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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劼 | 耶典作者是最伟大的叙述者?

李劼 齐谐者 2021-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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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继续讲《圣经》,从当今非常有名的一个文学评论家,耶鲁教授哈罗德•布鲁姆开始。哈罗德•布鲁姆在二〇一三年出版了一本书从文学的角度谈《圣经·旧约》的叙事。你们可能对哈罗德•布鲁姆不太熟悉,我稍微介绍一下:

 

对西方文学评论界,我最认同两个人:一个是写《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的丹麦评论家勃兰兑斯。他的著作很早就介绍到中国来了,民国三、四十年代吧。最早翻译他著述的是韩侍桁,译的是《法国浪漫派》。《德国浪漫派》是柳鸣九翻译的。都不错。还有一个就是哈罗德•布鲁姆。这位耶鲁教授是个古典主义者。在整个欧美文学界追风现代派甚至后现代的狂热中,哈罗德•布鲁姆却坚持古典立场。他的两部代表作《西方正典》(The Western Canon),《天才》(Genius: A Mosaic of One Hundred Exemplary Creative Minds)影响很大。他在七十年代的成名作是《影响与焦虑》(The Anxiety of Influence)。主要观点是:作家、诗人的写作通常有种前人影响的焦虑。这可能有点暗讽所谓的现代派作家,为了超越前人而标新立异。正因如此,在他那两部代表作里,不提诸如金斯堡、杰克·凯路亚克、约瑟夫·海勒之类的“垮掉的一代”人物。他提及的美国诗人是狄更生、惠特曼、弗罗斯特。连那位自杀的女诗人西尔维亚·普拉斯,在他都不以为然。我很认同他的这种古典主义立场。他评价比较高的西方经典文学家,是诸如博尔赫斯、卡夫卡、普鲁斯特、乔伊斯、福克纳等等。这些我都很认同。我在写论说詹姆斯•乔伊斯一著的时候曾经在维基百科上查找过西方对乔伊斯的评说,发现哈罗德•布鲁姆是惟一的权威解读者。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具体以后细说。乔伊斯《尤里西斯》的解读,哈罗德·布鲁姆是很有贡献的,尤其是他有关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波弟·布鲁姆的分析和解说,非常出色。我很佩服哈罗德•布鲁姆对波弟•布鲁姆的解读,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读懂了波弟•布鲁姆,就读懂了都柏林。这就好比读懂了刘姥姥和贾母,就读懂了《红楼梦》里的人际关系和政治关系。一般年轻人读不懂。年轻人喜欢读的是宝黛爱情,三角恋爱。我年轻时也那样。通常是上了年纪的人,才会对微妙的人际关系以及对贾母和刘姥姥之间的对话有感觉。

 


但我也有不少不认同哈罗德·布鲁姆的地方。首先,在形而上层面上,我是绝对不认同他的。因为哈罗德•布鲁姆遵奉的是希伯来传统,讲求生存智慧,不在乎存在的诗意。哈罗德•布鲁姆对波弟•布鲁姆的欣赏,也是欣赏他的生存智慧。当然了,刘姥姥也是生存智慧。由于倾心生存智慧,当哈罗德·布鲁姆面对《尤里西斯》里的另一个人物形象斯蒂文时,就不知从何说起了。因为斯蒂文形象蕴含的是形而上的内涵:诸如古希腊文化,神学家阿奎那,莎士比亚戏剧里的哲学意味,等等。哈罗德·布鲁姆在这方面,是有盲点的。这可能也是主流的希伯来文化传统跟古希腊文化、印度的吠陀文化、佛教、耆那教、婆罗门教以及德国古典哲学那样的纯思辨方式的根本区别。古希腊文化、德国古典哲学、印度文化,华夏民族的伏羲文化、老聃的思想,都是很形而上的。


我上次曾讲过,希伯来民族的历史起点并不高,应该算作游牧民族,一直没有家园,还被人家赶来赶去。历史上做过埃及的奴隶,被巴比伦征服过,被希腊征服过,被马其顿征服过,被罗马征服过,被波斯征服过。又卑微又屈辱。古希伯来民族不像古希腊或者古印度乃至古华夏民族那样有文化,是很荒蛮的。正因如此,《旧约》会把生存智慧提的那么高,渴望求生,要活下去。所以,在亚伯和该隐之间,是农人该隐杀死牧人亚伯。因为上帝喜欢牧人亚伯,引起农人该隐的嫉妒。古希伯来人是游牧民族的一个重要证明就是,当初亚伯拉罕的财产统计,不是有多少田地,而是有多少牛羊、有多少女人。女人和牲口是排在一起的。可见希伯来文化的起点之低。因为起点太低,所以《旧约》里的摩西五书就竭力夸张。其中的神话部分,讲得好听点,是借鉴;讲得难听点,就是抄袭。好,我们再回到哈罗德•布鲁姆。

