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罗曼司重演诗社诗歌展:成婴

罗曼司 罗曼司重演 2021-12-22



诗人宋琳题












 


成婴,籍贯广西,曾生活于广东,1993年建筑系毕业于南京,现居北京。少量作品曾发表于《翼》《北大年选》《诗林》《中国诗歌评论》《当代诗》等,出版有诗集《功课:回向》,曾获刘丽安诗歌奖。






一个修行人经过你身旁




编者按:


佛教距今已有两千五百多年,佛教传入后,历史上有尊崇佛教的朝代,也有打压佛教的朝代。但佛教还是行遍了天下,让信众由自渡而渡人。写诗,有时也如虚云老和尚,在茅草屋中枯坐念佛,及至弥留之际,留下“戒”字,形同诗成,也似见神像真容。参悟,境界,世俗,超脱,凡人的本事本是“戒”,成大事者怎能不拘小节?智慧也从定中来,往往各人执着的不一样,但法门却是一样的。读成婴,你会想到万法皆生,皆系缘分因果,成婴诗中,突破了诸多成规,她的慈悲,悟道之心,习佛之心,弘法之坚执,都是跃然纸上和纸外世界的。



张杰 2021.9







1、成婴诗歌短评

2、成婴诗选(49首)

3、成婴诗歌评论

夏可君:供养无常的姿态:成婴的修行之诗夏可君:现代性的虚无之花:论成婴诗歌中的焰花和玫瑰王年军:细节上的渐变与对禅理的参悟——读成婴的诗苏晗:成婴:息必深而久纪余夫:寻找生命的皱褶,读成婴的诗

4、张杰对话成婴

5:黑女访谈成婴




短评:

 
 

刘丽安:

成婴的诗句里很少细节的再铸造,她的诗歌像用一勺炼金液把细节转化为一件抽象的语言艺术品;当然,我绝对可能是个误读者,那更好——我喜欢的诗都是属於我的了——很神奇。很美。



普珉:

成婴是我看好和喜欢的当代诗人,她的诗靡颜腻理而散发着智性的光辉,卓尔不群的语文风格自始至终呈现着她不妥协的性情与姿态。我还是用她自己的诗句来祝贺她的第一本诗集吧——“像微光照耀出黑暗, 波涛滚动了大海”。

 

 

桑克:

成婴的诗仿佛一片经雨的榆叶,脉络精致而复杂,形态圆润而玲珑,再加上雨水的一番洗濯与磨砺,就变得亮闪闪的,仿佛一枚绿色的宝石。

 

 

冷霜:

成婴的诗秉承一种朴素的认识:诗是语言的痛苦和欣悦,来源于也受雇于生命的醒觉。所以她的诗就其根本而言是一首首献给生命本身的情歌,既庄重,又热烈,无论经历万千变形,在在都是一种倾诉,为了铭刻瞬间的体验和记忆,为了使它发出回声。

 

 

席亚兵:

成婴的诗纤秾适度,情理完整又贯穿着寂寞空虚的气流,让人感出一种较本色的诗歌起源,以及诗歌与时代关系上选择不多的归宿。

 

傅元峰:

成婴的语言浑浊,但她的语调是清晰的。她应该在信仰能引领她行经的地方走失一会儿,到那时,再从信徒的口中重新说出经验。

 

 

陈均:

在成婴的50首诗里,我较偏爱前面的那些诗(从时间上应更晚近?)。在这些诗里,大约因由信仰的缘故,作者的注意力变得集中,一种特别的视力将事物聚拢,而美好的光晕笼罩作者的宇宙,事物各得其所,最终趋于澄明之境。


 

一行:

我常常怀疑今天那些以宗教或神性为主题的诗作。它们总是将信仰降解为姿态,将悲悯变成情调,藉着熟练诡奇的现代修辞去铺陈一段空泛的观念或进行便捷的升华。但成婴的写作不在此列。她让我感到诗和信仰也可以不妨碍彼此的真实。从她“日常而丰饶”的写作中,可以看到实修经验的证悟,不贪新,不鹜奇,专注于对平凡事物的觉知、对平凡情境的体察、对平凡生命的礼赞,而自具一种焯然的金色光辉。



流马:

读成婴的诗是一场善妙之旅。佛子的信仰与善念充盈于诗人的魂魄和眼睛,所以她的观察和体悟是透彻和透明的,更是深远宏阔的,但笔致却收拢于一些细微的事件、器物和感觉,怀着“种子的谦逊和神秘”,从微观入宏观,投射出一种广大无私的爱与温柔。成婴把写诗看成一种煅造,把词语看作浩瀚宇宙里滚动着的微小粉团,所以要“注定写诗”。在以“怀疑”与“反对”为主的现代性写作潮流中,选择一条“相信”的道路是勇敢的,也是艰深的,成婴以她特殊音质的轻声慢语为这种信念性写作探索出一条焰花般的绚烂之路。

 

 

欧阳关雪:

成婴的诗有勇气,有奇异的书写,她的诗是自由与智慧的结合,也是诗禅的结合,启示了性灵,丰富了参悟。

 

 

吴丹凤:

成婴的诗,有意思之处不在于其宗教阐述。我喜欢她的语言使用方式,“我多么喜爱雪地的性感/滑游在布满细微颗粒的表面,我曾心花怒放/我愿意体感它的每一个坡度每一片凸凹”,她的句子是一种吐纳,语言的使用是一种呼吸:长呼吸,短呼吸,错落有致。当然,这种特质来自于她本身的慈悲与超然物我观照。但就诗作本身而言,我更喜欢情感语言的纯粹抒发,而非宗教部分的言说延伸。在阅读中,不需多语,一呼一吸间已然感受到禅意,部分诗句内容过度阐述,反而可能令人于语言绵长呼吸带来的宁静中惊醒。

 

 

宋前进:

佛学,是成婴诗歌的一个明显烙记。但我始终对那些一眼能够看出来的创作倾向,无论是宗教、政治、流派等等之类,抱着疑虑的态度,担心它会影响创作的包容度、开放性和能指空间。所以,在阅读的时候,我特意挑选了那些更“世俗化”的诗篇或者段落、句子来读,希望能够读到一些更纯粹的、更泛化的、更原生态的精神维度。据我看来,这些文字,虽然没有明确的宗教指向,但同样充满了禅理式的对生命、情感和宇宙的思考。换句话说,我可能更习惯于阅读那些体现物质背景与精神世界的静态联系的文本,但成婴的文字极少涉足现实生活,顶多把它当作物质世界的一个窗口,折射出的还是一种建立在毛发触觉之内的精神关联。这首诗与动态世界无关,只关注静态的内心自足。

 

赵琼:

读成婴的诗,气息纯正,非常干净。感觉她生活在特殊的地域,没有受到现代生活和城市的污染。但觉得她的诗是不是有些平缓,缺少一些起伏?了解了她的环境,也是应该理解的。正如她的诗《作为女性》所说,有自己的秘技和修炼的地址。

            
                                            
辰水:

成婴的诗里有一种“公善奉行,诸恶莫作”的思想,以教诲的方式,嫁接到世间万物、人生百态之中,从而触发那诸多敏感的神经。他如同一个修行之人,告诫着自己与我们,诗即是诗人的“善根”。

 

 

北渡:

读成婴的诗,能感知到她对佛教的虔诚,对人生悟的透,她遵守佛教习惯,是一个有信仰的诗人。她的诗有内敛的地方,讲究内在的仪规,对很多事物有敬畏,这对她的诗有积极地影响。

 


鲜例:

一景一事,一人一物当自成一格在信徒的眼里,只有内心经过光的拂照,才能看见奇迹。诗人是词语的信徒,世间万物因他或它而存在。成婴的诗说不上充满神性的睿智,但她于平凡中经常能发现不可见的人性之光亦有沉浸式的真诚之悟。这些不是唱经般的在重复中吟诵,而是小心地在观察中诉说。因此,她的语言不以“惊怵”显物,而以微雕“刻画”人心。铺陈略显杂芜,她似乎想告诉我们:人生自有因果无所谓成功,也无所谓失败,只为经历从而见证。



余力:

佛学修养,给诗人成婴一种不同的观看、观照方式,于是她倾听、伴唱、供养……诗歌也仿佛成为一种修行、挂单的场所。诗人成婴的诗歌体现一种平和心境,仿佛要融合“佛家之气”与烟火气。



 






诗人成婴




成婴 诗选(49首) 




作为女性
 
我曾周密如雷达,接收空中动荡的讯息
也曾好动如野马,学习被自己驾驭
深海潜水证记录了我的勇敢,从黑压压的海水浮出
我也曾吐了又吐。我多么喜爱雪地的性感
滑游在布满细微颗粒的表面,我曾心花怒放
我愿意体感它的每一个坡度每一片凸凹
但我花费最多的时间,探索与人类相处于幽暗年华
虽然留影甚少,所知亦少,但我非常尽力
我知道,女性是皮肤、气候、落地生根的影子
是必习的秘技,是试条,也是修炼地址
 
 
低语
 
透过轻薄的云层,穿越漫漫音波
我只有一句低语,传向你,传给你
“继续—— 继续—— 行走—— ”
 
无论你行走在山路,还是棉花团
无论在水边小镇,一次次等人,你等了多久
无论已在空中,被月光,洗得多么白
“继续—— 继续—— 行走——”
     
离开你反复留守、护望心灵的那一束光
离开凸显你的存在,荣誉、孤高和淡淡伤痕
离开你的鞋子、帽子和纽扣
我只有一句低语,传向你,传给你
“继续—— 继续—— 行走——”
 
 
清晨

清晨不仅是光的戏舞
它可能是一片叶子,有粗糙的质地
一朵花的开阖,带着昨天的残瓣
一个哈欠,会突然转身
喏,一个清晨的园子
种满露水易逝的心事
回声机难以捕捉的泥土的窸窣
迷迭香被水刷洗时发散清气
一半阴影,一半光亮
古老的年轻,粉墨登场
喏,给你,不枯竭的歌曲,像红霞在头顶
弹奏一切敏锐的神经
浮云定格的刹那,吻合你善于流浪的眼神
每一个清晨,如此深情,如此芬芳——
即便在严冬,她用风、用霜雪、用沙粒
扣紧你的帽子,你的领子,你的袖口
团团裹覆一颗颗果实般清净的心
 
 
春天

废纸上写的诗
去年掉下的籽实
虚空间隔良久的消息
道路轮廓清晰的相续
欲知花开何处,我还恭问师尊

注:一花一草,也是听候自然的因缘。所以有万事万物为师之说。
 
 
春天不说
 
春天不说,这朵花肥那片叶子瘦
长和长谢和谢,具足的因缘
每个生命成就自己的三千
春天是春天,也是夏天是秋天
是冬天,具足的因缘
春天变化多端,很难一惊一咋
尽管,祂会在水田的波纹里发音
会在天空之上绣气息不匀的鱼刺
会把缺损的信柬,投进夏火的肌理
无寄的热望,好似团团雪球,来年还甘
 

一首没写完的诗
 
看到炼狱之火,我们可能转过头,不忍看——
  但,没什么稀奇,没太多办法?
当我们看到一尊尊菩萨端坐在自身发出的大火中
  周围摆满取火的小盆,环绕众多玩闹的老小
远处,一圈又一圈阴寒的气雾,不断朝这里聚拢
火光噼啪,菩萨低垂双目,调运身心中的天河
  拨旺焰尖,煅烧晶莹多彩的诗舍利
——我们会忍不住流泪,忍不住流泪
 
 
伴唱
 
我习惯一种昂贵的伴唱
在你身边,听失常的高音
混沌的低音,敷贴你扔下的花片
配合你的节奏,从清晨到傍晚
从夜色唱进曙光
从醒睡之间的缝隙
唱进天下大白的光亮

伴唱的昂贵,在于不着一文
发声之前,有如溃烂的伤口
姿成之状,悬似透明的补丁
一颗灿烂心,呼应远处山林的红红绿绿
 

供养
 
供养虚空,供养山河大地
供养所有心灵,供养器物非器物
把口袋中的整齐和琐碎
拱手交出——额头的歌、心口的话
唇齿的语言,给你——
喜欢的不喜欢的 ——
留恋的全局或不留恋的局部
能够点醒的,不能透露的
慢慢恭敬托起来,一切都作为供养
    包括别离,包括孓然
    包括人间不可避免的重大误解
情感半透明的红脸、云霞蒸蔚的身体
包括所有的行路、牵手、泱泱泪水
——十粒米饭可被嚼出的甜
路口街灯高低不同
爱人执拗的怀抱,微信群喧默的守望
所有都是供养,不曾供养的意愿,也在供养
供养之后的扫除和厨房,仍然供养着——
笤帚、抹布、不小心打碎的碗、新买的围裙
哦! 我供养——
 
 
善妙之旅

游人来到寺院,绕塔,供灯
朝拜圆满,下山时,他整理零钱
回家路上,很多乞丐或躺或坐
等待有缘的善施——很多的乞者
他寻思,大概需要供给十多个
“来跟你要钱的,都是前世对你有恩德的人
不能给了这个,不给那个
多少总得给一点,心存感激。”
想起母亲的教诲,他小心翼翼

“阿弥陀佛!好心人,给我一顿饭钱吧!”
乞者没说完,他掏出准备好的一份
“行行好,也给我一份吧......”
他微笑,给出属于她的那部分
两位站在行道内侧的聊天者走出来
伸出他们的托钵,他一一放入他们的应得
那种随手从兜中掏出,八九不离十的份额
先后站队讨要两次的,也得到自己的想要
一路过去,他们欢欢喜喜。他也庆幸没有准备不足
追进停车场的大娘,在他摇下车窗时,指着一瘸一拐的腿
 “我腿疼——”他又放进一份
一位穿净服的行者,默候于停车场的出口
他摇下窗子,温暖地撒下小小光辉

拐出停车场,他突然看见前方已无乞丐扎堆的所在
一位僧尼盘腿安坐,手结定印,端然守钵
她低眉垂眼,寂静无声,威仪四方
他瞬间被触击,不假思索马上刹车停靠
快速掏出裤兜里另一沓整钱,快步走近
眼泪沁出之前,“阿弥陀佛”,他小声念叨
供养这位空钵的僧尼——
       天寒地冻中垂眼安坐的
       容易被路人错过忽略的
       安坐在善心之旅容易疲劳的尽端的
       众生的福田
匆匆回到车上,无言的悲恸大起
他失声痛哭,眼泪奔淌得像所有苦苦求法而不得的孩子
——像所有流离失所的寻路人
回到家,他始知忏悔,“为什么我下意识里只敢供养僧尼整钱
零钱没好意思给?兜里还有两个五十
我为什么有这样的分别心?
为什么没有把剩下的钱全部供养她?”

