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国的股市“实验”

德黑兰证券交易所

证券是人类经济史上聚集与分配资源最强大的手段之一，但随之而来的衍生操作可以造成严重灾难，尤其是在阿富汗、伊朗、印度这样的发展中国家。

穷国大都经历过来自富国的资本冲击，然后是在国有化与私有化间的挣扎，在封闭与开放间摸索前行；而监管不完善、信息不透明的证券市场，往往集中体现了民众在历史局势中的迷茫。

阿富汗失败的尝试

饱经战乱的阿富汗从来没有证券交易所。在塔利班圣战分子的占领区，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用鸦片与矿产交换国外的军火就是他们的生存之道。但对于政府占领区的企业家来说，自然想获得融资发展阿富汗的工商产业，如果外资与银行贷款都很困难，建立证券市场似乎也可一试。

2012年，就有两名美籍阿裔青年企业家推销这一提议，如今在TED上还能看到当时的演讲。但他们的提议因为困难重重没有落地。

到了2018年，有家“VFS金融公司”做了个系统，据说吸引了几千名顾客把钱存进账户，可以买卖外国股票，听起来似乎具有交易平台的雏形。但几个月后，便传出犹如电影《华尔街之狼》中无良交易员的骗局，特别是教育程度不高的穷人把钱存入后血本无归。

《华尔街之狼》剧照

对此，阿富汗中央银行表示没有能力监管这种公司，也不准备负责。

遥远的我们，无法知道这些血本无归的民众之后发生了什么；但不难想象，几千人中有一些可能会在圣战组织那里找到出路。这家“金融公司”活动的地点就在塔利班老巢坎大哈，而塔利班这种圣战组织，本就是借反对现代“西化”潮流起家的。

今天人们无法理解宗教保守族群的行为或面纱之类的衣着，背后经常可以归结到“玩不起”后的防卫心理——即使试水过“西化生活”以后也发现成功无望，自由不代表更多机会，而是更多危险。

伊朗政府的吸金计划？

在阿富汗隔壁的伊朗，今年股市暴起暴落。德黑兰证券交易所指数（TEDPIX）从2018年的10万点不到，到去年站上30万点，再到今年8月蹿升至超过200万点的惊人高峰，却又迅速重挫回11月初的120万点。
伊朗在1979年伊斯兰革命后全面国有化，本想废除证券交易所，但在两伊战争结束后推行私有化，才慢慢将其用于自己的目的。
伊朗政府与全国股民都高度关注股市前景，现在戴着口罩的股民经常到交易所门口抗议。在德黑兰市政大道旁，崭新落成的交易所大楼一度代表着希望，现在又好像在啃噬股民们的命脉。

把资产押在混沌不明的国际情势中，足以使穷国的人民倾家荡产。比如，美国南北战争就引发过印度棉花业投资的扩张，战争结束导致孟买股市交易史上首次崩盘。据说，遭此重创的孟买，人口一度外流了20%。

美国南北战争中崛起的印度棉花大王罗伊昌德，在股灾中也损失惨重

严重的投资泡沫也可以摧毁政权，有个例子离我们很近：百年前的全球橡胶业扩张，引发了1910年上海股民大量抢购“橡皮股票”，随后泡沫的破灭导致了保路运动与辛亥革命。
上面两个例子，基本都是购买私人发行的股票而蒙受损失，这是股灾最常见的形态。现在伊朗的例子则特殊一点：股民买的是官方或半官方性质的股票。
因为伊朗经济面临美国的封锁与疫情的暴发，在货币贬值、赤字高攀、外汇来源剧减的重重压力下，由国有企业大量释出股份给伊朗股民，就变成了政府所能想到的最后办法。而伊朗民众面临银行利率降低、货币贬值，也就大量把存款投入股市，甚至也不怎么挑公司，或者没法挑。
德黑兰证券交易所的监管显然称不上严格。许多赔钱的国企隐藏不良资质，以虚高的价格上市，政府却仍然积极鼓励人们购买这些没有前景的股票。

德黑兰证交所早期的交易状况

伊朗上市的国企，虽说大致“私有化”了，但一直以来的特色都是：只通过股市释出所有权，经营权仍牢牢掌握在政府、革命卫队或各种官方组织手中。而这些公司基于政治关系进行垄断经营，也就不会太重视利润或效率，即便如此，股民还是不能不买。
股市的戏剧性，是伊朗历史转折中的一个缩影。德黑兰证券交易所至今走过53个年头，最初对霍梅尼等领袖来说它不过就是西方资本主义渗透的腐败机构，在国有化经济中没有存在的余地。到了1990年代以后，介于国有制与私有制之间的混合经济体系逐渐成形，股市成为按照什叶派教法运营之企业的融资基地。而今伊朗领导层说，政权遇到40年来最严重的经济危机，股市成为国家坚持抵抗下去的救命法宝。
对于伊朗强硬派来说，这始终就是一场战争。伊朗人“玩不起”、也“不愿玩”西方金融资本的游戏，也不可能把国企财报暴露出来；股市不过就是一样工具，若是能继续涨下去，帮助国家扛过危机就好了。
但对于德黑兰证交所外的抗议者，则大呼这是一场吸金骗局，担忧泡沫破裂将会蒸发自己的辛苦积蓄。