 

按照《圣经》的底本学说,摩西五经是由不同来源的文献组合而成的。其中有一个来源,称作耶典。哈罗德•布鲁姆在《神圣真相的毁灭》(Ruin the Sacred Truth)一著中认为,耶典的作者,是历史上最伟大的文学叙述者,要超过荷马,超过莎士比亚。可我认为,哈罗德•布鲁姆的论断很不靠谱,是基于他希伯来文化立场产生的偏激。

 

《旧约》记载的摩西立法,应该是发生在公元前一千五百年。五、六百年以后,大约公元前九五〇年,摩西五经开始形成文字。当时,希伯来人分作两处,北面的以色列,南面的犹大。将摩西五书最早书写下来的是南面的犹大人,但书写者的姓名,无可考了。由于这个版本的摩西五经把上帝称作耶和华Yahweh ,所以就被称作耶和华文献(The  Jahwist or Yahwist),简称J典,亦即耶典。哈罗德·布鲁姆推崇的就是这个耶典,将J典的书写者J称作最伟大的叙事者。这是南方犹大耶典的大致情形。


 

一、二百年以后,大约公元前七二一年,北方也有人用文字把摩西五书写下来。这个人现在也不可考了。由于这个书写版本把上帝称作伊罗兴(Elohim),所以被称作E典,或者伊典(The  Elohist)。为什么将上帝称为伊罗兴呢?你们可能还记得我上次说过,耶和华形象是从迦南神话里的主神埃尔(EL)演变过来的。北方是以色列,以色列最后两个字母就是EL。而那个神明伊罗兴(Elohim)的前面两个字母也是EL。可见,北方的神明,留有着从伊罗兴演变到耶和华的文字痕迹。

 

耶典和伊典,在圣经《旧约》的考古学上,是非常重要的两个文字书写源头。文字书写的整个演变有四次。另外两次,一个是申命记文献(The Deuteronomist),简称D典或申典,大约成书于公元前六五〇年;一个是祭司文献(Priestly Book),简称P典或祭司典,大约成书于公元前五三八年。最后还有一个统筹了以上四个版本之后写成的妥拉编辑者(Torah Redactors),简称R典。大约成书于公元前四五〇年。后世看到的摩西五书,应该就是这最后一个编辑版本。

 

在耶典和伊典之间,究竟哪一典最权威,始终是莫衷一是的。因为耶典的书写者,是南方犹大这一支,乃摩西(Moses)后人。伊典的出处是北方的以色列,以色列人是亚伦(Aaron)的后裔。亚伦是摩西的兄弟。耶典和伊典之争,源自是摩西后裔还是亚伦后裔。伊典推崇亚伦,贬低摩西;耶典推崇摩西,贬低亚伦。这可能就是今天说的话语权之争了。摩西和亚伦两兄弟,生前即有争议,身后的两个家族后裔,更是为谁是正典而争个没完没了。可见,希伯来人似乎有兄弟之争的传统。

 

耶典与伊典之争至亚述人的征服告一段落。公元前七、六世纪的时候,北边的以色列国被亚述人灭掉了。于是,丧失了国土的文化人、知识分子、祭司之类的人物流落到南方犹大。他们把伊典带过来,重新写了一个版本,就是第四个版本,P典,祭司典。由于北方以色列背景的缘故, P典是偏向亚伦的。而此前出现的D典呢,又是偏向于摩西的。在四典之中,摩西后裔和亚伦后裔各占两个。最后一个统稿的作者是摩西的后人,那个统稿就是R典。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旧约》摩西五经,是这五个版本的杂烩。

 


