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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天花板的荣格

李劼 齐谐者 2021-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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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格是个头顶着无形的天花板悬挂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由于始终挂在空中,荣格的观察有着与生俱来的俯瞰视角,为弗洛伊德所不逮。荣格从来不因自己的天赋产生优越感,总是忧心忡忡于诸多常人难以理解的困惑。荣格最大的困惑其实是如何才能顶破头上的天花板。
 
从荣格在《红书》里记载的那些梦境里,可以发现,这是个经常飞出常人世界的梦游者。尤其是他反复梦见的蛇与鸟意象,让人自然而然地会联想到埃及壁刻里的鸟头人和蛇形象。那些埃及神话讲说的当然不是这一轮人类文明,而是另一个存在维度里的故事。可见,荣格并非冲不破头上的天花板,那样的维度突破只是闪现在梦境里而已。当然,弗洛伊德从来不做那样的梦,总是被性欲纠缠得苦。相反,荣格生来就不是个为性欲所苦之人。这两位的分道扬镳并非一时意气,而是骨子里的不属一类人,不在同一个维度上。


荣格童年时代就产生过与中国古代哲人庄子梦蝶相类似的疑惑,不知自己究竟是眼前的那块石头,还是那个叫做荣格的家伙。荣格对基督非常有感,却与其父任职其中的基督教会格格不入。荣格在儿时的阅读中,从哥德的《浮士德》里读出现实世界,从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读出了自己。
 
虽说荣格从走进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大厦起步,但精神分析学却不是他的追求所在。弗洛伊德热衷于从他人的梦幻里寻找性欲冲动,荣格却在自己的梦境里探索未知世界的奥秘。当然,荣格的思考是非常理性的,从来不被丝毫梦幻色彩所左右。原型,阿尼玛,阿尼玛斯,阴影,自性,个性化,集体无意识。荣格的思考与其梦境反差巨大。梦境是神秘莫测的,思考是有条不紊的。思考中的荣格完全不被梦境所打扰,并且相当忘我,全神贯注于人类的存在,聚焦于原始人类的文化。似乎个人的心理经历很不重要,某个族群甚至整个人类的心理模式,才是荣格自认为理当探究的精神分析对象。


男人心目中的阿尼玛,女人心目中的阿尼玛斯,荣格根本不管每一个具体的男人或者女人心中的偶像是如何形成的,只想找出共同男人或者共同女人心目中的心理原型。海德格尔的此在,在荣格这里并非单数,而就是复数性的共在。在这一点上,荣格与海德格尔完全一致。事实上,每一个男人,或者每一个女人,内心深处的爱神是非常具体的。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下意识的女神也许是母亲,也许是童年时的女教师,也许是邻家姐姐,或者邻家妹妹,甚至童话故事里的什么公主。同样,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下意识里的白马王子也是具像个体的而不是抽象的,并且是无法抽象的。荣格力图以公约数的方式找出人类的心理原型,实在是一种有趣而无效的精神分析冒险。荣格学说问世将近一个世纪,世人聊天依然通常不会说,你心中的阿尼玛或者阿尼玛斯是谁?而是你心中的女神是谁,或者你心中的白马王子是哪个?不管聊天者是否读过荣格,都不会用荣格的原型理论来谈论当下的活生生的激荡又刺激的爱情故事。
 
但必须指出的是,荣格在《论分析心理学与诗的关系》提出的集体无意识学说却是其理性思考的辉煌成果。每一个个人的爱神个案无法被原型化,但集体无意识却有着对称的实例垫底,这里指的是,神话。任何一个族群都有自己的神话,任何一个神话里又确实蛰伏着该族群的集体无意识。荣格如此写道:神话“不仅代表而且确实是原始氏族的心理生活,这种原始氏族失去了它们的神话遗产,即会象一个失去了灵魂的人那样立即粉碎灭亡。一个氏族的神话即是这个氏族的活的宗教,失掉了神话,不论在哪里,即使在文明社会中,也总是一场道德灾难。”这应该是荣格的集体无意识学说之于人类神话以及人类文化研究的贡献,沉睡的心理能量经由神话而被激活了。正如在《山海经》神话人物中可以找到华夏初民的担当精神,在古希腊神话中可以发现古希腊人的享乐和达观。完全不同的人文造型,呈现在各自族群的神话之中。至于埃及神话、苏美尔神话所蕴含的远古文明遗迹,更是令人兴味盎然的集体无意识案例。
 


以神话垫底的荣格的集体无意识学说,在指向宗教时是相当精彩的,因为宗教的源起确实跟神话有关;但当荣格将集体无意识原型的存在归之于大脑的组织结构,如同他在《现代灵魂的自我拯救》中所写的:“从人体的结构中,我们仍可找出进化之早期阶段的痕迹,以此类推,人类灵魂的构成元素一定亦是根据人种进化学之原理而形成的”,如此推论不免过于大胆。事实上,精神分析最忌讳的就是将心理现象朝着人的生理结构推导。弗洛伊德将性欲归结为人的生理需要,已经有了将精神分析学降低到生理层面欲望层面的世俗化偏执。理当将精神分析向人的心理能量提升的荣格,在提出集体无意识的时候,竟然也将心理现象归之于人的生理结构。
 
