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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尖儿上的北京……话儿

刮油二姐夫 露脚脖儿 2019-09-09

我是一个很容易被认出产地的人。

起初我挺抵触这点,倒不是怕给北京人丢脸,主要是年轻人身上那层叛逆:认识我的人都说我长相并不太具备北京人的特质——当然那是年轻的时候,现在胖了之后五湖四海的人统一归于油腻中年国——这主要得益于我母亲的长相,使得我小时候带上一层秀气,于是我便不服:怎么就那么容易被人看出是北京人?

后来我明白了,是口音。

以前有个梗说,大街上给人按地下灌豆汁儿,骂骂咧咧要焦圈儿的一准是北京人。这是段子,主要为调侃,谁横不能见天儿的在腰上别一袋子豆汁儿——而且口味这事并不绝对——但舌头乱带卷儿的确是北京人说话的特点。

标准普通话因为源自于北方方言也是有儿化音的,然而北京人不同,儿化音涵盖之广泛,用法之随机,可以说是相当难被非本地人掌握。据统计说,北京人说话38个字里就会带出一儿化音,到底准不准我不敢说,我刻意注意了一下,我自己频率确实是不低。后来离了北京,接触的人多了,发现这种儿化音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

2009到2010年的时候我在欧洲卖过一阵子书,一些书很独家,有一台湾留荷学生总是来买。她第一次来的时候就问我是不是北京人,我问她是怎么看出来的,她跟我说,因为我说的话她听不太清楚,我的舌头会打弯。

“我去过北京哦,我很喜欢你们的鹅化音。”她说。

“没错儿,我舌头还真带着卷儿。”我脑补了一出儿满地跑大鹅的画面后回答她。

因为离阿姆斯特丹比较远,她买完书不会很快走,我们会聊会儿天,她尤其是对我说话的儿化音很敏感,经常会在我无意间说出儿化音后喊一句:“大苏,你又弯了又弯了!”听起来像是我在迅速的切换着性取向。

她也会问我儿化音的使用技巧,因为她说今后可能会去北京工作,希望我教给她。我思考了很久,拒绝了她。

我其实特别想为宝岛青年解解惑,但我必须承认,儿化音怎么用,我总结不出来,标准普通话的确实是有规则,然而北京话的儿化音真的是在乱用。我是为她好——不说儿化音,倒还谁都听得懂,强行儿化,舌头很容易迷路。

很多人纠结地名里的儿化音,比如北京的各种门(儿)和桥(儿),我倒觉得那都不是事,调侃这个反倒有点矫情,因为就算用错了也不至于跑错地方——大石烂儿除外——北京儿化音最大难用之处远不在地名。

比如谈到人的称呼,我就没法解释为什么老王的儿子是小王儿而不是小王——后者主要指代扑克牌的里一张主牌。同样的还有老赵、老张和老陈的儿子们小赵儿、小张儿和小陈儿。但同是大姓的小李儿听起来就比较像是衣服一种版型,小魏儿则显得很不卫生——小孙就属于千万不要尝试加儿化音的那种。

比如说到动物时不用儿化,但说动物的小时候经常就用到,猫,小猫儿;狗,小狗儿;鸡,小鸡儿;鱼,小鱼儿——但若要以为这是规律就错了,某些小动物就不这么加:小马儿是马姓年轻人的称谓,北京人喊小猪儿佩奇,但从不说小马儿宝莉,小马儿宝莉听着就是一部讲述社区基层工作人员日常的情景喜剧——同样的,小羊儿肖恩则说的是手艺人老杨让儿子接班的文化传承的故事。

说到时间,今儿,明儿,后儿是非常亲切的,然而你要说今儿天,明儿天,后儿天,可能人得躲着你走,因为路数比较诡异——我在举这个例子的时候,自己也尝试说了说,舌头真是要转了筋。“这点儿吃不上饭了吧?”不加儿化音,北京人就得愣一下。

说兄弟姐妹,北京人说哥儿俩,姐儿俩,很Local,但你要出去介绍说:这我哥儿哥儿,我估计人们会以为你打鸣儿了。

有一些食物是必须要加的,但另外一些食物就不能加。炸油饼儿可以,发面饼儿就很不像样,馅儿饼加的地方还不一样,不跟饼字上较劲,而转攻在馅儿上,你要跟老板说来俩“现饼”,估计吃不上这口儿了。同理的还有吃面条儿和炸油条。去超市问工作人员哪有卖蛋儿的,估计给你往日用品区引路,那里垃圾袋儿保鲜袋儿,什么都有。要是馋饺子了张嘴问卖白面儿的地方,机警的朝阳群众许能报了警。

