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好，利落”
我小时候是非常洋气的。
我洋气到什么地步呢？那时候电视剧红楼梦刚刚播出，我们院儿里的小女孩们都自发的叫我宝二爷，她们能用那个横扫大江南北的电视剧里横扫广大妇女的男主角的名字来称呼我，我洋气的程度可想而知。
就算不参考欧阳奋强老师具体化的长相，曹先生在书中描写的“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的长相，我洋气的程度可想而知——虽然现在想起来有点像上色过度的年画娃娃。
当然这都是我妈告诉我的。我一度认为这可能是母子眼里出西施的现象，后来当她开始跟我提“别人家的孩子”的对我一脸不屑的时候，我觉得她可能当时确实还是比较客观的。
好的，我的牛逼吹完了。
我那时如此的洋气，除了归功于我妈我爸的基因，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我那一头飘逸的长发，发质柔软顺滑，在脑门前形成自然的斜刘海，如果有风那就更好，简直潇洒极了。
然而人往往对痛苦的事情记的更深刻，所以关于宝二爷那些风光日子，我已记得不那么清楚了，事实上随着我记忆越来越清晰，这些蒙骗自己的故事也渐渐不能被自己接受，而在某一年的某一个小理发馆里我褪去了宝二爷的光环的那个瞬间，则像照片一样印在了我大脑的沟回里。
那地狱一般的理发店事件具体是哪一年——或许是四年级，也可能是五年级，我已经记不清——但那痛我到现在也记个实实在在。
我有个擅长各种手艺的姨夫，在此之前我的头发都是交给他来帮我打理，去去短儿什么的没毛病。但后来我大了，我妈说老这么着不是事，不能老麻烦姨夫，还是得找专业人士打理，理发馆理的可好了。我纯真的信了。
我妈把我带进香饵胡同东口把口的那间理发馆里的那个早上，店里充满了慵懒的气息。光线很暗，几束阳光从窗户没有贴着画报的部位照射进来，在光柱中弥漫着不知是烟草还是水汽的雾气。
一个老头身上盖着个白布单子，以一个极其舒服的角度坐在一张木头框架黑皮面的理发椅上，闭着眼仰着脖，头枕在搭了块白手巾的靠背上，整个下巴淹没在一片白色泡沫里。在他后面站着另外一位穿着白褂儿的老头，以一个好看的姿势拿着把折刀，准备向座位上那位下手。
看见我妈进来，拿刀的老头抬头招呼了一下：“早您，今儿谁理？”
“给孩子理理，头发忒厚。”我妈冲我努了努嘴。
她老是不好好用手来介绍我，这已经成了习惯，手里没提拉菜的时候也是如此。
“得嘞，您等会，刮完这位就到您。”
我坐在一边等，看着白褂老头不紧不慢的刮着，在我以为椅子上躺的那位已经睡着的时候，他用一块热毛巾熟练的一擦，拍了下椅子靠背，“完事了您。”
另外一位坐直，冲着镜子摸了摸下巴，站起身来说了两句表达满意的客套话就推门出去。
持刀老头示意我坐过来，我坐下后他给我围了块白布单子，在脖子后面系了一下，手上力道很足，险些把我勒死。
“怎么理？去去边儿？削削薄？”老头没问过，回头直接问了我妈。
我妈轻描淡写的说出了后来很多年对我来说像梦魇一样的词。
“学生头。”
老头没再多问一句，很懂的样子拿起推子开始给我理学生头。
我虽然面对镜子，但因为头发在我眼前不断的掉落，掉落到眼睛边头发茬扎的我睁不开眼，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低垂着眼皮，看着身上、地面铺满头发。
大约十几分钟后，老头利落的拿了一把小刷子在我耳朵边脖子后刷了几下。
“齐活。瞅瞅！”他解开了我脖子上的白布。
我赶紧用手扒拉扒拉我的眼睛边的头发，朝镜子看去。
我脑门前的刘海几乎没有了，我的发际线在哪，头发就停在哪；
鬓角也已经完全没有了，没有也就没有了，然而在耳朵上方围着头有一道极其诡异的界限。界限之上，有头发，界限之下，只有头皮，黑白分明，为我的脑袋画出一道清晰的赤道，就像我原来在科学杂志上看过的那样；
因为头发短了，我所有的头发都支楞着——当然除了赤道以南，那是沙漠地带。
