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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子:我是农民的后裔,是故乡安插在城市的“卧底”

江子 好书探 2024-01-29

故乡是一个人的出发地,也是一个人的归宿。


作家江子生于江西吉水,2013年,他创作的《田园将芜》以乡村为主题,将城镇化浪潮下走向衰败的乡村记录在散文中。他的新作《回乡记》可看作《田园将芜》的“升级版”。


《回乡记》以吉水赣江以西的历史与现实为研究对象,全面田野式考察传统留存、异乡与故乡、出走与返回等,全息呈现一块乡土样板的真实与想像。江子试图通过书写江西乡村的常与变,解码当下中国图景。


在他的笔下,识字不多的妹妹嫁给了本分的乡下男人,又因了土地的贫瘠,妹夫只好去广东打工。几年后,妹妹决定带上老人、孩子投奔丈夫。“我的妹妹一家上路了。她背着两个或更多的蛇皮袋,蛇皮袋里放着她们一家老小的换洗衣服、洗刷用具,孩子的书包和玩具,还有路上吃的食物……这样一支背着蛇皮袋、由老人孩子组成的寻亲团,更像是一支逃亡的队伍。”


“千百年来,中国历经无数次大大小小的灾难,乡村始终是人们最后的避难所。而今天,它却成为深重灾难的现场,人们被迫从这里逃离。”评论家司敬雪认为,江子的写作带有抢救性意味。他说:“江子在用自己的文字保存一些正在消失的乡村密码。如果有一天乡村真的完全消失,我们大概会为自己建立一座乡村博物馆。而江子的《田园将芜》应该存放到那里,成为乡村传统的见证,帮助人们重温返乡之梦。”


正如下文的题目《卧底》,江子视自己为“卧底”——一名身处城市的“异乡人”,不断接到来自乡村的“指令”,一次又一次尽心竭力地完成任务,只为了不辜负身后这片乡土大地。


以下是《卧底》全文。



从外表看,我已经与一名城里人无异——我也算得上是衣冠楚楚。我的皮肤也还白皙。我的普通话还算流利。我保持着城市的许多生活习惯:头发最多三天洗一次,出门梳得也算整齐,喜欢喝点好茶,一杯咖啡可以喝一个晚上。我走路的姿势可以说是不紧不慢的那种。我还喜欢看碟,听音乐,对足球也说得上爱好,床头上堆着一些与精神有关的书。必要的时候,我还能说上几句这座城市的方言,短时间内一般不会露出漏洞,对我不熟悉的人,完全可能把我当着土生土长的本市人。


可是我是农民的后裔,是一个生活在城里的乡下人。在许多表格关于籍贯的一栏里,我写的是与我生活的城市不一样的一个地址。那是一个叫吉水的、距离我所在的城市二百公里之远的南方小县。而若干年前,我曾经在吉水工作时,写的籍贯是“枫江镇下陇洲村”。


那是吉水赣江之滨的一个村子。除了求学,我的童年和少年都在那里度过。那里至今住着我的父辈和兄弟。从这个村庄出发,我的亲友遍布故乡的山山水水。得益于国家早年没有来得及实施计划生育政策,祖辈强大的生殖力衍生了我在故乡庞大的亲系。


他们是卑微的、底层的一群,是大地上匍匐的一群。而他们多么渴望在天空中飞翔——城市就是他们常常窥视、仰望的天空。从农村包围城市,是我的故乡世世代代不死的心。城市拥有这个世界最好的物质和精神资源:高层的行政机关,医疗,教育,物流,文化等等。因为求学、患病、购物或者厄运,他们暂时离开了乡村,坐火车或汽车,沿着血脉的通道,秘密潜入城市,与我会合。乡音或者他们口中的我的在乡村粗鄙难听的乳名或外号,就是我们接头的暗语。


