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教授张祥龙逝世,他认为爱智慧是现存人类的本性
2022年6月8日,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张祥龙去世,享年73岁。
1949年,张祥龙生于中国香港,后随父母迁居北京。在家庭熏陶下,自幼修习中国传统文化,后受蒙于贺麟研读西方哲学。1977年,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广泛研读西方哲学、道家思想,并对现象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1986年负笈海外,六年后以博士论文《海德格尔与道家》获得纽约州立布法罗大学哲学博士学位,遂归国回到北大任教。
他的主要研究领域为现代西方欧洲大陆哲学(以现象学为主)、儒家哲学与东西方哲学比较。在他看来,哲学作为对终极问题的边际理喻,其源头在先于或后于主客二分的实际人生之中。而他从西方哲学复归于儒家哲学的道路,正是这一哲学理解的体悟与展开。治学三十余年来,著有《现象学导论七讲》《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家与孝:从中西间视野看》《海德格尔传》《中西印哲学导论》等。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吴飞这样评价张祥龙:“很多学生是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哲学的魅力,开始走上哲学之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祥龙老师成为北大哲学系的象征:他的飘飘长髯、整洁的唐装、洪亮的声音、高远的气象、严谨的学风、风趣的语言、精光四射的双目、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以及跨越中西印三大哲学体系的讲义,处处都呈现出一丝不苟的哲学家的赤子之心。”(《吴飞:缘在知几——张祥龙老师的哲人之思》)
2022年古典学年会设计的主题是“海德格尔与古典”,2021年底吴飞给张祥龙发邮件,邀他参会。2022年元旦那天,吴飞收到了回信,得知张祥龙身患胰腺癌,难以赴约。
还是在《吴飞:缘在知几——张祥龙老师的哲人之思》一文中,吴飞写道:“据见到病中的祥龙老师的朋友们讲,他虽然承受着癌症带来的巨大疼痛,每天靠吃药止痛,非常憔悴虚弱,但长须依然不乱,神态依旧俨然,一身唐装仍很整齐,仍然在和朋友与弟子们讨论着哲学问题,而且从不讳言痛苦和死亡。”在疼痛比较剧烈的时候,张祥龙说:“我做不到像苏格拉底那样,但苏格拉底也没有受这样的身体折磨。”
2022年5月,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中西印哲学导论》一书,这是张祥龙“留给哲学界的最后告白”。好书探发布该书第一章《什么是哲学?》(节选),谨以纪念先生。
《中西印哲学导论》张祥龙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5月版/128.00元
什么是哲学?
文 | 张祥龙
哲学既然是爱智慧,那么要怎么爱智慧,具体爱的又是什么智慧呢?这都是躲不开的问题。这里我需要特别强调一点,本课所讲的智慧或者哲学,不限于狭义的哲学,即不限于我们大学课堂主流对philosophy的理解,也就是从古希腊开始,一直延伸到现当代的西方哲学,以及以它们为研究范式的哲学;它还包括东方的,比如中国和印度的,甚至包括一切符合我们的哲学界定的精神追求,也就是包括任何民族的追求终极智慧的学问。哲学应该是广义的、多元的和多范式的,此主张本身或许就是一种智慧;这一点和科学不一样,虽然科学讲到底也是多元的,不过这个问题太复杂,只有讨论科学哲学或者穷极科学根本处才能够突显出来。在科学团体内,科学的呈现还是非常单一的,比如在目前学术界的主流里,只有一门西方人创立的物理学,很难搞出一个和它有重大差别的中国物理学来,尽管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但哲学不一样,每个传统的哲学的话语体系,都有其相对的独立性,也都有其存在的合法性和必要性。
哲学与人生的关系
关于哲学的含义,第二个需要关注的就是哲学和人生的关系。哲学追求的智慧和我们的生命或生存有没有关系?现在科学技术被视为第一生产力,它已被证明拥有强大的改变世界的能力,似乎当今谁不搞高科技就要落后,就要受欺负,那么哲学是怎么一回事?它与个人乃至人类的生存有什么关系?我们这种人类已经生活了那么长时间,历史上那些活得长的民族,都是有生存智慧的,没有它根本延续不下来,当然也可能有些有智慧的民族因为一些别的原因在历史上消亡了。
可以说,爱智慧是现存人类(Homo sapiens,解剖学意义上的现代智人)的本性。历史上有些人类就灭亡了,比如尼安德特人,一种古智人,在三四万年前就灭绝了。去考察他们的营地,会发现这些人使用的石器上万年内都没有重大变化。他们生活在欧洲大陆和亚洲西部,地理上相差几千公里的尼安德特人,比如从法国到俄罗斯,他们的生活方式却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当然,这方面的考古正在获得新发现,一些对尼安德特人的传统看法也正在修正,但他们的工具和文化缺少变化这个论断似乎还没有被推翻。
其原因也让人猜想:比如,他们原初的身体结构和生活方式比较适应那时的环境,可以长久地保障他们的基本生存,所以也就没有发生实质性的改变。他们的平均脑容量不比我们少,甚至还更多些,是不是其脑结构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或者说与现代智人相比有不同的神经回路,导致了他们一味坚守传统?