我整个人看起来就像秃子脑袋上扣了一顶帽子，宛如邻村的傻栓子，跟我四目相对，二脸懵逼。
我虽然年纪小，但当时也当了几年学生。我很想问问大爷，这是哪儿的学生留的头？
我进门还他妈是风流倜傥的宝二爷，半小时后在大爷妙手仁心下成了憨厚质朴的傻栓子。
我内心澎湃，真想奔出去找几只羊放放。
还有大爷，你那块白手巾借给我围围头好不好？心中想起欢快的调子：“白羊肚手巾红腰带,亲人们迎过延河来。满心话登时说不出来,一头扑进亲人怀。”
我无助的看着我妈。
妈，说好的专业呢？说好的学生头呢？妈这事儿咱不能就这样结束，咱得维权，得有个说法，不然曹雪芹老先生也不能答应啊。宝二爷要是这幅尊容去内帷厮混，不得让姐姐们踹出屎来？！
母子连心，我妈读懂了我的诉求，朝着那大爷说：“挺好，这多利落。”
天塌了下来。
我推门出去的时候，内心一片痛苦。
妈妈，您自己打理的头发是多么的优雅和美丽，您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你儿子这么副熊样儿？
妈妈，家里那么多本《大众电影》您白看了吗？那么多帅气男明星有一个是靠模仿地球仪出名的吗？
妈妈，是什么让您放弃了我，放弃了一个沐浴在改革开放春风里的首都少年呀！
妈妈，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我想我姨夫了。
那次理发过后，我深受打击，我一直以为长的好看，但我发现我从宝二爷变成邻村儿的傻栓子，只隔了一个发型。
再等到头发长了需要理发时，我抵死不从，不换人，毋宁死！
我妈看我如此的坚决，被我决心打动，带我去了另外一家理发馆，找了另外一位大爷。
半小时后，我又看到了那位傻栓子朋友。
“你好，傻栓子。今天放牛了吗？”
这位大爷显然和之前那位大爷是一个学校毕业的。也许在他们毕业的学校里学生流行这种学生头。大爷，请问贵校在哪？我帮你去把它炸了好吗？
我失望的看了看我妈。
我妈说：“挺好，利落！”
再再等到头发长了需要理发时，我抵死不从，不换人，毋宁死！
我妈妈看我如此的坚决，被我决心打动，带我去了另外一家理发馆，找了一位叔叔。
理完发我高度怀疑他是两位大爷其中一位的儿子，子承父业练就了一身本事。
因为我又看见了那位傻栓子朋友。细节虽稍显稚嫩，但趋势都对。
换人结果并没有什么卵用，看来学校不炸，难除后患。
我绝望的看了看我妈。
我妈说：“挺好，利落！”
那天我觉得我可能有一位失散多年流落深山的哥哥，这才让我妈这么执着的把我往那个方向塑造。
再再再等到头发长了需要理发时，我抵死不从，不换人，毋宁死！
我妈急了。
“你到底要理个什么样的？”
“妈，你觉得学生头应该是什么样的？”
“利利落落的，还能什么样？”
“妈，我不想利落。”
我认真的向他陈述了我心目中的学生头，包括头发帘的长度，鬓角的长度，以及头发的形态，那是少有几次我跟我妈推心置腹的聊。
“妈，你明白了么？
“那不就是不理么？”
“也行。”
“滚蛋！”
我妈口硬心软，还是换了一家，那是一家北京知名理发店。不但如此，她还决定在那给我换个女的理发师。我很感激我妈，我认为女性的审美一贯要好的多，她肯定可以根据我的外貌、气质给我理出帅气的发型来。
心里充满期待推门进去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孩子刚刚从理发椅上站起来，他后面站着一位微笑着的女理发师。
那孩子转过头来的时候，我心中惊呼：我操，二狗子，你怎么跑这来了？
他哭丧着一张生无可恋的脸，看到我，眼神真挚，仿佛急切的告诉我：“快他妈走，还来得及！”
我心中一惊，刚要转身，被我妈一把薅住。“哪去？！”
半个小时后，我对着镜子心里默默的说：“哥，你好，又见面了。”
我心如死灰的看着我妈。
“你看我干嘛？”
“没事妈，挺利落的。”
从那以后，我对自己的气质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我觉得，我可能真就是颇具乡土气息的少年，尤其是体育课赛跑的时候，窝顶着我的学生头，一副光着脚板在林中山间自由飞奔过的样子，还没有开跑气势就已经赢了。
