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那被击碎的哥特人的头颅真美!
2000年后,杨小彦待在闲散的温哥华。一天夜晚,睡梦中,突然被一声尖利声吵醒。许多曾经从书本上接触过的人,他们的脸,居然一一在眼前浮现。于是,他翻身起床,拿起钢笔,开始画漫画,画一张,写几百字;再画一张,再写几百字。断断续续地,居然又画又写地过了几年,手头积累了一批纸本作品。后来,在文化艺术出版社社长杨斌的建议下,集结成《我读过他们的脸》出版。
评论家陈剑澜认为,这些文字为图像做了简洁的注解,不多不少,而且并非闲笔。事实上,杨小彦更关心“意外”或“例外”,试图在某个冲突的情境中思考人生和艺术的悖谬:加缪死于一场偶然的车祸;卢卡契在被入侵的苏军押上囚车的一瞬间突然理解了卡夫卡;艾略特定义了4月,他耽溺于古典世界,发现了文明的绝境;帕斯捷尔纳克定义了2月,他把文学理解为痛哭;川端康成所描绘的禅境背后是一个神经质的世界;福柯关于疯狂史的论述有趣而残忍……
在《我读过他们的脸》中,杨小彦写到了爱伦·坡的鼻子、出走者乔伊斯、庞德的意象事业、博尔赫斯的迷宫、杜拉斯的诱惑。他写到伍尔芙,认为“她的痛苦是内在的,又是社会性的”。
以下是《我读过他们的脸》的书摘,讲述了6位文学家、艺术家独特的人生经历,有关疾病、疯狂、意外和困境。
1
海明威打碎了自己的脑袋
Ernest Hemingway,1899—1961
20世纪80年代中期,读过一本海明威传记,作者忘了,但有一些情节却记忆深刻。想起来,以为是在读一段传说,不像真的。
书中写到,海明威在巴黎的时候,有一晚,参加著名的斯泰因(GertrudeStein,1874—1946)举办的酒会。会上,作家和一个年轻美貌的女雕塑家扯上了关系。当晚两人共度良宵,幸福无比。第二天上午,女雕塑家起来,懒洋洋地拉开窗帘。窗外刺眼的阳光一下子照亮了躺在床上的海明威。原来,那是一具曾经受伤的身体。女雕塑家不禁惊叫一声,把海明威给吵醒了。海明威知道她叫喊的原因后,沉默地盯着她,直到看着她仓皇离去为止。
后来,有好几次,在同一个沙龙上,两人都在,海明威总是用怒视的眼光盯着她看,让她无处藏身。终于有一天,当地报纸刊登了一则消息,说这个女雕塑家跳楼自杀了。临终前她留下一张条子,写道:“被击碎的哥特人的头颅真美啊!”
这不是电影情节吗?
青年海明威曾主动参加一战,在意大利前线被迫击炮炸伤,又被机关枪击中。西班牙内战期间,他远赴战场第一线报道。海明威实在是太热爱战场了,他总是想方设法亲临前线,从不畏惧危险。和平时期,无险可冒,他便到人迹罕见之地去打猎。这样做的代价是巨大的。海明威遭遇过两次飞机失事,又意外地碰到森林火灾,全身多处受伤,无法完全治愈。他父亲死于自杀。海明威晚年灵感顿失,患有狂躁症和抑郁症,被迫接受电击疗法,可谓痛不欲生。绝望之余,他和父亲一样,用猎枪对准了自己的嘴巴,一扳枪机,脑袋碎了一半。
被击碎的哥特人的头颅真美!
海明威
2
囚犯、乞丐与贝克特
SamuelBarclayBeckett,1906—1989
据说,忘掉了哪里来的“据说”,某监狱主管要给囚犯来点文化生活,调剂一下他们的情绪,免得出精神问题。他决定挑选一出戏在监狱演出。但是,挑选什么样的戏,这事却有讲究。太过浪漫、太过绝望、太过黑色、太过暴力,都不合适囚犯观看。于是,他明智地选择了几乎无人理解、一直备受冷落的贝克特的新作《等待戈多》。
结果却大出主管的意料,囚犯不仅看得认真,而且,他们感动得热泪盈眶。
敏锐的记者前来采访。记者问囚犯,你们看懂了这出戏吗?囚犯回答,看懂了。记者又问,戏讲的是什么?囚犯说,等待戈多呀!记者再问:等待戈多,这是什么意思?没想到这一回囚犯的回答让记者惊讶了,他们大声说:我们就是那等待戈多的人,我们每天都在等待戈多,而且,我们还知道,戈多是不会来的,永远也不会来。
记者很吃惊,普通的、有水平的、文雅的观众看不懂《等待戈多》,囚犯却看懂了。不仅看懂了,而且他们还感同身受。
这出戏剧史上“荒诞派戏剧”的著名代表作,如果表现的只是一种漫长的等待,贝克特可能还不足以成为划时代的戏剧大师。贝克特描述的是一种关于等待的形而上的困境,因为永远也不会有结果。他尖锐地嘲笑了“等待”这么一种人类普遍存在的心态,揭示这一心态内里的脆弱与本质的虚伪,而且是通过两个胡言乱语的乞丐,两个脏兮兮的流浪汉。戏中,他们站在垃圾桶前,无聊地你一言我一语,尽在讲一些不着边际的废话。事实上他们是在宣读一份关于人类终极处境的没头没尾的严厉报告。
贝克特
或许,贝克特想用极端的方式提醒人类,我们可能都是潜在的囚犯,和那些公开的囚犯没有什么差别。因为我们不知道自己的这种真实状态,所以才看不懂《等待戈多》,而囚犯身处困境,他们无须解释就能明白,这个爱尔兰人究竟想要说什么!
