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总统的现任优势与川普的连任颓势
你可能有这样一种印象,就是美国总统连任不难。的确,自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小罗斯福至今,现任总统参选了十四次,只落选了三次。算下来,总统的连任率高达79%。毫不夸张地说,总统连任是一个大概率事件。
可是,这样的大概率好像并不适用于川普。根据RealClearPolitics的汇总民调数据,川普在全国落后拜登8.8个百分点。而在威斯康星、佛罗里达、密歇根、宾西法尼亚、和北卡这几个输不起的摇摆州,川普也是全线落后。如果选举今天举行,川普必败无疑。
大选支持率,蓝色代表拜登,红色代表川普;数据来源:RealClearPolitics
有人会说,2016之后,谁还相信民调啊?此话并非全无道理,四年前民调的全面误判确实值得反思。但是,民调既然是统计,就必然有误差。回头看,2016年的民调在全国总票数上并没有偏得太离谱。最大的问题出在对摇摆州重视不够,因为民调机构想当然地认为总票数的赢家也会是大选的赢家。而经过2016年的教训,很多民调机构都开始重视了这个问题,在技术上予以改进。要知道,选举预测在政治学里算是相当成熟的分支,可靠性不亚于天气预报。
总统的连任率高,是因为他们有全面的连任优势。这些优势川普当然享有,可为什么他的选情却连连告急呢?原因有两个:一个是策略有误,另一个是能力不行。
「八年之痒」:美国总统的连任优势
其实,总统连任并不是从来就这么普遍。林肯在1864年的连任在当时就被看作非同寻常,那是因为他的八位前任都只干了一届。廿世纪的前三十年,总统届数也是时单时双。双届总统只在小罗斯福之后才频繁涌现。这是为什么呢?
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两届任期制的设定,让选民产生了双届倾向。
美国总统最多当选两届,这不是什么新闻。可是很多人也许不知道,两届的任期制直到1951年才成为法律。在这之前,任期制还只是华盛顿设下的传统,各届总统都在默契地遵守。格兰特、老罗斯福、威尔逊都觊觎过第三任,却连党内提名都没得到。直到小罗斯福开挂连任四届,最后在任上去世,国会才不得不启动了第22条宪法修正案。1951年,第22条修正案被足够多的州核准,两届任期制正式进入宪法。
为总统的任期设限,本意是防止独裁者的产生,却意外地帮助了总统连任。这是因为两任的上限让选民们产生了一种「让他先做两届看看」的心理。这有点类似于交通限速。没有限速时,车速快慢不一,可一旦有了限速,车速便马上向限速聚拢。选民的双届倾向已经被研究反复确证。不少选举预测的模型都将双届倾向作为重要的参数。比如经典的「钟摆模型」(The Pendulum Model)和「适时求变模型」(Time-for-Change Model)都假设选民总体倾向于让一个政党执政八年,八年将至,就会有八年之痒,白宫和国会就有易主的趋势。
在1951年之后的三位单届总统中,福特和卡特享有这一优势却仍然败选。老布什败选时共和党已连续执政12年,在「十二年之痒」中,选民求变已是顺理成章,他的败选也就没那么意外。而现在,共和党连续执政还不到四年,连任的风向当然吹向川普。
除了选民的双届倾向外,美国总统还有很多优势。总统可以霸占头条,永远不缺媒体热度。总统的党内提名唾手可得,而在野党候选人却难免党内的初选撕杀,废钱、耗力、伤元气。而随着竞选成本的节节攀升,总统在筹资方面的优势也变得越发重要。这种种的优势使川普连任如顺水行舟。
刻舟求剑的公关策略
可顺水行舟,为何不进反退?原因之一是川普的根本性公关失误。自他上任以来,在几乎所有的争议性问题上,他的姿态都是树敌、攻击、分裂。这个策略固然可以激发「农民-制造业白人-福音派白人」这一基本盘,但却同时刺激了左派选民的投票热情,所以正负相抵。但要命的是,很多中间派被推向了左边,川普的选举阵线就越来越萎缩。
回顾一下川普的公共言论,当他可以选择克制、和解、和高贵时,他永远会选择冲动、攻击、和轻贱。影后梅姨(Meryl Streep)在金球奖颁奖礼上不点名批评他侮辱残疾记者,他发推反击,说梅姨是「最被高估的演员之一」。前驻乌克兰大使在川普弹骇听证会上作证时,川普即时发推,说「她去哪儿,哪儿就变糟」。面对性侵指控,川普说,就算要侵犯,「她也不会是我的首选」。在今年的独立日演讲中,川普无视反系统性歧视的广泛民意,而把人们在种族议题上的分歧形容为美国人和极左之间的斗争,暗示那些支持Black Lives Matter的人就是极左,就不是美国人。
川普在竞选集会上模仿挖苦残疾记者
诚然,川普的反对者不都是恭敬的。但坐在总统高位,拥有无限话语权,将被记载史册流传后世的是他,不是别人。看看林肯没有寄出的信,看看奥巴马在国情咨文演讲中被喊「你撒谎」时的应对,我们就知道什么是差距了。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为什么川普没有采取中庸温和的公关策略。如果他这样做,他的基本盘不会叛变,而他的选举阵线则有可能扩大。明摆着的事儿,他看不到,他的智囊为什么也看不到?
