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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塞尔的回到事物本身

李劼 齐谐者 2021-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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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事物本身,既是胡塞尔现象学的要义,也是胡塞尔现象学的前提所在。这个前提就是胡塞尔之于欧洲近代科学主义的反思。胡塞尔从三个方面总结了欧洲科学演进的线索:伽利略的将世界几何化数学化,笛卡尔的数字化和代数化,牛顿的实体化和物理化。当世界可以如此这般地被科学理性解释时,胡塞尔从中感觉到了纯粹理性缺席可能导致的危机,从而独辟蹊径,转向纯粹理性,试图为人类重新建立起一种与科学理性相对应的价值观念。正如海德格尔将此前的科学理性称之为计算性思维,胡塞尔的努力是从那样的计算性思维转向价值观念的反省。也就是说,胡塞尔以反对风行于欧洲的科学哲学的姿态,着意重塑世界观的哲学。
 
胡塞尔前后写了数本专著,聚焦于他的重塑世界观的努力。在其最早的著述《逻辑研究》里,他指出心理主义哲学的根本错误在于混淆了自然规律和逻辑规律。因为自然规律是关于事实之间的联系的规律;而逻辑规律是关于观念之间关系的规律;自然规律是经验的概括,只有偶然性;而逻辑规律则是先天的原理,具有必然性。在随后发表的《逻辑研究》第二卷中,胡塞尔通过他在其六项研究中对意识的现象学本质分析,揭示了逻辑对象的观念性,并认为“数”等概念是由意识构成,可以通过“本质直观”来把握。
 
这应该是胡塞尔的第一步努力,将逻辑规律从自然规律中分离出来,再将自然规律归之于经验,特征在于偶然性;将逻辑规律归之于先天的原理,特征在于必然性。然后又在第二卷里,通过将数的概念交付意识,指出了先天的逻辑原理一旦付诸对象化,比如数的概念,就变成了由意识构成的本质直观。不想菲薄胡塞尔的努力,但不得不指出的是,胡塞尔在先天的逻辑原理与后天的经验构成的思维平面上兜了一个圈子之后,聚焦在意识这个点上面。按照胡塞尔的解释,他所谓的意识不是经验的,而是一种本质直观。但问题是,假如没有经验作为前提,那样的本质直观如何成为可能?而一旦将本质直观与经验合二为一,意识又变成了后天的,毫无逻辑的先天意味,从而使先天的逻辑原理如何付诸对象化成为不可能。可见,意识与逻辑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胡塞尔语焉不详。胡塞尔的努力显然碰到了一块天花板。
 
胡塞尔在《笛卡尔的沉思》里碰到了第二块天花板,试图解决自我和他我的“交互性主体”。胡塞尔在《逻辑研究》没有辨析清楚的意识与逻辑,到了《笛卡尔的沉思》里的那个交互性主体,转换成了自我与他我的纠缠不休。用胡塞尔自己的话来说则是,“这里的问题不在于传统的认识论问题:我作为一个主体是否以及为什么能够认识客体?而是一个新认识论问题:我作为主体是否以及为什么能够认识另一个主体?”有区分说,《逻辑研究》关注的是如何由先验自我构造成先验事物的自然视阈,《笛卡尔的沉思》是如何构造出他人和由他人组成的社会视阈。据说,胡塞尔由此实现了先验现象学从“单个的主体”到“复数的主体”的演进,达到了从“先验自我论”到“交互主体性现象学”扩展的意图。
 


应该说,《逻辑研究》和《笛卡尔的沉思》确实是两个不同层面的努力,但不得不指出的却是,这两种努力其实是在同一个思维平面上的构造。尽管胡塞尔将前一种努力称作现象学的第一哲学,将后一种努力称作第二哲学。但由于胡塞尔没能将支撑他整个现象学的基点,即意识,阐说清楚,导致其整个哲学大厦摇摇欲坠。而意识,只能是个体的,单数的,而不可能是复数、或者集体的,更不可能是什么交互主体的。这里关键不是如何从单数的主体演进到复数的主体,恰恰相反,而是单数的个体如何从复数的集体抽离出来。因为意识,无论是逻辑的,还是本质直观的,都只有在单数的个体从复数的集体中抽离出来之后,才成为可能。胡塞尔完全弄反了单数与复数、个体与集体的关系,故而杜撰出了那个交互主体论。更糟糕的是后人根本不懂胡塞尔究竟在做什么,竟然将胡塞尔在单数与复数、个体与集体上的交互主体纠缠,说成是摆脱了“唯我论”和“自我论”的指责。这种说法完全不懂一个现象学的基本要点:意识的觉醒,只有在唯我和自我的前提之下,才成为可能。假如“我”不能成立,那么意识就不可能觉醒,而所有跟意识相关的事物,无论是先天的逻辑,还是后天的经验,全都因此丧失了被谈论的可能。
 