一个现代智人的社群被孤立几百年甚至几十年,它的口音、服饰乃至某些生活方式就会改变,尽管在某些方面还会一直坚守。比如我国福建等多山地区,隔了几条山,口音就不同了。还有江浙一带,相隔几十里就有一种方言,他们彼此听起来都费劲。我们这种人类不仅好变,而且爱琢磨事情,不安于现状。每个人群都要应对自然或者人事的挑战,所以最初的人类思考(包括原发的哲理思考)都带有很强的求生存的意味,当然也可以很缥缈究极,比如神话、宗教。西方哲学自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之后,理论色彩越来越重,有背离哲学最初意向的倾向。歌德在《浮士德》里面借魔鬼之口说出这样的话:“亲爱的朋友,理论都是灰色的,只有纯真的生命之树长青。”(该剧第一部)浮士德最初饱读经典,但浸泡久了,就觉得乏味,就不想要这些理论——首先就是哲学理论——了。他觉得自己应该要生活,要生命力,于是出卖自己的灵魂,和魔鬼做了交易:你给我青春的生命和大能,我把人格押给你,只要我何时满足了现状,就算输了。
就这样,哲学在西方的形象变得越来越灰色,就像猫头鹰一样,所以现在哲学的标志性动物似乎就成了猫头鹰,这里边也有黑格尔的原因。他写道:“哲学把它的灰色绘成灰色……不能使生活形态变得年轻,而只能作为认识的对象。密纳发[雅典娜]的猫头鹰要等黄昏到来,才会起飞。”
白天过去了,傍晚时别的鸟儿都回巢了,猫头鹰这时才飞出来,站在树枝或雅典娜的肩头上,冷静地打量一切。黑格尔的意思是,哲学就要像猫头鹰一样,在生活的事情发生之后,一切都平静沉淀下来了,它来反思已经发生的事情,这样才能冷静地认识事物的本质。这种对哲学的看法,甚至在古希腊时期也不是全对的,更别说对东方了。
中国古代哲学从来都和我们的生命体验息息相通,有着知行要合一的传统。还有,中国哲人认为黑夜和白天相互补充,阴阳相交、相对相成而发生,你看太极图就是这样。对我们的祖先来说,哲学与生命是不可分的,单纯地去冷静反思是不够的,在某些关键点上甚至是不对的,会丧失掉应机的智慧。
张祥龙
哲学靠技艺形成传统
哲学还有第三层特点,对于不同的哲学而言都是至关重要的,就是爱智慧一定要形成一个传统。虽然说哲学思考是人的本能,哲学问题大家也都在思考,人在生命中最困难的时候,最富于创造激情的时候,或者初见哲学的时候,都可能是“很哲学的”,但是这种感受往往不长久,就像遭遇诗歌的感受一样,读的时候很感动,后来就淡化和忘却了。历史上留存下来的哲学都是特别有影响力的,形成了伟大的哲学传统,比如我们将会学到的印度哲学、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
哲学靠什么形成一种传统呢?要有一种内在的运作机制,或意义发生和保持的结构,就像棋类游戏的结构一样。我们在生活中可能都会发明一些简单的游戏,但大多是娱乐之后就遗弃了。可后来发明了一种下棋的游戏,比如我们的围棋、西方的王棋等,它逐渐形成了一定的规则,造就了一个结构,让棋子总能够重摆,棋局可以不断更新,人们就能够从这种游戏中获得不断的乐趣甚至思维上的磨练,这样一代一代传下去,就形成了一个传统。哲学也以类似的方式形成自己的传统,造就了所谓的哲学史。所以我们现在谈的哲学有两层意思:一层是哲学活动源于人的自发思维(自下而上),另一层是哲学要形成一个可持续的传统(从过去到未来),一纵一横;这第二层意思要以第一层为前提,但是如果没有第二层的结构保障,第一层便不能够被很多人分享和理解,至多也只是类似于文学和宗教里灵感的显现罢了。
那靠什么形成哲学的棋局结构呢?这就要凭借某种技艺(technē),它特别能够启发和维持当时哲人们的原发思想。比如《周易》之于中国古人,数学之于古希腊人,瑜伽之于古印度人。当然,各民族的语言也是技艺,而且是更根本的思想技艺。所以不同的语言、文化和具体技艺中产生的哲学,其风格可以相差很远,没有可以度量它们谁更高明或谁更真实的唯一标准。