 
迈开如同春天的脚【也致劳动者】

无论别人说世界如何奔溃,其用与巧几近穷途
你会不会说,“我不奔溃,只求真心尽力。”
——这是一个人花费一生在学习和考试的真命题
即便有时爬行在富贵,有时奔走于贫患
你身处何方?科学、艺术、农业、经济、商业、演艺、政治、家务
文学、医学、音乐、体育,或宗教、心理学、传销学、发明创造?
人类视力可见的物质,集合所上,据说不超过百分之五
怎能瞄准自己的指甲盖,猜想巨人舞蹈的天空?
更别说附合流言,判定世界走向、暗能量和使命
——我听到一个悠长的声音:“哪怕这世界,只有一个人
在他离开房间前,听到未上弦的
音乐盒突然发出一句嘶哑
他转身照看,世界都可能得救
哪怕只有一个人,苦行在废墟丛林,他发现有一片绿叶
已然生长在自己心中,整个世界都已由此新生。”
相信吗?不如扶正我们与生俱来的天线,把它擦净打亮
不如迈开我们如同春天的脚,走进真实、善良的大地
 
 



诗人成婴 (刘锋植画,油画 2008年,51 x 73.5)



借我的眼睛,看望你的金身

是时候,亲近这些金色的灵魂
扎根此地已久,摇曳过阳光风雨
雷电如雹动静等观,安住的灵魂
我借我的眼睛,看望你的金身
捡拾你无意留存的落叶
和熙的金光枝条,伸展得多么遒劲
覆盖方圆的水土,祐护一方生灵
我借我的眼睛,告诉你你的金身
我借我的拜访,告诉你时节已熟
我借你的金光,凝神携手望乡
每个时空点,念诵联心的口诀
你借你的金黄,告诉我白果已熟
点石成金的神话,并没有多远
就像你,曾经幼小发绿,曾经郁青
遭遇无形有形虫鸟的窝筑和侵蚀
人间的种种善根,除了不思善不思恶
仍有素朴的一句,“众善奉行,诸恶莫作”
你浑然合入季节的冷暖,我点染你的光芒
是时候了,借我的眼睛,告诉你你的金身
借你的金身,告诉我的眼睛,自然的白果已经熟成
 
 
一切之中,一切之外
 
又来到这里,古老的树林
我静静站立,鸟雀一阵密集的欢鸣
一阵又悄然安静,好像我们的心
波涛涌动,或者寂然息止
微风,连通着远处的山,远处的水
远处的树林
连通着露珠,虫蚁,看不见的炊烟
灯下的人们,所有浪游的轨迹
连通无数个清晨、无数个夜晚
以及这个宁磬的下午
我静静站立,站立在一切之中
一切之外,就在此时此地
——合于万物统一的光的秩序
只因那时那刻来到这里,我站立良久
然后坐下,继续倾听,然后书写
给你,给你们,为他们她们它们因之我们
 
 
站桩之后听风过耳

这里可以长坐久站,在你愿意融入自然的时分
不必像个游客,不停跋涉、寻路、探险
也不用像过客,需要回忆、感慨、被接纳而准时
没有什么是可惊讶的,也没有什么不属于新鲜
每一片光的照耀,每一缕风的吹拂
都可以沉浸无心与之交融
就像我们在世间,遇到的每一个人
每个句子,每一笔似乎刻刀造就的奇观

就在这里,息止下来,伴随树叶的群响
蛛蚁的走动,气脉舒展,能量流通
边界失尽的时刻,时空消散——
不在任一个季节,悬搁每一个刹那
你不是地球上浪子多情的那一位
也无有寡情薄义的可能
并非重返故里,也不再温步异乡
没有安住之念的安住,没有止息之欲的止息
无领略意图的领略,不比一切造作
更接近诗之神居,我们的灵所?
 
 
捧起寂静的松香

好像从没离开,好像从未到来
我于此恍然。默默相看
500岁的雪松没说话,600岁的白皮松挺立依然
雷声适时轰轰,提醒天空在上
因缘具足的才能遇见,甘露总洒到相应地点
一丝笛音轻微,漏不过明耳,声声慢

那些疑惑着的,孤立的,攀援着的
那些退却的,奋身挺进的
嘟嘟囔囔的,吵闹中的,置身事外的
犹如儿童用心摸着巨大的岩块
冰凉或滚烫,由着自己不知畏惧的心

让我捧一把寂静的松香回家——


太阳雨和太阳雨之后

云雾的锅盖好像揭开
大地的光照陡然一亮
雨点急促打下来
飞奔向草丛树丛,硬地软地
雨突如其来,欢乐而跳跃
原本寂静于灰沉的花草,轻轻摇摆
一会儿全身就闪闪发亮
一会儿脉管就装满昂然的醉意
突然强烈的光照,意外的太阳雨的冲刷
犹如突降一个节日,万物在涤洗之间获饱足
嗡玛尼呗美吽,嗡玛尼呗美吽

如此不久,雨停光寂
叶面的水珠被返升的热气蒸腾而去
又回到灰沉的日子,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雷雨和冰雹的洗礼,却仍慢慢来临
你看大雨滂沱,道路顷刻间变成水塘
急流漫漶,寻找着低洼和泄水口
躲雨的人们,屋檐下张望,丈量回家之念

一阵雨,一阵晴,一阵阴
一阵冰雹,一阵猛雪,一阵罡风
从安稳的心望去,不过是变迁的风景
另一些忧悬的生命,朝夕却隔生死线
日子在瞬息中气象万千,谁可呼吸均匀?
从早到晚,这里栽种过太多无常的苗木
你在意下一个路口,遇见哪一株
下一个警示灯,亮起的是哪盆火?

太阳雨来过又来过,云朵飘来散去
丽日常在,时遮时显。小蚂蚁没管这些
细心的人们,抓紧在雨停前散个步
免得雨后出门,踩到千辛万苦跨界
造访人间的蜗牛和蚯蚓。耐心的人儿
学会救赎自己,弯下身,小心把它们捡回安全地——
  

当我们喝茶,喝的什么
      
我们喝茶,穿梭过视觉味觉嗅觉诸多感觉的神经
流连到山野草地森林岩石众神游舞之地
放任自己于天上水地下水露水甚至海水的平台
我们疏离于其他的秩序仅在茶的结界空所
端坐于茶师饮者无声之信的不禁邀约

一杯一杯,我们品尝过往时光留下的光影
前世今生顾念徘徊而来的旅程和浪迹
茶水的滋味,空载心的滋味
绵密回甘,清典和融,荟聚当下彼此的加持
曾经相伴,再来相伴,觉知于氤氲世界自有连结

当我们把所有松开,仍——光光相摄,微笑,面对面
一时间,生命的褶皱可以舒展,景观归于景观
欣然默寂的那时刻,携众灵回家半晌
愿你常常回家,带着四处游历的短暂和忘失——
 

祂在我们身边

祂来到我们身边,跟我们喝茶、种田、插科打诨、说段子
祂耕耘着心田,我们跟祂打打闹闹、示爱、写诗或唱戏
祂柔软的衣衫,拂掠过我们的坚硬、几百年几千年,漫长得令人不忍目睹
祂无心我们的爱憎,拨动令我们智慧增上的琴弦、雷电和本地口音
哦哦哦,我们是多么幸福的笨蛋
 

来到一棵古树前
 
只要空出来,留一柱极致真空
你就闻到大树内部发散的清香
肝旺闻苦,肺虚见金
树身的热力源源不断灌注你
矗立风雨它实时承接日月星精华,此刻
抚触人类缺氧又阻塞的脉管、细胞和心识
只要你空出来,融入宇宙实有的律动
树,柔定如道情,流转你的空,像一片无
激发你如如不动的本觉,称念佛名。看
喜鹊和乌鸦站到了同一棵树上
跟你一样啼唤、谛听—— 不同的频率
同一个磁场,你我它,一小幅松静的画    
  

功课:回向
 
神气的孩子,气愈足而行愈深
你东游西逛,心里有数
最后一个走回课堂——
人生的功课,未知真义,却早已开始
在身心,前世余影观照当世
放任游荡的身姿,感召你近邻的玩伴
校园屋舍,和未来愁喜
知道吗?每一个浪子的功课,都是庄严的
不管你是否心有惦记,是否在迷雾中觉察
回家之路,是否正在回家的路上
每一个生命的功课,都相同
无论你,现在何处,无论你,去往何方
生生不息,只为回向万法之海,你的如来藏
你是否保持神气十足?你是否还要浪荡不已
听见了吗?晨钟暮鼓已加倍密集地交响
 
 
一个修行人经过你身旁
 
纯阳之气弥走于街道、楼梯口、单元门内
一个修行人的足迹,弥漫到平凡的街区
—— 你突然感到突然的喜悦和松驰
脱于奔驰的心念,遁入轻安,释然于无知
她,行走在道路的另一端,此时意外排出一阵浊气
害羞之际她发现其实无人嗔怪。年老的夫妇
正搀手上楼,到家后,他俩发现今天的排泄
罕见地通畅。一个修行人,在蒲团上
在树下,在许许多多的活子时,凝神入静炼化的真气
一片片光团,弥漫进平凡的街区
像平平常常的氧分子、氮离子,游走在人间
你的心,对此还没有察觉,就像你丝毫还没有察觉
六道之轮在周迴,你身心疲惫仍奋力进取
你像任何一个路口迷失,匆匆忙忙的赶路人
但你的灵觉,注视这一切,被你压在五指山下的灵觉
注视这一切:一个又一个,一次又一次
虔默的修行人,经过你,不同的朝代
不同的性别,像不同的短期邻居,过路人,经过你
他们依止根本上师的心流,经过你,携同真空道气
他们的色身,也许没有引起你足够的惊奇
你们现在还无缘结识,但你的身体,诚实面对这一切
你的善根,正慢慢成熟—— 
 


诗人成婴



颜色
 
灰色土里钻出来的绿,如今养成深褐
绿色枝头绽开的紫,已经融入灰泥
春天的碧啊,夏天的湖光,梨花的白啊
荷苞的粉,秋天的万花筒,筛去了很多
纯然引导视线的红,点缀斑苍的荆
昨天的迭雪,砖缝里,真鲜艳
半化不化的冰碴,透明裹着藏青和靛蓝
不同悠悠群山,今天只露出二里柔活的曲线
树气甘暖!冷雾中,随脚步近来
 
 
相伴
 
我一直握住你的手,你能不能感到我的体温
我向你张开的是整个胸怀,你的漫步,如踏星辰
每一个清晨,我都想更早唤醒睡梦中的你
但我只是等待,只能等待。探望你的光束
已在薄薄的窗帘打满变幻图案。你醒来
会有久违的欢喜,你的梦还没做完
你的脸带着甜蜜的忧伤。我轻轻抚弄你的眉头
我慢慢梳理你的头发,要我为你拉开窗帘吗
还是等你自己拥有一个白日全部的惊叹?
你在梦中有时甜蜜地低泣,你的眼睛有时充满泪水
我抚摸你的眉毛,我拉拉你的耳朵
每一轮醒来,你都会向我诉说梦中的奇遇
那是夜晚奶奶的陪伴,那是太阳公公的考验
睡梦中和已经醒来的孩子,宇宙年龄全都不足七岁
闯荡在薄薄的夜色,流浪在古老而天真的劫难
我们要到一个新的白天去,你一定记得来时的地点
你一定还记得要去的方向,我轻轻抚摸你的眉毛
我慢慢梳理你的头发
 
 
无题胜有题

在共同的时空点,一颗心和另一颗,可能相隔好几道银河
心光一闪,一个人和另一个,对话彼此鱼贯,比梦幻还如梦幻
那倏忽前来的,带着久远的回响,像是延伸,更像是复述
你悠然向往的,迎着不解的迷团,却可能正是你古早的家园

一个人和一棵树,在小小的路旁,可能正呼吸同样的尘土
一缸鱼和一只猫,在安静的角落,在杀机里,也牵引茁壮的生机
这造化的世界,所有的因缘如此细微如粉,却又具体
我愿你识得,在本诗挂单时这渺弱的一次停顿,一丝清柔
 
 
天使
 
所有的天使,都飞下来了,有些还长着翅膀
有些没有了。天使的眼睛,有些还透亮如昨
有些已经瞎了。所有天使的器官,都感知人世的悸动
都在慢慢老朽——有些能长出新的,有些不能
 
天使的母亲,坐在虚空的殿堂,全神瞭望
以苦为乐的孩子们,以病为欢的孩子们
精勤扶助的孩子们,孤僻成性的孩子们
你们几乎忘了,曾经两小无猜,曾经灵感广大
 
天使们携带原生的缺憾,向另一位已然陌生的使者
流泪、动欲、生情,向安居乐业的长期居户
学习、抗争、求婚,也向那些执导双程往返的司仪
争论、求助、叛变。哦,亲爱的你,我们在一起
 
 
节日
 
一些节气的信息,今天像爆竹的味道飘向你
随烟花的碎裂,也许涌进你的胸膛
天使撒下便笺,好比空中停驻的云朵
我的心声,尤如同一个季节雨滴落下时的节奏
不同时辰,雪花飘零和融化的声响
 
我们的目光,就像主干和分杈,可以通向四面八方
有一个通道,让你经常偶遇故知
穿着偶被瞥见的天衣,或者淡如柳枝的绿
或者净如眼中的白,拿着一道道通桥的令牌
只为接应照面的人,到他的对岸。尽管也许
需要一起跋涉更久的时间
 
我们都只是被心生欢喜的人,唤起的一句诗
杳渺、飘荡,身心清净的片刻,虚空降予甘霖
只当我们不欣不厌,它滋养我们的心田
远方一直在我们的周围,圣地就在娑婆土
今天,我是一个圆满的节日,今夜,万盏花灯

2013.2.24
 
 
燃烧
 
炉膛,亲爱的炉膛,你好吗
你清理好昨天、前天或前年的残灰没
你随缘尽分的天性,正燃烧什么材料?
谁正朗朗向你读诵,一片真光,神行你的胸口
你的烟道,能否腾起一股股清凉?
 