与第一哲学和第二哲学相应,胡塞尔在《欧洲科学的危机和先验现象学》中,相对于他所谓的生活世界,划分出了科学的世界和纯粹意识的世界。并且认为,当下的客观的科学世界由于远离了主观的生活世界,陷入了一种深深的危机;摆脱这种危机的唯一出路就是对“生活世界”进行反思,通过观念转换达到纯粹意识的世界。这恐怕就是胡塞尔回到事物本身的核心表述了,也是他为何写作《纯粹现象学和现象学哲学的观念》的根本原因。
 
倘若我将胡塞尔的这种忧虑说成是杞人忧天,好像有些唐突。但事实上,胡塞尔确实夸大了科学主义的危机。我不知道胡塞尔所谓的生活世界是否包含了他所说的科学世界和纯粹意识世界,因为在我看来,科学理性和纯粹意识,好比同一个钟摆的两个极点。当世界摆到科学理性上去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地摆回到纯粹意识上。须知,当年的科学理性之所以能够拔地而起,就是因为生活世界的钟摆长年累月地摆在宗教极点那里,最后导致一个反弹,摆成了蔚为壮观的科学理性。
 
即便对科学理性本身的生长作观察,也可以发现,并没有如胡塞尔想像的那么可怕。几乎与胡塞尔构建他的现象学同时,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问世。胡塞尔的《逻辑研究》发表于1900年,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论动体的电动力学》发表于1905年。科学理性并非一块硬梆梆的石头,而是一棵不断生长着的大树。这棵大树既有牛顿刻下的年轮,也有爱因斯坦增添的新高。并且,紧接着相对论的问世,量子力学方兴未艾。海森堡的测不准定律,玻尔等科学家随之提出的波粒二象性,薛定谔的猫,所有这些现代物理学的进展,都不仅改变了原先的科学世界,而且改变了科学理性本身。这种改变最为深刻的是,所谓的科学理性本身并不科学。换句话说,原先的科学世界,原先的理性定义,全都在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构成的诸多原理面前,显得不再科学,不再理性了。就好比古希腊时代的平面几何,不仅被提升为曲面几何,而且还被拓展为非理性的分形几何。分形几何表明,人类思维所习惯使用的逻辑,根本不够用了。倘若分形几何还不足以证明逻辑的贫乏,那么与斐波那契螺旋相关的斐波那契数列,足以让逻辑思维不知所措。更不用说,在人体在宇宙中同时存在着的黄金分割比例,更不用说超越了人类思维能力和想象空间的设想:通过双向的斐波那契数列寻找暗物质。科学理性所有这一切生长,胡塞尔显然一无所知。换句话说,胡塞尔不知道在生活世界之中,科学理性的生长本身会将人类世界的钟摆有意无意地摆回到纯粹意识,或者说意识本身。
 


不知是不是因为对同步生长的科学理性有些茫然,胡塞尔为了进一步阐说他的现象学,以回溯历史的方式写了《几何学起源》。他认为:“所有在科学之内所做的阐明,所有向最初的公理及源初的明见性和奠基性概念的回溯同时都是一种历史的揭示。”他断言几何学“必然曾有过一个历史的开端”。因为“既然所有的观念对象性都是通过具体的意识活动而产生的,那么,所有的观念对象性必然具有历史,即便我们根本不知道其确定的内容”。因此,在胡塞尔看来,不仅逻辑是先天的,历史也同样是先天的,他称之为历史先天。
 
所谓历史先天的意思似乎是历史“理性不是任何偶然事实上的功能,也不是关于可能的偶然事实的名称,毋宁说,它是关于超越论主体性一般的一种普遍的、本质的结构形式的名称”。真累。意思累人,表达得更累人。更累的还有德里达在《胡塞尔几何学原理引论》中的自作聪明:“如果理性不外是超越论的本我与我们一样完全是历史的。反过来,历史性本身完全是理性的。把理性与历史彼此连接起来的是含义。”胡塞尔已经把一个很简单的事物说得够复杂的了,德里达却力图说得更复杂,竟然会想出一个“把理性与历史彼此连接起来”的什么“含义”。德里达把语言学范畴的“含义”当作皮条客,企图把那个叫做理性的嫖客和叫做历史的女人拉扯到一起。据说,正是如此这般的作奸犯科,成为德里达的学术起点。
 