说这是我们单位的头儿,说墙上有一眼儿,说心胸跟针鼻儿那么小,都是正常的用法,但同样的字用在人的身体五官上就不能加,说“头儿上有一鼻儿俩眼儿”,指定说的不是人。

说这人活的挺好,大多数时北京话会把“的”字给吞了,但不管怎么着,你能听出这是夸赞别人有出息,但若是来一句“你活儿挺好”,就不太像正经人之间的交流。

北京大街随便拉一人打听“您知道魏多美在哪吗?”,八成给人整懵逼,搞不好还得说不认识这人,但一说味儿多美,大概率人家能瞬间帮你指方向。

儿化音很多时候表示物件的大小,同样的一种物件,不带儿化显得庄严,带了儿化自带萌感。拿一指甲刀儿铰铰指甲,用裁纸刀儿做个手工,都是对的,而菜刀大一些,就不说菜刀儿。这种儿化音在北京话里绝非无所谓,反倒是非常重要,若是录金庸先生小说的有声读物时说:“金毛儿狮王举着屠龙刀儿立于光明顶儿上怒吼”,我眼前瞬间出现的肯定是郭敬明举一水果刀儿站房上骂街的场景。

还有一些儿化音加与不加是完全相反的意义。比如说“这小人儿说话还挺厉害”,这对话比较可能出现在长晚辈之间,透着一股老父亲般的宽容,但“这小人说话还挺厉害”,则是彻头彻尾的愤恨和批判;说“您几位这看毛片呢?”,应该是两个电影从业者在审阅剪辑的胶片,说“您几位看毛片儿呢?”,就是另外一个意思了,人多点够抓起来的;“老天有眼”透的一股子大仇得报的痛快,“老天有眼儿”可能抱怨雨下得太大;说你提醒到“您房顶上有一缝(凤)”,多数北京人能当吉祥话儿给听喽,“感谢感谢,我闺女确实算出息的”,根本意识不到有缝儿要铺层油毡不然下雨要漏;于谦是明朝民族英雄兼大忠臣,于谦儿则是烫头父亲是王老爷子的相声演员。

诸如此类,难以归类,遑论总结。

上次跟朋友一起唱歌,因在座哪儿的人都有,一平时特矜持特严肃特不苟言笑的北京姑娘,拿起麦克风,板正的说:“今天献丑了,给大家唱一首我很喜欢的歌。“我们都一看她这架势,赶紧也都面带赞许做期待和聆听状把情绪应对上,她继续说:“是邓紫棋的《泡沫儿》。”大家全没绷住。

前一段韩国架起萨德,我妈说:“今后手机你别给我买三星儿了,我看人家用那小米儿不是挺好用吗?”

跟一群朋友喝酒,其中有一位同性恋朋友,他很苦恼,说也不敢跟父母坦白,怕气死他们,但不说吧,天天被催婚。说到动情处,涕泪横流。酒桌气氛一度很压抑,我们也陪着一起难过,见他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重重放下,我们赶紧跟着仰脖儿往嘴里倒,他说:“我这到底出不出柜儿呢?”噗呲一下全他妈喷了,一桌子菜都废了。

头些年周杰伦有一歌儿,名字叫《我的地盘》,旋律节奏都挺好,就是其中“在我地盘这 你就得听我的”这句结尾这“的”字的儿化音差点意思——北京孩子都知道“der”是个什么玩意回回儿听都觉得周天王在显摆小鸡鸡。

我有一朋友刚来北京,特别爱学我们说话,有一回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跟别人吵起来,对方是一北京本地人,白眼儿还没来得及翻,对方行云流水般的把我这朋友贬损了一番,一气呵成。朋友激动了,说:“您怎么那么一根筋儿呢?”,许“一根鸡儿”这东西对方没听明白,脑子一懵住了嘴。朋友一看胜利的天平倾斜了,趁胜追击,气势汹汹的爆了粗口:“我看您就是一个事逼儿!”

对方情绪一下就崩溃了,架也没吵起来。

北京人有很多标签儿,有一些是被加上的,有一些确实不那么美好,然而儿化音是萌的,是可爱的。吃口儿饭,喝口儿酒,渗透着北京人对生活的一种调侃。生活于此几十年,有一些气质自然也烙印血液里,不管我人在哪,心在哪,只要一张嘴,连人带心就都回到了胡同儿、大院儿和筒子楼,整个魂儿也迷失在舌头的卷儿里。

来一你说一句“拿着二分儿的本儿出门儿旮旯儿里有一钢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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