空着,即是燃烧,途中,已是家舍
亲爱的炉膛,你供养柏拉图、森林、农夫
怕火的鹤,望星空和不望星空的灵
你的力,漫过平等的通道,透向另一眼锅
生活用水,顺便就烧开了——
 
亲爱的炉膛,看着旧火和新柴,你不说话
尽凡情,无圣解,燃料与火舌
并非你的烦恼宅。情炽于此无一物
你是那柴,那火,是周边忙碌的几户人家
 

无见

见识过圆满无边灵光的人
窥见生命本然的奥妙,头顶月轮
变得清静、慈祥、有耐心,行走世间

杂苦中不断追问、发笑而不断沉沦的人
慎然的一瞥,往往呼应自己内心的风信
不同温度的步履,都在无垠的光的抱怀中
无论侧身、扭身还是掉头所见
是幽暗、灯火、还是光天化日
肉眼辨识的,都是光的侧影,光的扭矩
或是沾染了人间抒情性的光的嬉戏沟回

而善根坚固,坚不可摧
融入光,没有温度的融入,不冷不热亦不温
无需情愫的落地,发芽、生长、参天而立
阴性的视界与阳性的大脑相对话
是谓浮潜。我们都浮潜在光的海洋,光的波流

 
“闻解脱”

驻扎在水边的一顶顶帐篷
共享水面的清新,风儿的活泼
柳枝在云下摇摆,草儿的根深深沁入泥土
这里播放着一首歌,路过的人儿
可能听到它的核心句,可能刚好
遇到它一个断奏,凭借因缘
也会有人在此停留,了望一会风景
听入耳的、忘记的或忽然遭逢的间歇的旋律
应和那些大愿大力大行者的心声,“听即解脱”
这里播放着一首歌,声音能量
带着让所有生命闻解脱的信息,只要因缘俱足
路过,听见,哪怕听成别样的曲调
也即清净许多,后面的春天,就种下了一粒种
不管你去到哪一个渡口,是否回到同一棵树下
 
 
创造

新的一天真的来了吗?
  是的。
太阳在同样的地方升起。
  没错,太阳真美。
它抚去昨夜的雨疏风骤。
  嗯,阳光总是奇妙。
太阳有固定的形迹,从不让人忐忑。
  说得对。
我们一轮轮新生,却是仰赖它。
  感恩。
古人和今人,不忘赞美太阳的慷慨。
  往往言不及义。
月亮不创造,月亮却是它的知己。
  一东一西。
它们各踞一隅,我们的世界,才叫“明”。
  人类生于空旷。
人的寿命,根本无法与之比,因此健忘。
  这是秩序。
因为无明,阳光和月光,我们都需要。
  这是谁的创造?
 
 
真心
 
能够引领你的,就在你左右
在你抬头瞥见的飞略而过,雀鸟的身姿
在群驹过隙,那个跃入眼帘的链接
在孩子们游戏发出的欢快尖叫
也在一个人,突然泪沁尤如失语的片刻
无法言说的动静,总是配合你丝丝入扣
体会扬升的一程,一次又一次,还原纯然的光
——是时候,我们就遇到该遇着的面孔
该读懂一本书,一首诗的时节,我们必来聚首
啊,寂定——关键时刻,真师必现身
飞翔在我们的头顶,落进周遭物事
拆解我们组织性的顽固,劝慰滞阻太久的迷茫
 
真心坦裎实相,让我们记得历历相应于真心
不在其外,不在其内,真心常在似乎陌生的常识
如你明了其中的测试,通晓过关的慈定
患难,如同一个玩笑,思惑,只是抖动脑电波
绝望,认走慷慨过度的修辞,希望,是透明的浪花
 
 


诗人成婴诗集



路识 
        
“跟随觉性,你会去到该去的地方,哪怕身处陌生之城
因为心量的打开,你会适时听见教示,虽然未必完全懂得
我轻轻说话,只因时辰不早,时辰不早,我和所有的符号
所有的路识,都在催促一个意思,指着一个方向——你已启程
你来精诚默祷,你来谛听那一句护持心目的音声”

“虽然听起来空空荡荡,好似一个老人,唤不动任何酣睡纵欲的孩子
虽然扶着七情六欲,却是最洁净的一张手掌,能把你托起
请你诵念、谛听,因此回向,让祂的能量弥漫、穿透
开启你的吉祥,接应你,汇聚了十方加持的精妙,对你一视同仁”

“净除你的疑惑,如果我的说话未能解缚你的债主——
信赖你的祈请,哪怕你还未亲见任何一尊慈悲降临心中——

忏悔过错,增进德行,唯有如此,你才救脱自己于眼前的迷闷——
真诚呼应,一切灾危渐渐祛除,愿你不受心魔侵——
愿你早日究竟圆满,唵嘛呢叭咪吽,ōng mā nī bēi mēi hōng”
 
 
走到阳光下
 
怎能随便言语?随随便便哭和笑?
      请相信心念的力量——
如果你需要太阳,你就吁请太阳
      需要风雨,你就祈请风雨
如果想去天堂,就常常念诵天堂的名字
      呼求灾难,是傻孩们的游戏
发出诅咒——迷失者将难以承当它的反噬
      浪游在大地的孩子,请时时清点你的行装,你的词
有一天,它将把你带到你想去的地方
      轻声祝福,让自己和家人走到阳光下吧
接受太阳无私的灌顶,让宇宙心伟大的慈力
渗透你的皮肤,光化五脏六腑,驱赶暗中暗
      仰望太阳,愿你舒展音喉:啊——!(阿弥陀佛!无量光...)
迁转在大地的孩子,请常常接听光的电话
把额前的头发,向后梳拢,让你的百会和印堂
坦露在光中, 让发丝和发丝的缝隙
      多多盛取阳光的蜜炼
这是你能够经常接受的真实灌,平等灌
      无论是谁,多大年纪,是白是黑,在哪里
      来吧,走到阳光下,一直回到光的心中
 
 
绕塔

清净的脚,走在大地上
围绕圣者的舍利,划出或大或小的圈子
慢慢走在阳光下,走在夜色中
绵绵心咒,常常心念耳听,偶尔脱口而出
远道参来的僧侣,有时接一句深处的和音
——心和心可以交接,光流由此联结成片
在道途,在忆想中,在众灵飞翔的虚空
这是足够硬实的起点,这是可以作为归处的落点
尤如在你浩瀚的大海,有一座小小岛屿
尤如在他茫茫的雾障,始终有盏静静的明灯
流动的相聚,好像供台上莲烛的闪烁
不同的时辰,我们来到塔的近旁,摘帽顶礼
摄心而行,默默相伴,或轻或重的步子
走着人间的路,走着身心的自在、吉祥和圆满
 

一首诗
 
没有一个地方他未曾走过
没有一种快乐,他不是认出、欣喜还忘却
没有哪种印记,他不是握紧、握紧又松手
他在人世喝过的乳汁,超过了四大海水
他从大地上捡起的落叶,和森林里新长的一样多
他曾为亲人流下的眼泪,连大海也不够盛纳
他手触过的养料包括垃圾,堆起来高过了须弥
 
 
声音的门徒
 
这么多内心声响,流淌到我们的唇边、手上、扭动里
那么多前世隐微的心流,今天来到笔端、锁孔、乐器间
 
夜色里谁曾对我们清净唱诵,来世返给谁蜜和乳的滋养
去年播撒的蒲公英,很快长出十倍的羽翼
 
你见过咣当一下把身心点亮的句子?
她曾作为一个金色的音片连缀时代的补丁?
 
一世又一世,好像没有尽头,我们听,一切音声
声音出入我们的心耳,我们和一切音声相和应
 
来来去去。声音寂灭,我们听,忘了听到什么
我们听。空荡音,妙音观世音,梵音海潮音
 
写下、奏出、画成还是墨就,世音既出,你与虚空合一
任其轰鸣、翻滚,任其流逝,你是虚空,又是音声,一切陀罗尼
 
既不是虚空,又不是音声,你是入道之门
亲爱的,见过、听闻过,佩过,触碰过的,是你的副本,在此合一
 
 
动词的情歌
 
你给我的脸蒙上面纱
把我的骨头大卸八块
它钻进本来喑哑的喉咙
我对你唱出渴慕的情歌
 
向轻凉的灵魂吹一口气
我在空虚的地面扎住了根
你掰碎一副怨怒的手指
我听闻耳血汩汩,鲜花涌动
 
终当缴尽属于你的骨髓
它目光仁慈欲接合其余的破碎
我却骑上白马漫行
挥响晴空纤纤牧绳一根
 

“代诗以言其行”
 
生育着十个孩子,收藏了七只顽石
采出三蜂箱满满的花蜜
我将它们罗列呈示,以便你前来
善意地搜寻。有人经常是毛手毛脚的
难免还有点自以为是:看见亲近的笑容
愿意用力抱紧,被纹彩
诡异地电击,就要咬碎了去闻
渴了饥了或者馋着,更只想低头痛饮
噢,我的孩子我的蜂蜜
它们跳魔鬼的舞步唱天使的歌
它们盯住你的眼睛,它们满不在乎
 
十个孩子有死有伤,七只顽石
回归天上。三箱的蜜糖啊,正是
山间野蜂一群群,偶尔蛰人
你来,你来,你来吧
它们是不一样的骨肉,它们是相似的心灵
 
 
古城
 
早市未启的城
被每日的新光吹割出井然街道
花和果实的微雕
沾染露水累挂在屋舍的梢头
 
一片一片的木隔扇门窗
代行过去和现在的接礼
每一扇打开望进去,看见着现在
每一扇闭合望出来,已成既往
它们开阖的参差,是未来
 
坐在青砖黑瓦中的古城
常在人喧马欢的城垛口
低垂那双双面美人的眼眉
镏袍口袖边的金线
看旅队进出,得漫不经心的繁华
 
 
呼吸
 
我捡拾词语,想象你在云南的村庄
捡拾屋前花丛下掉落的花籽
你描绘过它们红的、粉的、紫的颜色
身边高高低低一班孩子,在坡地上合影时赤热的额头
 
我想起一件回京的藏袍,颓然蘸上饭桌间辩论的汤水
在市中心的冬天,移动迷途中
略显佝偻的背脊,到书店,搬运一批
去年的新书,它的袖袍,亦向外抖嗦出一批
新诗语、幻灯片
 
著名的长睫毛,噢!你在异乡扑闪得是否更欢
在当地人自酿的米酒里醉倒,户户的度数不同
恰好符合人子顽皮的本性
到山高水远之地测度对现代生活的敏感
正如,在城市里居家过日子,测度对它的迟钝
 
我猜你在雨天的通廊,还会发送令人喜悦的轶报,在院落
寂静之花曝裂的中午,晒太阳捉住虚拟的跳蚤
你和新伙伴的身影,走动在雪峰下森密的树影间
史料中,活佛们指定的群山的腰线,已经变得日常而丰饶
 
一个人的呼吸,必要汇入夜晚的呼吸,记忆加强
或者失去,均要进入遗忘的江河,我确信一个人
伙同山的呼吸、树草的呼吸,必然进而汇入
他人的呼吸,我确信你,再次发挥恶作剧的天赋
进入到了我们的言语,进入到了我们的呼吸
 
    ——给马骅
      2004.7
      2005.3
 


诗人成婴



北疆
 
对最高峰保留明确的距离,甘居其下五十米
向生命之绿行使尊贵的礼仪,此去连绵
数百公里只为戈壁,将请沙拐枣
梭梭、红柳小丛集束,为过往牛羊草食
应风翻滚的骆驼刺啊,喂食骆驼
 
大风赶牧柔顺的群山,山峦倾心于憩息的初甜
一口喝足酥油草深秋赭黄的奶血。它没有自留地
它任黑头羊群爬滚,白珍珠在雪线之下
点抹柔暖的光泽。黄牛褐牛
转过稚正的长脸,湿瞳酽抬
映现观客心胸中随处裂立的岩漠和乱峰
那副深深欲壑干枯的唇齿,虽已紧紧咬接
迷你一片绿洲却被无心而展现
 
耳畔起歌声,谁也不能将空气吸溜得太快、太慢
再动情,水雾茫茫,美无须滞缓已然嘹亮
湖面如同绿碗倒扣山崖,白桦的蜂蜜
浓稠金墨的烟火,团团射向烈日蓝天
 
 
簧片乐器
 
芦笙、葫芦丝、巴乌
口琴、黑管、萨克斯风
若干个簧片推进,无一折曲
高音纠缠低音,中间地带
微妙险阻的玄色音调一席——
不能不间断的长时吹奏,空气
流转,更不能猛力吹奏,但需
用气、耗神。正大明媚的气啊
透明纤脆,柔润丰满,甜美松弛
闭孔发音还是开孔发音?只管
委曲尽情。韵调近器又或近人
具备调和的调性还销魂荡魄的功力
演奏者无心,把持自性独一的乐具
喉咙鼓动、身形消失,无力知晓
簧片是谁赋予着震动,簧片
搁在身体哪些个位置
具体而微,浑然一体
 

焰花
 
有些身体的部件,散落在了别处
各个部位不均匀地吟唱
构成尤其端庄的歌,共依恋
无法安妥,贴地低回
 
甘愿低回,因而更破碎——
它的肉身苦恼吗,携带器质性夜晚
柔嫩的欢颜,摩娑天空新一片广寒
焰花,就是凌然粉碎红黄青绿
 
美的爆发,总是形式感十足的
生中赴死,委身于消逝的新生
别名“绚烂”
在特殊的音质里它慢语言说:
因为想要开到你的眼里
因为想要投入你的怀中
 
 
记忆
 
年老的女人,会这么回忆吗
我花费太多的时间,用以记忆
不尽然是生命冗长——
我将刻录到身体的,孕养给后代
身体所铭写的,一遍遍传送
直到逸出神经末梢。午间
我摘下辛勤劳获的浆果
喂养孜孜难倦的乳房
疼痛的籽实,拣择出来
每月一次,我亲自送往忘川
 
 
走进圣彼得堡
 
走进广袤的盛夏草坪,她在倾听
脉络深沉的时间的呼吸!
这里,冬季很快来临——
多少日子,只拥有正午一线光明
而夏天依旧来到,城市的身体
依然年轻,散发皮肤孕含的香气:
太阳光中入睡,太阳光中苏醒
少年少女寒冷燃烧的瘦削神情
依然长出健硕的腰肢。一个城市
集权东方大国的欧洲情意,桥梁
午夜纷纷竖起,船舰通行
游人致意,阿赫玛托娃柔韧的脚步
波映它的蜿蜒,曼德尔施塔姆闪亮的意象
出入被灯光打作丝绒的大街
我们不由去想象一个城市
他们当年,也在想象一个城市
在世界的中心,书写边际的轻逸
一群宫殿,提着威尼斯粉色的水桶
 
 
被星光吸引
 
被星光吸引的人
难以在地面上安然沉睡
在尘埃里,也倍感
石头迸溅火花
星光闪耀——微弱、明亮
永恒的大气吞噬互击的一掌
浓稠的乳汁撒满银河
流淌星光滋养的眼睛
注定写诗,煅造弧光曲线
在不同的宇宙波次
迟疑的闪烁无始无终
一个陌生的球体,传递清凉的暖意
通灵的神气,多么像一朵花
在浩瀚的生之动静,稀薄处
词语滚动着微小的粉团
 
 
一支没有首领的军队
 
       仙军出动
            ——叶芝
 
一支没有首领的军队
从地平线出发,从夜晚出发
在露水里,在新生的鼾唱中
被一个轻轻的句子惊扰
总会欠身起来,披上战袍
 
时间的磁场再度奔驰
奔驰——谁发出指令?
散落在世界各处古老的族群
聚拢到一起,好像一个被偷走的孩子
 
回到破碎的万物间
天真的笑靥投来澄澈的一瞥
遗失者心头,响起千万句回声
月亮的原始之歌,更让人绯红了脸
 
 
爱:透明
   ——给Anne
 
感谢我们正在爱的——慢慢笑起来
朝向任何一处,嘴角不自禁向上弯
眼睛瞥见最柔和的流动,从底层
天空中,蓝色有一道接近无限的透明
我们变得浮浮荡荡,俏皮地
克服了重力的必然——魔力
不可言说的轻快,鲜鲜嫩嫩的红绿
不需要抓住万花筒,自己展开了纹彩
 
