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

李劼 齐谐者 2021-05-18
   点击上面的蓝字关注我们哦!


倘若说哲学通常与科学比翼齐飞,那么审美应该是这两者的共同归宿。金字塔,麦田圈,黄金分割,108之于日月地球三者间距的完美标画,都是将科学变成艺术的经典。至于哲学大家,大都会走向以美学著述作为其收官之作,或者其亮点所在。亚里士多德有《诗学》,康德有《判断力批判》,黑格尔有《美学讲演录》,尼采有《悲剧的诞生》,如此等等。只是直接将审美作为思辨导向的哲学著述比较稀有,而海德格尔恰好就是一个难得的例子。
 
海德格尔的卓越在于他以《存在与时间》承继了康德的《判断力批判》。正如康德的二律背反在量子力学里变成了薛定谔的猫一样,康德的美学在海德格尔被转换成了存在论:人类诗意地栖居在这地球上。荷尔德林的这句抒情,乃是解读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不可或缺的前提。
 
当然了,《存在与时间》的别扭又恰好别扭在这个前提上。因为诗意从来不是群类的,而是独孤的。纵观地球上的这一轮人类文明,与其说是如何诗意的栖居,不如说是不断毁坏着诗意的挣扎。将近一万年过去之后,人类不仅丧失了早先的诗意,而且更是从亚特兰提斯时代的高维度的意念文明退化成扁平的思维文明。当今的人类既无法阅读历史上的金字塔,又读不懂外星人特意出示的麦田圈。在爱因斯坦误将时间引入宇宙图象的相对论之后,海德格尔试图在时间轴上寻找存在的可能。而存在,恰好不是时间的。
 


存在是超越时空的瞬间。这个瞬间是混沌的。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假如说这个瞬间有了开始,那么就意味着混沌被意识所照亮了。有位禅师说过,生命有开始,但没有结束。因为生命是意识的觉知,意识的苏醒。这是生命最本然的诗意所在,也是存在最本真的意味所在。也就是说,存在不与时间并行,存在与意识相关。倘若可以将混沌状态的意识称之为意识,那么苏醒过来的意识理当称之为意念。海德格尔显然不知道存在的这种特性,否则,他的那部存在论著述就不是存在与时间,而是存在与意念。
 
当荣格从潜意识里进一步发掘出集体无意识时,他没有指出意念的位置在哪里。因为意念是非集体的或者说不能被复数而只能是单数的。意念的个体性使得集体无意识成了人被类化的一种别名。荣格在集体无意识理论上的这一致命伤,同时也呈现于海德格尔的存在论。
 
海德格尔将时间作为存在的视域,从而将生存标画为向……死亡的生存。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维度,如此这般地在存在、存在者、此在三者之间展开。我在二十五年前写的有关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的论说中曾经如此描述道:在存在、存在者、此在三者的连接上,如果表述为存在——此在——存在者,那么就是意指存在经由此在向存在者的敞开过程;如果表述为存在者——此在——存在,那么就是标画了从存在者经由此在获得存在意味的过程;如果表述为此在——存在——存在者,那么就是阐释明了此在对存在的领会以及对自身在之中的生存论观照。从表面上看,海德格尔的存在论似乎是完满的,并且完全消解了此前哲学的逻辑起点。但是,正如荣格被集体无意识所困扰一样,海德格尔被他的在……之中所迷失。因为意识是无法集体的,只能是个体的;同样,此在的……之中恰好是无法走向存在的困顿所在,而不是走向存在的立足点。虽然此在难以不在……之中,亦即世人通常说的人难以摆脱其社会性;但存在向此在的去蔽刚好就去蔽在从群体之中或者说从其社会性之中的脱离。因为存在只能是个体的,不可能是在……之中的。这是萨特茫然无知之处,也是海德格尔没有阐述清楚之处。当萨特自以为是地宣称:“我们恰好身处一种唯有人类存在者的情形”﹙“Weare precisely in a situation where there are only human beings”﹚时,海德格尔断然反驳道:“我们恰好身处一种原则上只有存在的情形”﹙“Weare precisely in a situation where principally there is Being”﹚。海德格尔在此将存在(Being)非常明确地从存在者(Beings)区分出来。但海德格尔没有进一步厘清此在究竟是单数的个体,还是复数的群体。因为海德格尔无法想像一个不在……之中的个体乃是存在之所在。荣格虽然成也集体无意识,败也集体无意识,但他毕竟读过吕洞宾《金花的秘密》,模模糊糊地知道一些东方灵修的奥义。海德格尔却是在写完《存在与时间》之后,并且还在他完成从研究此在与存在的关系到研究存在本身的转折之后,才读到老聃的《道德经》。即便如此,海德格尔也无法弄明白,如何能够让此在从在……之中里抽身,直接走向存在本身。
 
海德格尔的这种困顿,集中体现在他对操心(德语原文Sorge,英译Care,中译烦,或者烦心,或者操劳,我在此译作操心)的结构的那个著名标画上:
先行于自身的——已经在……中的——作为寓于……的存在。
此在之存在的先行于自身标明了向死亡的存在,已经在……中的标明了此在的业已被被抛,作为寓于……的存在标明了寓于世内照面的存在者的沉没。
 


