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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叶:障碍里也都埋藏着宝藏,就看挖矿的人有没有力气

饶翔 乔叶 好书探 2024-01-29

“正月十九喝油茶敬苍神,惊蛰日吃懒龙;惊蛰过后不久,漆桃花、野杏花、山茱萸漫山遍野渐次开放......"在这样“平淡而近自然”的叙述下,《宝水》展开了宝水村——那个曾经在现代文明转型中面临凋敝的古老乡村,而如今在“乡村振兴背景下”迎来新生机的村庄中的人与故事。

要写乡村需学习辨析山村风物,需得拣择方言土语,需得体察村里人在农民和生意人的身份中如何腾挪......所有这些都是必须克服的障碍,障碍中往往又深埋着宝藏,当看到已成的篇章,乔叶仍觉得值得去写。她也相信那些埋在书中的深意,也一定有人能够读到。

以下是饶翔为《宝水》撰写的文学评论及作者乔叶撰写的创作谈。


《宝水》乔叶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2年11月版/68.00元



“评论 


《宝水》

一幅乡村振兴的风俗画

文丨饶  翔


《宝水》所选取的大的时代背景是“乡村振兴”战略提出之后,曾经在现代文明转型中面临凋敝的古老乡村,迎来了新的生机。而小说开启叙事的节点则是豫北山村宝水在省“美丽村庄”示范村评选中位列榜首,早年从宝水村出来在外闯荡的生意人老原回村把荒废老宅改成民宿,并邀请老朋友“我”去宝水休养身体兼帮其照应民宿。“我”由此进入了宝水的日常生活,随着“我”在宝水的三个自然村——中掌、东掌和西掌之间“悠荡”串门儿,各色人物也随之自然而然地出场,宝水的行政班子——村支书大英、妇女主任秀梅、会计张有富、团委书记小曹曹建华;村里的“文化高层”、两大“先儿”——村医徐先儿徐世厚和风水先生赵先儿;普通村民——张大包、老安夫妇、豆哥与豆嫂、七成与香梅两口子、小曹的堂兄大曹曹建业、大英的儿子鹏程和儿媳雪梅,还有德高望重的老人九奶;“外来者”——乡建专家孟胡子、在宝水附近山沟租地养鸡的马菲亚两口子、来宝水实习的大学生肖睿和周宁……可以说,由于小说选择“我”这个宝水的外来者作为叙事者,因而,读者对宝水村的自然环境、空间布局、风物礼俗和人伦关系的逐渐了解熟悉,是与“我”同步、与小说叙事同步的。


《宝水》就是以这样“平淡而近自然”的方式展开叙事:正月十九喝油茶敬苍神,惊蛰日吃懒龙;惊蛰过后不久,漆桃花、野杏花、山茱萸漫山遍野渐次开放,灯台草和荠菜也萌发出地面,挖荠菜一直挖到三月三,“三月三荠菜煮鸡蛋,胜过仙灵丹”;清明前后,香椿芽、构树花、栾树芽、山韭菜、菊花苗、茖葱等新鲜山野纷纷上桌成为佳肴;初夏,麦子灌浆,花树缤纷,月季花秾丽,指甲花窈窕,山楂花雪白,柿子花淡黄,核桃花青绿,泡桐花浅紫,苦楝花淡紫,“楝花开,吃碾馔”;端午节打艾草做青团,中元节烧路纸;从秋分到霜降,从八月黄到九月青,柿子渐渐成熟,“霜降摘柿子,立冬打软枣”,采野菊花,做酸黄菜;冬至过后,杀猪做数九肉,吃杀猪菜流水席;过小年,耍狮子……从正月到腊月,宝水的光阴静水潜流,四季自然交替,万物生生不息,它们隐而不显含而不露地成为小说叙事的有机组成部分。它们是宝水的生态环境,同时也是人文环境,是代表着此地风俗稳定传承的“常”。


宝水在“常”中有“变”,引发“变”的契机是乡村振兴战略实施,宝水村作为建设美丽村庄的示范典型,被地方政府重视,有政策扶持,有资源倾斜;而从更深层看,这“变”仍然是被经济利益所驱动。如果说,政策的推行是自上而下,那么,宝水村民经营各自的“农家乐”便具有自发性质,这是基于小农经济而发展出的第三产业——“床铺是自家的,鸡蛋是自家的,面是自家的,水是自家的,柴是自家的……反正在自家门口,不管多少,能落下几个是几个。”但“因是自由生长,便也渐渐有些乱”。


