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挨揍枉少年
上周我看到俩作妖的孩子。
一个孩子在商场里志气满满地躺在地下打滚,一边发出巨大的、稚嫩的、野兽般的嚎叫,一边演技颇不纯熟地用干嚎的方式表现欲哭无泪,其主要目的是想买一个玩具。他父母立于不远处,爸爸一脸愤怒不断想冲过去给他点颜色瞧瞧,而妈妈拉着他劝他不要搭理他。之后我就走远了,也不知伏地魔是如何倒台的。
另外一个是我吃饭时坐在隔壁桌。孩子为泄私愤,哭声嘹亮地把装满饭菜的碗筷扔到地下,母亲连哄带蒙,父亲大声训斥,但孩子并不以为意,捡起来就再扔下去,坐椅周围一片欣欣向荣。其父眼中冒火,但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眼见孩子脚蹬手扔嘴里喊影响着别人,两个人只好放着没吃完的饭结账抱孩子仓皇逃离。
事实上我在公共场所见过很多熊孩子翻天,但鲜有父母有能力采取有效手段控制住,即便是这样,现在也极少见到或听说揍孩子。
世道变了。
诸如此类的造次在我小时候是绝不敢有的。我若是第一个孩子,我的下场几乎可以肯定:在我身形尚未完全触地前,就会被我父亲一脚凌空抽射踹飞出去,在地面上滑行十数米,体验人体冰壶的奥妙;浪费粮食那位就更不敢想,我推测我父亲的筷子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到我脑袋上,但不管如何,结果必然是我以我血荐轩大米了。
我第一次挨打是在何时已不能准确回忆,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在很小年纪就已开始承受生命之揍,因为这些对挨抽的记忆如此深刻,贯穿我成长之路。
我那个时代大多数的孩子都挨过打,主要亲子关系的区别是给一嘴巴、切拐脖或者踹上一脚的区别。这些打法比较常见的,仅程度有所不同。还有一种叫“猴儿剔牙”的手法,是以拇指和食指捏住儿童耳朵,用小拇指和无名指攻击儿童腮腺部位,造成儿童腮部酸爽和干哕的效果,不过这是北京本地打法还是像飘柔成为全国皆知的秘密,我不得而知。
我父亲则有他的独门绝活,他朋友称之为“猴儿钉”。
具体方法是攥拳后突出食指或中指第二关节,以此凸部钉捶我头,下手快如闪电,可让中(就)招(是)者(我)耳内响彻轰鸣之声,涕泪横流。
成年后我查了一下,这种拳法其实是在论的,叫凤眼拳,主要为打穴,有穿透力强的特点——穿透力强不强倒先不提,但这招可以算是我在天文学上的启蒙,因为挨到猴儿钉那一瞬间,我可以用肉眼观测到一些明亮的天体——有时连续挨上几下,还能看到星轨。但我终究没在这条道路上继续发展,我推测虽然“猴儿钉”非常尖端地在三十年前实现了当代才流行AR技术,但多少对脑子有所伤害,因为我不但天文学没学出来,数学也开始犯糊涂了。
我父亲除了比较常见的大手印和天残脚以及他掌握独门绝活猴儿钉之外,还善用各项工具拾掇我。
那时候家长揍孩子的工具就像文学作品一样,来源于生活但高于生活。明明是清洁用具,是厨房用具,是衣帽服饰,甚至是文化用品——我父亲就曾经用卷好的画轴抡过我——转眼就成了伤人利器。它们可大可小,可轻可重,有一些比较粗壮,注重输出,挨一下是一下非常掉血,比如擀面杖和扫炕苕帚;有一些看似轻便,但伤害很高,鸡毛掸子鞋拔子之流就是代表;还有一些则走得是速度流,主打出其不意和攻击频率,我挨打生涯中较早接触到的筷子就是这样,类似于兵器中的峨眉刺,出招前毫无征兆,很难防御,吃着吃着饭就能突然出手,主攻脖子以上部分,不论是敲还是戳,都足够令我胆寒,搞得我直到现在路过代表中华文化的筷子店时,还有卖兵器的错觉。
这种生活化的武器最大的危害就是防不胜防。比如我家,统共就四十平米小屋子,武器随手拈来,用起来贼他妈顺手,令我无所遁形,跟住在武器库里没有区别,豪无安全感。当年我看吴宇森的《义胆群英》有一段满屋子藏枪,桌板下,花盆里,抽屉里,子弹没了马上能接上,我当时哭的跟什么似的。哥们儿们都以为我是被兄弟情义感动,其实我是想起自己——我父亲抽我,也是这么潇洒。
