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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黄昏》(三十)石头山

老鬼 三家村 2024-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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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黄昏》

老鬼

 三十、石头山

进入冬季后,活儿渐渐轻了。

连里决定由蒋宝富带着几个犯错误的兵团战士和3个牧主上山打石头。打石头是连里公认最苦的活儿,又累又费衣服,怎么让一排长老蒋带队呢?

原来蒋宝富和小四川吵架,说错话,倒了大霉。

一天晚上,小四川开玩笑说:“蒋排长,你长得有点像《红灯记》里的叛徒王连举。”

老蒋一下子翻脸:“你才像呢。老子是堂堂正正的共产党员,你小JB崽子什么东西?”

小四川嘲笑道:“别看你现在喊的凶,苏修来了,你头一个当叛徒。你那个揍性就是一副叛徒相。”

老蒋气得睁大眼睛,使劲拍着胸脯嚷∶“就这揍性,共产党员,你是吗? 哼,共产党员!” 脸上焕发着炫耀的光彩。

“王连举也是共产党员,你这党员有啥了不起? 就会往自己箱子里塞别人东西。”

老蒋不理睬小四川的揭短,双臂抱在一起,洋洋得意地喊:“共产党员蒋宝富,扎根边疆干革命,打倒刘少奇,保卫毛主席!气死你小尿炕的死臭B!”

他冷笑着,摇头晃脑,喊了一遍又喊第二遍,结果一走神,一兴奋,口误了,把毛主席和刘少奇的位置颠倒。

小四川激动地吼:“好,你喊反动口号,你喊反动口号!”

老蒋的小眼睛瞪得如铜铃,鼻孔鼓起两个泡,恨不得把小四川吃了。他唾沫星子四溅:“放你娘的狗屁,我没喊,我就没喊,我不承认你没治!”

小四川马上到连部汇报,说蒋宝富喊反动口号:“打倒毛主席,保卫刘少奇!”

沈指导员绷着脸指出他重复反动口号,罪上加罪。小四川一个农村小孩哪知道有这规定,又跟指导员吵了起来:“我向领导汇报,不重复行吗?不重复,你知道他说了啥?”

指导员说:“反 动口号不能重复,重复就是扩散,就是给它宣传。”

可当时在场的几个知青都证实蒋宝富确实喊错了口号,指导员只好将此事报告到团“一打三反”办公室。

最后给蒋宝富来了个留党察看,撤消排长职务;给小四川来了个行政记过处分,理由是重复F动口号。

小四川不服,一趟一趟地告状。而老蒋却蔫了,见谁都点头哈腰,面带笑容。为了给他个立功赎罪的机会,指导员让他带队上山打石头。

刘福来因为给李晓华写交朋友的信,在全连大会上作检查,被罚上山打石头。大傻因为没开上汽车,闹情绪,老请病假,也被发配到山上。

得知让我山上打石头,非常高兴,总算离开了这个可怕环境了。我宁愿远离社会,到最荒无人烟的地方受苦,也不愿在一帮小青年的监督下生活。

而且打石头也练块儿,对身体有好处。

12月的一天,我带着自己全部家当:一个行李,一件得勒和那把扫帚上了山。

石头山在一连(白音得勒)附近,距连部有30多里。环顾四周,都是缓缓凸起的山峦,草很矮,方圆五六里,见不着一户人家。山上除了星星点点裸露着的风化石以外,全被一层稀疏的枯草所覆盖。有的地方耗子洞很多,老鼠溜出的土道儿,把各个洞口连接起来。

两个蒙古包就扎在距山顶200米的山坡上。

老蒋和我、道尔吉、牧主贡哥勒、巴勒登住一个蒙古包。刘福来、大傻、老穆等几个天津知青住另外一个包。 

没想到和道尔吉、贡哥勒在山上又见面了。

道尔吉有匹褐栗马,号称日行800,被指导员看上了,想换。他不换。后来指导员借口战备需要,硬收回了那马,送给团部李主任。道尔吉喝醉后闯到连部大闹一场,骂指导员就会溜勾子……指导员见他疯疯癫癫,出身贫牧,没答理他。

