人类正式宣布道:时间开始了。
 
福柯的野心像黑格尔,作派又学尼采。尼采很沉重地说上帝死了,福柯眉飞色舞地学舌道,人也死了。人之为人,有三个维度。一个是生理性的维度,器官性的维度或者说物性的维度;一个是头脑性的维度,思维的维度或者说是理性的维度;还有一个是意念的维度、过去叫做心灵的维度,越过头顶朝向天空的维度。尼采说上帝死了,并非幸灾乐祸,而是极其纠结。尼采不懂人在这三个维度上的生存和存在,以及相应的觉醒历史,只是极其简单地将人与上帝置于从属关系,从而以取消上帝的方式,消解在上帝阴影之下的那个人的所在,同时努力提升出一个超人形象。虽然尼采打造超人的方式有如约伯的旷野呼告,但由于对上帝对人的双重迷茫,始终被一个无形的天花板所覆盖。那块天花板就是,人之于上帝的敬畏,其实是人之为人的先天本能,是人的本然具有的存在向度所致。如此本能,根本不需要假借查拉图斯特拉激发,也不需要以上帝已死这样的宣示寻求自由意志的可能性。假如尼采明白所谓上帝只是一种人之于存在向度的虚拟符号,完全可以心平气和地与上帝对话或者不对话;约伯式的怀疑之于尼采理当有所启迪,那是没有答案的疑问,如同人抬起头来仰望星空,并非寻求宇宙的终极,而是本能的审美享受,由此激发爱的能量。上帝有没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爱的能量是否于生命之树中常在。而爱,是没有痛苦相伴也没有纠结可言的。尼采不明白上帝究竟是什么涵义,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故而最后在自我纠结中走向癫狂。
 


相比之下,福柯没有尼采那种一根筋的傻里傻气,天然生就一副法国式的油头滑脑。在福柯眼里,尼采显然过于老派,因为上帝死了而不知所终。福柯嘻笑着告诉读者,人也死了。虽然福柯的人之死其实是福柯之于人的定义在作祟,亦即福柯将人定义在所谓的生命、劳动和语言的历史语境里,但福柯依然煞有介事地把他的人之死当作一个命题扔给好奇的读者。按照福柯的说法,人其实死过两次,一次是在尼采那里与上帝一起死掉的,一次是在福柯手中因为跟生命、劳动和语言扯在一起而不得不死掉的。福柯如此得意洋洋之际,应该不知道他无意中入了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圈套,把人与历史捆绑到一起,一如中世纪的教会将人死死地锁定在上帝面前。当年笛卡尔一说出我思故我在,人之为人的定义便如同一块人文界碑树立起来了。倘若硬要扯上历史语境,那么就是说,我思故我在底定了这一轮人类文明的轴心价值。这样的思想标高,不要说福柯,即便黑格尔也动摇不了。福柯理当为他的同胞前辈感到骄傲,那位理性主义哲学家将人类理性确立在了这地球上,一如美国登月者将国旗插上了月球。自此以后,人与思想、与理性紧密相关。但这并不能反过来说,思想、理性等于人的存在。因为这里还有一个我在与存在的区分。我在只是表明我的存在方式,以思想以理性为标记。但存在并非仅止于思想仅止于理性,存在还有更高的维度,比如爱的维度,慈悲的维度,意念的维度,更不用说被世人误读成神明、上帝之类的天空维度,其实是生命与宇宙合而为一的一的维度。所有这些,都是福柯完全不知道的盲点盲区。相比于维特根斯坦在语言面前的小心翼翼,相比于海德格尔在存在面前的苦苦追问,相比于荣格之于第四维度的一次次触碰,福柯竟然如同舞台上的魔术师一般嘻皮笑脸地变换着各种概念戏法。并且,比黑格尔还要无知无畏,在诸多著述中信口开河到了词话暴乱的地步。福柯确实深受一九六八年的GM风暴影响。那场发生在法国的风暴,源自中国。福柯没有像萨特那样去过中国,但却比萨特更加深谙GM之道。倘若福柯以他这种闹事脾性诉诸政治,没准会混成刑事犯;好在福柯只不过在思想领域搅和滋事,最终总算以艾滋病风光收场。
 
