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关于“笑”,更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

Firing Moth. 看世界杂志 2019-08-08



媚俗因其对复制和仿冒的热爱,对应的是创造性想象力的缺失。滑稽因其对人格特质的掩盖,对应的是工具理性对主体性和主体间性的全面压制。


3年前的一次论文答辩中,老师抛出一个问题:“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中,‘拾垃圾者’指什么人?”我悻悻地胡乱编造了答案,只见对方勾起了嘴角,明显在笑的表情。


在我经历了现场的尴尬、羞愧、无地自容之后,这个“笑”时不时造访我的生活,中断我日常连贯的思绪。


后来我明白,比起怒火中烧的针锋相对,“笑”的持久性更强。


01

笑的质疑

人做一个表情,最多同时能牵扯40多块肌肉,但是微笑只需要牵扯十几块肌肉,是最省力、最经济的情绪表达。说它省力,是与皱眉等高难度表情相比,对面部肌肉造成的劳损最少。说它经济,是因为笑在具体生发语境里,可以激发目标对象的不同联想与表情。


如果说愤怒的表情是一把重锤,直接给对方的玻璃心造成物理伤害,那么,笑则是等待解码的一封密信,不聪慧的收件人对此束手无策。



有这么一种说法:我们总是把笑容留给陌生人,坏脾气留给亲人。此说法不无道理。


当我们与相熟的朋友和亲人进行交流,直截了当的言语是首要工具,我们可以直言不讳地表达意见,不用过多的迂回、修饰,彼此也能相互理解。但在面对陌生人时,口无遮拦不一定合适,在我们想要通过语言表达想法,但语言又不受欢迎的场合中,表情代替了语言的功能,对陌生人进行“审视”。



相比愤怒、哭泣、皱眉和面无表情,笑包含着更多的微妙情绪。它可以表达正向的赞同、欣慰、满意,也可以是反向的婉拒,还能表达尴尬、无奈、滑稽、嘲讽等复杂的情绪。


有关笑的不愉快经历,使我将注意力放在复杂的情绪上。答辩老师的笑容,与观众看到憨豆先生的丑态时的表情如出一辙—他看见我回答的样子,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滑稽的东西一样。


现在的问题是:这种引人发笑的“滑稽感”从何而来?


02

滑稽与媚俗

先举一个例子。2015年的爱尔兰电影《我叫埃米莉》(My Name Is Emily)中,主角埃米莉与语文老师交锋时,说:“我不想分解(cut up)句子,因为你一旦分解(cut up)什么东西,你就杀(kill)死了它。”她说完这句话,教室里响起了笑声。同学认为,埃米莉的话很滑稽,所以用笑声嘲讽她。



可埃米莉的话为什么滑稽?


“cut up”的本义是“切碎”,但在“cut up a poem”中“cut up”转义为了“分解”。力图对“分解诗句”保持严肃的态度,则必须忘掉切碎的本义只关注引申义,但相反,埃米莉故意无视引申义只看重本义,故而引起滑稽。



若是将cut up的词义视作“人的外衣”,将分解诗句这一行动视作人的身体,则当外衣与身体紧密贴合时,着装就是舒适整齐的,像华尔街的上班族,给人严肃正经的印象。而当外衣与身体不相符合时,就像百老汇的滑稽演员,引人发笑。


于是,我们得到一项认定滑稽感的准则,即当对象的形式与内容不相符合时,人们便发笑。由此延伸至两种极端情况。


情形一,形式完全覆盖内容,则滑稽感最强;情形二,形式与内容完全分离,则滑稽感变成严肃感,喜剧变为悲剧。


柏格森


针对情形一,柏格森曾将滑稽感解释成“镶嵌在活的东西上面的机械的东西”,他抓住了引人发笑的关键要害:一旦人主动钻入预先设定好的框架之中,不是由框架适应人的灵活性,而是由活生生的人学习接受框架的僵硬性,则滑稽感最强。框架与人结合得越紧密,滑稽感越强,在此过程中人变得越来越与物相似,最终不再是人。


针对情形二,我们能在卡夫卡的《变形记》中找到共鸣。当格里高尔变身为一只甲虫,他的人格本质并没有被消除,自我意识不减反增,他对家人的爱被甲虫的身体限制,继而遭到家人的羞辱和误解,反而衬托出甲虫形象背后活生生的人的悲惨。


当读者面对甲虫的形象与人的本质分离的格里高尔,最初的滑稽感被悲伤取代,喜剧的开端以悲剧告终。



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描写过他称之为“两滴眼泪”的场景。中译本将捷克文“Kitsch”译作“媚俗”,而这一表达适用的场景能极大地激发滑稽感:“媚俗让人接连产生两滴感动的眼泪,第一滴眼泪说:瞧这草坪上奔跑的孩子们,真美啊!第二滴眼泪说:看到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跟着全人类一起被感动,真美啊!只有第二滴眼泪才使媚俗成为媚俗。”


出于人类情感本能而落下的眼泪,只与人之本质有关。此时的形式,没有介入并干涉内容的自我发挥,因而第一滴眼泪无关滑稽,它反倒是严肃的:一个悲剧人物并不会因为知道我们怎样估量他,而稍微改变他的行为;无论现实场景如何变化,只要是拥有基本情感能力的人都会不由自主落下第一滴眼泪,并且他能意识到这种感动,故而是严肃的。