3
自言自语的贝娄
SaulBellow,1915—2005
赫索格在路上盲目地流浪。他的生活是,每天给各种人写信,讨论各种他认为重要的社会问题、宗教问题、犯罪问题、伦理问题、教育问题、哲学问题、心理问题、吃药问题、终极问题、眼前问题、永恒问题、无聊问题......
赫索格没有目标,所以,他随机地选择写信的人,有总统,有牧师,有哲学家,有监狱囚犯,有的士司机,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伟人,有无聊的人......
赫索格想杀人。他离家出走,是因为发现美貌夫人的伟岸情人。他还发现,纯洁简直就是一桩谋杀案中丑陋而不成体统的拙劣供词。可是,当他终于有机会面对他想杀的人的时候,突然手软了。因为,他从来没有杀过人。
赫索格是大学教授,是体面的知识分子,是社会精英,怎么会习惯杀人?
这就是贝娄的意识流小说《赫索格》所讲的故事。很多年过去了,我没有去重读,所以基本上忘了。重读是很危险的。我建议不要重读。所以,我只记得,小说的主角,这个叫赫索格的,在不断地流浪,不断地写信,直到某一天,突然举起了枪。我当时的感觉是,心里也有一支枪举了起来。可惜,他把枪扔了,然后,颓唐地蹲下,抱头饮泣。
好像是这样的情节。
贝娄
我迷惑的倒不是这个大学教授的荒唐举动,我迷惑的是,他怎么可以如此随便地和所有人写信?和总统写信,之后再和囚犯写信。如果FBI知道了,不会去抓他?
童年时,父亲对我说,不要随便写日记,不要随便写信。
但赫索格好像一直都很平安,所以才能够从容地发疯。没有人理他,更别说抓他了。
原来,自言自语是一种权利。谢谢贝娄,你让我明白了这个无须讨论的真理。
4
多动的迈布里奇
EdwardJamesMuggeridge,1830—1904
迈布里奇中年时遭遇了一次可怕的翻车事故,人被甩到车外,脑袋撞到地面上。
迈布里奇伤得很重,失去听觉、味觉和嗅觉,视觉恍惚,出现重影。治疗后情况有所好转,但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并从此多动起来。
康复期间,医生建议他去野外拍照,好躲避嘈杂的都市。不过医生并不了解摄影的复杂性,以为只是一种田园抒情而已。摄影需要扛着沉重的器材在外跋涉,需要长年累月待在暗房里与药水、底片和相纸打交道。这明显有违于大脑康复的要求。
但多动的迈布里奇居然因此而迷上了摄影。
后遗症几乎毁掉了迈布里奇。当他面对多次明目张胆挑逗其年轻妻子的情夫时,精神突然失控,一枪把对方给崩了。法庭上,律师辩护说他因大脑受伤而失控。富有戏剧性的是,陪审团认为,他的行为属于“正义”,是为男人荣誉而战。最后,迈布里奇无罪开释。
证明迈布里奇多动的还有,他申请了各种发明的专利,包括改进平版印刷方式,更新洗衣机设备,等等。其中,最重要的发明是“活动转盘”和“投射放映机”。这是电影出现之前的视觉玩具,通过轮盘放映连续画面,使静止图像变成活动影像。
迈布里奇由此成为电影的先驱。
迈布里奇还成功地把几十部相机排成一列,把快门线拉到地面上,利用机械和电磁原理,当马跑过去时,腿就会触发快门线,从而获得运动中的连续照片。
铁路大亨斯坦福和朋友争论,马在飞跑时究竟是如艺术家所描绘的那样“四蹄腾空”,还是有一只脚落地。斯坦福说,此事不用争论,让迈布里奇去拍照,就会获得真相。
习惯于摄影艺术的人无法讨论迈布里奇的连续拍照,因为缺乏“审美”。这倒说明他不是摄影家,而是名副其实的实验科学家。他的历史意义在于,彻底颠覆了传统知觉的观看模式,预示了新时代的来临。
如果迈布里奇不多动,这一切可能都不会出现。所以,多动症具有伟大的历史意义。
迈布里奇
5
贵族图鲁兹-劳特列克的分裂生活
HenrideToulouse-Lautrec,1864—1901
图鲁兹-劳特列克是贵族出身,父亲是伯爵,母亲家族显赫。他父母是表亲,而且连续几代近亲结婚,隐性的基因缺陷累积着风险。图鲁兹-劳特列克小时候不慎摔断双脚,因为基因,尽管恢复了,但却不再长了,结果变成一个身体过长、双腿过短的模样,像一个侏儒。他还是独子,被寄托了延续家族荣耀的全部希望。当然,这希望最后变成了绝望。
这三点造成了他全部的人生悲剧。