这可能是荣格在理性思考和神秘感应之间的分裂。荣格一方面对神秘现象极其敏感,一方面却又将自己的理性思考定位在头脑层面。倘若说那样的敏感是意识层面的警觉,那么荣格的理性思考却始终在头脑层面做原地踏步。在意识和头脑之间,有时仅仅相隔一层纸,但荣格就是捅不破。荣格在《红书》里纪录了那么多的梦,却照样将心理现象联结到生理结构上,而从来没有领悟出人的心理波动指向的是比人的头脑更浩瀚的能量场域,那个场域叫做意识,那样的意识作为能量出现在人的觉知当中则是意念。可见,荣格头上顶着的那块无形的天花板,是夹在大脑皮层和意念世界之间的思维平面。那个平面像一张纸那样轻薄,又像一堵墙那么厚实。荣格的梦做在墙外,荣格的思考被那层纸包裹得严严实实。倘若将爱舍尔绘画作比较,荣格有点像在三维世界和四维存在挣扎的一条龙。
 
荣格差点被这样的挣扎给弄疯掉。《红书》记录那么多的梦,荣格还解析过八万个梦,真可谓不知自身是荣格还是石头了。好在他遇见了德国汉学家卫礼贺,对方正在翻译吕洞宾的《太乙金华宗旨》,彼此合作完成的德文版叫做《金花的秘密:中国的生命之书》。这与海德格尔晚年阅读《道德经》倒是异曲同工。然而,正如海德格尔并没能窥破《道德经》的奥义,荣格之于《金花的秘密》其实也是一知半解。荣格试图领悟《金花的秘密》与叔本华阅读法文版的《奥义书》有些相像,都是看到了什么,却无法领略到底是什么。据说,荣格还研究过藏传佛教的典藏;禅宗,易经什么的,荣格也都接触过。但都是走马观花,并非有所体悟。荣格的困扰其实很简单,缺乏灵修体验。古代东方典藏里的奥义,是要闭上眼睛才能体味的。这就好比神秘世界里的林林总总,时常在荣格的梦里闪现。但荣格有梦见的天赋,却没有领悟的缘分。荣格每每在接触那些典藏时,仿佛很快就要捅破那薄薄的纸了,却终究还是撞墙,茫茫然无功而返。
 


其实,困扰荣格的是一个看上去很细微的错位。梦境是个人的,集体无意识学说却是族群的;当荣格在族群的集体无意识里打转的时候,就不曾想过打开集体无意识奥秘的钥匙恰好就在个人的梦境里。因为梦境是无法集体的,只能是个人的;梦境的这种个体性,正是集体无意识的命门所在。因为集体无意识再集体也无法替代梦境的个体性。集体无意识可以成为意识层面的公约数,却无法成为个人梦境的成梦前提。这就是说,在集体无意识,或者说在荣格的原型背后还有一个比原型、比集体无意识更深层的心理结构,个体的意识。这个体的意识并非是相对于无意识的那个意识,而是相对于集体无意识的意识。正如梦境只能是个体的,个体生命深处的意识也是无法集体的,只属于个体生命本身,是生命深处的宇宙能量。人与宇宙的联接可分为科学的外向性观察和灵修的内在性觉悟。前者外观,后者内视。古代东方的典藏不是外观的作品,而是内视所得。个体生命深处的宇宙能量,经由内视激活,从而形成觉知意义上的意识。觉知的意识不是相对于无意识的意识,而是生命能量意义上的意识,也是个体生命与宇宙相关联的那个意识。在《一的法则》里,这样的意识被称之为一。荣格所说的集体无意识无法抵达一,无法影响觉知意识。集体无意识影响的只是人的头脑人的心理。觉知意识是比集体无意识更加深层的存在,并且毫无群体性可言。生命与宇宙之一的通道不是群体的,而是个体的;或者说不是复数的,而是单数的。集体无意识再深,也深不过个体觉知意识。集体无意识只是人类族群的意识,惟有个体生命的觉知意识才是通向那个一的独一无二的通道。从绝对意义上说,一其实没有法则。但从相对意义上说,一确实是有法则的。其中的法则之一,便是生命与宇宙之间的终极相通,只能通过个体生命的觉知来抵达。觉知产生一的意识,觉知将宇宙和生命融为一体。这是叔本华读的《奥义书》里的奥义所在,也是荣格读的《金花的秘密》中的秘密所在。倘若荣格在那些所谓的原始部落里探究集体无意识之际,能够突然闪回梦境的个体性,梦境的无法集体化,也许就能领悟作为文化学说的集体无意识,不能替代作为生命体味的个人梦境,不能替代只能由个体担当的维度提升。也就是说,荣格虽然发现了集体无意识,但不能凭借集体无意识突破他头顶上的那个天花板。维度的提升,只能靠个人的灵修。这就好比即便是观察到了量子纠缠的神秘现象,也无法人为地制造那样的纠缠。因为那是意念维度上的生命现象,不是人体生理构造上的如何奇妙。理性思考再理性,也无法成为超越理性层面的觉知意识。
 


