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美墨边境无证移民「骨肉分离」人道危机谈执法

注：最近一直没空写稿，看看美国独立日到了，转一篇谈美国时政的文章吧。本文作者「破破的桥」，首发于公众号「忽悠」，经作者授权转载，所有赞赏将直接进入作者账户。我在文中做了一些补注，用蓝色小字标出。

从美墨边境无证移民「骨肉分离」人道危机谈执法

by 破破的桥

因工作繁忙和该死的世界杯，本文只能用口述语音识别速写，错别字已订正过，迟发、不严谨与思路紊乱之处望见谅。

近期特朗普政府启动打击无证移民的「零容忍政策」。在美墨边境发生了不小的人道危机。自5月起的八周内，大约2000多名主要来自中美洲几个小国的未成年儿童，被移民警察强行从父母身边带走，安置在帐篷和废弃商场改装的集中营里面，部分被转至其它家庭收养。

更为糟糕的是，现在至少有几百个小孩找不到了。两类原因，一是小孩被安置到了近亲家里，但这些亲属往往也是无证移民，接走小孩后失联。二是安置部门简单粗暴，小孩名字、父母名字、去向等未登记，现在两眼一抹黑，搞不清到底去了哪里。父母被遣送回国后，亦没有能力来美国寻亲，可能永久失联。

此事首先被休斯顿地方媒体爆出，然后大型媒体跟进，ProPublica播放了小孩们与父母分离时的哭喊录音，在美国掀起轩然大波，FB上的捐款几天就高达1600万美元。对此事的看法，依然体现着美国的严重分裂，全民中支持者不到30%，但共和党里支持者有55%，而川普的基本盘里则超过70%。华盛顿为此多次发生示威活动，部分示威者冲入国会并有数百人被抓。

简述下为这事辩护的几个论调：

1.【假新闻大反转】。指出报道中的细节问题。但意图是回避整件事。这个做法我就不评论了，因为你永远叫不醒装睡的人。

2.【奥巴马也干】。奥巴马也遣返非法移民，而且数量更多。先不说这和一年半前，特朗普支持者们对奥巴马的人设相左，算了这太考验他们的七秒记忆了。问题是无论奥巴马还是小布什，我印象中这方面最大的人道危机是让难民住条件较差的帐篷。没有把这么多小孩子弄丢。

3.【集中营就是好来就是好】集中营里有吃有喝有玩，比战乱的中美洲好多了。这和白宫发言人引用圣经一样，都是奴隶制时代的老手法。以前维护奴隶制的一个重要辩护（现在也用）就是美国南方黑人奴隶比非洲生活好多了。可谓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4.【法律与秩序】哎呀难民是很受人同情，但法律就是这样，父母关押了，孩子没有罪，自然只能送救助中心，然后自然只能找收养。前几届政府优先遣返有犯罪记录的，对没犯罪记录的无证移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只不过变成零容忍而已。

前三条不值得多谈，本文讲讲第四条。

社会在法律下运行。这里所说的法律，一是法律条文，但条文规定不会很细，比如让你安置小孩，要不要与父母分开？住的条件怎么样？盖什么被子？吃什么东西？条文不会面面俱到。工作人员完全可以，譬如说，给穆斯林和犹太人提供猪肉，给素食者提供肥牛，给不吃辣的人提供墨西哥超级辣椒，剩下的全体吃芥末等等。这就涉及到第二点，法律执行。在社会影响上，法律执行和条文一样重要，甚至更为重要。

举个例子讲执行：目前美国法律对高速公路上的车速，和车辆间距，有规定。但现实中并不严格执行，标明限速65英里（约104公里）每小时的路，你长时间开75英里，或者短时间开80英里，警察大概率并不会抓你。事实上在湾区，很多人这么开。至于前后车需要3秒车距的规定，就更没人遵守了。

假如美国突然开始对超速「零容忍」。总统将几千个死于开车超速的受害者家人请上台作宣传，获得舆论支持，并签署政策通过。为执行这个政策，警察在高速上到处安装测速和测距摄像头，拍到几次超速或者行车间距不符要求，就自动开出罚单邮寄到司机家中。或者要求每辆汽车装上限速模块。这效果就完全不同了。假如这么执行，大家多半很快连车都不敢开了。支持者们辩护说：「之前警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抓到超速，看对方情节轻微态度好，批评几句就放了，这是玩忽职守、徇私枉法。现在我们只是在恢复法律与秩序而已。」

这话对吗？为什么「严格执法」，大家反而怨声载道？法律之所以能维护社会运转，是因为它给予人们一个行为后果的预期，条文和执法方式都是预期的一部分。制定法律时，会多给执法者一些权力，以策灵活，而滥用这些善意给予的权力、采取强硬和不文明的手段，都会与人们的预期发生偏差，引发反弹。另一方面，执法需要资源，人力、资金都有限制。即便发达国家，其警力资源也只能覆盖违法犯罪的很小一部分。像杀人这种恶性案件，一般每起案件都会投入一定资源，但财产犯罪，偷窃抢劫，大部分只能登记后放着。轻罪更不用说。把警力资源挪用过来投放到轻罪上，意味着思维异常，执法目的并非维护社会秩序，而有着更复杂的动机和动力。这种深层动机会反映到执法行为上，被执法对象感知而产生怨恨。