说德里达自我聪明,是因为他能将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混合到一起,本我与我们,然后认定与理性一样完全是历史的。事实上,本我恰好是没有历史的。因为没有历史,本我才有了从我们当中抽离的可能。正如几乎每一个人出生之后,此前的记忆都会自行消失;个体之所以能够从群体中分离出来,就因为对于个体来说,没有历史。因为存在是没有时间的。个体向存在的敞开可能,就是可能在存在的没有时间可言,可能在个体的没有历史可言。历史是一个天然具有限定性的范畴,宇宙的历史,地球的历史,星系的历史,某个族群的历史,某一轮文明的历史,甚至某一个家族的历史,如此等等。因此,德里达所说的我们,完全是一个没有任何限定的虚妄复数。我们的历史并不在于我们有没有历史,而在于谁是我们或者说我们由谁构成?对我们的限定除了必须说清楚谁是我们之外,还必须明确谁是他们。假如没有他们,那么我们又从何说起?有关本我和我们不是一个可以随便乱说的概念,而是必须厘清必须限定必须界分清楚的名词。德里达如此信口开河,不仅表明了自身在学术上的肤浅,也表明了对他人著述的不求甚解。
 
胡塞尔并不是想在历史中寻求理性如何先天,而是想以历史先天来证明理性先天,再以理性先天证明世界观的不先天。用胡塞尔自己的话来说便是,“尽管客观科学以这个在先被给予、而后才接受科学的事业的生活世界为前提,这个生活世界却不是科学的研究课题”。由于世界观的不先天,所以才有了胡塞尔创建现象学的必要和努力。所谓回到事物本身,其实就是回到生活世界本身。至于怎么个回法,胡塞尔用他的现象学告诉世人,回到纯粹意识。纯粹意识是不是先天的?胡塞尔咬紧牙关不吭声。因为只要承认纯粹意识是先天的,那么就像逻辑先天理性先天历史先天一样,都是可以搁置的。胡塞尔想要说的是,生活世界不在先天的范围里。回到事物本身,不是要回到先天,回到历史,而是要回到当下回到意识。胡塞尔生怕别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特意用几何学的起源来说明,意识是当下的。但胡塞尔不知道意识的当下,究竟当下在哪里?所以他无法直截了当地坦言,意识是当下的,而是用极其晦涩的方式表达成了“既然所有的观念对象性都是通过具体的意识活动而产生的,那么,所有的观念对象性必然具有历史,即便我们根本不知道其确定的内容”。是的,他想从“所有的观念对象必然具有历史”的前提中,寻找意识活动的当下性。这应该是《几何学的起源》宗旨所在。
 
答案其实非常简单,意识是当下的,意识的当下性就在于意识的个体性,意识的单数性。意识不是历史的,无论历史是先天的还是被后来发现的,意识都不属于历史而属于当下。就这么简单,只消几句话就可以说得清清楚楚。可叹的是,由于没有意识到意识的个体性,胡塞尔写了一本《几何学的起源》却没能说明白他到底想要说什么。更可叹的是,后来被德里达乘机欺负了一把,不仅把本我与我们混作一团,而且还想伺机塞进含义那个皮条客。
 
比起德里达的油滑,海德格尔无疑是诚实忠厚的。海德格尔的底气在于,他感觉到了存在的诗意,从而以追问存在的方式,步入意识的殿堂。可惜的只是,海德格尔与胡塞尔一样,最终还是没有发现,存在与意识一样,都是个体的,单数的。此在的存在性与他在共在互在无关,而系于此在的个体性和当下性。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集体无意识呀。从叔本华开始,意志中没有个体性;然后是胡塞尔,意识中没有当下性;最后海德格尔,此在里没有单数性。至于黑格尔,更不用说了;其绝对理性和绝对精神之中,满满的普鲁士主义,外加日耳曼神话尼伯龙根指环里的英雄主义。由此可见,胡塞尔想要回到的那个纯粹意识一点都不纯粹,掺杂着沉甸甸的历史意识。至于那样的历史意识中,究竟是日耳曼历史还是希伯来历史,只能说“不知道其确定的内容”了。但不管怎么说,胡塞尔的回到事物本身,却是一句极具历史语境意味的名言。因为不管科学理性本身具有多么强大的反观能力,科学理性一旦泛滥,确实可以成灾,具有走向超出生活世界常理常情的疯狂的可能。尤其是当科技主义走向核能开发、走向人工智能、走向生化病毒研究之际,很有必要提醒一声:回到事物本身。
 
二0二0年五月一日写于美东新州
本文节选自正在写作中的《己在意观哲学论》


李劼:旅美作家,思想文化学者,文艺评论家。生于上海,毕业于华东师大中文系,并在该系执教十多年。1998年赴美,现居纽约。80年代至今,发表大量文章,在海内外出版有文学评论集《个性•自我•创造》,专著五卷本《李劼思想文化文集》,《中国文化冷风景》、《百年风雨》、《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论〈红楼梦〉》、《美国风景》、《木心论》等;以及历史小说《吴越春秋》、《商周春秋》、《汉末党锢之谜》,长篇小说《丽娃河》、《上海往事》、《星河流转》等。


齐谐者:思想在此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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