当然,必须指出,福柯的胡天胡帝是事出有因,或者说无独有隅。之前那个头脑很不清楚的卡西尔,就一本正经地将人定义为符号动物。二十世纪的欧美学府,只要胡乱读几本书,就可以随便给人下定义。在这样的风气里,福柯以知识型、认知型的编排描述欧洲人文历史,似乎一点不突兀。反倒是胡塞尔、海德格尔那样正儿八经的哲学家,被归入自康德以来的知识型人物,被号称认知型的福柯肆意嘲笑如何的过气。这让人联想到两个场景,一个是中国当年批斗反动学术权威的场面,一个是智能工程生产出来的各种机器人型号。福柯跑到伯克利的故事,像极了中国那年头的串联,四处点火要烧毁所谓的旧世界。至于在未来人工智能面前,福柯之于人的型号编排实在是太过小儿科。福柯玩的不过是概念游戏,人工智能呈现的是数位文化。完全两个档次的段位。当然,福柯也许会很骄傲地告诉世人,他在当年只是星星之火的肉体暴动,将来总有一天会在美国蔚为燎原大观。

 
福柯与二十世纪那场GM极其相通,不仅相通在暴力方式上,而且更相通在彼此无所畏惧的唯物主义立场上。在物性、理性、意念这三个维度中,福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物性维度,用他自己的语辞表达便是,肉体。肉体是他整个一部《性史》的地基所在,也是他有关性史的全部立论之源。在这部源源不断的著述中,福柯将他的下半身哲学讲说的淋漓尽致,以致直截了当地将《性史》标识为肉体的告白。倘若衣著标记着人类的理性文明,那么福柯首先要扒掉的就是这层文明之皮,声称我们是“另一类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为此,福柯恨恨地说道:长期以来,我们一直忍受着维多利亚时代的生活规范。接着话锋一闪:这位一本正经的女王出现在我们性经验的徽章上,矜持、缄默和虚伪。《性史》的这个开篇是不是似曾相识?在《词与物》里是宫中侍女,在《性史》里是英国女王。这种笔法的下半身色泽在于,嘴里说着宫中侍女,或者英国女王,眼里盯着的却是校园里的某个豆蔻少女,当然也许英俊小生。福柯应该是通吃的,就像那个叫做爱泼斯坦的美国老色鬼。当福柯极其不屑地说到女王矜持、缄默和虚伪时,假如面前真的站着一个妙人,对方的衣衫肯定就顺里成章地滑落了。这是福柯肉体告白的魅力所在,也是中国情色经典《金瓶梅》、《肉蒲团》望洋兴叹之处。因为没有一个女生会在福柯如此精巧而又猛烈的批判之下愿意成为那个虚伪的英国女人。这应该算是福柯著述的下意识层面。这种笔法只出现一次是偶然,一再出现就成了下意识的流露。 

福柯《性史》的意识层面或者说他始终留意到的,是如何娴熟地使用知识分子的概念武器。福柯将这种概念武器命名为:认知的意志。暂且先不深究这里的认知究竟是出自头脑的理性思维还是源自下半身的里比多冲动,也暂且先不讨论此处的意志是柔软的还是坚硬的,是如同《意志的胜利》当中那么齐刷刷的还是如同《恰特莱夫人情人》里面那么偷偷摸摸的。我这里首先想要指出的是,福柯著述中的那个叙述者,我们。
 
几乎在每一部著述中,福柯都熟练地运用着这个主语,我们。尽管福柯明知性是私密的,个人的,并且形容为四处躲藏的,但福柯依然坚持使用我们作为叙述主体,仿佛代表着某个群体,或者某个社会,甚或整个人类整个世界?福柯从来没有加以说明。假如把福柯定位成某个群体的代言人,福柯肯定怒火冲天;有人说他是结构主义,他都不肯答应,更不用说他属于某个群体。但既然如此,福柯为什么在谈论性这么私密的话题时故意使用我们作主语呢?
 
从哲学上是说不通的,尤其从形而上学的逻辑上更是难以成立。但是,假如将福柯看作是一个政治家,将福柯的这种叙述方式看作是一个政治家假借哲学的名义从事社会性的煽动,答案便浮出水面了。而且,这也可以解释为何福柯读了那么多的哲学书却从来没有受到任何一个经典哲学家的影响,为何福柯不远不近地经历了一次GM风暴立即成了他终生难忘的刻骨铭心。因为哲学家的著述者是单数的,叫做我思故我在;但政治家的演讲却绝对不以个人为前提,而以我们为指归。真正的哲学家通常以书斋为园地最多只是在课堂里讲讲课发表一下自己的观点,但没有一个政治家愿意对着墙壁发表演讲。二十世纪前半叶的哲学家,大都承继着书斋或者课堂传统,没有一个走上街头;即便是参战的维特根斯坦在战场上突发灵感,也只是蹲下来作私人笔记。但二战以后的一众哲学家,尤其是法国的,特别喜欢以政治入哲学,以街头为讲坛,甚至冲到其他国家的学府或者城市里标榜另类,放纵滋事。正如福柯总是忍不住地在行文间作下意识的挑逗,福柯有意识地将自己的哲学观念诉诸不无政治意味的身体操作。此乃福柯下半身写作的奥义所在。而且,无论是其哲学著述还是其政治操作,全都大获成功。伯克利后来成为福柯思想的实验地,旧金山同时成为福柯样板的发扬光大之城市。福柯的我们,一点都不含糊。
 