1970年春天刮大风时,小孩玩火,把道尔吉蒙古包烧着了。接着风又把火星子刮到牛粪堆上……他发现后,赶忙招呼全家人去扑灭外面的火,结果蒙古包给烧掉一多半。

指导员在全连大会上批评他不注意防火,又表扬他能先救国家,后救自己。有些知青还给他捐了一些钱和粮票。但他人缘差,反复无常,爱穷正经,也没捐几个钱。家里一直穷惨惨。

11月某天,白毛风来了。他的羊群顺风乱跑。骑骆驼圈羊时,骆驼不慎跌倒,把腿跌瘸,他自己也摔得走不动道儿。指导员这回报了仇。说他一点不爱惜骆驼,而骆驼是国家财产,逼他写检查,扣了他30块钱,还不算工伤。道尔吉找指导员说理,吵了半天,结果连羊也不让他放了,被赶上山打石头,否则没工资。

为养活一家老小,道尔吉只好一瘸一拐上了山。可是腿老疼,干不了活儿,整天躺着。骂指导员溜勾子终于骂到了来石头山受苦受累。

想当初他威风凛凛要打死英古斯的模样,想当初他四处造谣,说我掏刀威吓了他,今天这下场也解气。但同是沈指导员专制统治的受害者,我对他又有些同情。

骆驼腿比人腿重要,这就是我们7连的现实。

老牧主贡哥勒还是那个样子,见了谁总是谦卑地一脸堆笑,不管你是干部还是犯人。他成年累月沉默无语,眼神浑浊又和善,一咳嗽起来,没完没了。那两个得勒袖子,既是抹布又是洗脸巾,被他嘴巴擦得油污发亮。

老蒋犯了错误,自然憋着劲,要到山上大干一番,把丢掉的官儿再捞回来。每天早上,天还黑着,他就吆喝大家起床,谁不起来就掀谁的被窝。恼得刘福来在背后骂他是“周扒皮”、“发情的大叫驴”……成天咒他生了孩子没屁眼儿。

两个牧主轮流早起为蒋宝富生火。他穿好衣服就领着大家上山干活儿,干到上午9点再下来吃早饭。 

山上的石头都被土埋着,必须先剥开土层,挖很深才能见到好石头。地表上那些裸露着石头都不能用,风化了。

外面寒风刺骨,石头坑里却热气腾腾。老蒋绷着脸,抡锤猛砸。其他人也都干得满头大汗,直冒热气。刘福来和大傻边干边互相骂,磨练着嘴皮子,像说对口词一样,妈呀、姐姐呀、小姨子呀、屁股呀,你来我往,对骂如流。

大家撬的撬,搬的搬,抬的抬,没人敢偷懒,零下几十度的严寒,稍稍歇一会儿就要挨冻。

石头堆一天天高起来。

新年前夕,老蒋从连部汇报工作回来,喜形于色:“哈哈,连里对咱们石头山评价挺高,在全连大会上还专门表扬了咱们。”

老蒋还带来了锡林浩特知青布伦格勒的桃色新闻,就是我以为他告了密,在救护车上狠狠“照”他的那位。他和连里一蒙族女知青发生了关系,导致了女方怀孕被发现。考虑到双方都是蒙族,连里从宽处理,只给了他个团内警告处分。

老蒋说:“你们要记住:兵团战士三年以内不许谈恋爱。人家下乡知识青年岁数那么大了,又是少数民族,都不能谈,你们这些小嫩崽儿更不行!”

刘福来嬉皮笑脸说:“山上没一个女的,我想违反纪律也违反不了呀!”

大傻歪着嘴说:“蒋排长,山上都是大老爷儿们,咱找谁谈啊?”

那天,拖拉机上山上拉石头。我们几个人装车。我总抱大石头,用肚子顶上拖车。大石头一块是一块,比小石头装得快。而大傻和刘福来就装小石头,嫌装大石头费力。他们低着头,用手捡着小石块向拖车上扔,连头也不抬。

我抱着块大石头,迈着八字步,最后用肚子把石头顶上拖车。眼睛余光看见刘福来低头扔来一块小石头,正砸中左脸。给我疼得眼冒金星。

我本能地喝道:“嘿!看着点!”