德黑兰证券交易所新大楼，于去年落成启用

印度的高频交易疑云

自古以来人们就追求信息的获取，市场信息的连接在古代靠的就是人的聚集，或者专业的交易商与掮客。但近年来，印度证券市场要面对的已经不只是信息蒙蔽下发生的不公平交易问题，还包括新兴的计算机交易、算法交易的挑战。
印度有两大证券交易所巨头，一个是1992年成立的国家证券交易所（NSE），总部在孟买北郊的新兴金融区（印度证监会也在这里）；另一个是1875年就成立的孟买交易所（BSE），坐落在老城区的达拉勒街。
印度两大证交所并立的局面，不妨就从“达拉勒”说起。这个名字就是“中间人”或“掮客”的意思。原本它是阿拉伯语名词，从非洲、西亚、中亚到印度，人们都用这个词称呼掮客。在还没有孟买交易所之前，当地的掮客会固定在大榕树下交易，有点像纽约证交所是在华尔街的梧桐树下建立的，虽然纽约的那棵梧桐树早已消失，孟买的原址还可以看到古老的榕树。
榕树在英语里叫“Banyan”，这个词跟树本身没有任何关系，同样也是来自英国人看到印度商人经常在榕树下做生意，而这些商人都属于专门做生意的“巴尼亚（Bania）”种姓。巴尼亚常在印度的政经领域叱咤风云，清贫的甘地就是巴尼亚家庭出身，而孟买达拉勒街的金融业里充满巴尼亚忙碌的身影。

印度榕树下的“巴尼亚”种姓

印度之所以形成两大交易所，要从1992年一个巴尼亚出身的证券经纪人说起。当时，孟买证券交易所还没有电子自动化交易系统，一切都仰赖经纪人接头操作。于是，此人买通各种政商关系，向银行骗取无抵押的贷款投入炒股，一只股票在他操作下可以猛涨40倍。东窗事发后，孟买的牛市瞬间崩塌，银行倒账，换算成今天的币值达到35亿美元。
汲取教训，印度政府很快成立新的国家证券交易所，采用自动化的电子交易系统，取代仰赖掮客交易的旧制度。

1992年股灾改编的印度热播剧

但是，在掮客不再直接进行人工操作的年代，近十几年来兴起的高频交易、算法交易、主机共置等手段，又构成了新的监管难题。这类新的交易利用强大的电脑算力与精巧的算法，在1/100或1/1000秒内，自动完成大量证券买卖，即使人工无法辨识的极小价差都可以用来获利。
证券商为了求快，还进一步花钱把自己的主机放在证券交易所里，甚至可能用这种方法监控到一般股民的意图，抢先买入股民想买的股票再卖给他们。
5年前，印度证监会接获密报开始调查，指出国家证券交易所的管理层跳过正常程序，接受证券商的主机安置。去年正式公布调查结果，要求国交所缴纳1亿美元罚款，推迟其上市融资的计划，同时处罚国交所的领导层及相关的公司。但这件事随后又发生了反转，今年初领导层与管理人员经过上诉后获判无罪，至今最后的裁决尚未出炉，真相仍旧混沌不明。

1992年造成大股灾被逮捕的交易员梅塔 

证券交易与社会公益

11月14日是印度的排灯节，这也是一个新财务年度的开始。灯火象征光明驱除黑暗，孟买的两大交易所每年都会在这天举行1小时的吉祥交易仪式，向印度教的丰饶女神“吉祥天女”（或称“拉克什米”）祈福。

“拉克什米”在梵语的原意是“目标”，所有生命都有其所追求的物质目标，摆脱贫困也从来都不是坏事。

但“拉克什米”在印度教中，也被看作是“捉摸不定的神秘对象”，人疯狂追逐财富可能适得其反；若专注于做其他有价值的事，财富不过是伴随而来的产物——这点却未必是所有膜拜财富女神的信徒们都能到达的境界。或许，人本就注定要在欲望中挣扎，体悟如何协调财富追求与生命中的其他价值。

早期孟买掮客交易的原址图片

在贫穷而追求发展的国家，经济活力与社会公益都是人们所需的价值，证券市场是否只能代表贪婪的一面？伊朗政府把国有企业的股票作为一种“公平股份”，发给社会上的贫穷群体，不过由于国企绩效不佳，这种做法成效有限。

10月份印度证监会刚通过决定，设立新的“社会企业交易所（SSE）”，用来给从事公益的社会企业提供融资。这是用证券市场的形式导向公益，颇受印度公益界期待。

其他发展中国家例如缅甸，自2020年3月20日起允许外国投资者在仰光证券交易所购买股票；截至11月11日，外籍人士已经买入6家企业发行的450多万股股票。而2017年仰光证交所成立一年多时，总共仅有4家上市公司，日股票成交量不到1.7万股。

证券是一种众筹工具，也是人类经济史上聚集与分配资源最强大的手段之一。但随之而来的衍生操作可以造成严重灾难，监管是永无止境的任务，尤其在穷国更具强烈冲突性。

世界君问💡

是否有一日我们可以买到阿富汗的股票？

作者 | 邓晨

特约编辑 | 姜雯 [e-mail]

排版 | 李倩钰

看世界杂志新媒体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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