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悔无悔我自知——插队纪事•1964~197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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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安殿成,原籍安徽宿县,1945年7月生于南京。
1963年毕业于南大附中高中部,1964年9月至江苏溧水县乌山乡插队落户;1979年7月返城,以“以工代干”身份,在南京第二中学化学组、语文组先后施教。
1984年9月,应聘入职江苏电视台,历经广告、社教、新闻部等岗位,主任编辑、记者,获第七、九届中国新闻奬,全国十佳电视新闻栏目制片人等奖项。
有悔无悔我自知
插队纪事•1964~1979
谨以此文本
祭奠
我 和 Y
以及曾经同命共运的知青朋友
湮殁在广阔天地里的青春
2023年9月16日
下乡插队59周年 铭
1966年的夏天,格外的燠热,我不仅有了一些书,还有了一把小提琴。
有了书之后,好几日,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闷在家里看完一本,接着又一本。又过了几天,已快到乡下双抢大忙的节口,该回生产队了。临走前一天上午,我来到丹凤街,叫上M弟,兴冲冲又去了一趟四中。可是,等到再钻过铁丝网,进了图书馆,我和M弟都不禁大失所望。满地的书大多不见,只有些杂乱的科技杂志和陈年旧报残留着。
我不甘虚行,执意在倾斜的书架间翻找。一档一档,搜寻过去,也倒有几本中意的,只是破损了些。拐入一个里间,兀地,一把断了马尾的琴弓吸引了我。再一翻,挪开几摞旧报纸,一个琴盒露了出来。琴盒是木制皮面的,盒面上有一个长长的划痕。打开来看,是空的,只有一块松香留着深深的弓鬃擦痕,静静地躺在角落里。
琴呢?我逡巡四周。看见南墙窗棂上,一幅厚重的绛色绒帘斜吊着,拖曳在地,覆盖着什么。我走向前,掀开帘子,一阵浮尘弥散开,显出了一把小提琴的琴背。
我拾起琴,翻转过来。琴面光裸着,没有琴弦、琴马,也没有腮托,琴头还缺失了一个弦钮。屈起两指,敲敲琴背,有箜箜的声响。琴还是好的!我喜出望外,连忙捡起琴盒,把琴弓、琴身一并放入,又扯过几张旧报纸,把琴盒裹了个严实,也顾不上书了,招呼着M,急急地离开了四中。
回到家,拭去琴身上的积尘,细细地看:琴似乎已有些年代,显著暗暗的深褐色,像失去了光泽的栗子壳。琴颈的第一把位已经磨得有些发白。但琴身的木纹还很清晰,显示着琴的质地。对着光亮,从琴面上的音孔往里看,背板内里贴有红棉牌标签。当年,在国产小提琴中,红棉牌算是名牌了。自然,它们的价格也会因质地优劣而高低不同。不知,手中的这把琴怎样?
吃过中饭,我来到离家不远的一个车木行,请师傅依样车了一个弦钮。上世纪六七十时代,山西路沿街开着十几丬裁缝店、白铁铺、理发店、老虎灶什么的,被称着“服务一条街”,和后来的湖南路一样,是很有些人气的。
随后,我乘车前往中山东路的一家琴行,给琴弓续上马尾,配了琴马和两套琴弦,又去书店买了本王鹏编着的《业余小提琴演奏法》。
返回家,找出二哥入狱前用过的校音器和谱架。当年,南京有一个被定为“一号大案”的反标案。公安认定二哥是作案人,以捕代侦,把二哥铐进了娃娃桥看守所。二哥被捕的那晚,是我上初一那年六一儿童节的前两天,1958年5月30日。禁不住连续十二天十二夜的逼供,二哥屈打成招。虽然,不久真犯落网,二哥还是被罗织罪名,先送劳教,后又获刑十五年,押往青海劳改,直至二十三年后才得以平反昭雪,回到南京。(详见安殿祥《苦旅天涯青海头》)
二哥留下了一把小提琴。1960年大饥荒,琴被父亲送到拍卖行,变换成我们兄妹几个的口中食。然而,有很长一段日子,帕格尼尼第二协奏曲激越的奏鸣,充满着对自由,对人生,以及美的追求,仿佛常常还会从二哥屋里传出,惊悚着我夜半的梦魇……琴弓,琴弦,琴马,琴弦,腮托,该配的都配了。第二天,我抱着提琴盒回到了生产队。
1966年,我尚在农业中学任教。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学校实际已经停课,但老师每个月15块钱的薪资依然照发。有15块钱垫底,我上午去学校转一圈,下午到生产队出工,混上个半天。那段日子,是我下乡插队后最感惬意的自在时光。
有了琴之后,除了看书,我闲下来就学琴,练琴。没有老师,对照着《业余小提琴演奏法》,用的是自我教学的程序,指派自己功课,督促自己练习。先是拉空弦、音阶,再是简单的和弦。几个月后,竟也能按着简谱把《小河淌水》、《兰花花》、《绣荷包》演习成曲了。后来,学会了识五线谱,觅得一本《霍曼小提琴基本教程》。学琴、练琴算是上了路子,但很长时间换把总不能准确到位,揉弦技巧也不能自如。一天,下雨,心緖平静,整个下午都在练琴。先霍曼,按部就班,循序渐进,左手握把,手指跃动,反复几遍,手心发热,感觉极好。
