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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毫无疑问,《生死疲劳》对我获诺奖发挥了重要作用

好书探 好书探 2024-01-29

1月7日,“莫言X余华X西川《生死疲劳》爆笑发布会”在B站直播。当晚,B站网友用弹幕表达了喜悦。


B站截图


主办方在宣传海报里打出的slogan是“不看不知道,莫言真幽默”。事实上,直播现场也是这样。当莫言遇上余华,就像捧哏的遇上逗哏的,明明是看一场图书分享直播,却愣像是打开了相声专场。


好书探想做一期莫言与余华“相爱相杀(爱)”的推文。因为需要收集素材,稍晚些推出。(低情商:如果进程很慢,编辑可能就鸽了。)期待下一期的朋友们,也可以在文末留言,看到留言编辑会加快进程!


回到正题。佛眼低垂处,生死皆疲劳。莫言如何写出了《生死疲劳》?他为什么说,《生死疲劳》对得诺奖发挥了重要作用?在直播中,莫言一一进行了解答。


注:下文摘编自直播速记,经出版社审定。


《生死疲劳》莫言著

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年1月版/69.90元


01

50万字写了43天,构思了43年


2004年秋天,当时我在昌平买了一个二手房,离城比较远,非常安静。院子里几乎听不到汽车声,偶尔会看到机场出来的飞机从天空上飞过。在这样一个比较安静的环境下,我全身心地投入创作。


当时用500字一张的稿纸,大概写了900多张,厚厚一摞。这也是我用惯电脑后,重新拿起笔,用笔来写作。如果用电脑,老想在电脑上玩,影响时间,也没有沉浸感。但如果用笔、用稿纸,每天都能看到劳动成果,看到桌子旁边稿纸慢慢地往上长,升高。写完以后一数,20张一万字,25张,30张,如果一天写到30张,就感觉超额完成任务。


所以我写得快,跟用笔、用稿纸来写有关。当然,这个故事也在心里酝酿很长时间。小说里的人物像我亲密的朋友,非常熟悉了。他们的故事、他们的语言、他们的心理,以及他们心理所决定的很多行为,也都是我非常熟悉的。所以写作变成了一个非常顺畅的过程,就像一个老木匠干木一样,干活有图纸了。



虽然50万字花了43天写完,但我构思了43年。这确实不是一句完全瞎说的话。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小学操场前有一条穿过村庄东西向的路。上午做广播体操的时间,我们经常会看到外号“蓝脸”(脸上有一块很大的胎记)和他太太推了一个木轮车走过。


当时农村已经是胶皮轮的下底了,可以打气的,那个推起来比较轻快。木轮车是很沉重的,而且运行起来会发出一种“吱吱呀呀”的声音,是一种尖叫声,隔了很远都能听到。木轮车一旦叫了,说明这个车出毛病了。


木轮车的车轴是檀木的。我们家两代人,我父亲、我爷爷是木匠,所以家里还有一些小车的轮胎。中间那块木头,我爷爷当宝贝一样保存着。这是檀木的,耐磨,无论怎样沉重的磨,也磨不坏。这样一辆木轮车,推起来很沉重,人推不动,一般要牲口拉。


所以有毛驴。这头毛驴可能前腿受伤,前蹄上绑了破胶皮鞋。老人很保守,还留了一条小辫子。这在当时确实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劳动组合。


《生死疲劳》这个题目来自佛教梵文。有一次去崇德的一个庙宇,庙宇里有一个壁画,壁画描绘了他们想象的轮回。这也是困扰了我许多年,这个小说的结果问题。(问题)突然迎刃而解,我脑洞大开,何不借助于六道轮回把动物弄进去呢,以动物的视角来描述中国农村巨大的社会变迁。


这个灵感来自于佛教经典。一切的痛苦烦恼都是因为欲望,没有欲望当然也就没有那么多烦恼。你不想发财,也不想出名,也不想什么,哪有痛苦?但人如果彻底这样了,人类世界也就不存在了。


我觉得,这给人提供了一种解脱痛苦的方法,或者说是视角。如果一点欲望没有,那人类社会第一停止繁衍,第二财富不会创造,第三艺术品不会产生。一切进步、一切动力都建立在欲望的基础上。但如果欲望失去了控制,人欲泛滥,过分超出了界线,反而会转变成灾难。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欲望)需要克制。



毫无疑问,《生死疲劳》对我获得诺奖发挥了重要作用。现在也可以透露一些情况,这本书在没有正式出版前,他们可能调看了小说。诺奖应该是对一个作家创作整体的肯定,不会因为哪一部作品,但是哪一部作品发挥重要作用,肯定存在的。就像一个诗人获奖,肯定是考量了他全部的诗歌作品,肯定也有他们认为能够达到诺奖标准的几部诗集。


一个作家,确实是可以不断地写出很多作品。假如真的,一个人能够把他要写的三部长篇变成一部长篇,我相信,这样一种减法,是值得做的,这样一种合并是有价值的。不要追求数量,这是我创作40多年以后,慢慢感觉到,必须这样做了。


当年还是希望尽快的,你小子干了三部长篇了,我十部了,摞起来比你高半截。这样一个心理的满足,实际上慢慢想,没有用的,是吧?即便卖书的角度来讲,也得要写好,才能卖得高。余华一部《活着》,卖了数千万(册),我的天。而且不可重复的,谁能再写一部长篇,能卖数千万(册)?