由于版本的芜杂,定稿的摩西五经有不少漏洞,或者说互相矛盾之处。比如说《创世纪》,上帝竟然创世创两次:第一次是在黑暗当中,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第二次是在荒野当中,在一片荒芜当中,上帝给了大地生命。为什么如此反复?因为最后统稿的人要兼顾耶典和伊典的不同说法,不能按照某一派的观点把另一派给灭了,而是要选择一个平衡立场,把每一派的说法都放在里面。我们今天所看的《旧约》,实际上就是这么拼接起来的。我在前面第十讲里曾经说过,比起其他族裔的创世神话,摩西的创世神话在叙事上是清晰的,因为是他一个人的创作。只是在形成文字的时候,由于各种不同的底本书写反而使整个叙事变得混乱起来了。可见,在最后整合起来的底本中,不管耶典占有多少成份,其书写者J的叙述,也难以担当最伟大的叙事者。哈罗德·布鲁姆太过信口开河了。


再退一步说,即便耶典、伊典等等书写底本全都比较忠实原作,摩西五书本身也有诸多不靠谱之处。不仅充满模仿、借鉴或者改头换面等等,还有诸多夸张和吹牛。亚伯拉罕祭献儿子以撒的故事,不同的底本也有不同的说法。在伊典上,以撒是被献祭了;在耶典上,根本就没有提及以撒被祭献一事,他是平安长大的。于是,最后一个统稿版本只好说,以撒本来要被献祭,但上帝最后让亚伯拉罕用羊羔替代了以撒。读者究竟应该相信哪一种说法呢?哈罗德·布鲁姆又凭什么说耶典叙述者最伟大呢?

 

哈罗德•布鲁姆的影响很大,他的希伯来文化立场也很鲜明。作为一位犹太人,坚守希伯来文化立场,是可以理解的。令人不解的只是,现代考古学的这么多发现,BBC和国家地理都做了纪录片,他难道看不到么?或者看到了不当回事么?倘若果真如此,那么从这位文学评论家身上,也可以看到希伯来文化的封闭性。这样的封闭性在爱因斯坦有过,在弗洛伊德也有过,更不用说马克思了。在希伯来历史上,最没有封闭心态的,就是耶稣。但耶稣没能唤醒他那些犹太同胞的蒙昧,没能解开他们的封闭心态。二千多年过去了,那样的蒙昧,那样的封闭,依然如故。


 

这可能也是一种文化困境。经过二战的磨难以后,犹太人是有很多反省的。但他们的反省,通常在受难的历史跟前止步。也就是说,在历史上的受难,使他们下意识地免于自省当初的蒙昧和封闭。当今世界上主要面对的是伊斯兰教的极端主义和恐怖主义。然而,倘若检索一下历史的话,最初第一步,并不是伊斯兰教走出来的,而是希伯来人走出来的。伊斯兰教的许多言行,都是源自《旧约》希伯来文化的某种变奏。因此,假如不反省当初的第一步,那么在文化上的困惑是根本无解的。

 

说到基督教,有必要提一下诺斯底派。基督在十字架上殉难以后,他的门徒分成很多派系,几乎每一个人都有一派。雅各有雅各的一派,约翰有约翰的一派,彼得有彼得的一派。相比之下,彼得那一派实力比较强,因为他跟保罗联手,保罗在罗马传教。后来在罗马皇帝以基督教为国教之后,这一派就坐大了,就是梵蒂冈的罗马教皇一派。其它派系之中,很重要的一派是诺斯底派。诺斯底的原文好像是希腊文,是知识(knowledge)的词根。诺斯底派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看法是,《新约》里面的耶稣和旧约里面的耶和华,不是一个神。听上去让人很震撼是不是?我本人赞同这个观点。为什么?从发生学上说,《旧约》里的耶和华,是从迦南神话的埃尔神演变出来的。从神明的品性上说,耶和华是绝对意志的化身,而基督的精神品性是怜悯和慈悲,或者说,是爱。

 

耶和华作为一神教的绝对意志化身,对后世尤其欧洲思想史,都颇有影响。比如,黑格尔的绝对理性,绝对精神,还有马克思的乌托邦思想。马克思的乌托邦,要追根寻源的话,实际上并不是柏拉图的理想国,而就是源自《旧约》的绝对意志。马克思哲学也是绝对意志的。黑格尔的绝对意志在天上,马克思的绝对意志体现在地上。甚至德国人的意志哲学,都与《旧约》有关。就连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身上,都有耶和华的影子。

 

但基督完全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神明。基督不把女性看作是男人身上的肋骨,看作是男人的附属物,看作是男人的财产。基督毫无绝对意志可言。基督强调人人生而平等,哪怕是妓女,都有着人应有的尊严。基督向人世间传递的信息是慈悲,是怜悯,是爱。这跟什么样的思想相通呢?跟释迦牟尼的慈悲相通,跟中国古代伏羲文化以及老聃所表达的思想,相通。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基督、老聃、释迦牟尼是同样的一种文化精神。