望着茅屋的窗外,秋雨凄凄,竹叶飒飒,我情不自禁地拉起了马思聪的《思乡曲》,心中流淌着游子忧伤的歌:城墙上跑马掉不回头,思想起我的故乡,我就眼儿抖……
骤然,左手指尖按及到G弦的指位,小臂带动手腕微微颤动起来,琴发出了柔和凄美的乐音,如诉如泣,像是我心底如歌的行板,涌带出眼里潸然的泪,倾抒着一如马思聪心中“羁客有家归未得”的伤情……X君,比我年长一岁,1962年高中毕业,和我同一天插队落户,同在一知青组,同居一屋,床挨着床。他有一台小半导体收音机。
记得,那是1967年一个春寒料峭的午夜,从越洋过海的电波里,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1967年1月15日,中国音乐家马思聪与夫人王慕理、女儿马瑞雪、儿子马如龙乘一电动拖船偷渡香港;4月12日,美国国务院公布,北京中央音乐学院院长马思聪逃出中国大陆,来此避难……
至今,记忆还是如此清晰:在那个沉沉的黑夜里,“XX之音”新闻之后,《思乡曲》缓缓响起来了。那是马思聪在大洋彼岸隔空演奏。
那深沉悲怆的旋律,那白云草地的思恋,那离乡去国的无奈,都在倾诉着一个饱经苦难的人心中的悲愤和哀怨的衷肠。我流着泪。我听见了X君的啜泣。我想,他和我一样,都在用心灵拷问着自己:你是否也能无惧命运,承担苦难,同时又赤忱地爱着这片大地?马思聪在演奏
1968年的冬天,农业中学停办。我失去了教师工作,失去了每个月15块钱的薪资,生活顿时艰难起来,只得回到生产队去挣工分。好在我所在的铺头二队工分值高,虽然队里认为我只相当一个半劳力,干一天只给记5.5个工分,但若能坚持一天不拉地在田里刨食,养活自己还是可以的。只是那种天复一天的无望、孤独和茫然,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不久,为了挣得一年30个补贴工分,我接任了生产队的会计。于是,练琴的时间更少了。难得逢上雨雪天,不出工,闲歇在家,禁不住心中的积郁,便会拿起琴,一遍又一遍拉着《思乡曲》。而那首欢快悦动的《新疆之春》,许久都不再动过。没有激扬愉悦的心境,是拉不了它的。至于《大海航行靠舵手》、《北京的金山上》之类,绝不染指。
作曲家思迈耶说:“情感因素蕴藏着音乐真正的生命,而音乐是再现强烈感情的工具。” 我懂得了这位德国人的感悟。
1969年7月,和Y结婚,一年之后,有了恬儿,生活更加地艰难起来。除了下地干活,兼着生产队会计,我还在自留地上下力气。生存的需求,沉甸甸地重压着我的脊梁。琴,几乎不再动过。它寂寞地栖在墙上。恬儿三四个月的时候,Y的奶汁日渐不够。终于,有一天,在恬的哭声中,我下了决心:把琴卖了。
于是,一天晚间,抱着琴,搭乘生产队去南京运河泥的拖拉机,进了城。第二天,来到新街口的一家拍卖行。拍卖行和胜利电影院隔着几个门面。一个戴着老花镜的师傅接过琴,看看琴纹,敲敲琴身,说:琴不错。我问:能卖多少钱?老师傅取下眼镜,叹了一口气:可惜了,要是早五、六年,60元钱也能卖。现在,给你20元钱,就算不错的了。
60元!在当年可是一个大钱码,也足见了琴的质地。我有些犹豫,舍不得了。但想到恬儿嗷嗷待哺的哭声,我宽慰自己:琴本不是你的,就让它归属它的知音吧。
琴,卖了20元钱,扣了1元6角的佣金,还有18元4角。拿着钱,给恬儿买了一大包奶糕和一些急需物品。再拐过新街口,来到市蔬菜公司种子门市部,选了几包韭菜、青菜、大白菜的种籽。当夜,又跟着生产队的拖拉机回到村子……
许多年过去了,对于那把来路有些不正的琴,还有那些书,我从未责备过自己。在那个混沌、迷乱的年代,它们换了主人,归属于我,也许天意如此。我没有愧意,只有欣慰。虽说,那把琴,最终也成了恬儿的口中食,但它曾经使我的心灵得以屏蔽《语录歌》遮天盖地的喧嚣,拥有着自己的音乐情境,让思想自由地翱翔其间。至今,我仍感念着它。
已记不清是那一位智者所言了:不管音乐改变生活与否,音乐终究会给我们的生活多一些感觉,多一些新的认识,多一些撼动内心的声音。
※ 此篇初见于2010年代《西祠胡同》“一醉胡同”版,已不存;2023年9月更新。
✦ 待续
◇ 精神还乡(4)
致友人:人近黄昏,怀念是如此的亲切
◇ 耕读传家(1)矮脚黄
◇ 耕读传家(2)旱改水
…… ……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表
文字编辑 | 張麗娜
那年那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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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今宜鉴古 温故而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