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知 | 死之前,怎么也要留下一个活过的证据
16
星期三
2017年8月
人生珍贵的东西就在那些生活中始终陪着你走下去的细枝末节里。
一日一签
“回头看看人生,
如果要选择一段你觉得最幸福的记忆,
你会选择那一段?”
日本导演、编剧、制作人是枝裕和
在街头采访了600位普通人,
将这个问题抛给他们,
孕育出了电影《下一站,天国》,
之后以这部荣获全球诸多奖项的电影为蓝本,完成了同名小说《下一站,天国》。
这本书是电影大师是枝裕和所有动人心弦的作品的起点。
纯白洁净的天国,宁静而安详。逝者乘坐通往天国的列车,来到人间和天国之间的小站短暂停留。在接下来的一周里,他们将从生前的记忆中选择一段,由工作人员拍成电影。当这份记忆在心中苏醒的那一刻,他们将带着这回忆去往天国。
有些人娓娓道来,有些人沉默不语,有些人侃侃而谈。去看看那些那些平凡而温馨、闪现生命灵光的故事吧。
《下一站,天国》摘录
——门把手轻轻一转,进来一位身材矮小的女士。她穿着咖啡色的外套,头上是一顶同色系的帽子,看上去将近八十岁了,可是举手投足间却给人一种少女的感觉。
“请把外套挂在那边。”望月指了指门口的衣架。
女士在门前轻轻地行了个礼,然后脱掉外套,摘下帽子。外套内同样是一身咖啡色系的套装,让人感到品味不凡。她留着一头银色的短发,发色看起来晶莹剔透。当她踮起脚来往钩子上挂外套和帽子时,鲜红色的毛衣从上衣的下摆露了出来。她用右手理了理头发,走到两个人跟前,神情紧张地又行了一礼,然后轻轻地坐在椅子上。她一落座,胸口以下都被书桌遮住了。
“您就是多多罗君子女士吧?”望月说着,也猫了猫腰,以便让视线与她持平。
“是的。”
“请您先说一下出生日期。”
“大正九年四月三日。”
“也就是说,您今年有……”
“七十八岁。”
望月把出生日期和年龄填写在资料簿上,缓缓地抬起头,开始对她说:“我想您已经大致了解情况了,以防万一,再跟您确认一遍。多多罗君子女士,您已经在昨天去世了。请您节哀。”
望月边说边轻轻地低下了头。在一旁听着的诗织也按照惯例,在最后那句“请您节哀”出口时和望月一起低头致意。
面对此情此景,多多罗女士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不过她马上就还礼道:“让你们多费心了。”
诗织觉得她的反应有些可笑,就像守夜或者举行葬礼时家属对死者前来吊唁的朋友讲的那样,不禁在心里窃笑起来。
“多多罗女士,您将在这里逗留一周。我们为每个人都准备了单独的房间,请您好好休息。不过,这期间有件事情请您务必完成。”
一直在听望月讲话的她,脸上突然浮现出了一丝紧张。
“是这样的,多多罗女士,您要在这七十八年的人生中,选出一段宝贵的回忆。我们工作人员会尽可能把您选择的回忆用影像的方式再现出来。星期六我们会在放映室为大家播放拍好的电影。而且,当这份回忆在您的心中被清晰地唤醒时,您将带着这份仅有的记忆走向天国。请您把这儿当成到达天国前的一个中转站。”
望月一字一句慢慢地讲述着,等待着对方回味、理解并接受自己的话。
“不过,十分抱歉,这个任务是有时间限制的,为期三天。今天是星期一,请您最晚在星期三傍晚前做出选择,我们将为您提供各种帮助。我是您的负责人望月隆。”
“我是助手里中诗织。”
说完,两人再次低头致意。
这段不知已经重复了多少次的话,望月本周又挨个对逝者们解释了一遍。
逝者们听过之后的反应也各不相同。有的人无法接受自己的死亡,有的人会后悔或是愤怒,也有人高兴或是沉默,抑或惊慌失措,还有人异常挂念留在世上的工作和家人。可是不久以后,大部分人表面上都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死亡,颇为认真地投入到选择回忆的工作中去了。
这天,一位叫金子良隆的中年男子第一个敲响了川岛面谈室的门。金子先生的头发略长,留着偏分发型,一双眼睛在镜片后露出炯炯有神的目光。他的职业是摄影师,似乎还经营着摄影工作室。身材魁梧的金子先生挺直脊背,略带紧张地坐在椅子上,面对川岛打开了话匣子。
“我这一生没有什么特别的,过得相当平凡。硬要说的话,现在我觉得还是童年时期最美好。”
“童年时期。”川岛重复着,像是在确认。
“是的。”
“大概几岁的时候呢?”