当然看得到,只是川普的刚愎自用、自欺欺人,已经使言路不通。他和身边的马屁精们为自己编织了一个世界,乐在其中。
在这个世界里,川普是倍受爱戴的领袖。2016年的大选,川普在总票数上输了希拉里两个百分点,靠着不民主的「选举团」(Electoral College)制才入主白宫。他在推特上夸耀自己在选举团票上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但查一查就知道,他的票数和前任们比少得可怜。
他还宣称有几百万非法移民投票给了希拉里,自己才是事实上的总票数赢家。为了找证据,他任命副总统彭斯带领专门委员会调查。结果一条证据没找到,一个报告没发布,委员会就灰头土脸地解散了。
刚上任时,川普宣称自己就职典礼的出席人数史上最多,害得白宫发言人在全世界面前出丑,被各种照片打脸。被问及此事时,川普的女顾问说出了那句后现代解构主义金句:发言人说的不是谎话,是「另类事实」(alternative facts)。
不久前,CNN公布了自己的民调结果,拜登领先14个百分点,川普团队竟然要求CNN收回报道并道歉。只恨奥威尔早生了几年,不然《动物庄园》里一定会多一个鸵鸟的角色。
鸵鸟政策执行久了,川普把自己也骗了,他将险胜当成了完胜,真心觉得自己的基本盘足够大,相信四年前的「成功经验」可以复制。
可这还不是最糟的。
薄弱的执政能力
更糟的是川普薄弱的执政能力,这才是祸国殃民的。对于政治领袖来说,危机是把双刃剑。济世之才会脱颖而出,平庸之辈也会暴露无疑。而肆虐全球的新冠危机正是前所未有的一块试金石。每个国家都面临类似的挑战,运用类似的手段,发布类似的数据,横向比较就特别容易。
美国的表现如何?美国和韩国同一天首例确诊,截至今天,韩国共确诊一万三千余例,死亡288人,美国共确诊三百一十七万余例,死亡十三万五千人。两项指标,美国分别是韩国的244和469倍。如果说美国和韩国可比性不强,那就和欧洲比,和加拿大比。比来比去,我们不得不承认川普是对的:America First。
美国欧盟确诊人数对比;数据来源: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如果仔细回顾川普在新冠危机中的应对,那么美国的一枝独秀就毫不意外。病毒刚刚登陆美国时,川普的第一反应是淡化它的危害,说形势已经完全被掌控啦,说过不了多久美国就会一例都没有啦,说四月份天气热了病毒就会死掉啦。这些说法消灭了美国人天然匮乏的危机感,马照跑、舞照跳、完全不想带口罩。而大概同时期,默克尔就告诉德国人,他们之中有可能三分之二的人都会感染。
病毒在不知不觉中蔓延,川普政府却在浪费时间,没有加速口罩、呼吸机等医疗用品的生产(当然还有卫生纸)。结果,当他不得不承认疫情已经全面爆发时,美国陷入了本该避免的物资不足。当时疫控中心鼓励人不要带口罩,理由是口罩不但没用,还有害。现在想想,实在不能不怀疑这是为了防止疯抢而编造的害人谎言。
美国是联邦制国家,各州有很大的自主性,但当抗疫问题上急需中央协调时,联邦政府基本在打酱油。不仅如此,川普一如既往地与民主党州长打开了嘴仗。他还不顾反对,一次次地聚众召开竞选集会。在他的影响下,戴不戴口罩成了政治问题,很多人认为挺川就应该像川一样不带口罩。还有,他在记者会上竟然建议注射消毒水来杀毒。种种的闹剧,只有见了才能相信。
真正的领袖能直面惨淡的现实,又能挑亮希望。这实在不是川普的强项。
平心而论,川普在抗疫上并非一无是处。他比较早地发布旅行禁令,现在看来是正确的。但问题是:旅行禁令并没有阻止美国的一枝独秀,而且,旅行禁令恰恰反应了他执政能力的平庸。
「治大国若烹小鲜」。好的治理需要计划周详,细致周到,既要达到既定目标,又要照顾到弱势群体和公众的感受。而旅行禁令这种政策正代表了川普粗制滥作、泥沙俱下式的行政风格。刚一上任,川普就签署了穆斯林国家的旅行禁令。可禁令的出台却极其混乱。完全没有预报,大量旅客被滞留机场,有的在飞机上就被告知降落后要被监禁。禁令公布后,国土安全部都还不确定绿卡在不在被禁之列。
我很好奇,川普为什么那么爱「禁」,禁穆斯林、禁难民骨肉团聚、禁中国理工科留学生、禁网课留学生。为什么他的政策总要施加那么多痛苦,制造那么多人道灾难?对他心存善意,我不说他坏,那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无能了。
本来的优势却被经营成了颓势,这暴露的是川普品格的缺陷和能力的平庸,无品无能之人能否两次问鼎白宫,这对美国的民主制度和美国人的民主素养都是一个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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