感谢我们在爱的,爱教会每一个人
雨水中保护一团火,山尖上盖一个望江亭
让心头的波涛流淌得平整,双手探进秋风
采摘虚无的果实,漫天的大雾里
热烈的眼睛依然大睁,观看每一场电影
蓝丝绒揩擦紫水晶,刚好没有声音
磨擦还算适度,一个满满的怀抱
刚好滚落进深深的夜,孕育美的动静
 
感谢爱,感谢爱在其中的痛苦
在我眼里,你总是就要夺眶而出
琥珀般透明半不透明,含着自己的遗骸
水滴和周边飞翔的昆虫,被温暖轻轻揉摩
散发洁净的香气——安心神,定魂魄
你来自久远年代的声息,调动我专注的神经
转化负面的能量,跟万物的精髓有契约
你慢慢浮起,种子的谦逊和神秘
 
2009.6.8
 

人间情话
 
世界一片窃窃私语,很多声音吞云吐气
有人常常竖耳聆听,远处的话忘记了
我来捡起身边的—— 失忆的巨人
听觉短暂,既不苦恼,也非迷恋 
我把丝瓜的话讲给熊猫兔听
将竹尖碧绿的摇摆告诉池塘的水植
它们虽然不认识,却是一家子
人间情话,我不由截取恰巧心动的霎那
小孩子发明的文字,刚好我们一起看
幼弱的笔划,眉眼转动别具形式感
他写着我,我写着你,你写着它
 

有一种时间真美好
 
有一种时间真美好,你在三更半夜
我在光天化日,一个共谋,正走向彼此
时针也走在通往时间的路上
区间坚硬,天地柔软
走向彼此的,俨然手拉手
黑夜散发森林的气息,白昼尤如林中径
道道穿梭。透明的荫凉,郁热的灯火
一句话的出发,一次真正的抵达
在语言的课堂,两个人都微笑
一把钥匙,昨天给了你,明天又来我手中
 
 
 





诗歌评论:





供养无常的姿态:成婴的修行之诗

夏可君

 


对于古老的汉语诗歌,一直有着两条进路,一条是抒发个体生命的激越之情,从诗经直到盛唐,都不缺乏大诗人以个体经验来穿越蹉跎的时代,成就豪迈的气概;一条则是修行,也许楚辞的远游,到唐代的禅师,诗歌成为修行的门径,超越个我的迷障。而进入现代性,现代诗歌是否也能作为一种修行,或者让修行具有现代性的诗意感知?又不是古诗词,而是在转身之际,在现世与出世之间,如何让诗歌成为一道跨越两个世界的桥梁?如此的写作,在中国诗人中并不多见,倒是在那些对于中国古典诗歌有着好感的美国诗人中,反而成为了一种独特的超然姿态。

而成婴的诗歌,就是把个体的诗作,当做一种深入佛教修行之后,又重返人世的修行表达,并且形成了自己独有的生命姿态——供养。其实中国古代文艺之至高境界,就是烟云供养,就是要把自己的表现媒介,无论是绘画还是古琴,都不是当做对象或者手段而已,而是当做生命呼吸的一部分,甚至,当做一种修为的供养之道,一直伴随每一次的呼吸转向,这是一种改变主体意志的奉献态度,万物在如此独特的观照目光下得到改变,诗歌也是如此。

因此,成婴笔下的诗意世界,总是带有一种清凉,清爽的洗脱感,一种淡淡的清气,一切繁杂的东西都有待于被供养的心念所净化,不仅仅是个体化的观察目光,而且因为自然的清纯与佛性的清洁二者所合成出来的目光,在观照这个繁杂的世界时,在诗歌的语言中,变得更为细致,深入到微尘的末梢,但又不回避凡俗之心的刺点,但同时,又并不失却诗意的芬芳与可被嚼出的甜。

成婴的诗并不直接引用佛教法语,尽管这佛性化的气息又渗透到每一个语句之中,当然面对人世的灾难也并不缺乏真切的痛感,不是虚假的超脱,而是以个体的泪水凝结为“诗舍利”,某个语词就得到了独特的淬炼,不是修辞技巧的手法,对于年轻时就有着诗歌才气的女诗人,技巧已经融化到了供养的谦卑之中,把杀机与生机融为一体,把渺弱停顿与一丝清柔合一,把无常的碎散与宇宙的心念合拍。

成婴的这些通灵之诗,是要把我们变成声音的门徒——诗歌写作不过是让我们有足够的细心去倾听那些已经不再被我们倾听到的声音:

婴儿呼吸的声音,动物叫喊的声音,清晨鸟鸣的声音,还有那空荡音,妙音观世音,梵音海潮音……

 

 


现代性的虚无之花:成婴的焰花诗和玫瑰诗

夏可君

 

 

1.《焰花》诗:看着我,这火焰,这虚无的躯体

 

《焰花》

成婴

 

有些身体的部件,散落在了别处

各个部位不均匀地吟唱

构成尤其端庄的歌,共依恋

无法安妥,贴地低回

 

甘愿低回,因而更破碎——

它的肉身苦恼吗,携带器质性夜晚

柔嫩的欢颜,摩挲天空新一片广寒

焰花,就是凌然粉碎红黄青绿

 

美的爆发,总是形式感十足的

生中赴死,委身于消逝的新生

别名“绚烂”

它在特殊的音质里慢语言说:

因为想要开到你的眼里

因为想要投入你的怀中

 

焰花,这并不存在的花朵,这不可能的花朵。诗歌这一次的命名,指向一个并不存在的名字“焰花”,似乎诗歌也在取消自身。

 

焰花,这不可能的花朵,勿需土壤,她只是开在空中。焰花,这空中唯一的花朵,却又并不属于天空,她从不占据什么位置,这无根的花朵,虚无之教的徽标,却有并不虚无的灿烂肉体。

 

焰花,无根却并不虚无,因为其躯体之激烈,因为其热烈而短暂?

 

焰花,这最为温暖的虚无之花,我们无法触及的花朵,也是我们无法采摘的花朵。

 

面对焰花,这不可能的花朵,我们失去了所有可能用来形容自然花朵和人造花朵的术语,我们根本还没有发现描写焰花的语词。

 

焰花,一直在等待,等待属于自己的词汇。

 

但是这是虚无的等待,没有什么语词曾经属于焰花,焰花也不可能拥有自己的语汇。如同她没有自己的躯体。

 

焰花,这无根之花,这开在虚无之中的花朵,一次次打开自身,却委身于“无物”,啊!这“无人的焰花”——如果借用策兰《无人的玫瑰》的组词来说。

 

焰花,她不属于任何人,不为任何的眼睛而开放,但是她开放,执着地开放,委身于开放。焰花,热烈得无缘无故,爆发得清清楚楚。

 

焰花,作为一首诗歌的标题,其实就是“无题”的别名。

 

焰花的到来,也是诗歌自身的到来,每一次的诗歌写作,不就是进入无名和虚无的写作?

焰花的到来,也是在节日之时,这也是诗歌所带来的节日。

 

当今的我们,如果无法进入自然花朵开放的花园了,我们唯一还可以凝视的是焰花,我们的花园在空中,虚无的空中。焰花,这是更加现代的花朵,也许,从有焰花腾飞的一刻起,所有时代就进入了现代。

焰花,这现代性的花朵,这为虚无而开放的花朵,本身就是启示虚无的图腾!

 

焰花,凝视焰花,这是节日,如同阅读诗歌,就是进入了节日。

焰花,那是现时代的公共的玫瑰!

 

凝视焰花,看到她身体的部件一次次散开,身体向着不同的方向分离,我们也心花怒放。但,焰花的开放,一开始就是分离,彻底分离自身,而不是如同地上的花朵那样自我拥抱。焰花是面向无人或他者的花朵。

 

但是焰花歌唱,玫瑰也无法与之比较,焰花一直在开放中歌唱,事实上这准人造的花朵确实有着声音。焰花在散开之中,各个部位不均匀地吟唱,但是却端庄,整齐,甚至肃穆,似乎这是充分准备好了的献祭牺牲。

 

焰花,是为现代性自我标记的时间性祭品,是被所有人公开分享的祭品。她灿烂的躯体洒落时间的尘埃,让我们分享她的欢欣而遗忘时间。

 

焰花的开放,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消逝,因此更加彼此依恋,自身的躯体在爆发之前如此紧密地怀抱,而在爆发的时刻却迅速分开。焰花的开放,那是可以看见的天使,是现代性新天使的显现和现形。这些美丽的新天使,她们的到来就准备好了消逝,如同音乐的声音到来即是为了消逝,无所存留,焰花,也许就是可以凝视的声音的唯一躯体。

 

但是,这躯体属于虚无,因而无法安妥,她们无法渴望安稳的所在,这致命的跳跃和飞跃。

焰花,是致命的跳跃之花,一直是现代性的信仰之花,虚无的信仰,贴地却并不依赖。

 

当然,她们甘愿在地上低回,因而也就暴露了自己的破碎,这些坠落下来的天使,她们只有破碎的躯体,但是,这是新生,焰花的开放在爱者那里,被爱者看到,由此也获得特殊的另一种生命,那是让失败的爱情重生,如同残余物被他者所接纳。

 

焰花,这是最为残余的花朵。开放之初,焰花就是剩余之物。

 

因而在诗歌中书写焰花,这是书写者自身的痛苦,是为之提供一个肉身。焰花的肉身苦恼吗?当她分离自身,自我分裂,她的肉身就被黑夜所包裹,所收藏。

 

焰花,有着柔嫩的欢颜,她一直在说:看我,看着我,在这里,触摸我肉体的火焰。焰花一直有着欢颜的面容,她有着圣容的光环,是的,焰花,那是新天使的现代性显临。

 

焰花,在触及天空时,也带来更大的寒冷,这是孤独者在凝视。谁凝视焰花而无法释怀,谁被时间的碎屑击中,谁就成为孤独者。

 

谁就在凝视中成为飞翔的阴影。

谁就成为了焰花的碎屑。

 

这是爱者的决然,这粉身碎骨的爱情,却带来五彩的颜色,带来新生。

 

焰花,这人世的花朵,唯一开在夜空高处的花朵,这瞬间开放就瞬间散落的花朵,这不可挽留的花朵,这不是花朵的花朵。却是我们必须仰视的花朵。

 

焰花,那由火构成的花朵,需要距离我们才能凝视的花朵,哪怕她刻意模仿自然界的花朵,她也还是她自己。或者,她从来就不是她自己:一旦她开放,就彻底委身于破碎与分离,消逝与消散。

 

焰花,是真正的时间之花,是为时间而制作的花朵,而且是与空间一道敞开的花朵。

 

带着呼啸,焰花升腾而起,它知道自己的短暂,却并不害怕,她就是为了短暂性而开放。

 

因而,所有对焰花的凝视,都是一次挽留的仪式,对焰花的凝视需要多少我们自己彻底的放弃?

 

我们得仰起头来,看着焰花的火焰一一熄灭,在感叹中忍受这灿烂的熄灭。焰花,她灿烂的开放击碎夜空的荒凉。

期待与忍耐,同时并存于这个凝视的时刻,得以让我们活在这个日渐荒凉的世界。

 

诗人说,这是美爆发的时刻,焰花,有着自己的形式,一直以一个庄严的形式出现,这虚无的形式主义者,这唯美主义的牺牲品,这美的祭品。

 

在其出生到来之际就是赴死破碎之时,这时间的花朵,只是委身于消逝,但是,她在倾诉,一直在倾诉,能够听懂她言说的——只有诗人和爱者,在他们和她们的眼里,焰花,她新生。

 

这瞬间的虚无之花,却带来真正的凝视之爱,带来不可能的拥抱,对荒凉的拥抱。

但是她到来,一直在到来!

焰花,她一直在开放!一直在新生!

 


2.《时间中的玫瑰》:玫瑰的格言

 

《时间中的玫瑰》

成婴

 

谁催动花蕾幼小的马达

转动太阳撕开第一道柔软的裂缝?

谁的足掌在它身侧猛跺,荫影的补丁

贴紧输送血液的茎管

 

未曾开放,已同梦中无常之花

芳香扑鼻,如同时间的玫瑰以形袭人

玫瑰,站踞记忆昏败甜睡的额顶,身姿紧致

收束所有嗜恋孔洞和枯萎的谋杀

 

是绽放,将时间送走一瞬间

韶华生烟,舔吻欢悦的嘴角却不将谁

陪伴更远。美满的枝叶隔离空疏

音阶的顶端,融融细流用力吸吮空喉

 

爱和贞洁于它,只当彼此凝神互现,便告永诀

风仪盈满、迎风流泪

也只泪落镜中

 

 

玫瑰从来就是诗歌的冠冕。

谁写玫瑰,谁就在为自己,或者为她人,寻找诗歌最为精致的王冠。

 

玫瑰,只是一个词,谁说出这个词,谁就深陷在这个词之中,谁就染上玫瑰病。

 

谁持久地凝视玫瑰,谁就会有一天成为玫瑰,被世界所凝视。

 

玫瑰,玫瑰的玫瑰,甚至都不必开放,就已经在梦中捕获了所有她的爱者和敌人——最为无常的爱者,梦中的玫瑰有最为芬芳的肉体,她的芬芳把你淹没。

玫瑰,玫瑰的玫瑰,甚至,永远都不必开放,只是作为幻像,永恒的幻像,但已经足够让我们为之欲生欲死。

 

玫瑰,在时间之中的玫瑰,玫瑰化身为时间——那也是爱的化身,欲的化身,爱与欲的双重化身。

但是,同时,玫瑰也在时间之外,只是梦中的幻像,只是梦中的幻影,幻影的幻影。

玫瑰,刺伤了里尔克的玫瑰,以致于里尔克在临死前写道:“玫瑰,哦纯洁的矛盾,幸勿/在许多眼睑之下睡去”——这其实是时间的矛盾。

 

谁写玫瑰,谁就在碰触玫瑰,就会被玫瑰刺伤。

再次的书写玫瑰,只是包扎自己的伤口,但是,你只能以玫瑰的花瓣来包扎。

 

玫瑰,玫瑰一直是玫瑰的玫瑰,但玫瑰的玫瑰从来就不是玫瑰。

呼喊玫瑰,你不可能只是呼喊一次,你不可能把玫瑰归属给任何的其它事物,玫瑰只是玫瑰的玫瑰,但玫瑰的玫瑰却不属于她自己。

 

玫瑰,是阳性还是阴性?玫瑰抑或只是无性的?

玫瑰的性,在采摘者那里获得自己的性别。

 

玫瑰,时间中的玫瑰,开在时间中的玫瑰,一进入时间,玫瑰就开始了她自身的消陨,开始了她对自身的哀悼。

玫瑰,其实是哀悼之花,最为形而上的花朵。

玫瑰,时间中的玫瑰,是为被时间销蚀了芳容的所有花朵守灵,玫瑰,是花朵的守灵者。

玫瑰,不就是花朵中的花朵?