刘福来这才抬起头,看见我满脸是血。忙说:“我不是故意的。”

我瞪着他说:“那你看着点!”

他陪着笑脸,歉意地点点头。

我继续抱大石头装车。

远处,快落山的红日血红,周围的天空也被浸红,严寒之中,这鲜红像是青年人的血所染。

拖拉机装满石头下山了。我继续干活。从坑底把石头一块一块抱上来。

老蒋发现我脸上凝固的血迹,忙问:“怎么回事?”

我说:“装车时,被石头砸着了。”

老蒋有些感动:“嘿,别干了,你下山上点药,休息休息吧。”

我摇摇头:“没事。”

“别破伤风了!”

“天这么冷,病菌都冻死了。”

我觉得受伤不休息才正能给毛主席献红心,才正能表明自己不是F革命。仍旧坚持干活,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往上抱。每块石头都有百十来斤,走在坑洼不平的碎石路上,又是上坡,步伐摇摇晃晃。

天空越发昏暗,晚霞更加血红。一直干到太阳完全坠落,跟大家一起下班。

转眼春节到了。

道尔吉劝我:“回连地过年,一个人地在山上不好。”

我摇摇头。他的好意我领了,但不想回连。在石头山上过年,虽然苦点,但自由,想干啥干啥。可回连就成了专政分子,全连百多号人的最底层,被人鄙视。稍不注意,就有人告到指导员那里。尽管连里有会餐,吃得好,也不想回。乐意和荒山、枯草、石头在一起。它们不会跟我划清界限,监视我,密告我。哪怕啃大饼咸菜,也乐意。

道尔吉盖着两个得勒,半躺在牛车上。老牧主贡哥勒恭恭敬敬地牵着牛,一步一步走下山。

老蒋和那几个小青年洗得干干净净,换上干净衣服,抹了浓浓的香脂,焦急地等着拖拉机。

临走时,老蒋把嘴贴到我耳边,低声问:“林胡,我老婆坐月子,需要用钱,这月工资你能不能借给我?”

我点头同意。自己的祸福安危都捏在他手心里,怎敢不借?

他们一走,感到了莫大自由,特别特别舒服。这是从团部小牢房回连队后最开心的日子。不用伪装,自己想干啥就干啥。天渐渐昏黑,我往炉子里填了半簸箕牛粪,熊熊的火苗从炉门透出来,把我的黑影映在蒙古包壁上。小米粥的清香从锅里飘出。孤独一人多好哇,没人高你一头,没人专政你,可以为所欲为,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骂就骂,自己成为这个山头的第一把手。

四外鸦雀无声,静得能听见耳朵里在响。

春节休息6天。自回连后,头一次有这样长的休息时间。机会难得,我可以修改并誊写给党中央的信。

那把扫帚就放在行李底下。

拧开细铁丝,取出草稿,就着煤油灯在膝盖上写起来。这封信的中心意思就是:兵团党委对我的处理不符合事实。把给我定的那几条罪状逐条驳斥。

包里静极了,偶尔从遥远的地方出来几声寒风的凄厉嘶叫。

一天,二天,三天……改完后,工工整整,一笔一画地抄好。初六徒步走到团部,用挂号把信发走。在团部小牢房里写的,隐藏在扫帚里的这封信时不时烦扰着自己,现在终于给办了。不管有没有用,心里总算踏实了一点。

1970年春节就这样安静度过。

初七,他们上山,津津乐道谈论着连里的头号新闻——王军医的风流事。他给女的看病,热情得出奇。这是继布伦格勒之后,又一起轰动全连的桃色事件。因为军医是现役军人,有老婆孩子,比知青搞,更具爆炸力。   

杨兰兰是个挺可爱的天津女孩,外号小花猪。来兵团后,整天脱坯给累怕了,总想找个轻闲工作。她看上了卫生员这个位置,三天两头往卫生室跑。王军医答应推荐她到团部医院学习。一天深夜,上哨时,她去卫生室取暖,军医把她留下了。这样,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发生了许多次关系。

后来无意中,被人发现。指导员找军医谈话。他痛哭流涕,泣不成声,发誓要重新作人,恳请指导员千万为他保密,给他一个改正机会。否则实在没脸活了。

指导员看他可怜,担心他真想不开,出事,答应保密,观察一段表现再说。

可过了一段后,军医仍和杨兰兰秘密来往,并导致杨兰兰怀孕。王军医忙给她吃药打胎,没效果。让她骑马狂跑,企图颠流产……也无济于事。只好让她以治肝炎名义,回天津流产。杨兰兰到天津做完手术后,父母发现真情,给团里写信揭发。这时杨兰兰也回连。王军医又给她出谋划策,让她说是在草原上被一陌生牧民强奸的。

但这种事哪能糊住指导员那锐利眼睛?

