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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城之下》的背后,是明朝无法克服的制度缺陷

浙江人民出版社 好书探 2024-01-29


前两天,热播剧《繁城之下》大结局冲上热搜,这部高开高走的古代悬疑剧吊足了观众们的胃口。故事发生在明朝万历三十七年,富庶但腐败滋长的江南蠹县。


在剧中,除了案件剧情环环相扣令人惊喜外,腐败现象丛生的衙门也让人印象深刻。无论是在冷捕头家中地窖发现的那满满一棺材的一万两白银,还是易捕头威胁访行打行让他们每月“孝敬”的五百两白银,都深刻展示出了明朝末期的腐败之风。


而官员腐败的一个很大的根源其实在于明代官员的低薪俸问题,我们从剧中冷捕头与林四娘的一段对话中也可以窥见。冷捕头钟情于青楼女子林四娘,但光靠他微薄的俸禄根本无法承担两人相见的费用,他攒了八个月俸禄才六两八钱银子,而他光是与林四娘喝个茶就需要付二十两银子,这也为林捕头之后动起贪污的念头埋下了伏笔。



明代至清代官员的低薪俸问题以及与此相连的贪腐问题,一直是中国历史上的热点话题。在《何以帝国:从财政视角再看中华史》一书中,刘守刚教授就明确指出明清两代表现出来的贪腐,在很大程度上并非道德问题,而是官俸制度出了问题;而官俸制度的问题,也不是因为制度设计者犯了错误才会这样,而是因为帝国制度发展至此已开始暴露出自身无法克服的缺陷。



摘自《何以帝国:从财政视角再看中华史》

文 | 刘守刚


明代的低官俸

01

我先从一个历史故事讲起。在明末崇祯皇帝刚即位的时候,他发出号召要求“文官不爱钱”。但有一位叫韩一良的低级官员,对此不以为然。他上书给皇帝说,官员上下交往到处要用银子,那点薪水怎么够啊?我交往少,两个月还收到500两银子呢,当然这钱我没拿,可别人不得不拿啊。

剧中易捕头欲向宋典史行贿300两


海瑞的辛苦和韩一良的上书,都揭示了明代的一个突出现象,那就是官俸低微。以洪武二十五年(1392)的俸禄标准为例,正一品只有禄米1044石。而在汉代,最高级别的丞相,一年俸禄为粮食1万石,几乎是明代正一品收入的10倍。明初规定的俸禄标准,后来还成为不得更改的祖制,沿用数百年不变,直到清代仍基本如此。
如果考虑到明清两代政府部门有不少公务开支是由官员私人承担的,那这点官俸就更低了。比如说,科举出身的官员不通实务,要处理公务就要聘请师爷来协助。可在明代中期以后,知县聘请的师爷,年薪一般在100两白银以上,而且至少要聘请刑名(司法)和钱谷(财政)两名师爷,但知县自己的年薪最多只有45-80两。



由低官俸引发的贪腐问题

02

如此少的薪水,要应付巨大的开支,在现实中就不得不另辟蹊径,从财政上来说就必然要发展非正式财政体系。非正式财政体系,用来提高官员个人收入、给承担公务的师爷等人提供薪金,甚至为地方政府提供办公经费。
非正式财政收入最终肯定要通过某种手段从百姓身上获取,但却不能简单地将其视为贪腐。在这些手段中,首先是由州县官员在征收田赋时收取附加,一般用的名义叫“火耗”,就是说用来补偿把收到的散碎银两熔铸成整锭银元宝时的技术损耗(一般为2%),但实际收取的火耗可能在10%以上,有些地方甚至收到80%除了火耗之外,州县官员在办理公务过程中,还通过书吏、衙役等与民众直接打交道的人,想方设法从老百姓手中收取各种费用、捞取各种好处。