 

玫瑰,在时间中获得自己的形状,时间就是玫瑰的形状。

这是什么样的时间?是血液涌动的节奏,是爱欲的节奏,爱者到来的步伐。

欲望,是玫瑰的阴影,这阴影没有自己的形状。但玫瑰的阴影可以压垮王座。

时间带来的是创伤,时间为玫瑰的花瓣刻上一道道划痕,如同那是太阳所撕开的第一道柔软的裂缝。欲望需要形状,欲望获得形式,它才可能短暂地安息。茎管是玫瑰的器官——一直在背叛玫瑰的器官。

 

“自从被炽烈的光线刺穿

我便具有一副接近透明的身躯

带着完整艳丽的轮廓

开始上演咿咿呀呀不倦的戏剧

在这戏剧里

你穿上明媚的花衣

你是被我杜撰出来的唯一破碎的人”

——成婴在《皮影人》中写道,这是谁的皮影人?

玫瑰一直是杜撰的破碎的人。

 

 

“被吞食进巨大温暖的幕布

黑暗这桩奇妙的道具,一再

把你嘴唇上凡俗的台词轻轻摘离

我抖动线索, 一刻不停

一刻不停----台下向你不断拥来

唱不成曲调的易逝的爱情

你年老流泪,永远无法向着内心

 ---你是那个华丽破碎的侧面人”

——这个皮影人,也许就是幻影的玫瑰。爱上玫瑰,在一瞬间就会衰老!

 

凝视玫瑰,玫瑰一直是一个华丽破碎的侧面人!

 

因而玫瑰不需要这个现实的躯体,任何既有的形式都无法满足欲望的冲动,对欲望的反对,既不是拒绝欲望,也不是否定欲望,而是肯定她,因而玫瑰只能在无形式中,以另一种“形式”——无形式的形式——来呈现自身。

玫瑰只能开在梦中,也许,所有情梦都有着玫瑰的形状?

玫瑰,从来不会在现实中开放,那些执迷于玫瑰之美的人也失去了美,玫瑰只能开放于梦中,这是最为无常的花朵。

玫瑰,这不忠实的花朵,只忠实于自己的梦,忠实于自己短暂的芬芳。玫瑰只需要梦中芬芳的肉体,这可以触摸的肉体。

触摸之手是她的芳香,那是诗人成婴写道的:“香,脱离了香”:在脱离之中我们触摸到了香,玫瑰只能在她的芬芳中获得自己的形式。

这由人触摸的芳香,呈现优雅的纹理,玫瑰的诗学开始于触摸。

 

玫瑰,有着最为华丽的褶子。那是生命的褶子,是肉体的芬芳。只能被无形的手所断然剥离。

 

“小时候阳气重,不怕,现在

我轻易被自己内心的念头惊吓,飞快加剧……”

“寒意腾空而起”,我接口,咕叽咕叽

“最瘆人是那赶尸场景”

男说书人缓缓支起双臂,“跳”,跳

吕雁雁被赶得飞身而起,恐怖之星一亮一灭

我要生活得更加安全

“现在阴气重,心中有鬼所以不怕鬼”


“人头落地.....我想,

我是有个人头情结”

 

——这是诗人成婴写的诗歌《7月26日,芳年学武讲鬼》,没有人比成婴更能够在诗歌中讲鬼了,如果这里的语词——“鬼”,“人头”——都被替换为“玫瑰”,玫瑰就找到了她的鬼魂。

玫瑰,只是一个词,一个替代其它词的词。

玫瑰,是词的鬼魂。

玫瑰的鬼魂喂养诗歌的念头。

 

玫瑰的绽放如同“韶华生烟”,玫瑰只能以如此古雅的习语来形容。

玫瑰的鬼魂如烟,随着芳香轻轻飘散。

玫瑰,那是内在之人的别名,我们自身生命中的无名者!

无名的玫瑰,这超越爱情的爱情。

 

玫瑰,是哀悼的别名,玫瑰是对古典爱情消逝的哀悼,是对爱情本身不可能性的哀悼。

玫瑰,越是爱、越是贞洁,就越是脆弱。

玫瑰是眼泪,玫瑰是眼泪的别名,你没有凝视过玫瑰的泪水,你就没有看到过玫瑰开放。

当玫瑰凝视玫瑰,那是永诀的时刻。玫瑰,凝固了时间,因而聚集了时间的形状。

玫瑰在风中燃烧,因而她饱满,火焰就是她的形状。

玫瑰在风中呼喊,因而她哭泣,她呼喊的只是她自己。

 

玫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自己位置的玫瑰,她只能在镜中生长,并且,被虚无的泪水所喂养。

因而,玫瑰也喂养虚无。这现代性的虚无之花,有根但是却自我舍弃的花朵,还残留有过去年代的残梦。

无名的玫瑰,无名的神祗,她只为虚无而歌唱,但是她的歌唱打开一个世界:爱与死,作为她矛盾的花瓣,一起拥抱着开放!

 

“人们找寻自己的爱人

人们找寻自己的爱欲

柔软地,端详自己

掰开一层一层坚硬而透明的衣

坐进放纵但并不总是欢快的河流

坐在万千的情人中间

熟练嬉戏,像两朵开过的花

通晓世事而疲倦

——是否可以说这里的花也是玫瑰?对称的玫瑰,玫瑰的对称,这是崩溃的形式。因为,她们在担心彼此会厌倦于对方,在对称中将会疲倦,因而只有“微微的对称”,因而,在对称中,先是惊喜,然后是担心。

在时间中,在对称的形式中,玫瑰也不能幸免于自己的疲倦。

玫瑰的唯一敌人,是疲倦。

如同睡眠是爱欲的身体之唯一的敌人。没有梦的睡眠,是玫瑰之死。

玫瑰不同于焰花,她还有梦,而焰花,她的开放就是梦,她的梦就只是在开放的瞬间。

 

玫瑰喂养着所有的情梦。

 

“我的五谷杂粮喂养她

我用皮肉过度的欢悦催促她衰老

她却长得更像了一朵娇嫩的花”

——矛盾的玫瑰,在参差的时间中剥落自身。

 

玫瑰,一直在歌唱,玫瑰歌唱的只是玫瑰,玫瑰的自恋从来都袒露出来。

古典的月光为玫瑰束腰,因而玫瑰的音色诡异,战栗的音质有着其花瓣上花纹的肌理。

玫瑰如何歌唱?那是时间自身的言说,在音阶的顶端,打开自己的茎管,打开自己的空喉,这是来自深渊的呼喊。那是空虚自身在呼喊。

 

玫瑰,一直是无名的。玫瑰之为玫瑰,有着时间印记的玫瑰,是花中之花,是无名之花,是无名的玫瑰,玫瑰一直就是无名的!

玫瑰,时间中的玫瑰,成为凝视者的容颜。

持久的凝视之后,玫瑰有了凝视者的色晕。

凝视者和被凝视者彼此晕染。这是最初的艺术。这是最初的手艺,这是最初的诗艺。

这也是公共的艺术,向着所有人敞开的艺术。

玫瑰的歌唱不再是中世纪的私密,而是现代性的暴露。

 

你不可能采摘到一朵玫瑰,玫瑰从来不是一朵,玫瑰,永远是一群,群群疯长的躯体,无边漫延的香气。

只有玫瑰可以谋杀玫瑰,这是最为美丽而忧伤的谋杀,现代性的谋杀,对爱情的谋杀,但是也是内在的依恋。这是玫瑰的自恋,只有玫瑰可以谋杀玫瑰,这致命的一击,比轻烟还轻,时间也只是她的旁观者。

 

玫瑰,在世界上并没有她开放的位置。

玫瑰,一直在寻找自己开放的位置。

诗歌,诗歌写作,不过就是为玫瑰在时间中给出一个位置。

诗歌,情诗——“我所写的只是情诗”——诗人如是说,书写玫瑰即是在世界上给玫瑰一个位置,一个所在,一个空间。

那是在哪里呢?那是在梦中,在镜中。

唯一的玫瑰只是开在镜中,只是落入梦中。

 

最后,就在爱者的嘴唇上。

 

最初,也在爱者的嘴唇上。

 

玫瑰,就是嘴唇之花。

 

玫瑰,这现代性的虚无之花,余留着过往年代的残梦和爱恋。

 


 

细节上的渐变与对禅理的参悟
——读成婴的诗

 

王年军

 


成婴的诗有一种宗教上的领悟力,写作也化用了不少宗教上的概念、场景等,如《善妙之旅》。在比较好的状态下,她的诗跳脱了佛法教诲和道德寓言,富有一种世俗化的、对日常生活的感觉能力,比如“我借我的眼睛,看望你的金身/捡拾你无意留存的落叶/和熙的金光枝条,伸展得多么遒劲/覆盖方圆的水土,祐护一方生灵”(《借我的眼睛,看望你的金身》),其中蕴含了一种介于宗教祈祷和情诗之间的情感状态,或许是因为二者共享了热烈、坦诚的语调。或者在以下几行诗:“远处的树林/连通着露珠,虫蚁,看不见的炊烟/灯下的人们,所有浪游的轨迹/连通无数个清晨、无数个夜晚/以及这个宁磬的下午/我静静站立,站立在一切之中/一切之外,就在此时此地/——合于万物统一的光的秩序”,其中有一种在当代诗中罕见的语调,即自然与人、超越的秩序与普通的生活之间的融合状态。成婴的诗在描述这种生活的谐和、宁静和沉思方面,是较为突出的,同时她在细节上的捕获能力,使她能够准确地感知到事物的渐变,不管是颜色、气味,还是声音、关系,如“叶面的水珠被返升的热气蒸腾而去/又回到灰沉的日子,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这些细节上的渐变与对禅理的参悟互为表里,使她的诗歌不是简单的叙事诗,也不是单向度的抒情诗,而是在描述自我经历的同时,看到了芸芸众生的生活,在日常经验的表层之下,也有关于智慧和觉悟的沉思。

 

 

 

成婴:息必深而久

 

苏晗

 


若说诗歌首先是一种呼吸方式,我将想到成婴。不晓得诗集《功课:回向》是按怎样的顺序编排,我感到作者对声律的疏解与调整:“不能不间断的长时吹奏,空气/流转,更不能猛力吹奏,但需/用气、耗神。”(《簧片乐器》)在前两辑中,诗多短句,显得断续,析辨出一条深长的气脉:

 

   靠近它腥甜的惆怅

   看它在时间的光芒中怎样

   行立,竖耳聆听

   让耳朵变得柔顺

   听怎样消逝

   向着哪个方向

        (《表达》)

 

这些诗中,可以看到不同方式的“扪脉”练习:或通过无标点的间隔和跨行调整速度,或求助可歌可颂的谣曲,作为诗歌造型的节奏器。这是许多诗人都会采取的方式。但成婴似乎并不将节奏或音韵作为诗歌推进的主要动力,而不断反诸己身,不断矫正,使呼吸保持在舒缓、深透的平匀地带,少有冲决之势——例如,她常将情绪的一闪迅速接续上空透的背景,或以“我—你”的人称结构完成对自我的反观,语意的调整也现出类似脉动的均匀布局(如《你看,我不相信》),与呼吸相匹。

“簧片乐器”一辑,恍见一些残酷而锋利的阴影。但,呼吸作为基本功课,将诸如痛苦、难堪凝结住,成为一种紧实而充分自制的形式,如我极其喜欢的:

 

每一天都不可预测

每一天都可能新来、初生

静坐殿堂凌厉破碎数十年

汹涌知觉荡平雷中自在的天庭 

人一轻易就被招入飘摇之境

乱踩空中青石,搭栈道,闯玄观

肉身,能被无限放大和缩小的果实

一瞬间被吃得太尽、太甜

一边孕养一边削减的核和芒刺

它的血,舔起来比每克的火焰更足够新鲜

 

进入这无法捉摸的界面,山水模糊

生死稀薄,是交出、眩晕,更无情奉献

 

                  (《每一天都可能》)

 

以直接而近乎剖白的方式立下断语,但经由两句铺排,力图达成延展性的语气。这里又看到之前的“回向”过程,通过“静坐”进入“飘摇之境”,将内心经验化为禅悟的对象。“汹涌”句音势渐缓(我想与音步的渐长相关),同时句法简直拗怪得可爱,经一句顺滑过渡,节奏趋密,但终抵“自在的天庭”,反给人舒畅之感。在我看来,这首短诗能包涵意义的多层次,与声音的拗救密不可分。如前所言,呼吸是诗人在“飘摇之境”中的修行术,这首小诗由急而缓,大概正是诗人在诗中找到的自救之途。

成婴句法的拗口值得好好说说。在《臆想》中,诗人将语言作为“新的表达法”,“向世界打开/成熟的童贞”。诗集《功课:回向》约摸给我留下这样的印象:一些诗轻快纯真,如《舔一舔》、《孩子,你用力咀嚼》;一些生涩,但悄然灵动。

 

    一座灵通音塔,我跨进一扇大门

    隔江灯火争鸣,播送内心之观

    我曾迂回,那里寥廓,可伴者无几

    祝福我不能识见的,护送未能超拔的

    因缘往复,兜转我闲庭信步

    正如我喉头空空荡荡,音塔如今鹤立风中

    或可嘉成风雨本身,我无需求取脆弱的覆层

 

                 (《音塔》,2011年)

 

认真分析起来,无论从形态、音律,整首诗都呈现一派庄严景象。音塔似乎从外部的参拜对象变成内心的“心象”,成为撑起一首小诗的庄严的穹檩。《音塔》每一行的音律结构是大致对称的,甚至在平仄的配合上,也颇为古典地近似相对相黏的声韵要求。这些,都使得小诗带上颂词般的雅正气质。但另一方面,其中轻浅跃动的脚步声又破开了建筑的冰冷,赋予其温柔而宁静的私密呼吸。譬如第三行,诗人将整句切断,形成突来的变奏。最后一句更似缓慢的调息,这也是我反复涵咏的:“或可嘉成风雨本身,我无需求取脆弱的覆层。”好像说不出什么高级的修辞,甚至连意思也有些隐微难明,但的确美妙得很。

此外,成婴写生育、养小孩,都很令人感动。包括《作为女性》:“我知道,女性是皮肤、气候,落地生根的影子/是必习的秘技,是试条,也是修炼地址。”这些经验,毫无疑问,时刻左右着女诗人的呼吸、写作,或许,面对这些句子,不如也采取“扪脉”的读法,静观其变,以加入“同一个磁场,你我它,一小幅松静的画”(《来到一棵古树前》)。


魏公村

2016.4.21

 


 

寻找生命的皱褶,读成婴的诗

 纪余夫

 


生命是有皱褶的,皱褶在时间的年岁之中慢慢生长,却用诗来雕刻。

 

读成婴的诗歌,可以看到一个灵魂,在尝试、在探索,如何打开生命的皱褶,在如何雕刻自身的生命,形成内在灵魂的丰满。

 