他们是我的另一个组织,掌握了我的血脉我的出身甚至更多的秘密档案。我其实是他们安排在这座城市的卧底,是潜伏在城市(“敌占区”)内部的、为故乡(“根据地”)工作的“地下党员”。我的衣冠楚楚人模狗样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不过是为了便于开展工作的一种化妆术。一名潜入城市的卧底,这就是我在故乡的组织掌握的档案上的真实身份。


那个人站在那里,手足无措。那个人的头发脸庞和衣着都与我单位那座欧化的拱形的大门外观和来来往往的高档车辆极不相称。那个人的头发蓬乱,皮肤粗糙黝黑,面色愁苦,胡须拉碴,皱巴巴的衬衫有一块明显的印记——显然那是不习惯出远门晕车呕吐的痕迹。那个人的手里提着一个脏兮兮的蛇皮袋,背上背着一床被子,被面的花色是崭新而艳俗的那种。那个人的样子就像他是一个难民。他的旁边,是他的儿子,两手空空,却因为和他的难民父亲站在一起感到尴尬万分。


那个人是我的姨父。站在他身边的是我的表弟。姨父看见我,脸上露出了一般人不易察觉的笑意。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激动,但是他并没有像在故乡的路上见到我那样大叫大嚷,而是竭力保持着克制,待我走近,他显得训练有素地慢慢伸出了手,轻轻地用乡音唤了我一声——就像电影里组织派来的人与地下党员在敌占区秘密接头一样。


姨父生了两个儿子。他靠着种几亩地和做点小生意供两个儿子上学。大儿子今年高考落榜,可他还想上学。前些日子,姨父从家乡打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让表弟在省城上一所民办大学。我说干脆让他出去打工算啦,去民办大学上学能读到什么东西?再说那该要老大一笔钱呢,你现在负担那么重。可姨父说儿子想读。做父母的,就成全他么。从电话里听得出,姨父有一种为了儿子豁出去的悲壮意味。


吉水古镇老宅


我知道这是我的组织交给我的任务。我必须充分利用我的城里人的身份来达到故乡的目的。接到姨父的电话以后,我费劲了心机搞到了这座城市几乎所有民校的情报,内容从师资力量、学校规模、建校历史、专业结构、收费就业情况等等无所不包。最后我把目标锁定了在市郊的据说就业率在98%以上的某某大学。其实所有的民办高校只要给钱就能上,但我不能让姨父把辛辛苦苦积攒的钱往水里扔。


在单位隔壁的饭馆里,我叫了两瓶啤酒,姨父说路上车晕得厉害,什么也吃不下。他几乎没动什么筷子,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倒是表弟一个人自斟自饮把两瓶啤酒给干完了。我想,即使不是晕车,这档儿他也不会有什么胃口。不被他所掌握的城市危机四伏,姨父心里多少隐藏着对表弟前途命运的担心。再说了,每年上万块钱的学费,对他不会是一个小数目。


我领着姨父父子俩打车来到了那所民办大学报名处。正式报名高峰时期,学校人山人海。姨父躲到偏僻处,费力地从缝合在裤子上的口袋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钱来。办完报名手续后,他手中的钱变成了几张轻飘飘的收据。我看见姨父的脸,虚弱苍白,他的手还有些抖。正是炎热的九月天气,他不停地用衣服的下摆擦汗。——他的样子,简直就像是一个被缴了械的俘虏。很多衣着光鲜的人从他面前走过时都露出了鄙夷和警惕的表情。姨父告诉我,学费中的很大一部分,是租来的,要一分二的利息。我说那该要还到猴年马月?姨父咬咬牙说,什么时候还得清先不管,儿子读书要紧。


报完名,姨父就说要回去,说家里的农活不能耽误,好几丘田等着灌水呢。姨父反复与表弟说着嘱咐的话,啰里啰嗦,表弟都有点烦了。——我盯着表弟厌烦的脸色,心想,如果这家伙做了一名城里人,早晚会成为故乡的叛徒。