假如海德格尔不以时间维度论说存在,那么先行于自身的就可以摆脱向……死亡的向度。海德格尔意识到死亡使存在敞开的可能性,但没有意识最可能让存在敞开的可能性恰恰不是死亡而是意识本身的觉醒。死亡使存在向此在的敞开可能并非没有,只是相当稀有。诸如有人在濒临死亡之际,突然走进存在的维度,像梦游一般看到了低维生命无法看到的高维世界,或者有人因为经历了意外、重病之类的灾祸,突然大彻大悟,等等。然而让存在敞开却并非只能依靠在死亡面前出现的这类奇迹或者突变,因为这类维度转换通常是被动的,不知不觉的。生命维度的变换不能如此这般地无知无觉。就探究存在如何向此在敞开而言,此在本身的意念,比诸多偶然更具有存在意味。换句话说,此在之存在的先行于自身,非但不是向死亡的存在,而且是存在本身的可能性所在。也即是说,此在的在世本身,天然具备存在的可能。存在是与此在共同降世共同在世的。这是存在个体性的本质特征:此在降世和在世本身,已然具有存在可能,不需要通过死亡来获得敞开。所谓人人即佛,人人即基督。对于人类来说佛陀、基督那样的圣人或许是天降的;但对于单个的此在而言,天然具备佛陀、基督那样的生命品质,根本不需要死亡的协助才找到那样的品质。死亡给人造成的恐惧,通常不是使存在敞开,而是使存在更加遭蔽。更不用说,意识不曾觉醒的死亡对于此在来说,毫无存在的去蔽意味。
 
海德格尔呈现的存在论结构,由于执着于时间维度上的先行——已在——作为寓于的展开,将存在完全置放在了一个按照时间顺序铺排的平面上面。但事实上,存在并不是平面的,而是具有许多维度,拥有许多面向。比如,就地球重心而言,存在是立体的;就宇宙与生命的对称性而言,存在是高维的;相对于有形的物质世界,存在具有无形的精神内涵;相对于丰富的生命世界,存在具有难以想像的意念能量;相对于被欲望所左右的各种迷狂,存在是人性的理性的;相对于以逻辑头脑为主导的理性思维,存在又是具有理性难以企及的想像力和超验性的;如此等等。硬将存在的丰富内涵置入一个时间平面,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叙述上的冒险。这样的冒险显然是基于对逻辑的过度自信。正如爱因斯坦将时间引入空间一样,海德格尔把存在交给了逻辑。面对存在,海德格尔无法跳出逻辑思维的框架,而线性的时间正好给逻辑提供了思考的可能和论述的可能。理性在历史上扮演过的启蒙角色,在此反转为论述存在的障碍。因为存在是超越理性的意识,一如存在是无法用时间来规范的瞬间。存在就像一团星云似的,无法用线性的时间去标画。其情形犹如在曲面上无法履行欧氏几何的定理。或许正因如此,释迦牟尼才将存在描述为不可言说的一合相。相比于海德格尔的这种逻辑论述方式,诸如《道德经》、《金花的秘密》那样的东方哲学经典,或许更接近揭示存在的真相。那样的东方经典既不以逻辑为论说方式,也不以线性的时间为轴心。

 
假如可以抽掉时间维度的话,那么死亡就不是预设的,而只不过是整个存在、此在、存在者结构中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已。所谓先行于自身就变成了已然在其中,时间维度被融入了一个存在的瞬间。存在没有了先于自身、已然在……中的、向……死亡的、作为寓于的这些具有时间向度的划分必要。此在一旦成为在……之中,已经沉沦了。故而,此在追求的存在之去蔽,不在未来,而在当下,在于当下的脱离,脱离在……之中。当此在意识到自身的真相其实就是不在……之中时,意识就获得了觉醒,存在就获得了去蔽。假如海德格尔听到我这么说,也许会跳起来,这怎么可能?哪有此在不在……之中的存在?如是,我会很明确地告诉他:此在与存在之间的那道墙,就是在……之中,跟死亡不死亡没关系。当那道墙没有被拆除的时候,死亡成了此在令人生畏的终点;但那道墙一旦被拆除了,那么死亡就不是令人生畏的终点,而是此在走向重新开始的庆典。东方的哲人将此在的存在瞬间描述为:生命,爱与欢笑。生命,是蕴含着存在的此在;爱,是意识觉醒了的此在;欢笑,既是此在的在世状态,也是此在的离世庆典。很遗憾的是,海德格尔在写完《存在与时间》之后,就在他那个存在的时间维度上睡着了。那个著名的概念,操心,也随之而眠。暮霭沉沉海天阔。
 
后世学子一头雾水地走进《存在与时间》,一头雾水地走出来;再走进去,再走出来。始终保持着一头雾水的茫然不知所措。因为要读明白《存在与时间》,必须以贵己为前提,让自己成为单个的此在,而不是复数的那个在……之中。此在是个体的,存在是没有时间的,此在因此而无所谓死亡。在操心(care)那个概念背后的所有生存筹划,都是此在走向存在时需要放下的。当此在放下种种生存筹划之后,存在也就敞开了,《存在与时间》也就清澈见底了。
 
沉睡中的海德格尔最后坚持说道:追问存在的问题正激荡着作为此在的我们。只好轻轻地纠正一下:我们,是永远无法存在的。在存在那里,没有我们的位置,只有你、我、他的位置。只要去掉那个复数的们,此在就在存在之中了。或者说,存在就已经在此在之中绽放了。
 
二0二0年四月十五日
本文节选自正在写作中的《己在意观哲学论》


李劼:旅美作家,思想文化学者,文艺评论家。生于上海,毕业于华东师大中文系,并在该系执教十多年。1998年赴美,现居纽约。80年代至今,发表大量文章,在海内外出版有文学评论集《个性•自我•创造》,专著五卷本《李劼思想文化文集》,《中国文化冷风景》、《百年风雨》、《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论〈红楼梦〉》、《美国风景》、《木心论》等;以及历史小说《吴越春秋》、《商周春秋》、《汉末党锢之谜》,长篇小说《丽娃河》、《上海往事》、《星河流转》等。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