往远处看历史，马丁路德金当年领导民权运动之后，就被警察用类似的方式惩罚过，他收到行车罚单，理由是在25英里路面上超速，时速30英里。往近处看现实，近期有个华人无证移民的太太成为美国公民。根据法律规定，配偶是美国公民的，所有违法居留历史在申请绿卡时均豁免。于是他去申请，也没有任何犯罪记录，结果在绿卡面试处被ICE抓捕，关起来准备遣返中国。ICE的警察完全按照法律来，谁叫你还没申到绿卡就被我们抓到了呢？遣返你回中国，回去了再向美国领事馆申请豁免。这对吗？ICE这种执法不是为了维护社会秩序，而是纯粹来找麻烦，有意给你制造困难，增加社会运行成本。本质上是一种歧视、恐惧和仇恨。有人同意把抓小偷的资源拿来遣返你，是因为觉得你一个十几年没有犯罪记录的人，比小偷还坏，这正常吗？

回到骨肉分离的执法危机。白宫的声音很混乱。特朗普承认有这个政策，只是政策不好。顺便把锅扣给民主党，说立法是他们搞的（指1952年的法案。那时民主党是第五次政党重组前的南方白人党，与现在的民主党不是一回事）[补注]。米勒则认为有这个政策，也应该执行。而尼尔森则认为没有这个政策。总之这就是当前白宫的扯皮现状，我不能再吐槽了，否则能把胆汁吐完。当然，最后肯定是特朗普最大，签了EO终止了政策。不过新政策是什么还需要观察，别为了不分离把孩子也关起来。我认为只要零容忍地执行无证移民遣返，就不会有什么好的方案。

[补注] 此处特朗普又在撒谎（咦为什么要说「又」），作者一时失察遭到了误导。事实上，美国并不存在任何要求执法机关采取骨肉分离政策的立法。

文中提到的1952年的《移民与国籍法案》为后来的边境管理确立了基本框架，其中将非法入境定为轻罪（misdemeanor），但法案中并无一处提及要对非法入境的家庭实行亲子分离。

除1952年移民法之外，白宫（以及特朗普的共和党辩护士们）还歪曲了其它一些法案与判例，试图为其谎言圆场。比如国土安全部发言人Katie Waldman声称「骨肉分离」政策是1997年 Flores v. Reno 和解案的要求。

然而事实上，该和解案说的是政府必须释放所有非法入境的儿童，并无一语提及必须如何处置家人；第九巡回法庭在2016年的Flores v. Lynch 判决中，再次确认政府必须在20天内释放非法入境的儿童，但是这个判决并不意味着政府必须在20天期满之后把父母和孩子强行分离，相反政府完全可以把父母和孩子一同释放。

再比如又有白宫人士声称2008年的《人口贩卖受害者保护重新授权法案》规定了政府必须采取「骨肉分离」政策。

然而事实上，这个法案同样没有任何关于「骨肉分离」的要求，而是规定那些来自人口贩卖猖獗国度（比如中美洲许多国家）的非法入境儿童可以免于被遣返回本国；法案并没有说要把孩子从父母身边分开。

当然，所有这些法律同样并没有说政府不能采取「骨肉分离」政策；但是既然法律没有规定应该怎么做，具体执行方式就完全反映了执法者本身的价值观，而特朗普及其党羽会拿「法律规定我们必须执行这个政策，我们也没办法呀」来为自己的做法辩护，本身就反映出了其对该政策正当性的心虚。——三土

骨肉分离政策的支持者，有个思维习惯，就是对自己不喜欢的人物和事件，不管懂不懂，先去各种纸堆里面翻法律，不管怎么执行，只要法律上（我）说得通，这事就天然是正确的，「法律与秩序」嘛。但我认为情况正好相反，法律执行的结果，反映了法律本身以及执法到底是不是正确。如果整体正义，偶尔有个案出问题，那么法律应当执行，个案中的受损者自认倒霉并给予少量补偿。因为个案的情况千奇百怪，未必能被立法者考虑全面。但如果法律执行中，出现了大规模的人道危机，那么必然是法律或执法本身就错了。此时应立刻停止执行并尽快打上补丁。

法律不是天条，它由人制定，代表立法者的利益，执法者自然也不是天使。当黑人没有投票权的时候，执法对黑人就没什么公平。当妇女没有投票权的时候，法律对妇女就苛刻得不近人情。当小州的居民有更多的投票权重，那么法律会向其倾斜。当富人可以用金钱和游说影响议员，那么对其不利的法案就难以通过。你依法不能摆摊卖水、你开店招牌依法被拆，你被警察依法赶得到处流浪，这些让你生活无着的大事，背后立法或颁布政策的原因，也许只是某个领导认为市容不整丢了他的面子，让他不太开心的微末小事而已。某些缺乏技能又好吃懒做的美国人，拒绝勤劳廉价的移民过来抢他们的工作，试图严格限制外国人的工作名额，维持自己在劳动力市场上的垄断优势，这并非不能理解，但为这点私利，把后者搞到骨肉分离，显然不是一个可接受的选择。须知对方并没有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他们唯一的错误就是投胎没有投好，生在了不富裕或者战乱的国家。