久经锻炼之后,我父亲有一些技能表现卓绝,比如他解裤腰带的速度在同龄人中无人能敌,手速惊人。有一个寒冷的冬天,我爸进门听闻我考试考砸了,我眼见他里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手里还提拉一网兜菜,心说天赐良机正好逃跑,脸儿还没转过去,就看见皮带已经拿在他手上。现在我有时会替他惋惜,感叹他这种微操作技能生不逢时,放在今时今日的电子竞技,搞不好可以闯出一番名堂。
我曾经试图追本溯源,寻找我父亲功夫师承,因为就我了解,他当年插队主要工作是种地,回城后当泥瓦匠解决温饱问题,不具备习武条件,这一身横功夫来得很奇怪。后来有一个冬日清晨,我看到我爷爷光着膀子在小公园的树林子里耍九节鞭,那鞭子乃精钢制成,耍起来呼呼生风,甩一下便深深戳进树干里。我在那时站在晨雾中流下热泪,感慨我父亲能健康成长到成年,恐怕也经历了不少,心里竟生出一些惺惺相惜男人何苦为难男人的情绪,师承之谜也得以揭开。
上学之后我在我们楼区那片挨抽是有一号的,以至于老师在请家长时会特别强调不要让我爸来,一幅关心我的样子。在这件事上我认为她是比较虚伪的,因为不请家长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她只是确保我不在她面前挨抽。小区里只有几个家庭可以跟我家媲美,分别是警察、军人、和菜市场卖菜的,共同组成挨抽第一梯队。
我们这些孩子会经常在一起交流经验。比如警二代主要敌人是警棍,据说还被拷在暖气片上打过;军人家庭的孩子主要伤在武装带和军体拳。坦率地讲,我认为他们吹牛的成分比较大,虽然按照逻辑分析,军人警察都是硬汉,下手不会轻,但这俩职业不怎么着家,而很多时候闯祸挨打是有时效性的,搞事情的时候父亲不在家,事情过了很少有人补抽,在挨打的频率上就已经输了。反倒卖菜家庭的孩子挨揍我经常见到——我曾经很多次写过的孩子首领大龙,就是这个出身。
大龙挨打的场面非常社会,他家长抽他比跟砍价说急了的人互殴不遑多让,不论父母都一板一眼毫不含糊,拳拳到肉,尤喜打脸,我唯几见过的被大嘴巴抽到转圈的,就是他家。可以看出他们是在认真的揍孩子——把抽孩子当成一项事业在做的家长,我只见过这他家一门。
有一回我看见大龙因往人家摊煎饼的油瓶里撒尿而挨抽,她妈妈冲过去先是用类似扫堂腿似的下盘功夫把大龙放倒,然后一个恶狗扑食骑上去高速扇脸,清脆响亮,跟过年放了一挂鞭一样。大龙站起来时也很喜庆,面色红润有光泽,五官间距被脸皮扯大了1.5倍因而显得异常英俊。这种场面我只在游戏机的格斗游戏里见过,不禁让我惊为天妈。有一种修辞法说姑娘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用以形容女子的美丽,而大龙的妈妈,就是从游戏机里走出来的妈妈。
后来我们一瞅见大龙顶着一副巨龙的英俊脸远远走来就作鸟兽散,因为他脸被抽肿后一般心情不会太好,会随机找人撒气,这种武林世家出身的子弟,还是躲远一些好。
我父亲当年负责房屋修缮。过去很多旧房子一到雨季漏雨,我父亲就要到处给人家补瓦片铺油毡,忙得要命。他有一个朋友喜好书法,擅长草书,给我父亲写了一幅字,上书“愁雨斋”,意思是我们家是一个一到雨季就犯愁的家庭。我父亲很喜欢,把字装裱好了挂在我们家客厅门上面。
我现在已经找不到那幅字的电子影像,但大致上是这种草书字体,比这个还要更草一些:
愁雨斋
有一回我同学找我来玩,进门看见那副字,他仔细端详了一会问我说:“高面熊是什么意思?”
我说:“你听说过青面兽吗?”
他点头:“青面兽杨志,评书里听过,特牛逼。”
我说:“对,高面熊是他师哥,比他高也比他能打,就是不怎么出名,是我们家祖宗,所以才挂在这上面。”
他瞪大眼睛惊叹道:“卧槽我说你爸打你怎么那么狠呢!”