姨父当天来当天回。他坐上回家的班车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江子


我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虽然他有着和我的故乡相同的脸色和装束。但他手里拿着一张X光片。这张X光片就是我和故乡在城里接头的暗号。他是我舅舅的“特派员”。他手中的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半露半藏的X光片是我舅舅的腰椎光片。舅舅是个泥瓦匠,在县城的某个工地上打工。据过春节去给舅舅拜年时和舅舅攀谈,得知他在县城干得不错,比在家中几亩地强多了。可就在前几天,他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把腰椎给摔断了。眼前的这个人是舅舅在工地上的工友。舅舅让他带话给我,要我去找找省城的医生问问,看能不能尽量不做手术。如果要做手术,他家里仅有的存款就要全被花光,那两个孩子在县城的读书就会成为问题。


我从纸袋里取出这张片子,找了一个僻静些的地方对着阳光观望。我看不懂这张片子的受伤情况,但我知道,那里藏着我的舅舅——我妈妈的弟弟的腰椎骨胳,它记录了一个底层人的、靠手艺生活的庄稼汉的很可能使他永远失去劳动能力的一次事故。它是我的故乡关乎命运的一张秘密图案。


我带着舅舅的工友来到单位附近的一所大医院。已是下午四点左右,专家门诊已空无一人,我只好直接冲进了住院部。我找到了一名正在值班的骨科专家。我要让我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从他的嘴中撬出有用的情报。我首先买了一盒价格不菲的香烟——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张城市通行证,也是证明我城市人身份的名片。我客气地给他点了烟。我开始运用与城里人交谈的一套话语系统,以表明我和他是自己人。我尽量让自己显得镇静和有涵养,语言上既显得谦恭又不失尊严。我脸上的表情也十分到位,没有露出一点破绽。我费尽周折终于取得了他的信任、尊重和免费诊断。我成功了。


我听到的消息是肯定要动手术,不然这辈子就废了。当我表面不动声色地提着装了舅舅的腰椎光片的牛皮纸袋走出医院,我的腰椎忽然传出了一阵剧痛。


并不是每一次组织都会派人来跟我接头。有的时候会通过电话、手机等通讯设备。我手机或电话上显示的电话号码就是只有我才能破解的密码。只要有来自故乡区号的电话响起,我就心领神会,我知道,那是故乡正在给我发出新的指令。


江子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是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带着哭腔。她问我是否记得她,曾经住在离我家隔几栋房子的地方。她说按辈分我该叫她姑呢,她还经常抱我来着,我小时候长得可胖呢。可后来她嫁到了我村隔壁的村子里。她说是从我在老家的爸爸那里问到了我的手机号码的。


说实话我对她并没有什么印象,只觉得声音有点熟悉。再加上电话的信号不太好,她的声音因为带着哭腔有些失真,我就更不知道她是谁了。我已离开故乡多年,故乡的人和事,已有许多我记不起来了。但她的乡音让我对她的真实身份没有产生一丝的怀疑。我知道,她是自己人。


电话里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事儿。她说她的儿子开长途汽车跑货运,前几天在广州被别人的车撞了。她的儿子还住在医院里,伤得很重,肇事司机当场抓着了,可不知什么原因,不久就放了出来。这场车祸从此找不着主了。儿子的伤还得治着,可眼看着治伤的钱又没了。她在电话里哭起来,说这都是因为咱们是乡下人啦,咱们在广州人生地不熟的,石头掷天也没用啊。听说只要有人打个电话给广州那边就会认真办理。你是咱村里的能人,听说在省城当大官呢,你就给我打个电话过去吧,那边也是省城,你这里也是省城,省城的还有不听省城的?求求你了大侄子,救救命呀,事情办成后我打几斤麻油专门到省城感谢你呀……