“嗯,大概是中学二年级的时候。那是放暑假的前一天。我是在平民区长大的孩子,家离学校不远,不过一直坐电车上下学。”
“是哪里的平民区?”
“学校在御徒町,家在一个叫根津的地方。那时我的父母都还在,家里没什么钱,无论如何也谈不上宽裕。但和现在比起来,周围的人都挺穷的。小孩子嘛,根本不会把这些放在心上。幸运的是,那时我的成绩很好,就算把成绩单拿给父母看也不用担心。第二天就要放暑假了,可以尽情地玩个够。我决定八月三十号或者三十一号再写作业,真是太放松了,什么烦恼也没有。大概是晌午时分吧,我站在电车最前面的位置。驾驶座旁边的窗户开着,风吹进来,裹着我的整个身体。那种尽情释放的感觉,在后来的人生里再也没有遇到过。”
金子先生充满感概地说完,显得不那么紧张了,终于露出一丝微笑。
“那时刚巧路过上野不忍池那条大道,周围都是树木,电车一直在凉爽的树荫里行进。那里有一条都营电车的专用轨道,不消五六分钟就开出了城里。这是专用轨道,所以连汽车也没有,速度非常快。而且时间还早,车厢里很空,想坐的话肯定有位子,可是我特意站在了车厢第一排。”
“你从车窗里看到了什么样的景色?”川岛询问当时的细节。
“想不起具体的画面了,既没有鲜艳的色彩,也没有积雨云啊、蓝天啊之类的印象。记忆中的风景是黑白的,没有什么色彩。昨天晚上躺在被子里,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穿行在不忍池那片大自然里的情景。”
“你还记得在电车里听到过什么声音吗?”
“声音嘛,就是电车行驶时的噪音。”
“昆虫或知了的声音呢?”
“对,周围一片蝉鸣。电车行驶在林间,所以到处都是蝉鸣声。”
“味道呢?还记得吗?”
“味道?没有什么具体的印象了。”
说到这里,金子先生一下子平静下来,用自言自语的口吻说:“现在想想,我这五十六年的人生实在没有什么跌宕起伏的经历。不是有句法语这么说吗,C'estlavie—这就是人生啊。回顾自己的一生时,我最先想到的就是这句话。”说完这些,金子先生的脸上流露出一抹奇妙的微笑,分不清是寂寞还是感伤。
“我本想念到高中毕业,可是中途退了学,因为在老家待不下去了。”
“老家是哪里呢?”
“九州的长崎县。一般去名古屋和大阪的人比较多,可我执意来了东京。因为没毕业,找工作也很难。”说完,天野信子像是在寻求杉江的认可,用略带撒娇的口吻问:“你说是吧?”
听说天野来到东京后,从十七岁开始就当起了陪酒女郎。她选择的是二十岁成人礼那天的回忆。
“我特别想参加成人礼,那天刚巧因为工作的事去了仙台,于是在当地租了衣服,不过还是非常高兴。穿着华丽的振袖和服总是很开心的。那时我有个男朋友。事实上,那天回到东京后我们一起去了帝国饭店,说是要过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成人礼。他比我大三岁,个子非常高。一直以来,我理想的对象就是身材高大、需要踮起脚尖仰望的那种人。我是家里的长女,大家总是说‘你是姐姐,所以要如何如何’,其实我也很想跟别人撒撒娇,可是从来没有过。所以我的理想是找一个身材高大、温柔体贴、像父亲一样的人。其实说起我离家的原因,就是父亲太严厉了。小时候,父亲从来没有抱过我,我没有体会过那种肌肤相亲的感觉。来到东京后,我十分向往那种像父亲一样年长的人。我想这就是所谓的‘恋父情结’。”
说完,身穿黑连衣裙的天野女士把手放在胸前点了点头,仿佛对自己的想法十分认可。
“在和男人交往方面,我失败过许多次,也有过很多伤心的往事。被骗啦,遭到背叛啦,跟男人交往可真不是闹着玩的。这辈子都不想再跟男人纠缠了。我曾经这样想过很多次。不过现在我感到,虽然有过痛苦、伤心,当然也有快乐,能经历这一切真的很好。所以,我能大言不惭地说,我遇到过各式各样的男人,也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
“我能再问一些成人礼那天发生的事吗?”杉江将话题拉了回来。
“可以。”
“那天的天气怎么样?”