白发苍苍的刘副政委亲自来7连处理。在全连大会上,副政委严正宣布:“王万平的错误极为严重。他不仅道德败坏,玷污了我军名誉,还编造谣言,诬陷少数民族,在政治上造成了很坏影响。领导指出他的错误后,仍阳奉阴违,拒不悔改。经团党委研究决定开除王万平党籍,行政记大过处分一次。”

最后,刘副政委再次强调:“兵团战士3年以内禁止谈恋爱。这是纪律,一定要遵守。青年人要响应党的号召,晚婚晚恋,不要那么没出息。”

人的外表和内在真是两回事。王军医表面上看,眉清目秀,温文尔雅,说话从不带脏字。平日特别注意军人仪表,无论天气多热,风纪扣都严严系着,帽子也深深戴在头上,遮住前额,即使在宿舍里也不例外。给人非常正派严谨的印象,但他却开创了我连现役军人乱搞的第一例,还想出了栽赃牧民这等狠毒主意。 

刘福来、大傻兴致勃勃地议论着,一致佩服军医有两手。

老蒋理了头,刮了脸,显得年轻了。看我的时候,脸上挂着笑容。他容光焕发地说:“连里开会表扬咱石头山了,还给了一筐苹果。” 

那苹果是从赤峰买来的,又小又青,他们挑完之后,我和老牧主分了几个干瘪有烂块的。

道尔吉靠在行李上,眯着眼睛叹道:“过年了,海河烟地没有,谁有海河烟,我地苹果换!”

牧民离开水果,可以活,离开烟卷,却受不了。

老蒋忽然想起了什么,递给我一封信说:“嘿,我差点忘了,给你。”

打开一看,是徐佐来的!

林胡:

看了你的来信之后,真想大哭一场。没想到我回北京后连里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更没有想到你竟受到如此粗暴不公的对待。

因为整党,给领导提点意见,就把人整成这样,而且所拼凑的罪状,又是如此的支离破碎,牵强附会,真令人不敢相信。这不是公开警告大家不许批评领导,公开鼓励人们阿谀奉迎权势吗?

从政治上说,我不同意这样的处理。也不同意为了这样处理所采用的先抓起来,后找问题的方法。不管压力多大,我认为这种不分敌我,随便给反对自己的人扣上反革命帽子的行径是完全错误的,根本不符合毛主席教导。

你并不是一个多么优秀的青年。身上毛病很多。为了区区一条小狗,不惜跟同学翻脸,破口大骂,动手打人;为了跟雷夏争什么领导权,不惜写告密信,坑害老同学;为了一条咬死羊羔的狗,不惜跟贫下中牧打架拼命……你心胸狭窄,好勇斗狠,跟咱们连的农工老赵、老姬、老高、老杨全都打了一遍。

希望你对自己的错误有个深刻地认识。你仗着自己有力气,能打架,谁也不放在眼里,动不动就上拳头,幻想靠拳头打出一条路。这在我们社会主义中国怎么不碰个头破血流,就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也是行不通的。要知道,武松、鲁智深的时代早已过去。一个人价值大小,不在于胳膊粗细,屁股大小,会不会醉八仙拳,擒拿摔跤厉害与否,而在于他有没有一颗热爱人民,服务于人民的心。你应该彻底肃清文化大革命中所沾染的那股土匪气了。

跟王连富打架,详情不了解,但根据我历来的印象,觉得你未必有很充足的理由。即便对方先动手,处理妥当,也不至于酿成如此严重后果。这里肯定夹有你对暴力的崇拜,想用拳头打出自己威风的私心。

坦率说,男子汉气概绝非表现在为几个包子杀个你死我活,也决不表现在寻衅滋事,一架接着一架地打。整天为点鸡毛蒜皮小事生闷气,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生怕吃一点亏,才不像个男人汉呢,倒更像个小女子,娘儿们兮兮。此话望你三思。

我的伤好的差不多了。我妈想让我病退回北京,但我很想念草原上挨整的弟兄们,不忍心离开。好不多写了,有什么事情可来信。

提起精神,振作起来。切切实实为人民做几件好事,以实际行动向毛主席献红心!