小说仍然以“平淡而近自然”的方式写宝水村的乡村旅游业由乱到治的进展,诸如如何解决激增的客流导致的堵车和停车问题,如何处理生活垃圾,如何定价,如何悬挂各家民宿的招牌,如何与游客打交道,既做好服务又赚到钱,如何应对不良游客对自然资源的任意掠取,甚至是面对游客言论网络攻击时作出及时反击赢得舆论战,如何保证营业卫生,如何开发新的产品吸引游客,如何搜集老物件、建村史馆、讲好宝水故事,如何向更“美丽”的目标迈进,追求可持续发展……所有这些变化都不是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发生,而是夹杂在无数的“极小事”,夹杂在“扯云话”的家长里短中间,自然也夹杂在宝水日出日落、春去秋来、茶米油盐的日常生活中。


由此,就整体而言,《宝水》追求的是“风俗画”式的效果,作者选取了散点透视法来绘制这幅“画”。叙事人“我”在空间上不断移动的视点以及随着时间而变化的视角,构成了这幅“散点图”。小说并没有设置中心的矛盾与冲突,而是将小的矛盾与冲突散落其间,而这些小的矛盾与冲突往往也是以“自然”的方式解决的。同时,小说也并没有一个中心人物,正如书名所示,小说真正的主角是“宝水”,然而,在散点透视之下,几个主要人物被写得活灵活现,充满了方言土语的人物对话不仅使人物塑造更为鲜活,也使小说的“风俗”味道更加浓郁。


杨镇长和大英是基层干部,也是作者所想要正面表现的人物,这类人物往往最不好写,因为容易被写成政策或理念的化身而缺少血肉。作为乡村女干部,大英从语言到行动都透着一股子泼辣劲儿,风风火火,基本上能做到秉公办事,为人刚直,然而在人前的体面要强背后,面对瘸腿的丈夫光辉和罹患精神疾病的女儿娇娇时,大英又有其传统、保守、软弱甚至天真的一面。在上级杨镇长看来,大英能力算中上等,但人品好;而在“我”眼中,“大英的脸,憨厚,淳朴、直率,这都适用,聪明、精细和狡黠也都能形容,这是一张多么复杂的脸啊”。而这也是多么血肉丰满的人物形象啊。杨镇长出场时,小说白描他的样貌:“年龄大的低壮,黑红的脸膛上有两个大梨涡,盛满了笑,很是有点儿萌。”寥寥数笔将一个没有官架子容易令人亲近的形象托到读者眼前。小说多次写到他来宝水考察工作,他兢兢业业,能干事,肯吃苦,接受过高等教育,但因为出身农村,也一直在乡镇工作,所以比较了解乡村的实际情况和农民的真实心理,在管理指导基层工作、推动政策落地时,有他的基层智慧,官方规则和民间道德他都谙熟于心,在上传下达时比较懂得变通。从这个人物身上,我们也能看到当前乡村干群关系的变化。


小说第二章末尾写到,在大英外出考察期间,赵先儿的儿子赵顺回乡违规翻修加盖老宅,其他几个班子成员和“我”虽受大英叮嘱但因碍于情面没有阻拦也没有向大英通风报信,等大英回来时木已成舟,杨镇长在电话里对大英一顿劈头盖脸地批评,两人起了冲突,大英称病。很快杨镇长就拎着牛奶和蛋糕来安抚她,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我”问他,他回答其实很理解大英,“咱们中国人,老百姓么,做事一般都是差不多就得,不留余地地往死里弄的人少。”“不过,该理解理解,该批评批评。该理解不理解是不对,该批评不让批评也不对。”小说中的这一典型事件,将基层工作的艰难复杂、将乡村的人情世故、将两人的性格特征,都做了生动的描画,堪称传神之笔。