成婴的诗以女性的生命经验,来触摸生命的成长秘密,从身体的感知、情感心路的敏感、时间的捕获,到灵性的唤醒,与个体的觉悟,等等方面,诗人的笔触,在生命的皱褶处不断的打开。

 

正如诗人所说:“生中赴死,委身于消逝的新生”(《焰花》)“废纸上写的诗/去年掉下的籽实/虚空间隔良久的消息“(《春天》)

 


在《作为女性》的这首诗中,诗人这样写到:

 

但我花费最多的时间,探索与人类相处于幽暗年华

虽然留影甚少,所知亦少,但我非常尽力

我知道,女性是皮肤、气候、落地生根的影子

 

确实是这样,女性独特的生命气质,如何去感知自身生命的经验?捕获灵光的瞬间,和灵魂的影子一起舞蹈?这灵之舞,如何通过生命诗与思书写出来?抵达生命中最本真的情调。我一直认为,诗是灵性的祈祷。

 

似乎与诗人不期而遇。这样的感触,无论在黑夜中,还是在阳光下,是如此的真实,又如此的动人心魄。

 

“黑夜散发森林的气息,白昼尤如林中径

道道穿梭。透明的荫凉,郁热的灯火

一句话的出发,一次真正的抵达”(《有一种时间真美好》)

 


坦露在光中, 让发丝和发丝的缝隙

多多盛取阳光的蜜炼

这是你能够经常接受的真实灌,平等灌(《走到阳光下》)

 

在身体感知的变化上,在《记忆》中诗人写下了,来自女性身体成长的独特体验。

 


“我摘下辛勤劳获的浆果

喂养孜孜难倦的乳房

疼痛的籽实,拣择出来

每月一次,我亲自送往忘川”(《记忆》)

 

这样的记忆,伴随着诗人的成长,也是真切去感知丰富世界的标记,自我建立的标记。在情感上,诗人开始去理解爱,去建立一种美好的关系,去寻求伴侣的美好,与她者的相处关系等等,这她者是姐妹、是母亲、也是另一个她者的自己。

 

总有一种回光的爱在发生。在她的《相伴》、《手拉手坐房梁》、《爱:透明》、《人间情话》等书写情感理解的生命感知。

 


“我一直握住你的手,你能不能感到我的体温

我向你张开的是整个胸怀,你的漫步,如踏星辰

每一个清晨,我都想更早唤醒睡梦中的你

但我只是等待,只能等待。探望你的光束”(《相伴》)

 


“我与她坐到房梁

她眼中噙着告别的泪水

她开始怨忿我与事物的距离

却想与她相依为命

她美妙的头颅,为我一低再低

她去亲近事物, 她努力把它们的平静之爱

放到我的胸中,而我专情地注视

观察她被磨损、消耗的面容

她为我经历

没有知己不再有姐妹”(《手拉手坐房梁》)

 

“感谢我们在爱的,爱教会每一个人”(《爱:透明》)

 

“我把丝瓜的话讲给熊猫兔听

将竹尖碧绿的摇摆告诉池塘的水植

它们虽然不认识,却是一家子

人间情话,我不由截取恰巧心动的霎那”(《人间情话》)



在灵性与个体生命的觉悟上,我们可以看到诗人找到了自我生命的感通方式:“供养虚空”,这是难得可贵的,似乎触及到生命的真相。虚空,在诗人的诗中也是一个关键词。这主要在她的诗《绕塔》、《供养》、《动词的情歌》等体现。

 

 

“心和心可以交接,光流由此联结成片

在道途,在忆想中,在众灵飞翔的虚空”(《绕塔》)

 

“供养虚空,供养山河大地

供养所有心灵,供养器物非器物”(《供养》)

 

“向轻凉的灵魂吹一口气

我在空虚的地面扎住了根”(《动词的情歌》 )

 

“写下、奏出、画成还是墨就,世音既出,你与虚空合一

任其轰鸣、翻滚,任其流逝,你是虚空,又是音声,一切陀罗尼

既不是虚空,又不是音声,你是入道之门”(《声音的门徒》)

 

诗人,让诗歌成为一种生命的祈祷,有着内在灵魂更高的渴望。在尝试进入一个虚在的维度去探索虚空,去与超验的灵性生命发生新的关系,寻求自我的救赎。

 

她去捕获生命之无,感知生命之光,捕获时间,捕获神明的法则。这是生命的姿态。回到细微之处,更为本真的生命。如诗人所写:“回到破碎的万物间”(《一只没有首领的军队》)

 

这我们可以从诗人的《声音的门徒》、《借我的眼睛,看望你的金身》、《功课:回向》、《一个修行人经过你身旁》、《路识》等诗篇看到。

 

“是时候,亲近这些金色的灵魂

扎根此地已久,摇曳过阳光风雨

雷电如雹动静等观,安住的灵魂

我借我的眼睛,看望你的金身”(《借我的眼睛,看望你的金身》)

 

 

“每一个生命的功课,都相同

无论你,现在何处,无论你,去往何方

生生不息,只为回向万法之海,你的如来藏”(《功课:回向》)

 

 

“虔默的修行人,经过你,不同的朝代

不同的性别,像不同的短期邻居,过路人,经过你

他们依止根本上师的心流,经过你,携同真空道气”(《一个修行人经过你身旁》)

 

“所有的路识,都在催促一个意思,指着一个方向——你已启程

你来精诚默祷,你来谛听那一句护持心目的音声”(《路识》)

 

诗人的灵气在慢慢滋长,在捕获生命间的虚在之无,进入一个虚所,写下自己的诗句,进行灵魂的祈祷。诗人,让诗成为生命的种子,成为灵魂燃烧的香烛。

 

“谁正朗朗向你读诵,一片真光,神行你的胸口”(《燃烧》)

 

“见识过圆满无边灵光的人

窥见生命本然的奥妙,头顶月轮

变得清静、慈祥、有耐心,行走世间”《无见》

 

“带着让所有生命闻解脱的信息,只要因缘俱足

路过,听见,哪怕听成别样的曲调

也即清净许多,后面的春天,就种下了一粒种

不管你去到哪一个渡口,是否回到同一棵树下”《“闻解脱”》

 

作为一名70后的诗人,诗人的写作在不断的寻找生命的秘密,感知自身生命的皱褶,让诗成为自我救赎的祈祷。在生命的年岁之中去赢获一个真实的自己,为灵魂寻找一个安顿之虚所。

 

            2021.9
(纪余夫,独立评论人,定居成都。)
 







访谈人:张杰


张杰,诗人、评者、作家。毕业于南阳理工学院。89年开始写作。曾居广州、北京、吉隆坡。作品散见国内一些文学刊物,兼及文学评论等。2001年创办《爆炸》诗刊。参加第21届青春诗会。2015年与友人创编《静电》诗刊,现居平顶山市。出版有诗集《琴房》(2008年)。获首届徐玉诺诗歌奖。2021年春与友人创办《罗曼司重演》诗刊。著有中篇小说《G城人》等。




张杰对话诗人成婴

 

 

张杰:今年六月,诗人余力说“我觉得任何诗歌,要想存留的时间长,就要写出一种普适性,从一种具体的事件中提炼出最基本的情感,做隐喻象征化的纯诗处理,不然就会太落实,着相,比如写到政治时,往往就会写成文学的表态。处理政治的诗歌,中、东欧,西亚那边的许多诗歌可以借鉴,他们写出了普适性。”

我当时和诗人余力说“艾略特强调经验,有一定道理。当代诗的“独断”如果“反普适”,有时就会陷入“独断的错误”,这里面要结合着历史和现实,发出最恰当的“独断”,否则,诗人的“胡乱独断”或“不符历史的独断”,都只能显示诗人的狂妄和妄言。结合一些诗人的“独断诗文本”,诗里“具体的独断错误”,都有所指出错的缘由。分析一下,会带动敏感的许多层面,比较复杂。总之,普世下的诗人,诗人的历史认识论如果自以为是,也会偏颇和出错。”对此您有什么想表达的吗。

 

成婴:我不太懂有谋略的诗歌写作。但余力说的要写出普适性,不要太落实、着相,我觉得很有道理啊,这不正是艺术之为艺术(而非政治、学术、经济、法律等其他),能跨越一切界限、直抵心性的魅力缘由吗?

关于历史认识,我可能有个基本认知:个人、国家、社会、宇宙的历史都在不断迁变,所有以人类三维认知视角对之的探索和描述,混合着过去现在各种知见,即便努力试图跨越本位,打通脉结,也已经有某种认知局限。在与不同道次共存、生命流转的世界,人类视角不可避免就已是独断,那么,对此有所警觉,去除二元对立,免得落草做贼就是一种还好的基本品质了。

大德开示,按佛教唯识论,我们的世界——一切的一切只是主观臆造,只有认识作用,没有实体。唯识虽然认为我们这个世界只有心识的认识作用,听起来好像类似于唯心主义,但唯识并没有把“识”推到一个恒常实有的位置。与我们容易把“物”,“人”甚至“法”误为实有的经验相反,唯识观指出正是由于有认识作用,才产生了外在对象的感觉,也就是说,只有能认识,没有所认识。也就等于说这世界并没有能、所,主、客,内、外的分别,主、客之间是无法划清界限的。

打个未必贴切的简单比方!比如人间的一苦,所谓怨憎会的一种可能性。A和B是一家里的兄弟。他们后来生活在不同国家,标榜不同的社会理想并各自述著立说,建立了各自强势的审美思想对立。A去世后,因为临终心念的某种纠结,A再投胎到人道时,居然到了B生活的国家社会,因为某种因缘,A的新一世还成了跟B同一工作阵营的B的年轻下属。A的过去世经验还存在于他的阿赖耶识中,以至于他能借助于知此知彼的无形经验,成为有时臣服有时抗逆于B所苦心营建的所谓思想体系的一员,由此也修改着A和B及其相关的历史现实——社会发展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历史现实,往往由于生命个体和个体间有这样复杂的交错变幻可能性(共业社会,六道交织作用的历史现实比此例所举的复杂太多太多)而铺展。所以其实也并没有一个固定的个体,没有不变的集体,没有不变的思想观念。我们可以尽量从人为造就的二元对立思想走出来,对一切的显现不执着,超越线性认知、大脑思维,运用灵性生命的常识看待世界,在所处环境中融入当下,不执取能所,更能趋向自由平等的境界吧。理解空性、缘起性空的道理,做好个人的集资净障,会少去很多无效的人类纠结。所谓“识得一,万事毕”,不失为一种共建艺术的追求。

但艺术也有很多功能。不追求和谐的人类需要,我当然也是可以理解的。诗人也不被豁免理性的义务。

 


张杰:请谈谈您的写作背景。


成婴:不例外,我的写作也有过不同阶段和状态,在黑女的访谈里我有说到,过往记忆很有些模糊了。诗集里最后收进的一首诗,原先是应对诗丛要求的,这里也可用来作答吧:

 

     成婴创作年表


初高中,沉迷于数学物理

父亲的剧本书籍也大量阅读了

少量诗歌接触,有所思


在青春郁热封闭的车厢,诗歌远非风景

想成为一个没有温度的人——虚无环绕

幻象、虚空、缄默种种迷思,自斟自饮


1995年以前,如果写,在意唯美的形式

歌词痛快的自觉。之后不写,因为无所需


向生活渗透。如何成为有建设性的个体

感思剧增,2000-2004,职业生活酷烈

诗歌交往助以走神,诗语密集


2004-2007,省思的母亲偶尔写几句


在语言的刀尖走路,在声音的课堂学习

这是一条不归路,不得不故作轻松


回座专修,归依自性,自除迷妄

五阴本空,不出不入,借花献佛

 

现在,我也还在除迷妄,偶尔写诗,借花献佛的状态。

 

 

张杰:作为虔诚的佛教徒,您认为您写的是佛教现代诗吗?


成婴:我自己没太想过这些定义。读者怎样评价都有道理的。我写诗,并非一开始就是佛教徒。从“自净其意,是诸佛教”来说,我个人早年的写诗意图倒也无形中愿与佛“教”贴近。所写明显佛教题材的诗,比例其实不算多。正式皈信佛法以后,写作上我会有更多业力因果方面的衡量和自我约束,这倒是真的。

另外,有位法师说,“我不喜欢用’宗教徒'这个有点贬义意味儿的措词”,他把真正有信仰的人称为“信士”,我觉得也有道理。但如果我自己的行止比较教条,被称佛教徒也就很正常,是吧。这个我还没问过朋友们。

 

张杰:《佛说八大人觉经》有“觉悟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四大苦空。五阴无我。生灭变异。虚伪无主。心是恶源。形为罪薮。如是观察。渐离生死。”;《金刚经》有“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基于这样彻悟的经语,佛教对现代人和现代社会的的影响您认为真实的情况是怎样的?佛教对当代诗人的影响您认为又是怎样的?


成婴:经教影响很必要,但仅仅经教是不够的。因为很多甚深法义其实无法用语言表达。我看到有法师也说,苦口婆心讲经说法很多年,那么劳神费力,却感觉像没真正利益到谁,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开悟的弟子!而独觉佛明白言教不如身教,明白仅仅口头上讲是不行的,就去自己用功然后做一些其他的示现。于是,他在因地如此发愿,果地的时候一言不发也能传法。佛教是也有不靠语言来度化众生的。这些要靠真修实证才能懂。

我这些年跟诗界朋友接触少,佛友倒是快速默默增多,各自处在闻思或实修阶段。但我也只能在自己懂了的部分,才看懂佛教对他们和他们周边的真实影响。这也跟我们只要自己写诗了,才会发现写诗的人那么多,跟圈外人听听广播看看杂志,其实摸不着门是一样的。总的来说,佛教对现代社会的影响,我并不悲观,即便偶尔悲观,也还知道要尽量用正念摄持,减少虚妄预设。师父们教诲,“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所有经历的外在的黑暗都要反思自己。我们自己的内证功德到了,外部就会逐步改善。外部环境如果改善不够好,那是因为我们自己修的还不够好。所以不主张往外攀缘。唯一的解决方式是先转化自己,完成个人的转化。然后可以从个人延伸到家庭、周边以及整个社会。

如果能真实改变自己的贪嗔痴慢疑,就能从根本上去奉献社会。一个人自己亮了,周边会慢慢亮起来。自己清晰了,周围的脉络也会逐步清晰。这是能量场的互动,必然由小到大潜移默化地进行。先从自身一枝一叶做起。

即便我们很多人学佛还没有开悟,但因懂得遵循业力因果的原理,懂了对自他真正趋吉避凶的方向,也是对社会有大利益的。个人多一分吉祥,这世界就多一分和平。反正人在道中,道在人中,修行路径每人不一样,个人这辈子信仰什么,是否继续修证,要看前世今生很多师徒缘分和法缘是否成熟。

佛教影响源远流长,已经渗透到传统文化很多方面。尤其因为在中国,儒释道早有很多交融,其实密不可分。有时我们哪怕读一首唐诗,说不准也亲近了佛法。因唐代诗人很多都学佛修佛,有些也修证有成。

当代诗人,真心学佛者也会慢慢彼此认出、找到,进而加深相互的切磋吧。我交游不广,但也认识几位佛友诗人。从我的角度看,很多诗人哪怕没有正式皈依,诗文也有流露与佛理相通之妙,言谈间对三宝有恭敬,生活中常怀慈悲,更别说悦诗者多有禅心了。

要相信,佛法只是帮助我们更好地恢复心性原有的光明通透。过来人说,本性的光明是主体,外界的染污叫作客尘,靠修行才能把光明主体显现出來。我们及时把握好自己的法缘,身体力行就好。

 

 

张杰:诗人杨键也是虔诚的佛教徒,杨键说“我的诗是在大自然中捡回来的,诗人就是救字的人,他有时候能救活一个字,有时候是两三个字。有时候是一句话,一整篇。”,韩东对杨键新诗集《长江水》的评价是“写得真好,全是直给,简单而深厚,和人无间隔,诚挚,或就是诚,此人意不在文学,之于文学言是真正的局外人和隐者,就像写字的“和尚体”。虽无意但注定会留下。绝无仅有,现时代的人大多无福享受啊。为他们难过。”于坚也认为“和尚体”这个论断说得准确。对此,您对“和尚体”有何评价和思考。您认为您写的是“和尚体”吗?