徐佐 

1970.12.20

我像恶狼扑在羊身上,贪婪地看着看着。这是从我被抓起来后,收到的头一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当我陷入危难时,头一个向我表示同情的不是亲身父母,而是我曾经动手打过的,跟我关系磕磕碰碰,不那么融洽的徐佐!

晚上刮起了白毛风。寒流来了。蒙古包里的火早已熄灭,耳朵、鼻头冻得生疼,必须蒙住头睡。道尔吉在昏睡中叽哩咕噜,说着梦话。贡哥勒沙哑地咳嗽着,喉管里充满了浓痰。 

早晨,天还黑着。

“起来!起来!” 黑暗中,传来了老蒋的吆喝声。呀,头这么重,这么疼!我打着冷战,穿上衣服,把所有破衣服都穿上,还冻得直哆嗦。头一动就疼得厉害,只好挺着脖子,动作缓慢,不使脑袋受震动。

“排长,我头特别疼。可能是昨晚上着凉了。”

老蒋见我虚弱无力,确实是病了,就说:“你休息吧,”

“借给”他一个月工资,立竿见影,对我态度好多了。

寒风呼呼地吹着。天气相当冷,老蒋一声不吭,穿上御寒的衣服,然后带着大家走到外面上工。

蒙古包里就剩下我一个人。把大得勒紧紧地裹在身上,还觉得冷,后腰像贴着块冰,晕糊糊的脑子里塞满了棉絮。外面,北风呼啸,这么冷的天,他们都在凛寒中劳动,我这个反革命怎么能呆得下去? 虽然全身软绵绵,一动也不想动,可休息也休息不好,老有一种犯罪感。

别人都在干活儿,我岂能安心睡觉? 脑子里断断续续闪出了保尔·柯察金的样子……也是这么寒冷刺骨的冬天,在风雪中,一群衣着褴褛的青年们正奋力挥镐。铁路沿着泥泞冻土向前延伸……伤寒病蔓延,人一个一个死了。终于保尔也病倒,奄奄一息。人们都去上工,破旧的大厅里只剩下他一人,挣扎着站起来,跌倒,又拼力站起来,跌跌撞撞走到工地。暴风雪狂吼着,他抡着大镐,靴子露出脚趾头……

脑子一热,决定上山干活,向保尔学习,带病干活。如徐佐信中所说,以实际行动向毛主席献一颗红心。为了能顶住,咬牙吃了一小块干饼。牙一嚼,太阳穴特疼。我把饼泡在热茶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嚼时尽量轻轻,以免震疼脑袋。

吃完后,慢慢站起,用放炮的旧电线在腰里紧紧缠了几圈,向山上缓缓走去。

哎呀,每走一步,脑袋跟挨了一棒子,震得生疼。来内蒙后,这是第一次重感冒。我轻轻挪着脚步,头尽量保持不动,终于走到山顶。心脏咚咚乱跳,仿佛喝了酒,使劲喘着。

道尔吉见了我,没说任何客气话。他扶钎子,我倚着一块巨石,继续打昨天没打完的炮眼。每打一锤,脑袋就震疼一下,耳朵轰轰响。头一低就像掉进大海,天旋地转。岔开脚,靠着石头喘口气,再接着打。

一锤、两锤……30锤……60锤……每一锤,坚硬的石头把钎子弹得老高,并“叮”地发出清脆响声。

打一锤,头就轰地疼一下,跟挨了一拳。明知头要震疼,还得咬牙把铁锤举起,砸下去,再挨一拳……然后再举起锤,再挨一拳……每次道尔吉用炮眼勺儿掏石头沫的功夫,是最美好的时刻,我可以趁势休息20来秒钟。全身一动不动地靠在石头上的滋味真甜蜜呀。可惜石头沫儿不多,道尔吉三四勺就掏完。歇一分钟不到,又得接着打。