 

以爱为核心思想的文化精神,与《旧约》里的绝对意志上帝完全是两回事。当然,中国文化是另外一种承传。中国文化的最早源头是伏羲文化。比较伏羲文化的神和希伯来《旧约》里的神,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上次说的盘古开天辟地,盘古在完成了天地创造之后,完全消失了,成了山川河流,成了大自然,消失在天地之间。这跟耶和华成为一个人格化的神,是完全不一样的。人格化的耶和华,对后世的影响,不啻是宗教的,而且还是政治的,并且都相当负面。不仅马克思的学说可以追溯到耶和华式的绝对意志,即便希特勒形象的塑造,也可以追溯到绝对意志。我在九十年代写作《二十世纪西方文化风景》论说希特勒的那个章节时,曾经特意指出:希特勒的产生,跟德意志日耳曼民族下意识地期盼耶和华这样的上帝是有关系的。他们需要一个严厉的、父性的权威人物,有力量,有权力,从而能够带他们走出黑暗。这样的期盼与当年摩西创作耶和华形象的集体无意识期待,非常相像。耶和华形象的秘密不是在于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而是在于,当时的希伯来人说要有耶和华那样的上帝于是就有了耶和华那样的上帝。

 

文艺复兴以后的欧洲,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耶和华和耶稣基督的战争。二十世纪的两大灾难,在思想文化上的来源都可以说源自《旧约》。而西方世界的抗争,对某主义和纳粹邪恶的抗争,又都基于基督给他们的力量。要而言之,是以爱,抵抗仇恨。我上次说过,基督教和基督有一个微妙的区别;基督教实际上的奠基者不是基督,而是保罗。基督教的诸多原则,信义,信守之类,都是保罗奠定的。因此,基督的思想,由于钦定四福音书而被基督教做了筛选。从正典四福音里,读不出基督的真正思想。基督的真正思想,后人所知寥寥。因为直到世人读到《多玛福音》的时候,读到《玛丽福音》的时候,读到《腓力福音》的时候,以及读到其它诸多被删除被掩埋的福音的时候,才会发现:哦,基督思想原来是这样的!

 

这里举个例子,比如说对死亡的看法。基督对死亡的看法其实跟释迦牟尼的是非常相近的。因为到了他们这样的成道者层次的人,不是我们这种凡夫俗子的层次了。因此,在成道者眼里的死亡,与我们凡人眼里的死亡是完全不一样的。《金刚经》有一段佛祖论述如是:“我于往昔节节肢解时,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应生嗔恨”。可见,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生嗔恨。哪怕被人节节肢解,也不能心生嗔恨。基督被钉上十字架的时候,也是同样的境界:拒绝嗔恨,让爱永在。

 

这里顺便提一下庄子的齐生死。庄子的《齐物论》说到齐生死的时候,其着眼点在于“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非常潇洒,却过于飘逸。因为生死能否得齐,不仅在于与天地并生,与万物为一,更在于让爱得以永驻,更在于以爱去恨的人生化境。这就是说,生死与其是齐在天地之间,不如说是齐在爱与恨之间。前者是庄子的境界,后者是释迦牟尼和基督的境界。释迦牟尼在做忍辱仙人的时候展示过那样的境界。不管歌利王如何肢解他的身体,释迦牟尼照样不起嗔恨之心。不仅自已如如不动,而且还藉此救度了歌利王。假如被节节肢解的释迦牟尼起嗔恨心的话,那么歌利王就会下地狱的。我上次讲过,从隐形存在的角度上来讲,人是杀不死的,人是不会死亡的。所以,有位印度禅师说:生命有开始,没有终结。这听上去很不逻辑,任何东西有了开始,肯定有终结,怎么会有开始没有终结?但生命就是这样的:只有开始,没有终结。人是不会死的。


 