余华


02

六道轮回,完成一个闭环


如果你要问我,对于《生死疲劳》的评价。我之所以不太愿意正面回答,(是因为)很难对自己的一部作品给一个定位。《生死疲劳》毫无疑问,是我倾注了很多爱在里面的。


第一个,这些人物确实是在我心里生活了数十年之久。第二,动物在这部小说里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不仅仅人物有原型,而且动物也是有原型的。这也是我个人生活经验的一种排序。


比如那头驴。这跟上面提到的瘸腿驴没关系。这头驴非常健壮,当年我们家养过一头大叫驴,农村把公驴叫作“叫驴”。因为它叫起来,声音特别嘹亮。以前我们那儿说,哪个人唱歌不好听,就说“驴叫”。


当年这头驴,在西厢房拉磨,给驴戴上遮眼,来回转圈。拉石磨对驴真是一种折磨,转来转去,还要带上一个嚼子,防止他偷吃磨盘上的粮食。


这头驴给我特别深刻的印象。它经常站在院子里,仰天大叫,发出嘹亮高亢的声音。后来见到高音歌唱家,我就想到(这头驴)。这不是贬义,我感觉到歌唱家要发出嘹亮的声音,一定要仰头,气要保持通畅。所以驴最先出现在小说里,作为(西门闹)第一轮的转世。


然后就是牛。这头牛真是有原型的。当年我辍学以后,在生产队放过一头牛。这头牛通人性,黑色的腱子牛,一头公牛,而且没有被阉割过。这样一头牛,第一凶猛,当然力量也大,野性也大。生产队买这么一头牛,真是拿出“半壁江山”兑回来的。买了不干活,把牛套往它肩上一套,(牛)一下拿下来,鞭打、棍敲、火烧,(牛)把套一摘,一下起来了,就是抗拒劳力。


当时牛不能随便屠宰,随便屠宰是犯罪的,而且这是一笔巨大的财产,也舍不得,所以又得卖掉。结果可能集市上那些收税员都认识了,这头牛怎么又来赶集了。一般(牛)到一个村里面,几个月以后,人家又卖掉了。



然后就是猪。猪写得最长,因为我对猪印象太深了。上世纪70年代初期,当时沂蒙山来了一批猪,村里叫“小老猪”。有一种树叫“小老树”,老不长。这种猪长了很多年,就那么大,吃得多,不长肉。而且身体特别好,我都怀疑他们和狼是一个家族的。


可能有野猪的基因,反正翻墙、上树无所不能。我们盖的饲养棚,两天拆得干干净净。饲养棚上面高粱秆做的房顶,罩起来,(猪)蹦起来,把高粱杆撕下来,嚼碎了,变成褥子一样,铺在身下去。当时是这么一群猪。


当然,我们喂得也极差。当时,哪有那么多猪饲料,喂的东西现在看起来,也是让猪恨之入骨。豆壳搅碎,又硬又没有营养。地瓜蔓,叶子是上好饲料。地瓜蔓、玉米节打碎了喂猪。这些东西哪有营养,所以猪在那里面,每天饿得上树爬墙,啃树皮。


当时我干重活,还在那喂猪,喂猪夜里还要看着它。每天夜里,听到这些猪发出的嚎叫声和狼嚎一样,整个村听着这些猪乱叫,天天叫。后来发生一场大规模猪丹毒,终于这群怪物都死光了。所以这一段生产队喂猪、养猪,大概也就是一年多,一冬天带半个春天,这段历史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养猪是改变农民生活的一种方法。第一,猪身上都是“猪宝”;第二,猪可以提供大量的农家肥料。可是大家都忘了,猪是要吃东西的。当时就流传一个故事,一个人睡到半夜,跟儿子说:“儿子,我有办法了,我们可以致富了。”儿子说:“爹什么办法?”爹说:“赶快买一头老母猪,让它生小猪,一窝生十只,十只小猪长大了,一只卖100,我们就可以有一千。”他老婆在旁边说:“用什么喂?”老头猛然觉醒,还要喂东西。当时队里响应号召,买了这么多猪回来,没东西喂,结果把猪都饿疯了。我想起这段,自己写得也兴高采烈,因为有生活。


猪王跟野猪之间也有斗争,他们也要争夺食物,争夺繁衍后代的权利。逃跑到荒野的时候,猪王拐带了一头小母猪,它们在大河里,顺河而下。写猪这一段,河流的描写也是我比较满意的。