乡建专家孟胡子是《宝水》中重点书写、也是中国当代文学中崭新的人物形象。可以看到,乡建专家在美丽乡村建设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而孟胡子无疑是他们中的突出典型。他首先是专业技术人才,拥有较好的理论储备、专业素养和美学品位,同时,他更是实践派,能将设计蓝图转变为现实,这需要他同时具备与政府和当地村民打交道的能力。他通晓人性与民情,能融入当地生活,不把自己当外人,“长安不是客,就当自家过”,一瓶“怀川醉”是他出入各家的通行证。他工作有思路更有方法,小说多次写到他对村民进行“业务指导”,而村民之所以愿意听他的,除了他有来自官方赋予他的权力,更因他有“随高就低”的意识和能力,能使村民信服。一如他给外来实习的大学生肖睿、周宁“上课”:“你们不是说万物启蒙么?叫我说,就是万物有关。你们的长处是能有新技术新平台,可这些新要不能落地生根,那有啥意思?新就不是凭空新的,得结合实事才有生命力。”“要记住,思想的问题不能用思想解决,思想问题要用行动来解决。行动最有效,最有说服力。”这是一个顺应时代潮流、扎根乡村干实事、具有时代精神特质的新人形象。


《宝水》截取一年的光景,为中国大地行进中乡村振兴留下了一时一地的文学记录,它是现在进行时的书写,而中国乡村社会仍在发展变化。在偏老龄化的宝水村,空心化的问题仍然存在,用徐先儿的话说,返乡的青壮年“要么就是挣够了钱,要么就是有了病”。然而,小曹这个主动选择返乡的知识青年,能真心感受到乡村的好,假以时日可能成为宝水村的当家人,撑起宝水的一片天,他也许会是我们在未来能有所期待的美丽乡村的“新人”——无论在现实中,还是在文学中。小说在小曹与青蓝的婚礼喜宴和曾接生过此地无数新生命、宝水“地母”一般的九奶的喜丧中结束,在村民们忙着辞旧迎新的过年气氛中,乡村的旧的“伦常”仍在,同时也孕育着新的生机。


在《宝水》日常风俗画式的叙事中,还贯穿着一条叙事线索,即“我”与乡村的爱恨情仇。如果说,在时间流淌中悄然发生的变化是小说隐在叙事动力,那么,关于“我”的这条线索则构成了小说显在的叙事动力。由此,“我”的功能也不仅仅作为一个旁观叙事人。在与宝水同属怀川县的另一座村庄福田庄,在奶奶等亲人身边度过美好童年时光的“我”,回到城市生活后,却极力从语言到行为方式上切割着与乡村的联系,尤其是当与乡村人情纠扯不清的父亲命丧于帮七娘的儿子送婚车的途中,“我”由此对老家、对奶奶产生了刻骨的怨恨,而在奶奶、丈夫等亲人相继离世之后,“我”却因一份愧疚和郁集多年的心结导致严重失眠。曾经的福田庄被拆得七零八落,只剩下叔叔独撑门面,是“我”回不去的故乡,然而,“我在宝水做的这些分外之事,在本质上好像就是对福田庄的弥补性移情”。宝水依旧浓厚的乡土气息慰藉了“我”的乡情,九奶弥补了“我”对奶奶的思念和歉疚,而老原源自乡土血脉的充沛生命力也激活了“我”因从乡土连根拔起而衰微的生命力。一年光阴过,“我”在宝水村不仅重获甜酣的睡眠,还与老原彼此相爱,携手从容地迎接未来。可以说,最终治愈“我”的还是乡村。在此,《宝水》接续了使乔叶声名鹊起的《最慢的是活着》,她重温了她的文学初心,重溯了她的乡村血脉之源。


从《最慢的是活着》到《盖楼记》《拆楼记》,乡土是乔叶的文学之根,是她的魂之所系,笔力所集。可贵的是,乔叶一直是以一种非常内在的方式书写乡村,她超越简单的城乡二元对立的视角,以最大的努力捕捉和抵达乡村的“真实”。《盖楼记》的叙事人说:“很多事情,我曾经以为我知道。但是,现在,我必须得承认,我并不知道。而我曾经以为的那些知道,其实使得我反而远离了那种真正的知道。”作者切实地认识到中国乡村现实问题的复杂性,在对自我的成见进行真诚的反省。而《宝水》的叙事人感叹:“当视觉的焦点和重心发生变化时,看到的东西竟然能和之前如此不同。”我想,正是基于这样的意识,使作者选取了有别于一般长篇小说的写法,以散点透视的日常生活书写,以扎实丰腴的细节,以生动鲜活的语言,尽力呈现出当前中国乡土社会的丰富样貌。