我说:“嗨,学武术家的孩子都这样。”一幅见惯风雨过来人的样子。
这孩子自此之后对我无比崇拜和敬畏,认定我是挨打业内的翘楚,在外面没少帮我扬,说我们家祖宗是梁山好汉的师哥,说我挨打遭受的都是祖传的武术级别的攻击。我家当年为求美观又没钱铺地板,在水泥地面刷上了一层暗红色的漆充数,他自己发挥说我家地面漆成那个颜色主要是为了遮盖打我打出的血,省得擦了。这种传言导致我收作业从来没有收不上来的时候,大家见了我往我手里塞作业跟老乡见了红军塞鸡蛋一样热情。
有一段时间来我们家玩的同学第一件事就是要到著名景点比如高面熊匾、血色地板、卧室门背面挂的一排皮带等等著名文化景点打卡参观,大家啧啧惊叹,然后赶在我父亲下班前离开,跑出去吹牛逼。
所以我从来不参加小学聚会
以我个人经验分析,大多数男孩要么不挨揍,家里人都没打孩子的习惯,要么就爹妈两人手都不闲着,男单女单和混双。而我原以为女孩是不挨揍的,后来圈子慢慢扩大才了解,女孩虽然在挨打的频率和程度上较之男孩低了很多,但并不是完全不挨揍,而且主要执行人就是母亲。我就亲眼见过我家楼上的女同学被妈妈揍。
谈到母亲在挨揍中的角色,我有话要说。母亲是含蓄的,母性让她们不会像父亲一样惊涛骇浪,她们有自己爱好,指技。润物细无声。
这两个字看似简单,其实博大精深,涵盖了很多手法和部位。比如手法至少有三种:用指甲,用手指,以及用手指关节。这三种对应的攻击部位也不太一样。指甲针对浅层肌肤;手指容易奔耳朵或脸蛋子和屁股蛋子这种肉厚的地方去;手指关节主要攻击胳膊和大腿的里帘儿——后两者一般还会与旋转配合完成招式“拧”。力气稍大者,足以让孩子把牙花子搓出血来。
还有一点,母亲在团战中不会充当战士的角色,而是主要打辅助,自带拱火光环,足以提升友军180%攻击力。这很要命。
我必须承认我母亲是善良的人,我们曾经在坦诚的交流时她表示,很多时候她本意是想通过做出“站在我父亲一边”的姿态,或者把我爸的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情上,以达到帮他泄愤、尽快平息怒火、从屠刀下拯救我的目的。但我不能不说她玩这招儿的时候火候很差:
“你爸这么辛苦你怎么还……云云”;
“你就不能听点话少气你爸云云”;
“上礼拜你就闹了这一次云云”。
这些话无一例外成了敲边鼓。我爸本来可能还没那么生气,只要象征性给两下就结束了,一听这些基本上爆豆了,把战线拉的很长,十八般武艺都要用上。我妈这种抬法见效奇快,但往往有收拾不了的时候,她就只好挡在前面替我挨上一两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有人问过我,像你挨过么多揍,长大了有没有什么心理阴影?
大致上我算是一个比较正常的人,而且当年孩子们挨揍范围如此之大,也没听说谁因此变了态。
但我还是反对动手,因为一旦你的手在孩子面前扬起来,就成了一个依靠双方身体差距取得胜利的人,成了一个依靠力量欺负人的人,再也没有讲道理的立场。如果说怎有什么心理阴影,那就是在我向我儿子仅有几次扬手时,年幼的我瞬间附身到我儿子身上,突然以他视角观察面前这个似乎要走到轮回老路上中年人的暴躁和无能为力,一下子就泄了气。
当年我刚从荷兰回国,我儿子向我示威,我还没出手,仅用脚丫子下了一个拌儿,摔他一屁墩儿,我妈冲过来拧我后背:“他是你亲生儿子呀!”手法还在,力量弱了很多。
70和80后这代人当父母当得特别憋屈,自己挨抽的时候没什么人站出来说话,爹妈甚至还会互相交流诸如“揍孩子怎么能又疼又揍不坏”的经验,等到自己当了父母,被孩子气得脑袋要爆管儿,手还没伸出来,八百个人跳出来给你讲课,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是我是我还是我,简直要气死。
所以我就更讨厌贩卖焦虑情绪的写手们挑拨我们的情绪,就更想以一个乐观的角度为自己和同龄人们代言,找到更多乐子让大家开心坚持下去。
我看到越来越少的家长揍孩子,我理解他们默默吞掉了怎样的情绪,因为教育方式在进步,而社会压力并没有减小。但我相信我们的隐忍是值得的。这种隐忍和自我控制最大的意义就在于不让亲子教育走上轮回,在这条路上有所变革。
有变革才有希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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