 

成婴:惭愧的是,我因您提问才更多找来杨键的诗,以前只是随缘读到零星几首。“和尚体”说法也是头一次知道。因我读诗和诗话一向少。怎么说呢?对僧人来说,和尚是专有敬称,德高望重、寺院住持或修行好的僧人,才叫和尚。可见韩东把杨键的诗放在高位。我觉得可能跟杨键的这个理解比较有关联,“新的汉语要有新生命,新生命是从空性中来的,这是一门真实的学问,只有生命兴起了,才会有崭新的汉语。屈原、陶渊明、苏东坡都是空人,才创造了崭新的汉语。其次是,崭新的汉语需要慈悲与智慧去润泽,这是这几十年以来汉语里失去的最重要的品质。”

细想起来,可能我的生活环境离大自然远一些,我跟汉语、汉字的关系也没有那么浓重——我用汉字写诗,跟用杯子喝水、用手机跟你做访谈差不多。只不过,诗对于我,以前更像闹市中的禅房,长路上一块蒲团,废墟里的花,夜空的焰火。在快节奏的现代生活里写诗,我比较像到寺院挂单。

(注:“挂单”,谓云游僧就寺院投宿。单,指僧堂里的名单。游方僧投宿寺院把衣钵挂在名单下,故称。)

我本身更像一个云游客,倾向于四海为家,在诗歌这一寺,我落脚的时间也不少,也感谢诸山长老、常住一直以来的收容了。如果非要说个什么体,我的叫“云游体”行吗。

 


张杰:对普世价值,公民问题、公民社会等您怎么看?您的诗对此作何呈现和处理。

 

成婴:一般所说的普世价值,是指普遍适用于整个有人居住的世界的价值吧,着重于人类文化共性的部分,超越国家、民族、性别都可以适用的价值。比如博爱、自由、宽容、尊重,和平,互助等等。

而佛教对生命的关注,在眼界广度和境界高度上还是有不同的。按我理解,所有有情识的生命在佛教看来都是宇宙公民,所有宇宙公民都是平等的,人和飞鸟鱼虫甚至一只蛆,都佛性平等,都值得尊重。在人类这个平台,发生的过去、现在、未来诸多事件,其实也包含了肉眼看不见的其他道次的生命包括各方圣者的因缘促动。一直以来都并不仅仅是封闭的“人类”内部事件。所以如何认知显现上的各种“公理”或“不平等”,佛教认为需要更智慧慈悲的眼光,也不仅仅以人为主导能解决的。可以说,佛教的普世价值包含了人类的普世价值,人类的普世价值包含不了佛教的普世价值。

不管何种普世价值,都需要必要的生存空间。作为学建筑和曾在建筑业工作多年的写作者,我对人类普世价值和公民社会的关注,很自然的习惯性落实到建筑空间设计而非其他。也算我一种专业习性的延伸了。在研究建筑史期间,我写过一组诗《空城》,为怀着爱意、理想和迷茫的人类,为“开荒者”、“热爱旅行的人”构筑过一座城。不过那是我皈依佛门前的事了。后来知道阿弥陀佛的四十八大愿、极乐净土,我觉得自己写的空城,最多就像极乐净土所说“边地疑城”的一个影子。

 

人类建筑史上也确曾出现过一些理想城市的构想和模型。现在看我写的《空城》,不见得多么乐土,但没有过多喧嚣纷扰,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各得其所,藏修空间和游艺空间也各自有序,还有供种种迷思落脚的“迷园”。文人思量之,或可耐受。有兴趣者可以看看。收进诗集了。

我后来的很多诗,应该都是面向宇宙公民写的啦。公民问题和公民社会,在我这里已经放大了。

 


张杰:现在,人类科技突飞猛进,智能机器人,AI和芯片技术,量子计算机以及马斯克即将实施的登陆火星计划,在这个大的人类命运巨变图景下,您觉得现代人对佛教有哪些误解?现代文明的硬着陆是否与佛教构成新的冲突?

 

成婴:释迦佛早在2500多年前,在《华严经》里有说,像太阳,地球这样的星球在宇宙有恒河沙数那么多。佛教经典对宇宙、宇宙生命不同形式包括我们现今很多科技现象早有描述,告知我们,人类在宇宙中并不孤单,人类并非宇宙的孤儿,至今,我们的科技也极其有限,有限到连近在咫尺的生命同类也无法发现。爱因斯坦说:“如果世界上有一个宗教不但不与科学相违,而且每一次的科学新发现都能够验证她的观点,这就是佛教。”“如果有一个能够应付现代科学需求,又能与科学相依共存的宗教,那必定是佛教。”英国科学家尼克·阿诺德说:“我说过,我还要说,我还要一遍又一遍地说,佛教与现代科学之间存在着一条紧密的智力纽带。”中科院朱清时院士说:“科学家千辛万苦爬到山顶时,佛学大师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佛教不止面向其他道次的生命,也为人类说法。根据大德开示和我自己的体会,佛教的人生观是以解脱为中心的。整个佛法的要义是“体证心性,超越生死”。

修行佛法能够让我们找到生命的出路,超出轮回,让我们能够以慈悲和智慧为基础,找到生命的突破口,让随业流转的生命发展出大的逆转,从而超越轮回,体证空性。

佛佛相传,祖祖相续的是解脱的智慧,因为轮回会传染,解脱之道也是可以传递的。

佛法告诉我们,要有解脱轮回束缚的心愿,还要学习谨慎取舍因果,按照正确的方法修行,成办死生大事。

众生根基不同,意乐也不同,针对三种不同根器的众生,佛陀根据自己的发现,制定、传授了不同的修行方法:人天乘、声闻乘、菩萨乘。以让大家如理如法的学修,得到佛法的功德和利益。

现在很多人可能只想修人天福报,只在意得到暂时的世间利益,这是佛讲的修人天乘。

但是如果我们不按照佛的指导,不懂得按照断十种恶,行十种善的修法——修持人天乘的见解与行为,则即便努力了,奋斗了,也会连人天的福报也得不到,没有达到目的。更别说成办生死解脱了。

我们对佛法可能的误解,因人而异,也因时而异,因为无明和执着各有不同。多多亲近明师和善友,亲近三宝,有助于我们找到适合自己的学修方法,早得法益。

 

您列举的人类科技突飞猛进,智能机器人,AI和芯片技术,量子计算机以及马斯克即将实施的登陆火星计划,都属于“相”的变化,仍在缘起性空,业力因果的法则里,人类整个现代文明不管是软的、硬的着陆,都还在宇宙(凡圣同居土)的普适原理范围内,还是会受到整体法则的制衡。因缘法则,无常法则,和因果法则,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有序,仍然同时运行。就是说,我们人类此处“得”到的进步,如果不符合万物和谐的法则,彼处必然有所“失”。(当然这“得”与“失”是仅从人类世俗角度而言的)这是我们人类必须警觉,懂得及时调整的。而整体法则也不是佛所规定,是道体本来就有的共存法则。您的提问有点多,咱们小跑前进吧。

 

 

张杰:对阿富汗塔利班毁坏千年巴米扬大佛您有什么看法?基督教、伊斯兰教和佛教的关系与冲突您怎么认为。

 

成婴:当我认真看着第一问,准备凝神回答的时候,眼泪有点无意识地沁上来。我感觉那是一些带着浓厚的悲痛,甚至也有深切悔意的很多生命在向我迢遥传达某种信息。所以现今,我们怎么看已经不重要,见解是一种相,佛像是表法的相,塔利班也不是固定不变的一个塔利班,只是名为塔利班......让我们发出祈愿和祝福吧:祈愿一切有关有缘的有情生命,善根坚固,无论身处何地、何等时空,即便漫漫长夜,也能心存善念,度一切苦厄,得到暂时和究竟的安乐和解脱。祝福所有生命的一切对立,一切幻觉悉变为智慧。

 

当我们被各种无明无知、欲念执著等遮蔽的时候,虽然不改变佛性平等,但如果忘失了本性,就会再次进入二元对立的思考模式,进入我法二执、向外驰求,就容易习惯性凭借施加暴力的方式,对抗的方式,发生冲突的方式来重获内心的平衡,尤其在复杂的共业社会,这种意识在人间如果一再被鼓励和激发,一再转换成负面的语言和行为甚至艺术,一再积极传播,会造就我们对信仰、平等、自由、公正,终极意义等等认知理解上太多的偏离和分别执著。这种分别执著和偏离,一旦因缘成熟,也会爆发宗教人士之间的冲突。但这不是宗教之间的冲突。在我的认知里,五教在最高层面都是合一融通的。如果在人世间显现出冲突和分歧,那只是具体的人心的冲突、人类理解的偏差,有身、语、意任何一方面甚至全方面的不节制,也可能有其他不可见的因素在其中摆布,有共业的召感发作,成为一种特殊因缘下的警告性显现......所以无论个人信仰什么,我想确实要像大德们提醒的那样,经常祈请——祈请我们的心识随顺正法,祈请一切教法缘于正道,以禅定清净自心,以智慧明利自他,用身心去真正理解“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精神,才能更有效地克服可能来自个体和群体的偏见、偏执。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

 

 

 张杰:读您在《翼》女性诗刊十五周年诗歌影音会的发言,看到您对汉字的敬畏“一个字写出来,就是一个法则”“诗人们对每一个字的使用当然也非常慎重”“不可能对每一个字的能量没有敬畏”,您还谈到您“秘密地写诗,实在感觉有一种双重的如履薄冰、战兢惕励,我想我多少是体会出诗的那个“寺”字有另一层含义,那就是,诗像闹市中的禅房,长路上的一块蒲团,可以供人净心入定。”,这些思考都非常具有昭告天下人的意义,也使得你具有了福柯积极的自我实现意味,因你是一位醒者。现在社会人们很难获取自我认同,原因之一是网络将世界放大,大到人们很难找到自我卓越的证明,也很难建立自信;再者是手机等现代工具使得人们习惯于即时满足,因而对于长效学习延迟满足的事情难有兴趣。这时,我会想到唯有敬畏和醒者,才能积极的改变自我,这是您所带来的启示。但同时,这种“谨慎用字”,是否也会导致“自我技术对主体的塑造”,这是福柯对权力和知识对主体塑造外,所着重考察的第三种重要的塑造,现在,在当代诗里,显然一些诗人把自我技术对主体的塑造压低了,而另一些诗人,则把自我技术对主体的塑造抬高了。您是主张“自我技术对主体的塑造”压低?还是抬升?对此您有何考虑。

 

成婴:这个问题让我思维停顿很久。“自我技术对主体的塑造”?不那么自我,就不用塑造,也不用压低,不用抬升了吧。我还是用一首诗的两句来说明吧,“手中的笔,书写的心,空白文字,永远初识永远相遇的别离”,“你看到的,是你瞳仁深处的风云/我所说,是你嘴唇默然的话语”。

 

【成婴在《翼》15周年诗歌影音会的发言:我想,这可能跟诗人对文字的敬畏有关。这让我想到,有学者说,我们中国的汉字,是一个字写出来,就是一个法则。因为我们的汉字,是由圣人仰观日月星辰,俯瞰山川地脉,旁观鸟兽鱼虫、草木器具,苦心建言造出来的,乾坤已经尽在其中,汉字里含着密意。造字始祖仓颉已经把他的提醒和祝福,把他对后人生死问题的慈悲建言,已经像缝锦囊那样早已放置在他所造的文字当中。诗歌是提倡用字比较少的文学体裁,诗人们对每一个字的使用当然也非常慎重。写诗,用有限的文字,破除种种知识对我们的缠缚,通过听、写、读,在世相世缘中跟自己会心,跟可能的读者会心,写诗的人,实在是不可能对每一个字的能量没有敬畏的。

繁体的“诗”字,左边的“言”旁,表意,言传心志的意思,右边的“寺”字,一般都说是取其声,我呢,由于从小受到禅宗“不立文字”的棒喝影响,却又在自己的学习、工作之外一直秘密地写诗,实在感觉有一种双重的如履薄冰、战兢惕励,我想我多少是体会出诗的那个“寺”字有另一层含义,那就是,诗像闹市中的禅房,长路上的一块蒲团,可以供人净心入定。今天的主题----飞翔,无论是女性还是语言的飞翔,也无论是行走还是飞翔,我想说,好诗是可以让人空中入定的。

写诗多年,我得说,深受诗歌的恩泽。(这句话看来,在现场属于隐蔽心流,并没有说出:)今天,感谢翼,感谢所有到来的人,我朗诵两首诗,祝福所有在场的诗人和听众,祝福所有以诗修心,以事炼心的人。】

 

 

张杰:诗人胡续冬新近在京去世,作为他的朋友,您有什么想说的,或表达的吗。

 

成婴:阿弥陀佛!最近胡子的突然去世非常牵动朋友们的心。他是这样一位神光四射,像一座桥梁能把不同人群接应到一起互动密切的朋友!今年七、八月间国内外一些灾难和世情变幻,对于很多人还不见得是身边的事,感受胡子离去的悲痛则结结实实发生切近。一位朋友跟我说,“胡子这事,真是让我再一次意识到无常,以及对于死亡后世界的无知。”

我这些年比较“闭关”,跟胡子见面和交流也都是好几年前了,并不知道他有没有做过那种修持,在弥留之际,有无像师父们教导的那样,直接安住,将内心的空归回到外界空,将内心的光明回归到法性大光明中,从而得到大解脱大自在。我不确定。眼下还在他刚去世49天之内,作为佛弟子,我觉得此时按照佛教程式做更稳妥,此时尽量不要用抒发世间情感的方式去扰动他的神识,而是可以用其他有效能帮助到他的方式,比如随喜法事,戒杀护生、供灯、斋僧等,以自己诵经念佛和行持其他一切善法等功德福德善根也尽数回向,来帮助他安度中阴,更好开启生命新的一程。

 

据说,一般而言,除非一些特殊的人,人在死亡后到再出生前之间约有49天,进入一种中阴身境界。按佛教经典开示,中阴身由业力牵引,因为没有肉身只是意身,所以无有任何阻碍,可以在空中快速行走,一念即到,但也是由着业风的推动而不由自主的。而且中阴身时期的意识据说是活着时的数倍强度。这一段投生之前的过渡阶段,“还未到达应到达之目的地,还不知道该去哪里,因业风的推动,不得不四处漂泊......”这种时候,为他们行持善法做功德,肯定对他们很有实质意义,能“帮助减轻他们的痛苦,缩短他们漂泊的时间。”

 

我留意到,确实有其他相信这一点的几位朋友也在为胡子默默做佛事,这很让人欣慰。“无常”其实是人生恒常的底色,哪怕至亲好友,我们也终要面对告别。人活呼吸之间,死亡一定,死期不定。按禅者来讲,死亡不是生命的结束,也许他会寂灭为乐,也许他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使命要去做。我们做不到像丹霞子淳禅师所说的:“相逢相别休怀念,千里同风德乃邻。”那般超然,也可以尽自己所知,为故去的亲友助一臂之力,送去能穿越时空,给予利益帮助,真正有价值的一些祝福。所以我想,有缘的朋友不妨自己或在各地追思缅怀会的最后环节,静下来,共读一遍《心经》,这是最短的佛经,两分钟可以读一遍,回向胡子和其他逝去诗友,包括其他的亡亲亡友一路吉祥,继续勇猛活泼,安心去到他们能去想去的好地方。回向一切众生终得生净土得大自在,永脱轮回苦!就说这些吧。阿弥陀佛!