福柯的著述当然不乏我认为、福柯认为这样的字眼,这并不让人感觉哲学,因为当年列宁或者托洛斯基在演讲当中有时也会使用这样的主语。作为福柯的我,有时是躲在我们后面的,有时是站在我们前面的,尤其是需要说服我们应该如何如何的时候,福柯毫不迟疑地站到我们前面,像一个指挥家那般向我们打起各种手势。读着《性史》有时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这个家伙怎么就没有出生在十九世纪未的俄罗斯?那样十月GM岂不就多了一位强有力的领袖了?以福柯的充沛精力,本当领导一场像模像样的GM,从事哲学写作似乎可惜了。
 
明白了福柯著述的这种底色,那么就不必奇怪在其书中无法找到任何理性,无法观察逻辑的强弱。因为福柯不是用头脑思考的,完全随着里比多的冲动行文。维特根斯坦只需一页说清楚的事情,在福柯那里会变成几千页的滔滔不绝。而且每一个概念,都没有明确的定义。因为福柯要的不是逻辑如何清晰而是话语是否猛烈。即便在谈论历史的时候,也会故意大惊小怪,激发读者的好奇心。比如,福柯谈及古希腊的性观念时,装作十分震惊地发现:男童之爱原本是最高贵最正当的一种爱情方式,只是后来逐渐地让位与男女之爱。真是的。男风的存在本来就是性的本能所致,在中国古代同样如此,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苏格拉底身旁跟一个美少年,不等于说那位哲学家没有男女之爱。爱,从来就高于性别。只有肉体肉欲才将性别区分得那么清楚。但福柯从来不在爱的层面谈论性,他认定许多性经验都与权力机制密切相关,注意,福柯所说的权力机制与其说是指政治制度、宗教伦理不如说是知识教养。尽管爱是人之为人的本然存在或者说先天维度,但福柯毫无兴趣。福柯关注的是肉体与头脑的冲突,性欲与知识的相悖。福柯指挥“我们”要用肉体冲破头脑中的理性,从而解放被知识以及被由知识造就的教养所囚禁的肉欲。整个一部大而无当的《性史》,就是这么一部没完没了的肉体解放交响曲。音符由概念组成,旋律中交杂着各种福柯式的历史、场景、细节。幸亏马勒的时代还没有福柯,否则一不小心读到《性史》,马勒还怎么写那些汹涌澎湃的交响乐。反之,福柯听过马勒的交响乐就应该知道他在音乐史上还是有知音的。只是福柯的精力比马勒更加充沛,生命不息,冲锋不止,就像托洛斯基一样,不被杀死其GM不会消停。福柯的里比多似乎全都倾注在了没完没了的肉体告白上,真怀疑他的性生活是否还能完满。
 
由于掺入了大量的政治元素,福柯的著述不可能如同康德或者维特根斯坦那么深邃幽曲,而是袒胸露肚,一览无余。严格来讲,福柯所有著述都是相当浅显的通俗读物,树干清晰,但树叶却极其繁茂。蓬蓬勃勃的花花草草令人望而却步,不知就里的读者会以为深不可测,其实不过就是阳光下的肉体、树影里的里比多而已。福柯的下半身写作本来追求的就不是如何深刻,而是如何具有煽动力。读者只消弄清楚,福柯所说的权力指的不是政治或者政府,而是知识;福柯所说的意志其实是里比多,福柯所说的认知其实是被解放了的性欲,其著述的基本脉胳也就裸露无遗了。当你面对《规训与惩罚》时你得知道,福柯是在为囚徒伸张正义;当你面对《疯癫与文明》时,你得明白福柯是在为精神病患打抱不平。