头越发昏沉,害怕打着道尔吉的手,必须集中全副精力盯住钢钎上光亮面…… 人软弱无力时,很容易打偏。坚持,坚持……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炮眼终于打完了。

道尔吉盘腿坐在石头上抽烟,蒙古靴、皮得勒上沾满了灰色的石头粉末儿。

望着那3尺多深的炮眼,心想:人肉看着软软的,手也不锋利,却能在坚硬的岩石上生生砸个那么深的窟窿。

累坏了,我闭着眼,垂着脑袋。老蒋路过我们的石头坑,发现了我问:行不行?不行就下山休息。我摇摇头,既然来了,中途再退回去,不光彩。而且害怕自己休息招来别人嫉妒,没好果子吃。

歇了会儿,等放完炮后,又开始往上抱石头。头疼得不敢低,直着脖子蹲下去,抱上石头,再直着脖子站起来。踩着碎石,从坑底一步一步走上去。

动一动好难受呀,真想停下来歇会儿,真想抱块轻的。可是不敢,向毛主席献红心,就得要干最苦最累最不想干的活儿。何况自己少干,别人就得多干。啊呀,头疼无力,还得硬着头皮干活,跟上刑一样受罪哇!保尔·柯察金真不是那么好学的。

妈的,太阳怎么不往下落呢?

一趟一趟……带病干活太难熬了,心里很有点后悔。排长已经让自己休息了,为啥不休息。真是活该,谁叫你积极的? 现在要是在那个又黑又脏的蒙古包里躺一会儿多美啊,就是让我挨一记下钩拳也干。 

唉,这太阳不见动,粘在天上了,好混蛋呀!

一堆石头搬上去,再搬另一堆石头。真希望自己能累昏过去,快快结束这场痛苦表演。但神智却清醒得很,两条腿沉得几乎挪不动,却还是不倒下。

太阳仍那么明亮,高高悬挂,落得比蜗牛还慢。

数不清的石头一块一块地抱了上来。寒风一缕一缕,老虎舌头般地舔吻着我的面孔,撕得脸很疼。太阳哟,求求你了,快点落吧。

它慢慢地,终于融化成一团红球,垂在了地平线上。

我竖着耳朵,等着老蒋发话。隔壁的石头坑里,断断续续传来撬棍捅石头的声音……终于老蒋大声宣布:“收工,收工。” 

话音未落,刘福来头一个窜出石头坑,“哇……” 幸福地欢呼着,跳跃着,向蒙古包跑去。大傻、老穆等也都捂着耳朵,或用胳膊挡住脸,撒丫子大跑,紧紧跟随。

看来不止是我,大家也都盼着这个时刻。

老蒋的帽耳朵上沾着白霜,快活地眨着眼睛,向我微笑,并挥手示意让我下山。他一定很满意我带病坚持工作。

我没有马上下山,呆呆地望着西面的天空。

此时,碰着地平线的太阳变成了一轮廓模糊的血球,透过严寒浸红了西面的天空。鲜红得令人为之一震!给万里寒空带来了一丝暖气。

突然感到这颗鲜红的血球就像一块青年的热血心肝,挂在寒冷的天边。一滴滴冒着热气的血,浸红了一大片暗淡下去的苍穹,温暖着隆冬草原。可惜血量太少,刚一进入寒冷的天空,马上被吞噬得干干净净。  

空旷凛寒的天空越来越昏暗,红红的血球被地平线一口口地吞食了,但它仍挣扎着,散发着微弱的红光。 

那是一幅血色黄昏的画面。

1971年在石头山上看见的这一画面,永远也忘不了。

刺骨的寒风跟刀子一样,我的嘴边、帽子上全挂着白霜。不知为什么,鼻子酸了,眼里干巴巴地涌出两滴泪。

——虽然干了件向毛主席献红心的事,但一点不快乐,觉得特惨烈,很想哭。

回到蒙古包,吃了碗热汤面,就一头瘫在自己铺盖上,昏昏沉沉,半梦半醒。

晚上,老蒋直勾勾地盯着我,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唉,听说王连富在3连混得不错,当上了大车班长。一月差不多有50来块钱!可你呢,却是个这。哼,要是不打仗,屁事没有!你说你打仗有什么用,现在老实了吧,草鸡了吧。” 