当然，当时别的男孩也没好哪去。虽然不一定都是一种路数，但“傻”这个标准几乎是统一的。
你傻在鬓角，我傻在刘海，他傻在后脑勺，争奇斗艳，遍地开花，“剃头傻三天”成为了当时的普遍共识。每个同学理发的第二天几乎都要被消遣一番，当然，下次遇上其他孩子理发，也能堂而皇之的享受取笑别人的快感。理发的孩子虽然被牙尖嘴利欠的同学贬损着，但谁也不真生气，因为大家都懂得“今天轮到你，过几天就轮到他”的傻量守恒定律。
除了每年农历二月二。
每一年二月二龙抬头的第二天开学都是一场视觉盛宴，昨天还是一个个城市少年，今天半个班傻小子坐在那惨不忍睹。傻栓子、二狗子、屎蛋子，互相对着眼儿，都想张嘴欠个招，但想到自己恐怕也没好哪去，忽然就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之心——傻子何苦难为傻子，我们各有各的傻，但我们的心在一起。气氛非常的团结紧张严肃和不活泼。
上了中学，许是听我平素抱怨太多，我妈不知道从哪买来一套削薄的剪刀，要亲自操刀为我造型。
鉴于我妈曾经对傻学生头无比认同的态度，开始我是拒绝的，如果理念没变，我还不如找外面的理，人家那工具起码还专业点。
“妈，算了，咱别麻烦了。”
“你怕我给你理的跟外面一样？”她一眼看出我的顾虑。
“嗯。“
“我要跟外面理的一样我费那工夫干嘛？不是你老跟事儿灯是的吗？外面你不好意思张嘴，在家你可以随时告诉我你想要理成什么样。”
我无比感动。而且这话听起来十分有道理，无可反驳。
“妈，那你千万别给我弄成外面那种。”
“嗯。”
“妈，整体上不要变化太大。”
“行。”
“妈，脑门这得有点头发，不能跟外面理的那么短。”
“好。”
“妈，关键是得有长鬓角，不能跟外面是的给理秃了。”
“走，穿衣服咱上理发馆。”
我赶紧闭了嘴。
但我也算是尽情的提完了自己的意见，于是放心的坐下来。
我妈理的很细腻，非常有耐心，还不时的问我的意见。
我爱你，妈妈。
四十分钟后，我站在厕所镜子前的观赏自己：
整体长度短了，刘海比眉毛高一点，齐成一条线，鬓角因为几乎没动，所以显得奇长无比。
我妈满足了我提出的所有的要求。
我从傻栓子成功转型为樱桃小丸子。
听起来很萌吧，但我是个初中的少年。
我他妈想自绝于人民一礼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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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多去了，我不知道当年流传在北京理发界的“学生头”是从哪来的，傻的如此团结统一，导致巨大的男孩群体被困扰着。
我被学生头整的要死要活的，却领悟了一个道理并坚信至今，那就是发型对一个人气质的影响是巨大的、颠覆性的，作用不亚于爹妈给的脸——五官没变的情况下，可以在“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和“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却不知哪儿去了”中自由的穿行。
所以我在发型上一直很执着，不惮用最麻烦的手法打理，把自己整的人五人六的，只因受伤太深。我现在的发型在打理前跟傻栓子是一模一样的风格，外出跟我一屋睡、能看到我洗澡后和打理前的模样的，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现在我给我儿子理发比我自己还上心。今时不同往日，我可不想给孩子留下的照片里，有超过一半都是他长大想销毁的。
儿子，爸作为过来人，绝不让你在发型上吃了亏。
从过去到现在，从少年到中年，傻栓子你好，傻栓子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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