而处在情感本能之外的第二滴眼泪,是迎合大众和主流思潮的要求而流下的,它是人云亦云的从众。此时,人所承担的社会形象覆盖了他的个性,对于究竟要不要流下第二滴眼泪,个体在集体面前没有选择权,仅仅因为第二滴眼泪是目标社会的特定框架,个体也只能从众地流下第二滴眼泪。此时,他感受到“全人类的感动”,是集体无意识的典型体现。


柏格森将滑稽感赋予第二滴眼泪所代表的媚俗。一个滑稽人物的滑稽程度,一般地正好和他忘掉自己的程度相等,滑稽是无意识的。



滑稽感与媚俗在集体无意识的领地中,彼此相通。对于流下第二滴眼泪的人物,读者透过文字只能看见他的社会功能和集体所在的位置,唯独看不见他的个性本身。个体性被社会框架覆盖,既是一种滑稽,亦是一种媚俗。


昆德拉这样限定媚俗的范围:“由媚俗而激起的情感,必须能让最大多数的人来分享。因此,媚俗与出格无涉,它召唤的是深深印在人们头脑中的关键形象。”


这样,媚俗的范围被规定在大众共同情感的最表层。凡是能通俗且直接地召唤最大多数人的普遍情感的事物,都可以用“媚俗”形容。于是,大众艺术与媚俗就脱不开关系了。


03

对媚俗的偏见

我们继续追寻昆德拉的“媚俗”(Kitsch)一词,揭开媚俗的面纱。


“媚俗”一词,诞生于19世纪下半叶的德国慕尼黑的旧货市场。它是艺术品商人间的行话,用于两种性质不同的货物,一种是艺术品“画作”,由画家严谨的工作态度和高超的绘画技能凝结而成。


另一种被蔑称为“Kitsch”的媚俗作品,没有艺术价值可言,凭借低廉的价格促使更多老百姓购买。这些Kitsch往往指旅游景点的廉价仿制品、低劣的宗教摆设、旅游纪念品等等。



借此产生的多个相互对立的概念组合,如艺术品与媚俗品、艺术与媚俗、纯粹艺术与商业艺术、精英主义与大众趣味等等。


当我们反思上述观念时,不难想见一个预设—在媚俗作品现世以前,存在一个稳定的“艺术品”的内涵,其边界清晰,主体和目标对象明确。


若要追问什么是艺术,则问题太过抽象。而反向地从追问什么是媚俗着手,人们就能立刻掌握“什么不是艺术”:潦草粗俗、陈旧过时、赝品抄袭、平庸繁琐、矫揉造作、功利主义等,不一而足。



“媚俗”被理解成介于现实与艺术两个端点间的含混地带,正如柏格森笔下的喜剧的滑稽感一样,位于“自然与艺术之间的中间地带”。


它们都是包裹在实用外壳下的人性本质的失落,唯一的区别是,媚俗因其对复制和仿冒的热爱,对应的是创造性想象力的缺失。滑稽因其对人格特质的掩盖,对应的是工具理性对主体性和主体间性的全面压制。


随着媚俗所代表的大众艺术的发展,当艺术的商品化与艺术独创性一再妥协后,媚俗与艺术间的分野变得更加含糊。没人会否认安迪·沃霍尔对现代艺术的贡献,但面对他的32幅《金宝罐头汤》和他的“复制”与“流水线生产”等前卫艺术观念时,信奉古典浪漫派的艺术家们心头必将一颤。


32幅《金宝罐头汤》


事实上,在20世纪60年代以后,严肃的正统艺术理论对商业主义媚俗的声讨,已经从美学方面转向了消费、时尚和符号图像层面。这时的侧重点,已不再是美的创造,也不是商品生产,而是消费欲望的无穷制造。


其实不用等到60年代,早在20世纪30年代的美国绘画史中,我们就已经见证了针对大众艺术的偏见。78岁才逐步转入绘画的安娜·玛丽·罗伯森·摩西,是全美家喻户晓的人民艺术家。直至101岁逝世,她作为未经专业训练的人民画家,为世人留下了300幅描绘美国农村生活的画作。


她在大众中受欢迎的程度,与在绘画界遭人质疑的程度,是持平的。尽管20世纪40年代之后,她的作品被各大机构争相展出,但其画作从未进入主流艺术馆。


大众喜欢的摩西奶奶的田园牧歌式的作品


艺术世界和大众市场、艺术博物馆和杂货店之间的区别,在当时尤为明显。这条界限,是由一系列偏见与问题严重的成见造成的。首当其冲的一条是,“好”的艺术创作是困难的,因而只有少数人能接触。


当时的美国和欧洲艺术评论家根据这项理论说明,美国大众对抽象主义的厌恶,恰恰证明抽象主义的高质量,而大众喜欢的摩西奶奶的田园牧歌式的作品,则是媚俗与无价值的。


预设和成见越多,艺术所应遵循的伪准则就越多,因敌视媚俗而带来的偏见就越极端。汤姆·伍尔夫在回顾了20世纪的标准品味(贬义)后写道:“艺术的凡夫俗子认为,流行是与技巧一样的荡妇,流行意味着浅陋,大众所反对的才是有深度的。而事实上,那些真正克服反对的,很可能才是最伟大的。”




作者 | Firing Moth.

编辑 | 何子维 hzw@nfcmag.com

排版 | 龙明佳,Keith


(图片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点击发现更多好文



点击订阅2019年全新《看世界》杂志

觉得文章好,点赞一个呗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