“是雪天。”
“那么窗外有雪吗?”
“嗯,下雪了。能够看到日比谷公园,天上飘着雪,街上没什么人。”天野女士一边说,一边朝面谈室的窗外望去。
“当时听到了什么声音呢?比如音乐之类的。”
“什么都不记得了,除了他的呼吸声。他啊,是那种绝对不会任由欲望摆布,随便上来搂搂抱抱的人,总是很体贴,跟他在一起,感觉自己就像电影里的女主角。我心想,要是能永远跟他在一起就好了,可是后来才知道他有老婆了。当时我真是苦恼啊。”
“这不就是被骗了吗?”杉江心想,可是并没有说出口。
“您当时穿的是什么衣服?”
“我穿了一条黄色的连衣裙,上面有圆点,戴着珍珠项链和耳环,可不是人造的哦,是真货。”说完,她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
“你们当时都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天野抱着双臂想了一会儿,喃喃低语,“他没对我说过‘我爱你’。”
天野说这话时咬着嘴唇,脸上挂着一丝落寞,可是杉江清楚地感觉到,她并没有后悔。
整个下午,渡边都坐在屏幕前聚精会神地看录像带。
当他回过神来,来到这里的第三天已将近日暮时分了。这里所说的“一天”究竟是多长时间呢?和人间的二十四小时比起来是长是短?渡边如坠五里雾中。也许就像浦岛太郎故事中的龙宫一样,人间已经过完了好几十年。即使这想法没错,渡边也很清楚目前自己的状况不容乐观。
他觉得情况正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不断恶化。
此时,画面中出现的是即将大学毕业的自己。大概是在哪个朋友家里,六名男生正围坐在一间四叠半的小房间里喝酒。时值盛夏夜晚,暑热难当,有的人穿着跨栏背心,仿佛隔着屏幕就能闻到一股汗臭味儿。房间里烟雾缭绕,看上去就像那种廉价香烟冒出的烟。画面看起来雾气蒙蒙的。想必已经酒过几巡,大家的对话毫无条理可言,口齿也含糊不清。
其中,架着一副黑边圆框眼镜的渡边正撸起衬衫袖子,一边用毛巾擦着往下淌的汗水,一边在画面里激情四射地高声呐喊:“所以,现在日本已经到了必须变革的时候,靠的就是我们!”
“说得对”、“日本已经堕落了”,愤怒的声音此起彼伏。
“死之前,怎么也要留下一个活过的证据。”
刹那间,渡边被电视扬声器里传来的这句话惊得往后一仰。这话确实出自自己之口。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再次大吃一惊。昨天无意中说的“活过的证据”也许在自己年轻的心里占据过十分重要的位置。来到这儿以后,它就像埋在土里的化石般重见天日了。
画面里,有个男生始终没有参与大伙热烈的讨论,歪在榻榻米上吸着烟。他站起来不耐烦地说:“渡边,你怎么又来了?什么证据不证据的,你说的证据到底是什么?”
“进公司上班,直到死都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我可不想这样。这种人生我可无法忍受。我要在这个时代留下真真切切的痕迹,证明我曾经真实地活过,然后再死。”
画面中自己声嘶力竭讲出的这番话完全站不住脚,充满了年轻人特有的幼稚,羞得渡边都快听不下去了。
“活过的证据……”渡边心里默念着这句录像带里自己反复说过的话,感觉一股凉气正沿着脊背冲向后脑。
虽然嘴上说“选不出来”、“不知道为什么要选”,可他心里暗暗觉得,假如要选的话,恐怕是学生时代的回忆吧。渡边觉得那时的自己是最充满希望的,活得朝气蓬勃。如果非选不可的话,他本来想说那就只能选择学生时代了。如今重新审视当年的自己,发现那不过是一个不谙世事、光说不练的傻小子罢了——这才是那个自认为朝气蓬勃的自己的真面目吧?要是这样,那么后来千篇一律的人生在录像里又会是什么样子?
渡边开始后悔看录像带了,与此同时,他感到当初自认为幸福的七十年人生骤然褪色,已然在心里变了模样。
渡边目瞪口呆地坐在显示器前,连唉声叹气的心情都没了。
上文摘自《下一站,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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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站,天国》
[日] 是枝裕和 著
金晖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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