我家乡有一条小河,已经干了30多年了。我写小说的时候,河里一滴水都没有,河底都可以晒粮食了,干到这种程度。越是这样,我越希望这条小河变成一条滔滔大河。所以在我的小说里,这条河就是长江,就是黄河。


写狗是因为我们家在县城里养过一条狗,我也看过很多关于狗的小说,比如《野性的呼唤》,前苏联拍过一部关于狗的电影《白比姆黑耳朵》。


我小说里描写的狗,充满野性,跟现在大家养的宠物狗,完全不是一回事。狗在县城里面集合,这就让我想到猫,野猫也是一群。一个县城里,生活着几十万群众,有无数个家庭,同时也有无数只狗。狗之间也有组织,也有它们的联络方法,也有它们的语言。动物世界和人的世界,既是交叉的,又是独立的,有时候又是融合在一起。


下面就讲到猴子了。童年时期看过耍猴的艺人,一般都在城市广场上。街道上,一个艺人拿着锣,带着猴子。本来计划关于猴子这一部分,也有一些魔幻的描写。比如说警察在街上,突然看到一个车,没有人驾驶,高速而来,豪华轿车,赶快拦住,拦住发现猴子开着车。猴子穿着小礼服,戴着帽子,戴上白手套。


本来有一些这样的细节设计,后来可能感觉到这样写的话,太不恰当了。而且这部小说,我想略微魔幻,不想让它走得太远,这段内容就舍弃了。



最后是大头婴儿。这个小说实际上是大头婴儿滔滔不绝地叙述。这是小说最后一个循环。小说看起来是一条滔滔不绝的语言河流,但转了一圈,完成了一种闭环。


西川


03

语言是作家的内分泌


语言确实是研究一个作家最基本的问题——作家的语言、风格是怎样形成的?我记得当年在解放军艺术学院,主任徐怀中老先生说了一句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语言是作家的内分泌。他说得很形象、深刻,我一直牢记在心。一个作家为什么会用这样一种语言写作,肯定是跟他的出生、经历,他的全部阅读,他的全部教养,是有关系的。


我的语言里面,像这种俗的部分,肯定是来自民间,来自乡村文化,来自地方戏曲,来自说书人。我们也必须承认,农村有很多天才的口头语言艺术家,他们不认字,是文盲,但出口成章、合辙押韵。每个村都可以找到这么几个人,我们村起码可以找到10个,小孩都模仿他们。


一个队里,五六十个人在一块,男男女女,你说上句,我对下句,这种集体创作,这种劳动场面,真是欢天喜地。尽管贫困,尽管吃得不太饱,穿得不太暖。从这一点上来讲,我的童年记忆里充满了这些场景,这些民间口头艺术家。这些人,(大家)有时候都不敢得罪他。你今天得罪了以后,明天编个快板,变成顺口溜被孩子们传唱了。



这块俗的、民间的东西,对我影响很重。当然,现在坦率地说,我也不愿意辍学,上到小学四五年级,就被弄回家去了。天天和大人在一块,想不听也要听,过早地进入到民间口头文学的海洋里,在里面泡着。


后来,又听了很多人讲故事,讲聊斋式的故事。当时条件落后,经济不太发达的村里没有电,像我们村1981年才有电。以前到了晚上,村庄一片漆黑,这时关于狐狸精各种传说应运而生。


鬼故事是没电造成的,有了电,鬼故事就不成立了。一亮一片,有什么鬼故事?


那个时候出来上个厕所,我的天,一团漆黑,树上听到鸟拍动翅膀的声音,直哆嗦。墙头上,有小动物来回跑动。一抬头,天上一道流星“唰”地划过,照亮了眼前一个全身光滑、黑色皮毛的小动物。又仰头一看,“鬼火”,磷火闪烁。有了电,鬼故事就没藏身之地了。


后来我也读书了,还读了不少。尤其保定石门三年,我担任图书管理员,(读过)三千册图书,当时阅读能力还是比较强大的。我也是个诗歌爱好者,当年也能背出几首唐诗宋词。最近这两年,也学会了格律诗,前几天发表了几首。六首诗是一个下午写完的,给《上海文学》(2022年1月号),我给自己做广告。(笑)


写作中心4层立着聂鲁达的铜像。有的时候,月光照进来,11点多了,我突然感觉有点恐怖,一出门感觉背后有人看我,一回头,聂鲁达(铜像)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第二天,我找着一块特别干净的纱布,蘸着清水,把铜像全给擦了一遍,由此产生了灵感,写了一首《聂鲁达的铜像》。



我的公众号开了以后,突然觉得年轻了。过去暮气沉沉,仿佛进入了晚年,开了公号以后,受到了年轻人的感染,感觉到来日方长,青春勃发,头发都多了,脑洞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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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出版传媒商报

初审:江玉婷

复审:张中江

终审:张维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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