剧中捕快每月收取“孝敬”已成为惯例


这些额外费用或好处,以及民众用各种理由送给州县大小官吏的礼物,州县官吏送给上级官吏的各种馈赠,通常被称为“陋规”或常例。就是说,它并非随意收取,习惯上有一定之规。在陋规收入之外,各级官员还有可能通过加派或种种其他途径获取收入,这些就应该被视为贪腐了。但在贪腐与陋规之间并没有确切的界限,于是在正式薪俸之外,我们就似乎看到了普遍的贪腐现象。
可见,明清时代官员的贪腐现象,在很大程度上并不是道德问题,而跟官俸制度规定有关。



明代低官俸标准的由来

03

从财政上看,明代之所以制定如此低的官俸标准,至少有两个原因。
一个原因是明初物价水平比较低,朱元璋又出身贫苦,所定薪俸标准在他看来已足够维持良好生活了。但随着经济生活水平的提高以及物价的上涨,他定下的薪俸水平越到后世显得越低,可作为祖制又不能更改。
另一个原因是,明代以两税为正赋和主体收入,可来自农业经济的两税带来的财政收入水平并不高,前面说过,基本定额是2700万石粮食。由于正式财政收入总额基本固定,于是官俸支出总额就不得不严格控制。可是,明代国家为了扩大统治基础,大大增加了科举名额,需要财政供养或补贴的官员、候补官员甚至官学学生的总人数远超以往朝代,这样单个官员的薪俸水平就不得不压得很低。



制定官俸标准的两难

04

这么说来,是不是明初设计官俸制度时犯了错误呢?如果设计得好的话,是不是就能让官员不贪腐呢?我要说的是,朱元璋在明初并不是任意建制的,除了上面说到的两个原因外,他还受到以下两个官俸制度设计原则的约束:一是要设法降低财政成本,二是要增强对官员的激励。但问题是,这两个原则是相互冲突的。朱元璋在设计官俸制度时,吸取了宋代财政的教训,更多地倾向于前一个原则,即设法降低财政成本。
官俸高低自然是影响财政成本的重要因素,官俸标准高,财政成本自然就高,反之则低。不过,除了官俸标准高低之外,影响财政成本的还有官俸制度的运行成本。帝国时期,影响制度运行成本的主要是收付形式。在实物财政体制下,官俸制度运行的成本最高,因为有大量的粮食、纺织品、盐、香料等实物的收付。在货币财政体制下,运行成本比较低,主要涉及金属货币或纸币的收付。
不过,从表面看来,制度运行成本最低的,是授予封地或分给各级官员公廨田、职田,或者给予公廨钱。只要将土地授出或钱款拨出,之后经营土地或放贷钱款并以此获利,都是官僚自己的事情,不用计入财政成本中。但是,这样做会大大减少国家手中的资源,分散国家的财力,运行效果极差,对财政而言在成本上并不合算。因此,周王朝初期以封地收入作为官员俸禄的办法,在春秋战国时代就已被改变,大多数官员没有封地,少数有封地的官员也只能获得封地上的租税。从秦汉至唐宋,国家都曾拨出职田、公廨田或公廨钱,但因公私不分和运行效率低下而产生大量问题,而且大大减少了国家(君主)手中的财政资源。因此,在南宋末年财政极度紧张的前提下,公廨田或公廨钱等一律收归中央,不再存在。
在帝国时代,给官员适当激励的目的,是要赢得他们的忠诚与工作效率,而这至少要考虑两方面因素:一是薪俸水平是高是低,关键在于它能否让官员获得高于平民的生活水平与财富积累,以便提升其社会地位与职业自豪感;二是随职务高低而调整薪俸等级,再通过君主的特别赏赐,以便激励官员的工作积极性与个人对君主的忠诚。在历史上,官俸标准有一个从爵本位向官本位过渡的过程,帝国初期以爵位等级为标准,获得以粮食或货币形式支付的薪俸。到曹魏末年以后,薪俸的获得以官位或者说行政级别为标准。爵位仍然存在,但一般只是针对军功的奖赏。
此外,官员还可能获得君主的恩赏。特别是在宋王朝,由于要与北辽、西夏等政权竞争士人的忠诚,君主除了将官俸标准定得比较高之外,还屡屡从自己控制的内库中拿出钱物来赏赐官员,赏赐的钱财甚至常与正式官俸相当。就是说,在宋代君主看来,激励的重要性超过了财政成本的约束性。不过,君主赏赐在制度上缺少理性的标准,而且激励效果如何事实上很难估计。这个不仅是今天的看法,其实早在北宋时期,司马光就屡次谏阻皇帝给官员大量赏赐。
到了明代,朱元璋基于帝国过往丰富的历史经验来设计官俸制度。最初,朱元璋也是给百官按品级授职田,以田租来抵充俸禄。鉴于历史教训,政府很快下令收回职田,改为发放俸禄。由于宋代高标准俸禄和丰厚赏赐严重影响了财政的运行,此时明朝又不用像大宋那样与其他政权竞争士人,再加上受制于偏低的财政收入总额,所以朱元璋设计了我前面说到的官俸制度。于是,明代(以及承明制的清代)官员没有职田或公廨田收入,也很少有宋王朝那样的恩赏收入,只有与官职相关的水平不高的俸禄。
由朱元璋手中诞生的官俸制度,显得更加理性,财政运行成本低,官职也更像是国家的公职,而较少君主私人恩宠或私相授受的色彩。不过,显然,该制度对官员的激励也不足,低官俸甚至不能维持海瑞这样的清官的生活,官员贪腐也因此有了更充分的动机与理由。