倘若能从“人是不会死”的角度来解读生死,那么对肉身的看法,就完全不一样了。肉身,就好比衣服一样,肉身的死亡,就好比脱掉了一件衣服,下一次还可以穿另外一件衣服。生命的隐形存在,是对物质存在的一种超越,对人的生理存在的一种超越。因为这样的超越,耶稣会有如此伟大的构想:把自己送上十字架。这跟释迦牟尼被歌利王节节肢解时没有嗔恨心是一样的。据说,基督被钉上十字架以后曾说:主啊,原谅他们吧,他们不知道在做什么。又有一种描述基督在十字架上说的是:主啊,你为什么抛弃我?这两种说法,我认为都不靠谱。最靠谱的说法应该是基督在十字架上祈祷:不要让我失败。我估计当时在场的人可能没有听清楚,所以后来误传了。据《约翰福音》,基督最后说:成了,就是说,他整个的构想,变成现实了。基督说,成了,可能是这个意思。【注】

 

若要说基督没失败吧,在希伯来民族中确实失败了。而且这种失败基督早就预料到了。《马可福音》记载基督如是说:“大凡先知,除了本地、亲属、本家之外,没有不被人尊敬的。”也是因为这样的失败,所以基督把传道的使命交给了保罗,让保罗到犹太人之外的民族中去传播。但若要说基督失败吧,却又成功了。试想,西方文化假如没有基督教的话,庶几可说不能成立。有一次跟人聊天,我说《旧约》在西方不是被当作文学,而是被当作历史来看的。对方不同意,坚持说,就是文学。但在西方,《旧约》确实就是被当作历史来读的。十九世纪以来的大量考古考证,原意就是为了证明《旧约》叙述的历史,结果发现那历史有破绽。当然了,从历史的角度不成立,从文学的角度来看,是成立的。但是,倘若要说文学叙事的成就,却没有哈罗德·布鲁姆说得那么伟大。

 

哈罗德•布鲁姆说耶典叙述者亦即J伟大的理由在于,该作者提供了事实性(facticity)。所谓事实性就是本然已经存在的事物。就好比画一位教皇,完成后的画作提供了教皇本来就已经存在的事实性。但问题是,《旧约》叙述的上帝耶和华,能确定是本然已经存在的人物么?希伯来人也许会说是的,但将近二百年的考古已经证明,不是的。哈罗德·布鲁姆说的事实性,只是表明了他的希伯来文化立场而已。哈罗德·布鲁姆还说,J作者不是发明(invent)而是创作(create)了神。因为神是本然已在的,不需要发明。J作者只不过是在本然已在的基础上,加工创作。言下之意,耶和华是真有其人的,并非是J作者杜撰出来的。这无疑是肯定了耶和华存在的绝对性,不容置疑性。哈罗德·布鲁姆的这种看法,与基督关于神的说法,正好完全相反。

 

在说到神明的时候,基督讲了一段很妙的话。基督褒扬施洗约翰说,施洗约翰是自亚当以来最伟大的一位犹太先知。自亚当以来是什么概念?亚当在《旧约》里是作为人类的始祖出现的。基督没有说耶和华不是神明,但基督很巧妙地将作为神明的耶和华悬置起来了。这里的奥妙在于,耶和华是摩西创造的,而基督并非不知道摩西创造了耶和华。但基督却没有说,施洗约翰是自摩西以来最伟大的先知,而是说是自亚当以来。摩西被打上了问号。而一旦摩西的创造是个疑问,那么耶和华形象也就不再具有哈罗德·布罗姆所说的事实性了。


 

事实上,一旦把神明人格化,通常会难以自圆其说。不要说耶和华形象,即便是雅各与耶和华摔跤的故事也是很不靠谱的。不同的底本有不同的说法。有的说雅各确实是与耶和华摔跤,有的说雅各是跟耶和华派去的天使摔跤,还有的说跟雅各摔跤的既不是耶和华,也不是耶和华的天使,而是河神。因为摔跤的故事发生在河边。倘若按照哈罗德·布鲁姆的说法,到底哪一个说法更具有事实性呢?还有亚伯拉罕祭献儿子的故事,也同样使这事实性难以确定,到底献了没有?《旧约》叙述的特征是芜杂,模糊,很不确然。就算是现代派的开放性叙事,也很难使整个故事显得清晰起来。博尔赫斯的小说叙事方式够神秘的,但也没有这么不确定的,没有这么混杂的。那位J作者的叙事,伟大在哪里?