哲学的无用之大用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哲学有没有用?这不仅是摆在哲学学习者面前的问题,也是摆在每一个勤于思索的人乃至每一个不甘平庸的民族面前的问题。可以说,哲学可能是现存学术体制里最没有“实”用的学科,甚至比文学都不如,更别提计算机软件、金融、机械等学科了。
不过,哲学虽然没有实用,但有虚用,而这虚用可能正是要害所在。或许在你最不留意的时候,最苦闷的时候,或思考一个艰深问题的时刻,哲学出现了,给了你关键性的提示。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来,而在哲人看来,恰恰是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用上了,也不知会把人带向何方的特点,才真正给劲儿,如中国古人讲的“阴阳不测之谓神”(《周易·系辞上》)。
哲学就像在下围棋的时候,布在空处的一枚子,开始时许多人不知道它有什么作用,甚至不知道它对你是好还是坏,不过走下去,就可能会发现这枚子是绕不过去的,有时候就成了决定胜负之所在。
我再举一个例子。中国派了不少留学生去国外求学,自己也在培养大量的研究生。我们学生学知识和考试的能力在世界上即便不是首屈一指,也是名列前茅。不过很多年过去了,在科学最顶尖的创造领域里却鲜有中国大陆人的身影。我个人感觉,其原因之一就是我们学科学的人才缺少哲学的真感受。我国教育体制受苏联影响,学科之间的壁垒很坚固。你一个数学系、物理系的学生去学文学系、哲学系的课程,会被认为不务正业,所以学生们就只钻研自己学科内的那些问题。开始时可能进步很快,成效显著,不过视野也被限制住了。在关键的时候,最需要突破的地方,感受不到问题和思维的边缘,发不出奇思怪想,便成不了伟大的科学家,只能是一个资深的科学工作者罢了。
我也曾在西方读过书,接触过不同地方的学生,表面上外国学生比中国学生差的不是一星半点。我们的学生很能计算,又很刻苦,解决一个个具体的考题也往往是出类拔萃的。可是越到后来,越是到研究的摸索阶段,我们的优势就越来越小,甚至成了劣势了。因为在一个框架内太久,过于习惯它的规范,就不容易产生边缘想象,出不来有理可讲的怪招妙意。而这种哲学的头脑在我们的历史上却并不缺乏,中国人创造了多少新东西呀。这就是哲学之虚用的一个表现。一般说来,“异想天开”这样的表达不被看作褒义词,往往与离经叛道联系起来,不过它确实可以用来形容哲学。就是说,你的想法可能又奇又怪,又狂又妄,和流行的想法都不一样。但如果真的是深入有据的,那么就有可能触及根本。就像当年罗巴切夫斯基想到了非欧几何空间的可能,在大家都不去想或想不到的地方,他想到了,这个时候似乎天都开了。这是一种怎样的思想!那些伟大的哲学家往往都是异想天开者。可以说,这也是哲学的一个特点。这其实也是我们这种人类善变的一个表现。但善变也不一定都好啊,所以我们这种人类还是有很多缺点的。
作为人的原发思维,哲学近乎诗、艺术和原始宗教;另一方面,哲学又要讲道理,运用理性,好像近乎科学。就这样,爱智慧处在艺术、宗教与科学之间,却和它们都不一样。艺术要表现这个万千世界,科学总想把对象运转的规律搞清楚。当它们穷根究底的时候,哲学都可能冒出来。哲学就是这么没有定所,半实半虚。就像中国的横断山脉,经常有断裂,但是断裂中可能还有隐蔽的连续在其中,就像太极拳所讲究的,是“劲断意不断,意断神不断”。这是和科学不一样的地方。而这种藕断丝连或裂隙中的发生,恰恰向我们揭示了哲学最重要的特点,即它要涉及人类思想的边缘,也就是要面对边缘问题(marginal issu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