此前，我曾经用一些问题咨询「法律与秩序」的支持者们，比如如何应对种族隔离、排华法案等社会秩序与法律。对方不是回避，就是给出一些超现实的答案（比如不少人回答说应先遵守，后试图影响立法。但现实世界里，受害者们不是靠这么做解决问题的，这么做你能等上一千年）。理解上面的说法，有助于进一步思考这个问题。

把法律当成目的本身而非维持社会秩序的手段，是非常危险的事。一个很好的教训是美国早年的禁酒令。和现在很像，禁酒令道德上被认为符合圣经，又有法律基础（禁酒是宪法规定），被视为爱国行为（因酒类大量从敌对国德国进口），也深受3K党喜爱。美国政府曾为了阻止大家喝地下渠道的私酿，在工业酒精中下剧毒。大量违法买酒者因此中毒而死。此时，赶紧回头想想为什么立法禁酒，是一个好习惯。

在发达国家里，政府有时会把孩子和家长分开，由政府代为抚养。这并不是因为政府照顾得法。政府在抚养孩子上，可能比95%的家长差，只是当父母家暴、酗酒、吸毒，处于最差的1%时，政府站出来保护孩子，可以兜底并提供避风港。无证移民的父母并不属于上述情况。把他们的孩子夺走送到集中营，其动机并非维持社会秩序，或给予孩子们更好的生活环境。而是为了给予「罪人」们惩罚。折腾你，让你心碎。这种政策深受特朗普基本盘的欢迎。而那些柔软的方案，比如无证移民可以被放入，带上GPS脚环并定期向政府报告住处等，并不在特朗普的考虑之中，更不是他的支持者所喜欢的。

总统竞选辩论时，希拉里称川普上台后，会让无证移民骨肉分离，被听众们当作笑谈，不信。现在发生了，岁月不再静好，辩护任务从「笑谈」变成「让人视而不见」。煽动仇恨，让这个人群「异质化」，是个常见的解决方案。特朗普一直都做得特别出色，比如对墨西哥和中美洲国家使用大量外号式的污名化：强奸犯、粪坑国家、动物、强盗……，此时这些地方来的人就变成了「非我族类」，人们的共情基础就变得薄弱。在一个网上盛传的视频中，一位老墨问白人妇女，为什么要恨我们？白人妇女说不出具体的理由，就是不停重复特朗普取的这些外号。有些人，对一个本地白人准备一年半囤枪有意屠杀数十人无动于衷，却对一个无证移民玩枪走火误杀路人愤怒异常，这种心态说白了并不神秘，分出「我们」和「他们」，并加以区别而已。

特朗普声称，在911以后，无证移民一共杀害了63000名美国公民，这个数字和他以前的各种言论一样，没有任何可信来源。当然，特朗普的牛逼之处，在于他成功地降低了大家的预期，反正他每天都说谎，大家习惯了，不再认真。跟揪出主流媒体报道中错误的劲头完全不同。

无证移民的犯罪率低于本土美国公民，毕竟经济目的强，且犯罪后果更严重。考虑到无证移民一般年富力强，同年龄段的犯罪率相比本土公民会更低些。在事发地点德州，2015年共有51人死于无证移民犯罪，考虑到基数庞大，让几百万无证移民为此支付巨大成本更是得不偿失。

标签式、仇恨式的口号动员有力，但需要审视。大规模的权益侵害往往都辅以污名化。正如发生在另一个国家的事，寒冷的冬季，某个大城市的底层工人们深夜加班回来，发现住处的窗户被执法者全部砸烂，限期72小时搬出。因为上面要驱离低端（和谐）人口，把他们赶出城市。这时，你要多问一句：为什么老老实实工作到深夜的人是低端，而跑来砸窗子赶人的就高端呢？

口号和理论可以靠嘴皮子说出花来，但离不开现实的审视。比如某些人可以引经据典地将纳粹甩锅给左派，但挡不住新纳粹狂热地支持他们。这种口号、政策与现实背离的例子，在过去的两年里比比皆是。

我见识了给与自己发生婚外关系的艳星支付13万美元「封口费」的【家庭价值】。

我见识了给富人大规模减税的【预算平衡】。

我见识了驸马入主白宫要职，团队眼花缭乱洗钱的【抽干沼泽】。

我见识了以前能报一年的丑闻，现在只能火三天的【道德优先】。

我见识了赞美、羡慕独裁者和侮辱民主国家盟友的【美国伟大】。

我见识了胡搞、好大喜功、耍流氓式外交讹诈为基调的【谈判艺术】。

现在，是我见识这个日常怼FBI的总统和其拥护者的【法律与秩序】是什么东西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