我全身上下跟散了架,根本无力说话,默默躺着,任他品评。

老蒋对道尔吉说:“嘿呀,人不能图痛快,蛮干。你看他,图痛快打人,图个这!哼,就受罪吧,咋也不顶,这辈子算是交待了。”

道尔吉一声不吭地躺着。他也是图痛快,骂指导员,结果被罢了羊倌。

蒋宝富掏出小镜子仔细照着,观察着自己脸上皮肤的变化。每天都要照半小时,跟天天读一样,雷打不动。

老蒋攒了一笔钱,刚娶上媳妇,对方就推说病了,回到娘家。有人告诉是对方嫌他穷,还嫌他长相难看。急得他团团转,四处搞钱,有点小便宜就占,看见茅坑里有一分钱,也要给捡出来,用水冲干净。  

他的脸瘦长得像毛驴,眼睛又鼓又圆。很怕老婆把他给蹬了,寄希望自己脸皮年轻一点,对眼角、额头、嘴边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密切注视,每天都要抹好些妇女用的香脂。好像多抹,能把皮肤抹年轻。他一照小镜子就骂:“这是啥鸡巴地方,原来哪有这些褶子? 日他娘的,老了十来岁。”

牧民们吃完饭就睡。晚上7点钟以前我们蒙古包里的人就全躺下了。只剩下老蒋还对着小镜子感叹:“成天喝雪水,就是见老。唉,这回吃大亏喽!” 他脸色一变,咬牙切齿地说:“小四川,你狗日的别落到我手里,只要落我手里,就有你好日子过。” 

我恍恍惚惚地睡死过去。

可能是严寒和疲劳的刺激,再加上道尔吉给了我两片解热止痛片。那么重的感冒第二天就好了一半。真高兴,带病干活儿实在太难熬了,再也不敢学保尔· 柯察金。

多少年过去,我始终没忘记那个血色黄昏。为积极表现,为了献红心,脸被砸破了,流着血还坚持工作;头那么疼,感冒那么重还上山干活。 

……

3月的一天,连里通知老蒋下山回连恢复排长职务。皮金生上山接替老蒋当头儿。一听说此讯,正对着小镜子发愁的老蒋一下子容光焕发,赶快收拾行李。

“同志们,我先走了。你们继续在这儿锻炼,好好干,争取早日回连。”

临走时,他很亲热地向我点点头,算是告别。自借他一个月工资后,对我态度明显好转。

他多高兴哇,劳改了一冬天,又下山当排长去了。而我的监督改造才刚刚开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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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编辑 | 張麗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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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黄昏》连载

《血色黄昏》(一) 去内蒙古锡盟草原

✦《血色黄昏》(二) 冰冷的蒙古包

《血色黄昏》(三) 抄家

《血色黄昏》(四) 分裂

《血色黄昏》(五) 英古斯的风波

《血色黄昏》(六) 兵团接管

✦《血色黄昏》(七) 八比零

✦《血色黄昏》(八) 为发枪奔走

✦《血色黄昏》(九) 驯烈马

《血色黄昏》(十) 血的较量

《血色黄昏》(十一) 加紧防御

《血色黄昏》(十二) 同情

《血色黄昏》(十三) 开门整党

《血色黄昏》(十四) 决定写信

《血色黄昏》(十五) 爱整人的指导员

《血色黄昏》(十七)老沈目的达到了

《血色黄昏》(十八)写血信

《血色黄昏》(十九)千钧压力

《血色黄昏》(二十)捅出了事

《血色黄昏》(二十一)当头一棒

《血色黄昏》(二十二)元气大伤

《血色黄昏》(二十三)凑了六大罪状

《血色黄昏》(二十四)方处长审问

《血色黄昏》(二十五)车轮战

《血色黄昏》(二十六)分化瓦解

《血色黄昏》(二十七)等待处理

《血色黄昏》(二十八)结局

《血色黄昏》(二十九)回连监督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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