我没有办法帮这个忙。她想得太天真了,在广州,除了家乡的一些打工仔,我并不认识谁,更没有打个电话就能把事儿给办了的能力。广州是我鞭长莫及、根本无法染指的城市。我和那边的城里人没有任何交情。我知道她正面临的困境,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根本不是什么官儿,我在城里的身份只是一个靠写字儿谋生的卑微文人。或者说,我只是她落水时想抱着的一根虚弱的稻草。我艰难地回绝了她。她显得多么失望!在电话的最后,她嘟嘟囔囔,语气里充满了对我见死不救的埋怨。


我知道我让我的故乡失望了。我想我的故乡肯定会有一段时间对我的忠诚产生怀疑。他们会以为我背叛了他们。“哼,人家是城里人了,哪里会看得起咱们乡下人”,故乡的人在议论我是肯定会这么说。我将因此暂时蒙受冤屈,但作为一名卧底,蒙受冤屈是常有的事。对此,我已习以为常,并且逆来顺受。 


我的亲友们相继而来。可为了做好一名卧底,我必须承受更多。我必须让自己越来越像一名城里人。我必须讨好领导,团结同事,善待他人,以取得这座城市更多的信任,从而让自己在这座城市扎稳脚跟。我甚至对单位的守门人都不敢得罪,亲友们给我带来了红薯辣椒我都要分给他一些,生怕他把故乡来的人凶性恶煞地堵在门外。我必须更广泛地熟悉城市,与更多的城里人交朋友,以获得更多的信息,窃取更多故乡需要的情报。我必须拥有更多的资源:包括人际资源和信息资源。我必须夜以继日地工作。我的组织并不发给我所需要的资金,奖励以一个好口碑(精神奖励)为主,而我必须挣下所有的活动经费(包括接待故乡亲友的食宿费、交通费和其他开支)。


在这个城市生活,我常常为资金的紧缺而一筹莫展,为此有那么几次我的卧底身份差一点被暴露,有几个朋友说我十分小气几乎从不请客就像一个乡下人。我当然会表面乐呵呵地满足他们的“敲诈勒索”,可我内心的困窘,有谁知晓?一个卧底内心深埋的悲凉,又有谁能知?我经常孤单地行走在这座城市的街头,脚步迟疑,一方面对故乡的命运忧心忡忡,一方面又为是否接听显示为故乡电话、一直响个不停的手机而犹豫不决。


吉水古镇老宅


今夜故乡又有人入城,说是半夜会来。从电话里的声音我知道那是我的一个远亲。他压低着嗓音说他正在来城里的夜班车上,可能要十二点钟后才能到达。问他到底有什么事,他欲言又止,显然他说话不太方便。他的声音在夜晚的班车上含糊不清,呼呼的风声和车轮在地面行走的尖锐声音隐约可闻,很让我有一些风声鹤唳的感觉。他干脆说电话里说不清。等到见面时一切就知道了。


接电话的前夕,我刚刚送走了一批来城里的亲友。我家里的餐桌上杯盘狼藉,我还来不及把一切清除干净。我在城里用我微薄的积蓄加上对我来说算得上是巨额贷款买下的房子成了故乡在城里的秘密交通站。我坐在家中亲友们沉重的身体坐得凹陷了的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故乡亲人们的蜂拥而来已经让我疲惫不堪。我经常是超负荷地为我的组织工作。老实说,我受够了。但我想起我的故乡依然在苦难中挣扎,我的亲友依然蝼蚁般活在苍茫大地上,而我对他们的热情款待和为他们的事情奔跑多少可以给他们带来一星半点的希望和安慰,我就一点脾气也没有。是的,就像一名卧底不敢背叛他的组织,我怎么会忍心改变对故乡亲友的忠诚,成为我贫弱不堪的故乡千夫所指的叛徒?!


——今夜,我依然静静地坐在家里的灯光下,心平气和地等着入城的亲友,将我家的门,笃笃叩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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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园将芜:后乡村时代纪事》江子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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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纯粹Pura

初审:江玉婷

复审:张中江

终审:张维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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