 

                                            2021.9.9-9.15

 

 







访谈人:黑女


黑女,1970年生人,诗人,教育工作者。著有诗集《黑女诗稿》《功课》等。曾获第四届北京文艺网国际诗歌奖一等奖。



“一颗颗果实般清净的心”

——访谈成婴
 

黑女:读你的近作,使我不禁想到诗的教化,你在写它们时,同时也是在体悟佛法?
 
成婴:给你教化感觉的可能仅仅是我近作里的几首?按说我的大部分诗歌都是在非常忙碌的生活状态里仍然随缘而生之物,行使更多的也是“自我教化”功能。
另外,按我理解,诗歌如有教化意义,最好是潜移默化,否则也有点混同于美丽口号了。
早年很长阶段,我写诗主要为自渡,无论怎样的情感、经验或内在的哲思互搏,最终能大致上自净其意,渡向片刻的微妙平衡,内心波动得到安顿,或苦难或危机,也因为某种程度的被确型观察而能接近消停甚至终结,减少自我耽溺和扩张,同时,如果形成的诗歌形体也趋于透明,字句得体,节奏色泽等尚还有型,在我看来就算一首诗还算成立。所以一旦诗作完成,我后面一般不会语言用力做太大修改,比较尊重其最初发展的样态。除非修正某些知见错误。
我小时候因领受到一点禅宗智慧,多少会要求自己超越分别执着、无情觉照、重视亲尝而非故纸传闻等。其实诗歌内在的写作要求跟佛法讲的戒定慧三学也是有一部分交圈的。我刚好因缘所致比较重视这部分为主。诗写本身所要求的高度专注和融通多重感官合力的技艺,无疑也为转化五蕴为五智,化五毒为甘露提供某种可能性。文学、哲学、各类世间艺术、技术的精研,其实都需要某种程度的世间禅定,扫地做饭做得好其实也需要某种定。个人因缘造化不同,看定在哪个层次了。哪怕仅仅在语词层面去芜存菁的运作,诗人其实也有持戒、修定、修慧的意思,是否能跟佛法相契,则看个人因缘。
 
我写诗自渡其实未到解脱境。所幸后来,感应道交我皈依了佛门,到了这一阶段,已是师度。虽然“师”的体现,也不仅在于外部有了具体的师父,我们每个人本有的“内在本师”对我也仍起作用。慢慢地,在尽量放下外缘,专于修行几年后,我对一般世情根本上的因缘规律增进了理解,个人的一些习气和知见有所改变,内心粗大的波动(烦恼)也相应少了一些,同时因为修行需要更多时间、更多专注,这时诗歌则更多处于可写可不写的状态。诗歌在之前对于我的自渡功能减弱了。专心学修,也让我尝试用更多佛门指引的方法去调伏内心。在此期间,当然也会出现新的情况,比如有时可能出现初修行人的好为人师,或者遇境动心,要把见闻、心得和师之教诲与人分享的一些意念……也许,你从我近作感觉到的“教化”,是这个?
 

黑女:我最近读到你的诗集《功课:回向》,才知道自己的诗集名(《功课》)与你相撞了。你的“功课”也是前面说的“渡”这个意义上的吗?
 
成婴:哈哈,看来我们的天线接通了,现在又一起做访谈的“功课”。我这个诗集在千高原诗丛里,好事多磨于2015年出版,里边有一首诗就是《功课:回向》。诗人臧棣曾对之有过一个短评,说到这个词,“......我仍然为诗人在浪子与回归之间嵌入的那个词‘功课’而暗暗吃惊。某种意义上,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游荡,确实很像一门功课。如果它以前不是,但它现在变得越来越像。所以,就像这首诗暗示的,无论世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我们面临的最根本的问题依然是:倾听到真正的召唤。”这理解挺到位了。
功课和回向,这两个词在佛教是有其释义的。但这是写诗,我是启用它们双关的含义,觉得即便不了解其佛教意味,读者也是能随缘领会,自由通达的。
说到底,即便我们不诵经念佛,在世间,我们也是有随缘、了缘、结缘、续缘种种功课,只看我们如何看待发生在自他身上、身边种种事,如何做。如果有“自性众生誓愿度”的发心,也要有“自性法门誓愿学”的努力。
如果从你说的“渡”的意义,写诗也或者可被考量为一个法门!佛门师父有说,如果一个地方有一个大修行人在持戒精进,用功办道,方圆四十里路以内的鬼神都不会受苦,身心就能安稳,因为大修行人散发出来的信息散布在十方法界,因此周边整个环境都能改善。这跟诗人们熟知的精神领域探索的意义是相通的。只不过,有真实修证的人,对世界发生救助力的实际方式,跟世间用功方法会有一种不同。在有次说到一首佛咒音乐时,我跟一位朋友略微提到过这一点,但也许这类的交流容易无效,诗人们未必在意这个,或者更在意诗艺本身。我这么说的,“佛弟子以寂灭力,通过菩提愿心和功德力,让有缘者接触到自己的有关能量信息,文字的音声的色彩的甚至一丝灰烬……等等,触动有缘者的福德善根,也能帮助有缘者集资净障,是佛菩萨所为。不是一般世间习惯方式如斗讼、争论、教训、呼吁……”。不知你是否说的这个?
 

黑女:你与诗的因缘起于何时?经历过哪些探索或阶段?
 
成婴:说实在我比较健忘,只觉烟花都已投入夜空。或者有点像那首《空城》里《广场》的一句:进入时再曲折,总有隐约的标志引路/出来时则浑然陌生,似乎来路已全然忘却。
我想很多事的因缘可先追溯以前世,只是我们也都不记得。这一世的,首先我爸小时候给过我一点诗歌教育,这个以前写过豆瓣日记,他教的主要是三首诗让我印象深刻:贺知章《回乡偶书》,陈子昂《登幽州台歌》,黄庭坚《清平乐》。可能五六岁光景,我对这几首诗不算懂,但还是记住了。我爸平平淡淡地教,但他是个戏剧导演,可能很自然地借助了某种可感通的情境,让我领受到它们的情调。
后来的阅读,除了唐诗宋词,我也读到朦胧诗集,席慕蓉,海涅诗选和一些文学期刊上零散的诗作,读更多的其实是剧本、小说。
青春期,跟大多数人一样我也会写几笔郁热诗行,但又比较冷眼旁观自己,总想做个没有温度的人,尤其大学是学喜欢的建筑设计,以至后来很长一段有点把诗当摇滚和民谣那类来看待。工作之后也有写一点。
真正写起诗,应该是后来有些年我的工作太忙太累,需要某种确切的走神,刚好北大新青年平台能隐约看到一些影影绰绰的高人,写诗、写小说、研究哲学的都有,下班后我会参加一些北京的聚会,虽然主要是个笑笑生,一边我在管理工地盖着房子,职业责任和压力难以言表,一边跟不知情的文学朋友聚会,游离感和醒脑效果都很强。接触到更多当代诗作和诗人,继续着字句释怀的诗歌生活,双重生活猛烈的锻造,我感觉开始形成一点自己的音调。
写诗,我不算非常主动探索形式感,也不算刻苦,比较顺应当下的心境、情感、认知经验,如果这会心里节奏感更强,会尝试来个节奏型的,这会对话性明显,就更多显现对话特点。到现在也如此。
 

黑女:很喜欢你的一篇诗学文章——《诗在何处》,有一句是这样的:“也许写诗者一旦找见虚无中的对话者(一个或者一群,他人或自己),语言的帷幕就被拉开。”此处的“虚无”指什么?你一直凝视它吗?
 
成婴:这篇文章是2010年为刘丽安女士邀请的大陆诗人一行与台湾诗人的对话交流写的,表述我当时及之前的主要诗写体会。
 
写作者收视反听,课虚无以责有是一种传统。对于还未明了生命真相的人,艺术创作可以是在这世界参与活动、共振又还保留较多混沌原生态的可能性之一。当年我对生命本来意义的了解还不够明晰,但觉生命本来可以清静无欲,无所爱恶,清虚无言,但总有一些生动的物事跳荡其间......如果你觉得不好理解,可以联想我漫长的青春期同样热血着,但又其实是在“开口即错,动念即乖”的内在棒喝中成长,是那种小小年纪没经历什么外在幻灭就已经倾向于“幻灭”的一个。对于好不容易产生的建设性的念头,我也仅仅设定为是一种个人实验,没那么理所当然的兴兴头头。现在看,可能是前世光影影响下的自我教育,以及约略信任于真师在虚空中的无形点化吧。
现在看,我建议你把虚无理解为虚空,会更能涵涉它的存在。它能被感知,难以被凝视吧。虽说一花一世界,但如果我们还只在那朵花里,是没法凝见它的。
 

黑女:可能因为心有信仰,你诗中有一种肯定的语调,温暖、慈悲的明亮,这在当代诗中是一种可贵的色泽。在了然之后,诗歌题材是否会变窄?
 
成婴:谢谢你对我诗作的这种肯定,这也是一种祝福。不过我自己读早年的诗,会感觉其中多少还有点肝郁之气的,那是当时心的能量场决定。
我记得自己没有在诗中特地营造过温暖,也几乎没有塑造过慈悲者的形象。慈悲无形无相,我们要是真正接触过慈悲者的话,会有体会。有句话说,令人身心清凉的温暖,叫做慈悲。但慈悲的显现还不一定那么叫人舒适,菩萨低眉、金刚怒目都是慈悲。我们人道对一般的善法可能比较好理解。慈悲却是必须于六道中乃至整个法界通用,跟所有灵命相通,才真正能理解。我自己以前犯过简单的判断错误。不管怎么说,如果你从别人的诗里或者其他事物那里看到慈悲,那是你的心相所显,应该祝贺你自己!
诗也是一种能量,是诗人的身心能量与所缘着的世界的共振合物吧。色调能量确实各人不同。能否同频共振是勉强不得的。频率段相近的有共振,较弱的如果接受到较强的振动投射,也会产生共鸣而振动,这是科学已发现的原理。不管诗人是跟传统还是现代性发生共振,其能量显现大概也在这些规律里,能量级别各有次第,但又不是一成不变的,所谓万法唯心造。我们端看怎么发心,如何善护念吧。在宇宙这个精微的能量系统,一切明白无误。如果知道,不做业的净化,我们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会回到自己的身心,世间写作的艺术性也许就有了另外一层考量标准?这些需要慢慢体悟。
 
我还不是一个“了然”者,所以无法思议了然之后的境界。但想如来微妙法也是无限的,了然于此的诗写者,写作题材应不会变窄吧。只看有否足够的缘起和必要性,我们人类能看懂多少。何况,更丰富的题材也不一定只显现为文字诗啊。
 

黑女:禅诗在古今中外都为数不少,与禅心有相契的诗人更多,比如盖瑞·斯奈德,他的诗是另一种味道。你如何看待这类型写作?
 
成婴:“禅”字,左边是开示的“示”,右边是一个“单”,是说我们的心显示出单纯状态,是禅。平心直行,就是心显示单纯的状态。三祖说:“多言多虑,转不相应。绝言绝虑,无处不通”。真正禅修,过多语言、过多思维考虑其实与见性大法不相应。禅修是修的息心止虑,不再求语言上的知解,让大脑思维的分别思虑止息下来,去通达本来面目,与世界相融。
中国古代的禅师,写有少量诗词,表述心行,传达宗门教下将修行与生活日常一体化,超越知见、悟道示法的消息,“千差万别一时通”,“心地清净方为道”,今天读来,仍有青山活水的开阔和色泽,有助于我们涤荡尘氛,去除心机。不过我也读的不多,没有特别注意过。现今师父们也不会鼓励我们从语言文字落手去明心见性,即便解悟,没有真实的体悟证量,也难说有益于法身慧命的。
斯奈德的诗作,之前我几乎没读过,前段看到他在中国获奖的消息也还没顾上去读。今天因你提问读了几十首。看到一些登山、劳作的白描,一些与自然相处的境况,“它抬起头,聆听/一直等到声音消失/我也如此。”就我看到的而言,除了少数几首流露一些感情色彩,论及思想与堆肥的相似,诗怎么来找他,其他大多语言平白。可能大多是他中近期作品吧?能感觉诗人的安静,日常的平稳,劳作的踏实,环境的空荡,大多时候心无纠结的状态。有些诗,像日常劳作后喝口水那么自然,也是一种境界。这些特点应该跟他有比较持续严肃的禅修实践有关。但禅的境界其实看不见摸不着,是直接、当下的自受用。禅的真实受用和体验,唯行者有、证者得。所以我也不必多议论了。
 
                                  2021年6月29日---7月5日

 






编辑:

余力 北渡 欧阳关雪 李默默



往期回顾:

罗曼司重演诗社诗歌展:冯新伟

罗曼司重演诗社诗歌展:丛菊

罗曼司重演诗社诗歌展:杨驭白

罗曼司重演诗社诗歌展:许梦熊

罗曼司重演诗社诗歌展:小跳跳

罗曼司重演诗社诗歌展:宋前进

罗曼司重演诗社诗歌展:黄书恺

罗曼司重演诗社诗歌展:李双

罗曼司重演诗社诗歌展:孟明

罗曼司重演:辛丑年(2021)中秋诗展



 
 
 
 
 


: . Video Mini Program Like ,轻点两下取消赞 Wow ,轻点两下取消在看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