毋庸置疑,福柯的立场具有强烈的人欲色彩,并且也是社会平衡所不可或缺的。正是这样的政治合理性,福柯及其著述成为欧美学府学界政界乃至整个社会政治正确的顶梁柱之一。从肉体出发的福柯始终怀有弱势群体的主语感,甚至肉体本身也被福柯置于权力·知识结构强势压迫之下的弱者地位。这样的弱势取向,导致福柯的著述与当时美国如火如荼的民权运动混合到一起;运动迅速扩大了福柯的性解放,性解放又借助民权运动风靡欧美校园。肉体的解放同时又混杂了吸毒、群居、滥交之类,猛烈地摧毁着欧美理性传统,从而侵蚀着理性的人类文明。有没有爱无所谓,肉体是否得到满足才是追求目标。十月GM的口号是打碎旧的国家机器,一切权力归苏维埃;福柯的肉体告白是唤醒“我们”的欲望,向理性文明宣告欲望的实现和满足就是一切。过去只是将穷人作为弱势群体,如今的弱势群体中加入了精神病患者,囚犯,疯子,同志,等等。福柯的风光也就可想而知了。可能直到中东问题导致后殖民理论问世,直到美国最为敏感的种族歧视冲突频仍,福柯的风头才有所减弱。福柯命运与政治正确紧密相关。假如仅仅是凭着福柯的那些著述,福柯并不能让世人如何念念不忘。尽管福柯的诸多观点应运而生,很赶时代潮流,但福柯著述本身那么蓬勃旺盛的啰里啰嗦,再通俗也不讨好。更不用说这一轮人类文明进入数位时代之后,大部头的啰里啰嗦很难让人问津。当然,福柯的下半身写作最为致命的软肋在于,肉体的解放并不需要哲学的阅读。有时间读福柯,还不如《金瓶梅》、《肉蒲团》来得直截了当。即便在曾经施行禁欲的中国,也因为肉体早已放开而不再需要聆听福柯的教诲。其实,全世界的权贵,他们的肉体从来没有不处在解放状态过。不说其他,光是美国的那位爱泼斯坦,需要福柯指点如何放纵肉体么?
 
不管福柯如何不以康德为然,时间的流逝不会损耗康德的哲学思想,只会让福柯的著述越来越淡出。据说福柯如今在中国学府学界成了时髦,但那也无非是富起来的中国人跑到巴黎抢购名牌包包之类的追风效应;举着福柯的著作有如举着LV手袋一般,在炫耀中满足可怜的虚荣心。事实上,在谈论福柯的中国学者学子当中,很少有人知道福柯到底是怎么回事,更少有人知道福柯的著述其实是时尚性很强的通俗读物,并且很难进入数位时代的读者视野。对照德语世界那一部部石砌大厦般坚固的哲学经典,福柯的著作是写在时代的沙滩上的。
 
打开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逐字逐句的阅读也许是必要的;但以同样的方式阅读福柯著述,那是要闹笑话的。因为那些劳什子太容易写了。无论《词与物》还是《性史》抑或《规训与惩罚》、《疯癫与文明》,都可以不动脑筋般地随意而成。尔若不信,我随手拉过一张椅子,仅以椅子为题,就可以写出福柯式的煌煌巨著。好,准备,开始。

 
椅子。先是前言,椅子的起源,看上去像不像福柯的标题监狱的兴起?好,接着有样学样,福柯显摆委拉兹凯兹,咱就谦虚点,放一张官场新闻照片,一个官员屁股沾着椅子的边沿倾身朝向上司的谄媚模样,标题也模仿一下福柯的宫中侍女,叫做,官场男人。然后开始汪洋姿肆,诸如椅子的硬度与屁股的柔软,身体的重量与椅子的调情;椅子的概念,椅子的分延,椅子的结构主义外观,椅子的解构主义思索。椅子的纯粹理性研判,椅子的空间性和时间考证;椅子的实践理性研判,椅子的功用,茶食、性交以及会客、枯坐,椅子先天具有的四边形文化;椅子的审美判断研判,直线或流线性造型,雕刻与质朴,椅子的黄金分割律以及四重根的开根号如何可能;椅子的符号学和被指命运,椅子的表象与能指勇气,椅子的相似性与所指结构;椅子理论,椅子的想象与形而上学;椅子的发生学,椅子的历史哲学,椅子与竹席之间的否定之否定;椅子考古,椅子在墓穴里的在场,椅子在神话中的偶然性缺席,椅子在非洲部落中的必然性悬置;椅子的国富论,椅子的市场规则与反规则,椅子的重商时代,椅子的典当悲剧;椅子在玛雅壁画中的在场,椅子在宇宙飞船中的虚无与他在。椅子的几何原理,椅子的平面与曲面,椅子的偶数、奇数、各种数值,椅子的抛物线分析,椅子与斐波那齐数列;椅子在皇宫里的自我叙事,椅子的农家小调,椅子的中产阶级咏叹;椅子在尤奈斯库的舞台上,椅子在凡高的画面里,从毕加索《哥尔尼卡》中寻找椅子的碎片;领奖台上那个空空荡荡的椅子期待,天鹅绒下黑压压的椅子GM;椅子的人文图像,椅子的科技前景;椅子的性别和无性观念,椅子的女权意识;椅子的后殖民时代,椅子,只有椅子,才是创造历史的真正动力,……
 