创作谈” 


《宝水》

新从何来

文| 乔  叶


前些时和几个朋友吃饭,说到社会面上很热的某件事,那事听起来很大,在座的一位兄长笑道,刨到根儿里看,也无非是村里的事。这话是冲着我说的,因刚出版的《宝水》写的就是村里的事。当然我们也都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乡土中国,很多事从本质上看也确实是村里的事。


乔叶


小说里这个既虚且实的宝水村不过四五十户人家,很小,在行政级别框架上属于最纤细的神经末梢般的小村落,但这小村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在笔端却都是千头万绪。“作为作家,我们应该认识到,我们所面对的,是变革中的、内涵丰富且外延广袤的新时代的乡村世界。无论从人员的流动、经济结构的转型去分析,还是从观念意识的变化、生活风尚的更新来观察,一种新的乡村,在我们过去的历史和想象中从未有过的乡村,正在这个时代形成和崛起。”铁凝主席《在全国新时代乡村题材创作会议上的讲话》于我这小说而言实在是合用,让我忍不住把其中的段落一用再用,又比如:“即使书写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村庄,你所面对的也是整个世界,这意味着,政治的、经济的、历史的、科学的、社会学的、人类学的,各种各样的知识都要进入我们的视野,都要成为我们的有机养分,来帮助我们更好地认识世界。牧歌或挽歌的方式,猎奇化、景观化的方式,都不足以真实全面地表现中国乡村正在发生的巨大变化。我们必须用不断更新的眼力、脑力重新认识乡村,写出巨变。”


正如再高的山也需要一步一步攀行,对巨变的书写也必得附丽在具体细节中。因为切近当下,很多点位都在跃动弹跳,不好捕捉。还需得学习辨析山村风物,需得拣择方言土语,需得体察村里人在农民和生意人的身份中如何腾挪,也需得对乡村诸多关系重新梳理和审视:村民间的邻里关系,居住在繁华地段和偏远地段的村民间的关系,村民和村干部的关系,乡贤和村干部的关系,乡镇干部和村干部的关系等等,都需得再去认识和表达。所有这些都是必须克服的障碍,当然,障碍里也都埋藏着宝藏,就看挖矿的人有没有力气,手艺如何。无数次痛恨自己笨拙,也嘲笑自己自讨苦吃。然而,等到沮丧的低潮过去,看到已成的篇章,也还是觉得值得去写。


琢磨了这几年,终于成稿。听到责编说已经下印厂,直至成书,我都没有再看。近乡情怯。近日因为要配合新书宣传,不时会有媒体采访。有人问,好多人说你这小说里有新东西,你的新东西从哪里来?乍听到这个问题很茫然,后来突然想到某个电视剧里面的桥段:一个御膳厨房的小宫女在接受考评时品尝菜味,说这道菜里有柿子的甜味,主考官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小宫女一脸天真地回答,因为这里面它就是有啊。它就是有啊——小说里的新,不是从我这里而来,这新只能从生活里来,这种新,就是属于生活本身自带的生生不息的鲜灵灵的新。这新能不能被看见,能被看见多少,可能都是对小说家的某种考量。好多东西还真不是想当然坐在那想的,你只有到实地后才能知道它们能多么出乎你的意料。如果你不是走马观花,而是稍微沉浸式地去看,那就能感觉到这种新。


在小说的第一章第十五节“挖茵陈”里,我写女主人公青萍和村支书大英去挖茵陈,“走了不知多久,岂止是茵陈,连别的一丝绿影儿都没看见。大英说,甭急,一会儿就啥都有了。走慢些,仔细看,啥都有。果然。蹲下去贴地去瞧,泽蒜已经有了浓密的绿发”,随之,她也看见了细绿的新山韭正生长,也看见了越来越多的茵陈,甚至还看见了从未注意过的榆树的暗红色的小花。“回去的路上,再看周边,满眼里已经处处都是绿的点滴,许多干枝也渗出了隐隐绿意。不由暗暗感叹,多么奇怪,当视觉的焦点和重心发生变化时,看到的东西居然能和之前如此不同。”


也许写作的人就是这么自恋——我把自认为的深意都埋在这些叙述中,希望读者能够读到,也相信一定有人能够读到。


来源: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初审:孟祥辉

复审:张中江

终审:张维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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