父亲对侏儒儿子极其失望。他对儿子说:你不能骑马,还能干什么?哪有不能骑马的贵族?所以他对儿子撒手不管,甚至经常不回家,整天就骑马打猎,或者跑到巴黎鬼混。母亲成为儿子的全部希望。她带着儿子治病,寻找家庭老师,安排学业及绘画方面的学习。所以,图鲁兹-劳特列克应该有严重的恋母情结,这决定了他成年后和女性来往的混乱方式。
图鲁兹-劳特列克中学毕业后到了巴黎。他虽然考上了大学,但很快就放弃了,并且在蒙马特附近租了一间房子住,由此而认识做夜场的朋友,开始频繁地出入红灯区,结交红磨坊的各种奇异女子,依恋她们,长年酗酒,过着颠三倒四的生活。他的艺术就是在夜场中出来的。他的艺术其实就是夜场的艺术。
图鲁兹-劳特列克
夜场和贵族是势不两立的。贵族欣赏的是学院派艺术,是新古典主义中婀娜多姿的美丽裸体。所以,他父亲认为儿子的画是垃圾,就不足为怪了。夜场艺术能够兴起,说明时代变了。变化的时代,却由一个贵族来达成其变化中的艺术趣味。这也许就是一种时代精神吧,如果有的话。
贵族、侏儒、夜场、女人、酗酒,还有新艺术,全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图鲁兹-劳特列克能不分裂吗?
最后,他死于酗酒。如果酗酒也是一种艺术的话,这个贵族以艺术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6
伊顿的一把火
JohannesItten,1888—1967
今天,所有艺术设计教学中的构成课程,都要感谢这个叫伊顿的瑞士人。不仅如此,感性的色彩能够进入教学,成为一套行之有效的理性范式,也要感谢这个人。他是格罗皮乌斯创建包豪斯学院时最早聘请的3个著名艺术家之一。他在魏玛时期的包豪斯学院所做的最大贡献是,建立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初级课程”,其中的内容,演变到现在,就是“三大构成”:平面构成、立体构成和色彩构成。
不过,我很早就对美术学院设计教学中的这些构成课一肚子看法,因为枯燥,因为呆板,因为没有意思,因为缺少刺激,因为很无聊。想当年,伊顿可不是这样去教学的,他满怀激情创建这一课程,内里根基本来就不是设计,而是拜火教。
伊顿是虔诚的拜火教教徒。他上课时穿着自己设计的长袍,在课室中间先烧起一把火,然后,要求同样穿着奇异服饰的学生以各种姿势和动作,围绕着这一堆火跳跃、呼叫和转圈子,一直到把他们的情绪全给带起来了,才用沉稳的声音,缓缓地说:“现在,我们有三个基本形——三角形、圆形和正方形,我们还有三种原色——红色、蓝色和黄色,我们的任务是,用这些基本因素去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
然后他果断地说:开始吧!
伊顿的这把火烧得太旺了,以至于格校长的夫人私下也抱怨说:一进学校就闻到火味,包豪斯都快成为拜火教的教堂了。
理性而懂经济管理的格罗皮乌斯校长也无法忍受这种完全违背他的教学原则的做法。不过,他是一个狡诈的人。有一天,他对伊顿说,你最重要的事应该是拜火教,可是,现在的教学占用了你太多的时间……天真的伊顿觉得老板说得太有道理了,于是果断辞职,好专去侍奉拜火教。为了对学校负责,他还找来一个理想的人,这个人就是著名的艺术家克利。
伊顿走了,包豪斯的表现之火也就熄了。随后便出现了最早一批包豪斯的工业设计产品:著名的壶、著名的风扇,以及著名的“瓦西里椅子”。这些产品很经典,就是和火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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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过他们的脸》杨小彦 著绘
文化艺术出版社2022年4月版/68.00元
来源:编辑部
初审:江玉婷
复审:张中江
终审:张维特
排版|童 尚
好书探,我们绝不放过一本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