 

哈罗德·布鲁姆之所以突出J作者的伟大,恐怕也有褒扬《旧约》、暗贬《新约》的下意识在起作用。所以我说,这位文学评论家的希伯来立场,相当的执着,也可以说非常的顽固。事实上,耶稣以爱为宗旨的精神,跟耶和华形象也确实是格格不入的。耶稣虽然也称主啊,主啊,但他始终没有把耶和华放在很重要的地位,始终没有具体到对耶和华那种如同《旧约》那样的膜拜。所以我说诺斯底派的看法非常重要。我认为,假如后来基督教的建教原则和教会精神,奠定在诺斯底派的原则基础上的话,可能更加精彩。更进一步说,假如彼得当初能够承认抹大拉的玛丽亚才是耶稣的真正传人,后来的基督教就很不一样了,可能会连罗马教皇都不需要了。因为彼得是真正的第一任教皇。彼得犯的那个错误,三次不认基督,还是小事。但彼得排挤了玛利亚,是真正的大事,影响到基督教立教原则的大事。

 

后来钦定正典福音书的做法,剔除《多玛福音》、《玛丽福音》、《腓力福音》、《彼得福音》等等诸多不应该排除的福音,也对基督教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种做法本身,反过来证明了,基督为什么要选择被钉上十字架的命运。

 

基督的选择,应该是跟失望有关。这位来自神明世界的传道者,显然看出了希伯来族群的难以启迪。不啻是犹太祭司阶层和法利赛人顽固不化,尽管前者是基于切身利益考量,后者可能出于耶和华的信念;即便是跟随基督的那些门徒,也并不真正明白师父究竟在说些什么。中国有句老话叫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世上最难改变的就是人,即人心。所以基督会对他最亲近的所爱之人抹大拉的玛丽亚说他的门徒,就像是一群孩子走进了一个不属于他们的花园。基督明白,他的门徒无法走进他的世界。基督身后发生的事情,证明了基督没有错看门徒的无知。而其中最无知的,当数彼得。彼得对玛丽亚的排斥几近背叛,对基督的背叛。在基督眼里的女性,与在耶和华眼里的女性,是完全不一样的。彼得在基督身后,没有按照基督的眼光尊敬玛丽亚,而是遵循耶和华的传统,不相信女人会离神明更近。

 


还有一个门徒约翰,就是《约翰福音》的作者。约翰是个文盲,《约翰福音》据说是由他口授让他人代笔写成的。这部福音开宗明义,就说“道成肉身”,是四福音当中最经典的。这句话几乎就是有关基督形象的权威阐释。但无论是基督徒还是后世论说福音书的学者,全都茫然于何者为道。从字义上说,道就是逻各斯。因为这部福音当初是用希腊文写的,所以道用逻各斯指代。从隐形存在的角度说,基督之道,与逻各斯,两者都是隐形的,无法用肉眼看见的。但问题在于,逻各斯是逻辑的前身,基督之道并非可以用逻各斯概括。基督之道其实就是爱,而爱是能量,并非逻辑,也不是理性。就此而言,诺斯底派的看法更加接近基督。诺斯底派认为,他们所信奉的基督,并不是《旧约》里的那个神明。约翰为什么在福音的开头会说“道成肉身”,估计是他以前从基督那里听到过类似的话,但并没有真正明白。再加上约翰的文盲底子,弄不懂希腊语的逻各斯,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就让代笔者那么写下了。

 

如此这般的错位,在《新约》里并非独此一处。不说别的,就以《新约》最后一部《启示录》为例,就可见一斑了。《启示录》提及堕落的城市,像《旧约》中的索多玛一样,因为充满罪孽而招致毁灭。那样的图景,后来成为西方绘画的一个主题。倘若到卢浮宫之类的博物馆去看画,可以看到以索多玛为主题的画作。《旧约》索多玛故事的主人公罗德,是亚伯拉罕的侄子,亚伯拉罕弟弟哈兰之子。由于罗德是个义人,所以在上帝惩罚索多玛时,关照罗德带着老婆孩子离开,并且还特意嘱咐,不要回头。不料,罗德的老婆出于好奇心,在逃离索多玛的路上回了下头,结果就变成了一根盐柱。所以我前面说,《旧约》作为文学作品,当然是成立的。但倘若当作真实的历史来看,那么考古学家可能就不认同了。

 