如此这般,非常简单,没完没了,随意写,可以一直写到写不动为止。任你是谁,只要读过几本学府流行、市面畅销的破烂书籍,就可以着手如此繁复的著述。看上去还特有学问,极有思想。不开玩笑的。但是,假如你真的提着这样的大纲埋头著述去了,你说,我会忍不住不笑么?
 
福柯诸多著述,大都是这么胡涂乱抹出来的。看上去与其说像哲学论著,不如说更接近意识流小说,比如《追忆似水年华》。没错,这正是福柯著述的叙述方式,意识流。以意识流方式写作哲学著述,独此一家。福柯瞧不起康德以降的形而上学,却对普鲁斯特情意绵绵,从而追随普鲁斯特小说的絮絮叨叨,写了一部部所谓的思想论著。正如德里达由于被乔伊斯的《芬尼根觉醒》弄晕,故而携带着他制作的分延对欧美思想界开始一场波澜壮阔的忽悠;福柯将《追忆似水年华》的意识流改装成了他的里比多写作永动机,然后不管不顾地写下去,活下去。哪怕病魔缠身也不当回事。一九八三年,福柯在日记里留下名言如是:我知道我得了艾滋病,但我的歇斯底里让我可以忘了它。写下这句话的第二年,福柯便光荣就义了。
 
倒是挺折腾的一生。福柯活得比尼采开心多了。比起尼采的发疯,福柯即便艾滋也艾滋得明明白白,竟然像服药一般用歇斯底里加以协调。对比福柯,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显得有些可笑起来。彻底的肉体不仅无所畏惧,而且还满不在乎。果然成了我是流氓我怕谁。另一种说法叫做,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当然,福柯不属于和尚 打伞的谱系,而应该跟列宁、托洛斯基、斯大林一伙。倘若那伙人象征铁幕国家,那么福柯的名字应该叫作艾滋,欧美思想史上的一种时代性疾病。福柯作为一位法国哲学家是不无搞笑的。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先是被萨特说成了我虚无故我在,然后被福柯说成了我艾滋故我在,最后被德里达说成了我分延故我在。法国哲学舞台就是如此这般地灯光转暗的。福柯使劲搬上舞台的那幅委拉思凯兹,也随之消隐在景深处。最后,帷幕徐徐落下。
 
二0二0年六月三十日写于美东新州

本文节选自正在写作中的《己在意观哲学论》
 


李劼:旅美作家,思想文化学者,文艺评论家。生于上海,毕业于华东师大中文系,并在该系执教十多年。1998年赴美,现居纽约。80年代至今,发表大量文章,在海内外出版有文学评论集《个性•自我•创造》,专著五卷本《李劼思想文化文集》,《中国文化冷风景》、《百年风雨》、《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论〈红楼梦〉》、《美国风景》、《木心论》等;以及历史小说《吴越春秋》、《商周春秋》、《汉末党锢之谜》,长篇小说《丽娃河》、《上海往事》、《星河流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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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留言

  • Ekpyrosis

    4

    “福柯如此得意洋洋之际,应该不知道他无意中入了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圈套,把人与历史捆绑到一起,一如中世纪的教会将人死死地锁定在上帝面前。”这一判断深刻而精微,实在出自极敏锐的分辨力。德里达亦是被“历史”所阻隔。解构一行人,成也“历史”,败也”历史”。

    作者

    2

    可能是这些人都执念于群类,恐惧时间。

  • 厚积落叶听雨声

    2

    李老师,希望此书能在大陆出版

    作者

    2

    但愿吧。谢谢。

  • M

    1

    太喜欢读先生的文章了

  • 王松

    一气读完,这文笔真是精彩。

  • Althea

    感谢您的分享👍

  • Arthur W. 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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