荣格与泡利合作的同步共振实验,就像他的阅读东方典藏那般懵懂。该实验触及到的是现代物理学的一块天花板,或者说极限。因为荣格思考的那个同步共振,其实就是量子力学最尖端的发现:量子纠缠。对荣格来说,量子纠缠无疑又是远在那块无形的天花板之外的神秘现象。这又是一个需要用个体的生命觉知,而不是用头脑的理性思考来抵达的高维领域。荣格似乎在不断地寻找世人称之为规律的东西。规律在荣格眼中相当于普遍,而荣格以为普遍,就是群体;殊不知,真正的普遍其实是非常个体的,一如真正的规律不是被头脑发现的,而是被心念所体味的。就体味而言,一,没有法则;就群体而言,一,必须有法则。一的基本法则就是,意识不是集体的,而是个体的。集体无意识并非最深沉的心理结构,个体的觉知意识才是最深沉的;而要抵达最深沉的觉知意识,必须穿越荣格提出的集体无意识。要而言之,回到个体,才能走向那个一。
 
荣格的一生,庶几可说,由一次又一次向头顶上那块无形的天花板的冲击所构成。遗憾的是每一次都没能顶破。这是一个很少见的挣扎于两个维度之间的奇人。既试过东方典藏,也试过西式实验。身后留下长达十九卷的著述。作为二十世纪思想家,荣格足以与维特根斯坦、海德格尔比肩而立。
 
除了集体无意识学说,我个人最看重的是荣格晚年所著的《答约伯》。因为《约伯记》是整个《圣经·旧约》故事解读的关键。我曾在东西文化演讲录里提及,《约伯记》是完全虚构的,跟《列王记》和希伯来史诗不一样。整个《约伯记》的初衷,就是对耶和华的存在表示质疑。但不知为何,后来却被改成了约伯在耶和华的教训下如何的心悦诚服。荣格显然看出了那样的初衷,故而会如此写道:“耶和华从来没有过想要责问他那喜欢作恶的儿子(撒旦)的念头,甚至没有想过给予约伯起码的解释其行为的道德满足感。相反,他一直操纵着其全知全能和进行严厉谴责的强权。”
 


当然,荣格没有从更深层次去刨根究底,而是从心理学的角度加以论说:“就心理学上而言,无意识或一种原型要完全占据一个人并在最微小的细节上决定其命运,是绝对可能的。”他因此断言:
 
我自己的推断就是,基督就是这样一种人格。如果基督的生命同时既是神的生命又是人的生命,那么基督的生命正是它所必须是的那样。它是一种象征,是各种不一致的本质的集合,就好像约伯和耶和华被结合到了同一个人格之中。耶和华要变成人的想法产生于他与约伯的冲突之中,而在基督的生命与苦难中得以实现。
 
这番表达无非是想说明,荣格有着与约伯同样的疑问,耶和华到底是不是绝对的至高无上的神明。但荣格没有明说,而是借助耶稣暗示,神明惟有在凡人的层面上才能被证实。这与其说是心理学的,不如说是神学的,当然,更是历史学的,考古学的。
 
荣格此书争议当然很大。但不管怎么说,悬挂在天上的荣格毕竟不是像其他芸芸众生那么仰视耶稣的,所以能够看到许多其他人看不到的现象,提出其他人想不到的疑问。比如,他发现基督教的三位一体并不完全,欠缺一位女性角色。真不知他是怎么看出《新约》四福音书这个破绽的。因为基督确实有一位红颜知己,抹大拉的玛丽亚,在《腓力福音》和《玛丽福音》中都有记载,但是被基督教给硬生生地删除了。
 
二0二0年六月九日写于美东新州

本文节选自正在写作中的《己在意观哲学论》


李劼:旅美作家,思想文化学者,文艺评论家。生于上海,毕业于华东师大中文系,并在该系执教十多年。1998年赴美,现居纽约。80年代至今,发表大量文章,在海内外出版有文学评论集《个性•自我•创造》,专著五卷本《李劼思想文化文集》,《中国文化冷风景》、《百年风雨》、《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论〈红楼梦〉》、《美国风景》、《木心论》等;以及历史小说《吴越春秋》、《商周春秋》、《汉末党锢之谜》,长篇小说《丽娃河》、《上海往事》、《星河流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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