《启示录》也是约翰口述、由他人代笔写下的。约翰为什么提及索多玛,提及末日景象呢?按照《启示录》里的描述,可能是期盼着耶稣回来,带着千军万马来拯救一个堕落的、罪孽深重的世界。罪恶城市被毁灭的可怕景象,可能是源自现实世界的折射,即是尼禄在罗马城里放的那把火,烧掉了半个罗马。之后呢,尼禄把这场火灾的罪责强加到基督徒头上,加以残酷迫害。当时,约翰也是受迫害者之一。约翰虽然没有像基督那样被钉到十字架上,但也受苦不少,被放逐,流亡,逃到山洞里。据说,这《启示录》就是约翰在山洞里口授的。约翰的《启示录》其实是折射了对迫害他们的罗马暴君尼禄的愤恨,期盼耶稣回来拯救他们。这很可以理解。但约翰的朴素也是一目了然的,因为耶稣不是摩西,不会带领军队出现在世人面前。倘若明白了约翰之于尼禄的愤恨,那么他以幻想中被毁灭的罪恶城市影射罗马,也就可以一目了然了。事实上,《启示录》里提到的一个数字,666,翻译出来就是指尼禄。因为当时希伯来人喜欢用数字代表字母。《启示录》里还提到的七头怪兽,就是在暗喻罗马城。因为罗马城,是由七个山丘组成的。由此可见,约翰的《启示录》其实并非旨在预言人类的末日,而是写照当年罗马皇帝尼禄对基督徒的迫害。这种写照本身又回应了《旧约》所描述的索多玛,以此说出世界末日的诅咒。被迫害是历史事实,但要把索多玛隐喻说成是世界末日,却是夸张的。

 


必须指出的是,当时在罗马皇帝迫害下的基督徒确实很惨。不说其他受难者,即便是基督的门徒,大都殉难,要么被砍头,要么被钉上十字架,只有两位得善终。其中一位就是约翰。可能也是因为门徒的悲惨结局,致使后世不愿苛责或追究他们是否有过有违背基督的言行。


还有一个必须指出的是,《启示录》里对城市的指责,或者说为什么这个城市会遭到毁灭的原因,主要是指控这个城市堕落。而所谓堕落,就是大家都沉缅于物质享受,或者太过放纵。由于基督降临在底层世界,又由于最初的基督徒都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所以后世的基督徒,大都具有类似民粹主义的倾向。而这种倾向又很容易跟某主义的平均思想相吻合,所以基督教与某主义,是天然容忍的。这就是当今欧美世界,尤其在美国,所谓的自由主义思潮为什么得以如此汹涌的原因。彼此异口同声地指责富裕阶层,鼓吹贫穷等于真理。可见,马克思当年之于资本主义的批判,最早可以在《圣经》里找到原型。

 

但从总体上说,基督教之于整个人类文明历史,其功莫大焉。而且也可以相信,随着考古发现和一些历史文献的重见天日,世人会反思,更会反省。基督教因此掀开新的一页。相信基督徒会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彼得当初对抹大拉的玛丽亚的排斥,是不符合基督精神的;约翰在《启示录》里对耶稣以军事统帅身份再次降临的期盼,是幼稚的,尽管其心向善,其愿可嘉。因为基督与约翰期盼的天兵天将,完全不相干。面对迫害,基督不会像约翰那样愤怒从而诅咒整个世界,让全世界受到末日的惩罚。因为基督没有恐惧心,而约翰却在尼禄的残暴面前产生恐惧心。因为恐惧,所以愤怒,所以诅咒。虽然可以理解,但毕竟不是基督精神。作为正典福音的终极讲说者,约翰对基督教的影响不下于彼得。但无论是约翰,还是彼得,在基督教立教的过程中,都不知不觉地与基督渐行渐远。顺便说一下,约翰在《启示录》里的愤怒,与耶和华之于埃及人的愤怒,倒是十分相像。所以诺底斯派会认定,基督与耶和华不是一回事。


 

其实,基督的门徒跟基督也不是一回事情。从彼得和约翰的言行作为上,可以反过来明白,为什么当初基督会叫犹大去执行他的殉难设想。因为在十二个门徒之中,基督最信任的就是犹大。基督因此让犹大,而不是让其他门徒,参与了他殉难悲剧的创作过程。当然,基督最信任的乃是抹大拉的玛丽亚,从而把许多不曾告诉过门徒的思想,私下里告诉了玛丽亚。基督预见到了彼得三次不认师父,但可能没有预见到彼得排斥玛丽亚。基督也看出来,他的门徒不是他这个花园里的孩子,但他可能没有料到,约翰会在《启示录》里以耶和华的方式表达对迫害者的愤怒和诅咒。倘若基督教以后愿意作进一步改良的话,那么我认为有二个要点,一个是把抹大拉的玛丽亚请回来,一个是彻底摆脱耶和华式的愤怒,回到慈悲,回到悲悯,回到基督所示之爱。世界是人的世界,不必诅咒,也不必预言什么末日。只要人人回到基督之爱,那么世界就会变得美好。即便是火山喷发的那一刻真的来临,世界也不是索多玛。