难以克服的制度缺陷

05

明代官俸制度的问题,当时的人不是没有认识到,也不是说没有君主去想办法解决。比如说清代雍正皇帝发动“火耗归公”改革,部分原因就是要纠正明代留下来的低官俸问题,特别是在制度上解决官员的贪腐问题。雍正帝宣布,原来地方官员自行使用的“火耗”名义,现在可以正式使用了。
就是说,他同意各省在交给中央的正项钱粮基础上,附加一个统一比例来增加由省支配的财政收入。因火耗而获得的附加收入(“火耗银”),一大部分用于补充官员的薪俸,这被称为“养廉银”。养廉银的数额,远超正俸,一般要高出一二十倍,甚至上百倍。不过,在雍正帝之后,官员的贪腐现象不仅没有消失,反而似乎愈演愈烈。
当然,官员贪腐问题有非常复杂的成因,在这里无法一一细说。仅仅从财政史来看,除了低官俸原因外,明清时代官员贪腐问题之所以看起来异常严重,至少还有两个原因。


剧中冷捕头藏在地窖的一万两白银

第一个原因是,在明代以前,因为存在着公廨钱、公廨田或职田等提供的利息或地租收入,官府的公共收支与官员的个人收支混在一起,所以那时官员挪用甚至盗取公共收入在表面上看不出来,也不表现为贪腐行为。但在明清时期,公廨钱、公廨田、职田都已经消失,在制度上官员只有官俸收入,超出官俸的其他收入都可视为贪腐。因此可以说,未必是明清官员的道德水平比过去王朝的更低,而是在官俸制度日益理性化的背景下,过去隐藏在公廨钱、公廨田中的贪腐问题此时显现了出来。另一个原因是,到底多少官俸才能让官吏过上体面的生活,让他们既有工作效率又能保持廉洁,这在帝国条件下是没有办法确定的。事实上,官员合理的薪俸水平问题,只有在现代国家才有解决的可能。现代国家的办法是,将官员区分为常任的事务官和依靠选举获任的政务官,事务官的薪俸水平由竞争性的劳动力市场决定,而政务官的薪俸水平由选民的压力和政务官个人的政治雄心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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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帝国:从财政视角再看中华史》

刘守刚 著


任何时空里,财富的博弈都可以把历史撕开一个口子,读者能从这个截面上看到各方力量的角逐,理解历史向前发展的真实动力。对于中华帝国来说,钱的历史,不只是“财”,更是“政”。





来源:浙江人民出版社

初审:郭奕洲

复审:张中江

终审:张维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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