 

总之,基督是一个拯救者,他的拯救既失败又成功。就希伯来人至今不认不容而言,似乎是失败了;但是就基督徒遍布全世界而言,基督是成功的。今天的基督教,与犹太教,与伊斯兰教,这三教全都走到了一个历史的节点,面临着一个重新整合的可能和时机。要解开这个历史节点,语言显然是乏力的,但从一种新的文化视野上作重新解读,却是十分必要的。

 

一部《圣经》,《旧约》的灵魂人物是摩西,《新约》的灵魂当然是耶稣。摩西是个思想家,既是律法制定者又是上帝制造者;耶稣是神明,既是医治人类疾病的医生,又是世人灵修的师父。至于耶和华,对于摩西以及摩西时代的希伯来人,是有意义的。但历史走到今天,有没有耶和华,根本不重要。

 

好,今天就讲到这里。

 

整理自二0一七年七月一日纽约演讲


【注】整理到此处时,有必要说明一下,基督最后说的是什么。根据外星人巴夏的灵媒传道者转达,基督最后说的是“nailed”。什么意思?大家只能见智见仁了。

 


李劼:旅美作家,思想文化学者,文艺评论家。生于上海,毕业于华东师大中文系,并在该系执教十多年。1998年赴美,现居纽约。80年代至今,发表大量文章,在海内外出版有文学评论集《个性•自我•创造》,专著五卷本《李劼思想文化文集》,《中国文化冷风景》、《百年风雨》、《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论〈红楼梦〉》、《美国风景》、《木心论》等;以及历史小说《吴越春秋》、《商周春秋》、《汉末党锢之谜》,长篇小说《丽娃河》、《上海往事》、《星河流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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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留言

  • yueping

    如果那个绝对意志就是爱呢?耶稣从头到尾都在说他是顺服上帝的,也经常引用旧约,旧约和新约是统一在他身上的

    作者

    2

    爱是自由的,不可能是绝对意志。旧约的源头信息比旧约成型时代要古远得多,传递过程中经过了扭曲和变造。比如十诫的源头信息是十诺。源头的保证性的、对实相的描述性信息,变成了批判性、控制性的信息。爱变成了旧约里的绝对意志。

    作者

    2

    耶稣作为成道者,他知道这样的区别和扭曲,但在那个法利赛人遍地的年代,无法对普通人讲明白——而且他也不需要讲理论,只要让人明白爱即可。现代考古学已有太多的证据表明:无论旧约新约,都不是基督教所声称的神圣而从无改变的(马太福音最后几句就是后来加的),因此也不存在什么统一在基督身上。

    作者

    2

    基督引用旧约,是为了在对旧约完全信奉的希伯来人中传播爱。但即便基督的话,在新约成书过程中也被某种程度的扭曲和删改,比如上面提到的马太福音的添加,以及多玛福音等早期福音被剔除在钦定四福音之外(成书年代跟四福音相仿)……这些内容,在李劼这个系列的其他演讲中,有详细的阐述。未来会出版。

  • M

    2

    先生后面有打算写一写对佛典的系统性解读吗?

    作者

    佛经虽然由文字写成,但佛经却是非语言逻辑的,无法用语言阐述。李劼有一篇《金刚经的无言意蕴》讲得很清楚,也在本公号中,可参看。

  • 黄炳蔚

    希腊神话体系对基督教新约和其精神有某种植入吗,这个植入是对其的在地化还是异化呢?

    作者

    1

    希腊神话与旧约神话同为亚特兰提斯文明的余绪,基督不属于这一脉承传。基督与佛教相近。保罗传教至希腊,后来希腊的东正教源自基督,与希腊神话无关。反过来说,希腊神话对基督教说不上有什么植入关系。希腊神话相对应的是希腊文化,包括科学哲学历史文学艺术政治等等各个面向。

  • Jay

    你好,想问下李劼老师这次演讲的其余部分在哪里可以购得或是看到呢?

    作者

    1

    成书可能会明年在对岸出版。

  • 猫主任。

    这篇文章是否有收录到李劼先生的书里,我想方设法买齐了李劼先生所有的书,看了几乎网上所有相关的文字,这篇我居然没看过!

    作者

    你好,这篇没有收录到李劼的书里,以后可能会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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